我无法风光 生活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风光而无法风光 一 夫 (本篇纯属虚构,敬请诸位诗友切勿对号入座。幸甚!) 一 我从省委党校普法培训班回来刚站稳脚跟,隔壁已是市文联会员的数学教师老 蔡就兴奋地告诉我:有一个会写诗的时髦小伙子找过我两趟。我立时就惑然,工作 六年了,贫穷乡村出生的我固执地保持着本色不屑于结交半个时髦哥儿,我深知这 是我的偏激,可我认了。眼下怎么——不容多想,老蔡又告诉我,他是从大西北来 的,已发了十几首诗。 我一听就炸了。接着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接着是袅袅的惭然。在这个县城, 我虽没发过什么洪钟大吕,但市报上曾登过几首虽然是应景之作可我正寻思着突破; 加之团县委每年五四、十一、元旦晚会上出色的朗诵,周围的青年尤其是工厂的青 年女工和女中学生,都公认我为小蝌蝌缪斯。现在冷不丁冒出一个而且是骑士式人 物(我历来把穿牛仔裤跳霹雳舞的哥们看作当代骑士)骑在我脖子上,我…… 老蔡见我不是角色,就鼓励几句怜恤地走开了。可是我一个下午还是很烦躁很 忧伤地一条街似地燃烧着炉火,那滋味好象是自己的女友被什么人占了去。而当时 我任教的高三理科复习班最漂亮最爱诗(真奇怪)的女生吴娜正向我朦胧着,我虽然 教她们哲学,是道貌岸然的政治教师兼学校的团委书记,可二十六岁的光棍汉不能 不对漂亮姑娘动心。我明知道这有损师德,一直压制自己,可近来转念一想,自己 又不胡来,而且鲁迅先生的《两地书》已躺在床头,于是我有恃无恐。 “二哥,快上晚自习了还不吃饭?”我一激灵,才记起自己把做晚饭的事丢了。 我十二岁的小妹和十五岁的弟弟从六十里外的乡下奔我而来,到这所县城中学读书, 为保证他们的学习时间,我得一天做三顿饭,这凭空添了我无数烦恼,比如靠六十 多块钱月薪三个人吃食堂,比如自己生活在十八平方连我三个青年教师的房间,如 果这些还不算难题,那么没完没了的柴米油盐酱醋锅碗瓢盆足以把我整死;况且我 还没搞到单立户口,没搞到单立户口就没有粮本,没有粮本就没有煤本,没有煤本 就得托人买高价煤,煤已高价,再租人拖运,运费就难以拿出,无奈之下,自己就 得到后勤吵一架,找来板车让男女学生看着我汗水涔涔的狼狈相。 狼狈归狼狈,吴娜却很同情,于是让她在本校上高二身大力不亏的弟弟来帮我 一把,我于是卸了煤陆文婷式地慨叹一声,说如此这般,还搞什么创作、写什么屁 诗。 我发觉走神了,便不再想乱七八糟没有价值的事。拿过一张不知这月上月的 《诗歌报》磕绊起来,这份该死的报老发一些我读不赢的诗。 “笃,笃。”仿佛有人敲门,我不抬头,竖起耳朵等待后音,一股不容抵挡的 问讯的风破门而入。 “苏厂吗?”一张毫无狐疑的陌生面孔在等待着似乎正中下怀的答案。 我赶忙丢下报立起身,解脱自己似的力求幽默地回答:“在下正是!” 也许一点不幽默,甚至还有几分怯怯的紧张。这张脸掠过一丝仿佛狡黠的笑, 我敢打赌这张表情肌的最里层一定荡漾着狞笑。 “我是黄妃。”是那种蹩脚的普通话从一身并不时髦的西装革履牛仔裤上弹出, 灰不拉几的。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又一次故显轻松却沉甸甸地缓缓甩出浑厚的男中音“黄— 妃,黄帝的黄,皇帝的妃子的妃。” 我利索地咀嚼这古怪的名子同时回味中午老蔡的话,顿时想笑,顿时脸发热。 一切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的。 接下来便可想而知,所有的谈话他都占了上风。当然照例诅咒了文革、抱怨自 己被耽误了,照例声言不甘沉沦,让烟蒂昼夜启迪着灵性,于是他从绿色格子里爬 出了头地。 我钦羡之余,突然问他:“你多大了?” “二十一。” 我一定瞪大了眼睛。他掩饰着,若无其事地吸着烟圈。 二十一,比我小五岁却早一年出头,这不可能!这报数离他的尊容离我的揣测相 去甚远。不过我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这年月不做官的也想在十二生肖间拉长距 离,以缓其运转周期便他妈的掩耳盗铃式的猛然减去十岁。不是为做官,可以为了 那些水汪汪的湖泊野猫叫春似的四处滴溜寻到矫健牌雄性喉管;为了杂志社的编辑 老爷天昏地暗中新大陆似地发现弱冠之新星,以捞个伯乐盛誉。 象抓住对手所有把柄的人那样,我于是恢复了一下平衡,重新审视着他。这是 一个人没有取得充分信任应该接过去的不友好信号。他明显地不安起来,一会儿抓 抓耳朵,一会儿搓搓大腿。我正寻思着得意,谁知他陡转弯正儿八经地说了来意, 拜读我的诗。 我知道搪塞不过,便把参加银币刊授学院寄给辅导老师又原封不动地寄给我的 那些长短句捧到他面前。我深知尴尬的序幕已拉开。 “太老气了,你的父老乡亲已不能娱悦于人;婆婆妈妈的。” 他全不顾及我的面子乘胜追击:“你有点小老头味儿,在你身上读不出一丝阳 刚之气,读不出一丝空灵。”他竟说在我身上,显然有些过分。 “诗就仰仗着你的那两样?”谁知他把我的问话当做反诘还是讨教,仍居高临下 地说: “当——然。” “空灵能当饭吃?” “你太功利了!诗只是一条九节鞭或一只雕花葫芦什么的,玩打玩打观赏观赏而 已,如此而已!” 我正欲反驳,校长室秘书送来一摞《中学生早恋情况统计表》,说是让我长途 旅行休息一天,就着手通过各班团支部在本周内摸清填好上交。我心里一阵叫苦之 后又回坐原位。 我明确地向黄妃声明,我是极不赞成玩文学玩艺术之类的高见的,即使这比玩 物玩女人强一百八十倍。 我一想起自己还拉板车还吃苞谷糊糊,一想起弟妹身上不休面的服饰,一想起 在乡下害不治之症而无钱医治的祖父,一想起面朝黄土背朝天将劳苦终生的瘦弱的 母亲,我就想哭。我拿起笔来的时候也心事沉沉,意绪恍恍。 黄妃见我无言,用缓和的口吻说“你得让你的诗钓起人的味口来。我刚到此地 不熟情况,过几天想写一首《运河女人》,到时你看看。” “……” 他的看看的潜台词是“学学”,我一听就明白。 “对了!你先听听我最近写的这首”—— 这季节很痒 挑衅的风 撩开你的绿色裙裾 伸出纤手 你按按裙角 却希望瞬间露出的粉红内裤 眩晕所有的目光…… 我就范了。我承认这是一首瞬间感觉把握得很怵目惊心的诗。一个非常风光的 姑娘在裸露的夏季非常风光地挤车,在车上玩味风光又非常风光地下车而后非常风 法地走远。但是满身小老头气(不如说夫子气)的我实在不忍卒读乳峰、粉红内裤、 快感之类性感很辣的词藻的。 我无法风光,我知道我的这种感觉跟假正经无关,于是便“什么马克思牛克思” 式地否定了他。 他并不强奸我意,过了半晌,说:“你会开窍的。”又开大了音量:“苏厂, 我想我们应该成立一诗社,多吸收几个,中学生也行,在一起互相刺激刺激,没有 刺激就没诗。” 我说过我已经就范,只不知他的刺激指的什么。但我还是一切听任了他已久的 筹谋:成立《茅草》诗社,他任社长,我任副社长。社员有我认识和不认识的张三 李四王五赵六。并决定下个礼拜六在他母亲的自来水公司开全体社员大会,社章和 宣言都由他来,他说“来”字的拖腔既显得信心十足又显得老作。 二 离礼拜六只有四天我一点也不兴奋。因为我并不打算在成立大会上发表就职演 讲。即使我很善演讲,但如今演讲就只是演讲,一点儿也不立竿见影。不兴奋却很 紧张,一天天的马不停蹄,备课上课批改评讲辅导之外,还要给全校学生举办一次 法律知识讲座。昨晚行政会上校长说,你学习十五六天用了我们一百一十块钱,不 能光出不进,何况学校没钱,何况全社会都在讲经济效益,因此该为学生讲一场普 法,普法整整校纪也算回收。我想讲就讲吧,讲不懂法的危险性、危害性、危机性, 以及由此派生出的可叹可悲可笑,一个村子里的一个四十岁的光棍,光天化日之下 强奸一只草狗,被私访的县委书记看到,回府后召来法院院长,问这该怎判。法院 院长说,奸狗的要判,吃狗肉的就该杀头了。不不,这案例不登大雅之堂,在未成 年的中学生面前讲也有伤风化,于是我果断地抹了它,补上一个不怎么那个的案例。 在培训班上,省司法厅厅长、检察院院长、普法办主任讲了不下三箩筐案例。我足 以使用优选法,如今犯罪率全球性升高,尤其是青少年犯罪,尤其是性罪,尤其是 中学生性罪,全省今年比去年同时期增长百分之五点二。所以师德很要紧,家贼难 防;省教育厅雪副厅长在临结束那天还透露,南方的一个小城市的一所中学的一个 教师,一个人就废了九个,这实在令人发指,我们每个人都要检点自己,同时检点 别人。 吴娜这几天课堂上老走神,以往逢到我的课,她总是一眨不眨,甚至眉飞色舞, 说不准热烈中猛然给我一个交流,我一招架不住,红了脸慌了神,就转身在黑板上 板不该板的书,就算混过去了。可吴娜心中有数,前不久她送了一首《渴》,说是 让我提提意见,我心里也有数。该不该把她填到《中学生早恋情况统计表》。这是 不成问题的。我心里有个小秘密,全校三十四个班,二千四百多名学生,八百一十 二名团员,恐怕很有几个吴娜。这一摞表真够我快活的。 自来水公司会议室比学校的阔气多了。黄妃的母亲原来在大西北油田负责什么 管子,现在是这里刚上任的副经理,所以给我们提供最最优惠,这是无可指责的, 这又不是裙带风、走后门什么的。 “——吴娜?!” 在没几个我不认识的社员中,我惊奇地发现了吴娜,而上个礼拜,黄妃压根儿 没讲有她。 吴娜礼貌性地却又不失亲切地回叫了我一声苏老师,而后自顾自地光彩照人去 了,以至于我无暇顾及她穿戴些什么。更让我惊奇的是她甜甜地坐在黄妃的正对面, 而再萎缩的人也觉察出那是目缈缈兮的最佳方位。 我让一只手扶正醋瓶子,一只手示意示意主持了会议,尔后一以贯之的哑了。 黄妃壮士出使前似地慷慨陈词了一番。大意是在我们脚下的这块沙漠上将要烙 上我们的足印,一个足印一瓣带血的花朵,不是杜鹃、不是玫瑰,狗尾巴花也行, 不是花,芳草也行,草不芳,芨芨草也行,一片黄头发似的茅草也会让人瞠目结舌, 总之得干,干不出个名堂,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誓不为人。就他妈的差点儿没喊口 号了! 吴娜先是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他那雄雄善辩的模样,接着不安地骚动,接着水汪 汪的湖泊彻底决堤彻底敞开。我说过,我曾在讲课最玄妙的时刻领略过她的这种艳 赐,可眼下已经易了买主,这就真他妈的有点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黄妃几乎是在刚一刹车的同时,一针见血地僵了吴娜一眼,那是我少有的、没 作业改、没衣服洗、最愉快最轻松的星期天,在菜市场买下一个礼拜的菜时突然发 现的一只死鱼眼。 这样的一只眼睛真抬举了他的年龄。我冥冥中觉得这眼睛只有在我这具有二十 六圈年龄的面孔上镶嵌才适合。我越发怀疑起他年龄的真实性,如同北岛来的诗人 怀疑这个世界。 黄妃接着宣读了社章,严肃如圣旨。朗诵了宣言诗,举座皆惊。不违心的说, 我也很激动,猛然间涌起了创作冲动。我决定要写点什么了。我知道这决定一点儿 也不儿戏,象我这种年龄的人干什么还儿戏,就真他妈的一年不成人二年驴驹子了。 伟大的决定都是在一瞬间敲响的。 接着有好几个社员小山羊般兴奋地拿出了自己的诗稿。吴娜也甩一首给我,说 是经黄妃润色过的。我由于某种别人不知的原因,只瞟了一下诗题:《青春期电磁 波》。我没有往深处挖掘,被黄妃高声朗诵的《运河女人》俘虏了去—— ……运河女人呵 我真想让目光为你送去红羽绒窗帘 送去柔嫩的地毯 让你的膝盖浑圆 让你的腿弯粉红 让优雅的裙裾在上面流泻 让你的乳房 重新饱满 象一对装满水的塑料杯子…… 黄妃声色俱悲俱壮,很忧患意识,很使命感似的,煞是感人。我仿佛觉得吴娜 等几名女社员在微微颤抖。良久。 “好了!同胞们,我们总不能自己折磨自己,跳段迪斯科欢乐欢乐吧!”黄妃又 一次陡转弯高叫一声,录音机旋即噼呖叭啦起来。 即使黄妃不同一般地把迪斯科加重加高,即使我的味口真的被钓起来了,我也 无法插足。我先天性舞盲。何况吴娜和黄妃自顾自乐,又不来矫正我。也罢了,只 是吴娜什么时候学的这舞,我不得而知,而不得而知并不足奇,如今中学生的事, 做教师的不得而知的多的是。于是我又想起一大摞统计表还躺在桌子上,等着分析 归纳综合整理交差了事,我把多余的担心拽回来,想乘机溜之乎也 ——“苏厂!” 黄妃松开吴娜高声叫住我,作协主席似地走来:“下个礼拜六仍在这里例会, 每个社员必须交来一首诗,同时完成同题诗《红裙子红裙子》,任何人不得拖延。 记住了吗?还有什么?没有什么了!” 一座轰响的非正式舞厅合着我密集的脚拍在大脑中旋转。 三 今天天空真蓝。同宿舍两个弟弟般的老师早把我上个礼拜六翻箱倒柜迟寝的事 儿忘了,他们破例替我炉前灶后忙乎好一阵,尔后与我们兄妹三人共进午餐。十八 平米其乐融融。而后他们赴什么约会似的上街看商品展销,弟妹去教室自习。我如 鱼得水般地想趁机构思一下《红裙子绿裙子》,以挽回昨天一天六节课失落了她的 过失。 静坐一会儿,象刚要打开机关似的,吴娜推门轻盈地飘了进来。笑靥和煦如春 风。 我连忙受宠若惊似地(真不是个东西)“坐坐坐!”地央求着她,她顺从地坐到我 床上。我得申明,这完全是由于我们宿舍挤,没椅子或者有凳子不干净的缘故。 面对吴娜,我好象陷于既局促又镇定,既有好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境 地。还好,我毕竟老练了许多。人有时是在某一天或经过某一事件后豁啦老练的。 我以半兄长半老师的口吻说:“有事吗,吴娜?” “我的诗你看了吗?” “《青春期电磁波》?我那天没带走,丢在茶几上!”我半关怀半遗憾地说。 “不,是《渴》。” 我几乎给忘了,忙在一叠杂乱的稿子中翻找起来。我不是编辑,却有很多学生 甚至工厂的青工给我稿子看。关于我给不给他们提意见的问题,如同我本周能不能 完成那首诗一样,这得看我的情绪。 如果我的课题没备好,而今天下午或者明天上午又有人来听而且是县局的,如 果团县委下来检查基层团支部八字系列活动情况与同学座谈,一个团员说,我们根 本没活动。事后学少部长找我;如果我的苞谷面快吃完了,或者为了省时碾得太多 生了虫子;如果小妹洗碗时不慎摔砸了一个,我控制不住吼了一声,她哭红了眼, 课虽照上,下一顿饭却不吃了;如果我的祖父的无关宏旨的药用完了,病情加重, 家人让我去县医院一趟;如果,如果一个不论什么职业,学生也罢,跟我处得很甜 的姑娘突然让我品出苦味来,那么,我也只能无可奈何花去也地“不错不错,拿回 去投投看”搪塞过去。如果以上的假设以及假设之外的偶发假设都不存在的话,我 也可以蛤蟆骑黄鼬假充小马队般地挑剔一二三四条,向急功近利趋誉若鹜的小山羊 训导几句,让他们乖乖地向我颌首致意。 而现在我介于界河,拿着吴娜的《渴》,只能非驴非马哼哼哈哈。吴娜伸过修 长而白皙的手,显然没有接纳我训导的愿望。也罢,我总不能人前人后的始终好为 人师,这正合孤意,我顺手递给了她。 “苏老师——”吴娜刚来的时候,眼神游移不定,似有心事,这会儿很镇静地 对我说:“我想给你提两条建议,当然不一定成熟啦。” 我摆出恭谦型教师才能摆出的那副虔诚的样子等着她。 让我震惊,吴娜的两条,使我从此不得小瞧她。 第一,她说我跟周围的俗人,包括县局的、团县委的、学校的校长、主任之流 混得太粘乎,说如此这般,我是自投罗网,将不能自拔,且越陷越深;又说我对待 工作过于刻板,统计表搞了一周才填好,可是女孩子晚上照例邀男孩子溜冰逛马路, 普法讲座上举的那么多案例,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经过、结果滴水不漏,浪费 光阴,教了五年经济危机周期性,还在备课笔记上画蛇一样的示意图,太迂太腐; 乡下的母亲因为田边地界跟人吵起来了,也回家助一臂之力,结果头上被戳了个疤, 回学校还瞒着,这就真有点破船多揽载…… “别说了!” 我不知道怎么就跳起来了,说她太放肆。 吴娜却并不惧怕。待我不再发作接着说:“老师请放心,太阳不会掉下来的。 第二,你太迁就自己,没有黄妃的钻劲;也缺乏男子汉气概,好像你们做老师的都 有这毛病!” “够了!”要是在以前,吴娜这样刺我,我是绝不会发火的,可是跟下我的情绪 ——裙子写不成了,气却撑饱了。我哆嗦着手把钢笔套上。 吴娜不知什么时候站起了身,叠好稿子,友好地从此告别似的跟我说:“我走 了,指望你为我改稿子,又得耽误你许多正经事。”她临走还不忘刺我一下。我曾 对她说,眼下刻苦复习,考上大学才是正经事,写诗是次要矛盾。虽然她是家长逼 着来复习的,可是我想,既来了总不该冤枉了一学期六十块钱的学费。那是她父母 的心血,她体会不到。 这就如同她体会不到许许多多隐藏更深的东西一样。 看她那气宇轩昂的样子,好像明天就能在文学的国土上争一方园子。她这力量 一半来自自己,一半源于别人。我明知劝她不住,我疲惫得很,很想躺一会儿。 可是我倒在床上不到十分钟,肚子猫抓似地疼起来了。 我起先以为是中午吃得太多撑的,人在高兴的时候和沮丧的时候都难免要暴饮 暴食的。于是我拿过枕头让小腹救星似地牢牢抵住。可是无济于事,于是喊叫起来 了,先是在心里喊,接着是在喉管里咕噜,尔后小声叫,再尔后被人一刀刀割似地 大叫…… 我终于被割了阑尾,老实地躺在床上。这是我万料不到的。但我转念一想,如 今万料不到的事也太多了,比如某人甚器尘上,猛然狗吃屎即是。于是我也就乐天 知命起来。 护士很特别地摆弄了我一阵走了。剩下的病友们都如我一样的躺着。我默默地 看了一会儿白色墙壁和同样白的天花板,渐渐地觉得无聊,于是就一个个地研究起 病友来了。我发现他们的脸似乎全比我的黑,而且老,而且瘦,盖在被子上的衣服 也比我的破旧,好象我祖父身上穿着的那样。于是我又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伤感 之后又暗暗地骂自己不争气,骂多愁善感。我于是闭上眼睛竭力去想那些华丽的衣 服,于是就想到了红裙子绿裙子,又冷不丁地想起鲁迅、想起胳膊和大腿,想起关 于红裙子绿裙子、胳膊和大腿的诗,想起徐志摩的“别拧,疼!”人在吃病号饭和睡 安稳觉的时候就容易想这些吗?古人说的“温饱思淫欲”,还真他妈的有几分牛皮! 四 《茅草》风光得也出乎我的意料。 社员们长期单枪匹马干出的稿子,象大海里的游藻忽然找到一座栖身的荒岛似 的。一个个又是抖水珠又是晒羽毛。到这儿来看我,不象是慰问病人,倒象是报捷。 黄妃是第八天晚饭后病友们都出去散步、我心情最好的时候来的。 我本来想重新补写《红裙子绿裙子》,可是一提起笔来满脑子旋转的灰色衣襟, 我索性扔了笔,按下那两个弟弟般老师送来的录音机键钮。 “——噢!《命运交响曲》。轰鸣的雷电从头顶上滚过,挟着灵魂呼啸而去,走 向暴风雨!是的,哪儿也没有避风港,甜柔深情的小溪和草坪是暂时小栖的地方;我 的全部感情留给下一个……你看你看,我说哪儿去了!” 黄妃先是电影独自似地抒发一番,又对我免死狐悲了一番,尔后陡转弯,凯旋 调叮叮咣咣: 印了《茅草》创刊号,市里著名的周诗人聘为顾问且题了词;自京都省城来参 加酒乡诗会的诗坛巨擘传阅和氏璧般地褒掖了一番,市里唯一的一家文学期刊决定 辟《茅草》专版,黄妃发一组《东方红颜》,还有四名社员每人一首,吴娜的“电 磁波。”也被接收。昨天晚上社员们欢聚一堂,豪饮狂嚼,泪花滚滚,长歌当哭, 舞之蹈之…… ……一座剧烈颤抖的房间是一种诱惑,恍惚中一只微醉的大手从一副胯下友好 地伸出,我看到无数赤身裸体的自由舞蹈扭曲的身躯撞在墙壁,玻璃的粉尘哗哗四 溅,一只只眼眶紫潮汹涌,一个人操过一只钟摆,猛击自己头颅,大骂,时间在地 板上凝固,一个人将一根鱼骨插入喉管,对准肚脐眼宣称一种死亡咔嚓再生,一个 人拼命地喝水又拼命地呕吐,一个人在撒尿的生存圈惊呼这世界是一间大厕所,一 个人蜷伏在墙角和一只美丽的蚊子在恋爱,一个人嚎叫着别无选择破门而出,门却 成了一具棺盖……我迟钝的葫芦还没有摇响,跳蚤、乳峰、粉红内裤、快感、彩蝶、 膝盖、乌龟王八、杯子向我头上砸来,我一激灵,记起母亲嘱我回家添衣,掉转头 撒开脚丫,黑乎乎一大片疯狂嘲骂的蝗虫袭上头顶…… 我惊恐地大叫一声,发觉自己热汗淋漓地蒙在被里,恍惚间象吃错了什么药, 而送药的人早已逃之天天。 五 经社员们一致倡导,黄妃决定在我出院的第二天携《茅草》一行到废黄河滩头 野炊,以解我的忧闷。他们一切都准备停当,我可以坐享其成。这使我很感激。我 想,生活真他妈的有趣,当你最倒霉的时候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由此我得出这世界 还不失温暖的结论。 我回校对弟妹的生活、团务、课务都作了自以为妥善其实是很不放心的安排。 如同我住院期间不大放心祖父的丧事的处理一样。我又暂时缓一缓晚几天回乡下家 里看看的焦躁情绪,就随他们出发了。 此时已是深冬。黄叶湮没,森林倒了不少,世界显得很大,大得有些小动物惊 恐地四处逃窜,似乎已难以生存。 我在默默前行的散乱的队列中猛然发现没有吴娜。黄妃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越发觉得这家伙是恶魔,他什么都早有预谋,很随便地说:“她今天有特殊情况。” 吴娜在我住院期间一次也没有看过我,而当她从我宿舍索回诗稿后就已退学了。 她有的是时间。 这些都是另外一名女社员在医院告诉我的。这时我又一次用问询的目光寻找这 个女社员。她很严肃地走在路边枯死的巴根草上,象是早在等着我似的,复杂的眼 神在瞬间皱起的川字眉心两旁焦急地瞥了我一下。 “——苏厂,各位同胞,你们听我即兴为废黄河作一首!” 黄妃再一次陡转弯把废黄河拉到大家的面前。 你的腹部敞开神秘之户 向天空陈诉着繁殖的愿望 我出入你其间日渐汹涌 喷射日月精华的节奏 我自己正在孕育自己 一朵少女的花瓣又灿然怒放…… 这喷发着不知是雄性的创造力还是奴性的放荡的诗使我大为恼火。社员们也都 鸦雀无声。 废黄河,废黄河眼下就象一具僵死的干瘪的老妇躺着。我做不出诗,我只想哭。 黄妃并不容忍大家的寂静似的目光冷漠地扫视一遍,向我又象是向全体社员说: “我知道你,你们有些人不喜欢我的诗,可是我能发!你苏厂象个菩萨,拯救谁?你 死去的祖父以及祖父之外的祖父?你如牛负重的母亲以及母亲之外的母亲?我黄妃了 解他们也了解你,你能给他们什么?民歌式的诗?让他们出一身臭汗的时候去读去唱 去解乏?屁!你写不写诗,写浆糊诗还是清水鼻涕诗,跟他们有什么相干!他们坐地日 行八万里没有一刻闲工夫,你还是设法让你的诗去发表,去得奖,去报“金鸡”, 哪怕只在他们眼前晃一下也让他们高兴,也多少算你做了点,可是你做了吗?!” “发?在你看来写诗就是为了发?猪的理想?你听着黄妃,即使我从来没有成功过, 可是从现在起,你们看——从我看到的河滩下那根弯曲的脊椎起,成功的念头将离 我越来越远!我始终渴望的不是别的,是怎样用史诗去表现我所熟悉的灾难!决不允 许有任何猥琐下流的字眼出现在我的诗句中!” “下流?你根本不懂得艺术!” “什么是艺术?艺术就是少女的花瓣?” “只要那是美的!” “可是我跌坐在栅栏中,不需要那种美!” “那是你,你不是我!其实别假正经,你做梦都渴望钻进一条裙子,只是你自视 过高,不肯弯下腰来,如此而已!” “即使我一百倍地渴望,也不会立下艺术为女人、终生的追求为征服一个个漂 亮女人这个信条的!” “可是没有女人就没有艺术。” “可是更重要的是没有女人就根本没有你,没有人类!” 社员们实在难以沉默了,纷纷说着“下线了,下线了,别吵了,多难听!”这样 的话规劝着,我们才鸣锣收兵,可是谁也没有征服谁。 我们选一块避风的洼地围着预先带来的柴禾成一圈。我和黄妃被隔了开来。 夕阳在西天的边缘微微颤动着,我们都不说话,都默默注视着它缓缓滑下苦楝 树干和塔松组成的冷色风景。 几名女社员开始张罗着吃的,都是熟食,很丰盛的。只要放在铝锅上热一热就 行了。 我仍然余怒未息。在这一点上我真佩服黄妃,他眉眼舒展,为我的康复发表热 情洋溢的讲话如在国宾宴上,社员们都在热烈地为我鼓掌,我要是再不高兴,就太 有些小孩子气,太让人瞧不起啦,于是前言不搭后语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感谢着,又 说今后要用好诗来报答大家。这样的一种不着边际的话让我来说真有一种负罪感, 无奈我说了。 尔后便是吃饭。尔后便是烤火。尔后便听《蓝色多瑙河》。我越听越不对劲儿。 又听《致爱丽丝》,我又想起吴娜。真不知她会有什么特殊情况。 六 我的脚步在通往吴娜家的小石子路上匆匆跳动。过往行人一个个被我冷落,他 们又一个个地冷落了我。路灯在明亮着,可是我的心情并不比参加一场迟到的追悼 会轻松。 这是晚上七点半,吴娜家的房门虚掩着。我刚要进去,里面却传出黄妃半是哀 恳半是表白的声音,这是只有在电影和小说中我才熟悉的那种语调—— “……娜,我仍然是属于你的,我时时都在感激你,现在、将来,永远感激你, 我将把它作为动力,写出更多更好的诗来报答你!”。 “娜,别怪我,你应该高兴,为我,我不是平常的人,不是平常的人总不止一 次恋爱的。也为我的诗,我的《东方红颜》有三首是为你写的,你是幸福的,你以 后有了孩子对孩子讲起这事应该引以自豪的!” “啪”地一声脆响,接着是吴娜压抑的愤怒的声音: “滚——!” 我赶忙推门闪入。 黄妃和我撞了个满怀,我挡着他,冷冷地鄙视他,他脸上竟连羞愧的迹象都没 有,我鬼使神差地举起右掌正要出去,黄妃却大义凛然地逼视我,我愤怒地咬着嘴 唇,竖起的手掌在空中停了半天,终于又落了下来。我赶忙半怜悯半慈悲地走到吴 娜床前。 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吴娜并没有向我嚎啕大哭,挂着泪花的美丽的腮帮抽动着, 忽然又神经质地半是阴半是阳地说:“你来干什么?我没有去看你,你也不必来看我, 你还是回去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做你弟妹的保姆去吧!” 这就真他妈的活活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如雷劈顶,羞愧万分地掉头鼠窜。 谁知黄妃还在房外站着,这个杂种的眼睛又一次狞笑着,我已经无所畏惧了, 走上前去狠狠地扇出了怯懦的一掌!我还从来没他妈这么痛快地扇过谁,这一掌似乎 使我高大了许多,我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浑浊的气体,重新跳动在小石子路上。 只是我的心中不知为什么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困绝中我恍惚大悟:吴娜还是 爱黄妃的。 从废黄河滩头散伙后,那个女社员告诉我,吴娜在那晚《茅草》首战告捷庆祝 会后就被黄妃骗取了。可是她不承认是被骗的。她崇拜黄妃自有崇拜的理由。这是 周瑜打黄盖的那类事。只是一周后就破裂 ,是太让我遗憾了。那天晚上吴娜到东方 红影剧院看《两个人的车站》,意外地发现黄妃跟一个卷毛姑娘亲昵地坐在前面第 三排上,她本想起身离开,心机又让她不动声色地坐下,当银幕上那个投机商挽着 薇拉走进车厢时,吴娜被螫般地发现黄妃竟伸过她曾体味过的那张弃满烟草臭味的 嘴无所顾忌地吻起了卷毛!尔后便不知银幕上的子丑寅卯,尔后便是等在出门处当着 卷毛响亮的一个耳光,第二天便是野炊。 一个女人的悲愤往往只来自另外一个女人,而那个男人却依旧是可以依附的。 我索性命令自己不再想这污染脑髓的事体,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柏油马路。 幽蓝的西天挂着一弯皎洁的新月,只是周围缠着几丝游云是不行的,我激动地 想伸出手抹去那些心事般纷扰的云丝,为这爿新月,也为我。 我猛然觉着这新月好象在哪儿见过?噢!想起来了,那是泰戈尔《新月集》的封 面! 泰戈尔一定是位好父亲,不然他怎么那么爱孩子。我想。 2000年9月5日录于放马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