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虎 ——赛过任何一位人类朋友的少年伴侣——赛虎,它的聪颖灵性,它的凄凉晚 景...... 赛虎是一条有着光亮皮毛绝无杂色的大黑狗。它小我两岁,三年自然灾害末一 年呱呱降世。但它出生于富贵——在乡食品站出生、满月。计划经济时代的乡食品 站,那是何等了得的场所! 一位公社书记在一个表彰会结束后悄悄对一名优秀中学 教师说:“好好干,将来提拔你到食品站工作。”那是贫困乡村唯一流得出油水的 地方啊! 可惜赛虎却被家住在集镇上的我姥姥从食品站要将出来,亲手抱着送到乡 下她的穷教书匠女婿家中了——我父亲正是一位穷酸的中学教师。 想来,赛虎那会儿要是能洞察人间冷暖无常,一定会一头撞死在食品站的门槛 上而决不愿落户我家的。如果那样,也就不会有17年后那惨痛悲壮的一页了。 儿时的伙伴,个个都是最混帐又最不买别人帐的。谁都想对别人吆三喝四颐指 气使。这角色跟旧时的地主少爷不能同日而语。那时,我们整个都被《小兵张嘎》、 《闪闪的红星》等几部少儿英雄片熏陶着、激励着,谁不想当个或指挥千军万马跃 杀沙场、或孤胆深入以一御百的英雄? 遗憾的是我始终有欠魁伟。每每拿着指挥刀 (树条之类)却尾大不掉指挥不动,每当这时,我便以最坚决的口气唤道: “赛虎,冲啊! 杀——”赛虎便心领神会风驰电掣般地闯入僵立不动的小伙伴 阵群,尔后出列与我一马当先,尥起烟尘遥遥而去直捣“黄龙”。 被赛虎冲撞着的伙伴们刹那间像被战鼓擂醒一般,头脑发热、发胀,一窝蜂似 的跟着我们冲杀了出去,最终成为我的“敢死队”队员。 而当我因格斗不利被“敌人”擒压身底时,赛虎会闪电般地蹿到那“胜利者” 的面前,“汪汪”两声,那“胜利者”便倏地腾起,以最快的速度逃之夭夭。赛虎 明知这是游戏, 决不去追那逃者; 转眼间,它甚至还主动去舔舔或用头拱拱我那 “敌人”的裤管,以亲热的举动表示刚才惊吓人的不恭。 赛虎一生也不曾有过伤人的事故发生。它是位“儒将”,温文尔雅绅士派头的 时候多,龇牙咧嘴凶相毕露的时候少。有生人进家,我们只需轻轻唤一声,它便一 边呆着去了,连不友好的嗅嗅,扯腿绊脚的事也不干。但它一次就认识你了,它的 记忆力极强。 似乎凭着天生的直觉,赛虎能分得清亲疏远近的。 我的一个远房族兄只上过小学三年级,却当了生产队长,上面看中的正是他六 亲不认的做派。他常欺负母亲和弱小的我们(父亲在外乡教书)。有一年麦季,他忽 然一反常规不让我们吃平均口粮。父亲是伤残军人,按上面规定应得,但他卡着不 给。一回,小队长在我家院前与母亲吵得难解难分,竟动手搡了母亲一下。恰在这 时,赛虎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撕着小队长的裤角就往外拖。后来,无论在什么地 方,赛虎只要一听到小队长说话声,便汪汪声起,抗议不止。 相反, 它对姥姥的情义却殁齿不忘。集镇上的姥姥家离我们家有5里地,赛虎 常常跟着我们兄弟到集镇上学,尔后不请自到地在姥姥家过上一天半日;做小生意 的姥姥每每年把两年才到乡下我们家一次,未卜先知似的,赛虎老远就代表我们去 迎接了。 姥姥说:“我抱它来受苦,它倒把我当恩人了!” 日子的贫穷清苦是明摆着的,我童年和少年压根儿就没吃过几回白白的大米饭。 即便上高中了(1978年),中午在学校蒸馏的饭也只是山芋干条和玉米面糊。赛虎吃 得就更差了。许多时候仅仅是些刷锅水,连菜根薯皮也吃不上,那些要给猪吃,因 为母亲指望着年底猪能卖更好的价钱。猪吃剩了,盆从圈里拿出来,赛虎侯立一旁。 等母亲招呼了,它才大大方方地去吃。 有时吃剩的猪食,母亲并不招呼赛虎,盖上留给猪下顿再吃,它就悻悻地走远。 狗不嫌家贫,饥肠辘辘的赛虎常跟着我在水里捕食生鱼,在田野捕食蚂蚱,在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捕食地下爬出的蝉蛹。它一定还吃过许许多多我们难以想像的 十分难吃的东西。但它从不曾捕食过谁家的鸡呀鸭的。村子里的人都善待它,那些 没有狗的人家见赛虎从门前过,会扔出些吃的,可赛虎不闻,更不吃,摇摇尾巴以 示感谢走远了。庄邻们就说:“你们的赛虎这辈子不会被人害死的。” 可大约在它7岁的时候, 它却偏偏失踪了三天,这可急坏了哥哥和我。妈妈干 脆说:“别等了,它怕是被人下酒了。”第四天中午,村头的石匠大爷说,他在高 庄为人锻磨时好像看到了赛虎。 我和哥哥立马出去寻。 高庄也在5里之外,是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我 们树丛屋后转了几圈没发现,便敞开喉咙无望地喊了一声 “赛虎——” 突然,从一家大院高墙上猛地蹿出一条黝黑的身影,它是那样矫健洒脱。随即, 一个中年男子夺门持棍迅跑而出。追到跟前一看,赛虎还在我们兄弟身后虎视眈眈 呢! 他尴尬着,尔后半是钦佩半是嫉恨地说:“它村头院落恋我们黄儿三天了,不 吃也不喝,关起门来打了两次都跳墙跑了,我正派人去借猎枪呢,没想到你们一声 喊让它死里逃生了。它是情种呢!” 我狠狠地关了它两天禁闭。出来后,它耷拉着耳朵低眉顺眼,一副难为情的样 子。它也真悔过了,再也不出远村“交友”。 我们兄妹五人中,数我最懒,割草挑菜打巴根,我样样落后,又嘴尖皮厚,所 以挨父母的骂、揍最多。每当我挨罚倒在哪里草堆旁故意不回家吃饭,或生生被剥 夺了吃饭权利伶仃在外时,赛虎便陪我躺着,一副难兄难弟的样子。 不一会儿,母亲唤它回去吃食的声音传来,它站起身,犹犹豫豫地看着我,像 是征询我的意见,又像在催促我跟它一起回家。这时,我不说话,给它一个严厉的 眼色:没骨气的东西!它便又委曲求全地躺下了,闭着眼,一副有难同当的嘴脸。 赛虎一生中也真的有过几回灾难。那是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我陪着它度过 了一个生死攸关的日子。 一天早上,母亲突然告诉我:乡里下了一道命令,打狗煮肉给棉花作肥,以补 农肥之不足。凡家犬除持证儿的猎狗,一律在打杀之列。说着这话儿时,小队长带 着的“打狗队”已快到门前了,赛虎听到动静正欲出门窥探,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拽 住它的尾巴厉声说:“快回屋藏起来,你要被杀头的! ”赛虎就是灵性,它一声不 吭地随我到屋里,藏到床底墙角去。 眨眼工夫,打狗队真的在院里呼三喝四,故意惹狗咬骚,赛虎趴那儿愣是不出 一口大气。我半天踱着方步出屋爱理不理地告诉他们:赛虎已经送人了,请到别处 忙活吧。 “这小子! ”他们不甘心,第二天早早就来我家,而我已经领着赛虎带着母亲 为我们准备的一整天干粮更早地钻到了旷野的棉田里去了! 没过我头顶的棉花,阔叶婆娑,棉桃鼓胀欲坠。赛虎一整天与我耳鬓厮磨,我 们共同经历着只有战争年代游击队员埋伏在广袤的青纱帐里才有的那份艰苦惊险和 快乐,直至暮色暝暝,草虫啾啾。 那一次,全村被杀了16条狗,它们都是咋咋唬唬之辈。只有赛虎是唯一的幸存 者。 赛虎不是猎犬,但它抓过野兔、抓过黄鼬、抓过麻雀;当然,也不止一次吓跑 过夜间行窃的盗窃。我始终认为,赛虎的悟性极高,若有名师指点,它会出类拔萃 的。 七十年代末,懵懂中的我们与祖国一道经历了多事之秋、动乱之秋,然后迎来 拨乱反正,迎来改革,迎来田野上温馨的风,迎来米饭、迎来饱暖和欢笑……可惜 我的赛虎却已垂垂老矣!其实,它哪怕再活上一两年,就会过上好日子的。 那是1980年冬天,我大专再读一年就毕业了,整个寒假都在大雪飘飞中度过。 又是一个落雪的傍晚,我们兄妹几人围坐在火炉旁烤火,每人拿出几片山芋干放在 炉口旁烤一烤、嚼一嚼,就算晚饭了。母亲有个规矩:每逢雨雪阴天便不做晚饭了, 道理是:雨雪天不干活儿,没出体力,一天吃两顿饭就够了。 我们嚼着焦黄香脆的山芋干,同时想到了赛虎,唤它几声也不见进屋。我便踏 雪来到东屋山墙下它的窝旁,它已几天没吃东西了,牙已老朽,又掉了多颗。给它 温水也不饮。老迈的身子上皮毛已失去光泽,稀松浅淡、模糊零乱;它向我抬起沉 重的哆嗦的头,眼里满含泪水和眼垢;它勉强照应我一眼,又耷拉着头睡下了。我 赶忙去厨房多抱些麦草盖在它身上,又清扫了它窝铺前的积雪,十分难过地回到屋 里。母亲说:“它怕是挨不过今冬了。” 第二天早晨,我就匆匆踏上了返校的旅途,竟没有跟赛虎告别。 也许在我将出门时,它在窝铺里招呼过我,我没有听到? 总之我忘了它。母亲 后来告诉我,又过了一天,赛虎就在冰天雪地里冻饿而死,享年17岁。 母亲好不容易拿出镐和锹将它埋在我家门前的大柳树下。谁知三天以后,一个 逮鱼人从门前经过,他大概知道我家的赛虎死了,便央求着母亲挖出,卖给他,喂 他的宝贝鱼鹰。那年头,他的鱼鹰定然是难沾鱼腥。也许母亲已经多天没钱买油盐 火柴了,也许她急需给弟弟或妹妹扯一块布料,总之,她竟糊糊涂涂地以三块钱成 交答应了逮鱼人! 十八年前的三块钱足够我们全家一个月的花销啊! 母亲是如何磕磕绊绊将赛虎从冰土中挖出卖给逮鱼人,逮鱼人又是如何将赛虎 肢解、剁碎——千刀万剐,尔后一点点抛给鱼鹰,那饥饿难耐的鱼鹰又是如何凶猛 地吞食在饥寒交迫中死去的赛虎的?我多次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象,却又时时在脑中 幻化出那残不忍睹的画面...... 毕业后,有一段时间我心情不好,整天默默无语,想到赛虎便不搭理母亲。父 亲看出来了,就接连要回来一条白狗和一条黄狗,可这些家伙不是惹是生非咬伤了 人,就是无知馋懒被毒饵毒死。总之,它们是无法替代赛虎在我心目中的位置的。 想念你啊,赛虎!从今以后,即使在同类中,怕也很难遇见你这样的伙伴和朋 友了! 2000年9月5日录于放马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