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作者:胡文杰 也许意图就足以构成罪恶。 ——埃利蒂斯 独眼鬼那只完好无损的眯细眼仿佛刚下油锅的肉丸子,一下子圆起来,涨起来, 鼓起来,隐约还有一朵火花翩然跃出,顿时,目光灼然如炬,死死盯住远山堂客那 肥泡泡、白腻腻的奶子上。远山的堂客刚刚揭起领褂,奶囚在怀里的细伢,山沟里 正响着细伢幸福酣畅的阵阵咂吧声。 这时,黄浓浓的阳光正扑天盖地倾泻着,即使在牛头山这条狭长的山沟里,阳 光也是明媚如酒,与此形成强烈的是笼罩在蜗藏在山沟里藕塘角男女老少脸上那挥 斥不去的愁云,整个湾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坐着,勾着头,蹙着眉,一声不吭, 只有百无聊赖的几个光棍条子边晒着太阳,边在身上抓痒,几个老汉的脸上阴云浓 郁得可以拧了水来。恐慌,象黑色巨大的翅膀扇击着四周的空气。矮小的老东(日 本鬼子)骑着高头大马,牵着肥壮健硕的狼狗就在附近肆意地烧、杀、抢。没有人 知道他们会不会杀进藕塘角,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结束这一趟疯狂的“打秋 风”。 “婊子养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远山瞥见独眼鬼盯着自己堂客的那副馋样, 愤愤地在心里骂道。他恨不得上前挖出独眼鬼那只好眼球,摔在地上,将它踩碎, 就象踩鱼泡泡一样。当然,这只能是一种想法,但人就是因为有时有这种非份想法 才活得过瘾,解恨。远山不由自主手指在手心用力抠着,脚板狠狠地蹬在一块石头 上,这刻毒的想法以及这想法的刻毒让他一时间心醉神迷。见独眼鬼喉咙中间那核 桃模样的物件忍不住上下动了两动,“婊子养的,老子抠瞎你!”远山终于破口而 骂。 坐在附近的几个人纷纷扭头看。见远山眦眉立目的横恶样,独眼鬼心虚地脑壳 一沉,埋进裤裆,手指装作按蚂蚁在枯黄的草中一下一下的按着, 大伙马上也就明 白了,鄙夷地看一眼独眼鬼,心里跟着骂一句:“真是的,狗改不了吃屎。” 独眼鬼本叫贵, 是藕塘角的一个无赖痞子,从小不学上进,好吃懒做,偷鸡摸 狗,最叫人脑壳痛的是从十五岁起,他养成了一个“听床”的坏毛病,在别人窗下 偷听,偷看。这还好说,要命的是,他常在要命的关键时候,恶作剧地弄出要命的 响声来。第二天,这段肉色肉香的故事还会通过闲人的舌头象风一样传遍整个湾子, 人人都对贵恨之入骨,人人也都爱听贵闪动两片闪亮的嘴唇弹动一条肉红的舌头演 说故事。常有人恼羞成怒揍他的人,所以就可以常常看到贵给人作揖下跪磕头打滚 听到贵赌咒发誓鬼哭狼嚎。前年夏天的一个燠热的中午,他胆大妄为,竟敢调戏东 家金田从汉口带回来的小老婆春杏。之后的一天夜晚,贵偷了一点东西跑到刘集镇 卖了,喝得醉忽忽的,回家途中,几个蒙面汉子围住了他,一顿恶打过后,一个汉 子从腰后抽出一根粗若箫短如笛的竹管,罩在贵的右眼上,灵巧疾速地一拍……贵 就此成为“独眼鬼”。 接近黄昏的时候,山沟里的风大了,几片枯黄的树叶在风中蝴蝶般飘浮跌沉。 藕塘角的男女老少们仍在恐惧,饥饿中迎接黄昏的到来。一大清早,湾子东面传来 一阵清脆的枪响,早起捡粪的老汉看见东边尽头张家大湾烧起了冲天大火,火光雄 雄,气势汹汹,天边正好一片绚丽如锦簇的红霞, 紧拉着,红霞破碎,太阳仿佛一盏 大红灯笼徐徐上升,这就令人产生了一个幻觉:那太阳是张家大湾的大火烧铸出来了 的。几粒没长眼睛的子弹粗鲁奔放地向藕塘角射来,顿时,藕塘角鸡飞狗跳,人们 揉着惺松的睡眼,慌乱地系着裤带,趿着布鞋,扶老携幼,一路愤怒一路忧伤地跑 进牛头山这狭长的山沟里。先人们曾在这山沟里成功地避过几回战火。 在一阵山风的吹拂中,独眼鬼醒转过来。他是饿醒的,他又梦见金田小老婆春 杏豆腐般白嫩流水般欢畅的躯体,他的手刚颤徽徽地伸过去,肚子真实急切地一痛。 他感觉象是从水底浮出一样从梦境中泅出。什么吃的也没带,牛头山上的野果子又 不挨饿,吃再多也没用。胃袋里似有只小毛鼠正慢条斯理撕扯着自己的猎物。独眼 鬼觉得胃袋紧一阵慢一阵地跳着痛,环视四周,见远山正大口大口咀嚼着一个红苕, 手里还捏有一个小口袋,他忙哈着腰凑上前,涎着脸要求:“远山哥,给个苕吧!” 远山鼓着眼珠,艰难地咽下一口苕后,眼珠接着一个轮翻,没好气地说:“滚! 老子一屋人通共也才只这几个苕。”“那就给半个!”眼巴巴的声音。“给你一个 卵!”远山毛焦火辣,对着独眼鬼当胸就是一掌,鬼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爬 起来。他揉了揉酸疼的两辨屁股,嘴里小声咒骂着离远山老远地坐下。 胃袋里的老鼠茁壮成长,开始躁动不安地拚命撕扯起来。独眼鬼痛得简直直不 起身来。他眼睛在山沟里搜寻一回,知道湾子里的人对自己偷鸡摸狗深恶痛绝,决 讨不到半点吃物,他只好将裤腰带恶狠狠地紧了一紧,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这时已 是黄昏,暮色稀薄, 山沟里看不到落日,只能看到西边的云朵象一群红色的奔马, 鬼知道当这群马回栏后天就要黑下来了。这时,一个大胆的决定在他的脑壳中闪过: 下山潜回湾子,搞点吃的,“老子就不信,老东会跑到湾子里去,都这个时候了, 老东未必一天到黑忙着杀人放火,不歇气?畜牲忙了一天也要歇嘛!” 装着要屙屎的样子,独眼鬼成功的避开众人的视线后,飞快地下山朝藕塘角摸 去。 鬼蹲在远山灶房的锅台上,俨然一匹大猫,他一手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苕,一手 半根红萝卜,塞得满满的嘴困难的蠕动着,黄瘦的屁股正对着那口黑黝黝的锅。锅 台不大, 为防掉下来蹲上去就得将腰板板得直直的,费力别扭得很,然而鬼却心情 舒畅, 运足了劲进行着痛苦而幸福的排泄。猜想远山气急败坏的嘴脸,鬼差点笑出 声:“你不给老子红苕,老子给你一坨黄苕!” 一股新鲜温热的臭味在黑乎乎的灶房流淌,借助屋顶那块油烟熏得半暗不明的 明瓦,一束微弱的光照进来,照在地上一个鼓鼓的口袋,这口袋里塞满了鬼在半个 湾子周游时翻箱倒柜顺手牵羊的成果。屙完屎后,他还准备去搜东家金田的大屋, 那儿值钱的东西更多,啧啧,要是卖了钱,又可以好好地吃喝几天了,鬼似乎看到 了刘集镇“好运来”酒楼那油光可鉴、熟烂滑口的红烧蹄膀和肉嫩酥烂、汤清油黄 的鸡汤,这样一想,再看一看手里的红苕,他从鼻孔里挤了鄙夷的一响:“嗤!算了, 不吃了。”说完,他随手扔了出去。 忽然,鬼感到了一份潜伏的危险:湾里人回来,看到屋里乱七八糟,老东又没 得来,远山看到锅里一砣黄屎,那不怀疑到我头上来了,远山那家伙又莽,不把我 骨头架折散才算怪!鬼越想越怕,一股凉气顺着脊柱骨往下走,肛门不由自主夹得 紧紧的,他胡乱缭草地用锅台上的抹布揩揩屁股,跳下锅台,飞速地系着裤腰带, 拖起地上的布口袋就走。 夜色如黛,星子若棋,排列有序地缀在黛蓝的天空,一弯月牙在东边浮起,象 漂亮媳妇粲笑时那一口白白的牙,风从收割完后的土地上无遮无拦地过,吹得茅草 房上的茅草倒伏成一溜,象被梳子梳理过的。一根茅草飘悠悠地飘到鬼的脸上,他 停下脚步,一个念头在心里一轮,一丝邪毒的笑就上了脸:对,放他妈的一把火! 跑不是办法,跑得了和尚跑不庙。放一把火,哪一个晓得不是老东放的?哪一个又 晓得我放的?今天晚上就不要回来了吧,你们就在牛头山上吹风吧,莫怪我,我也 没得法,我不放火。你们绝对不会放过我,要想你们放过我,我就只有放火,骂就 骂老东吧! 举着一大把烧着了的松明子,鬼象一条敏捷的狗,欢快地在湾子里窜来窜去, 嘴里还“嗷嗷”怪叫着,越发象一条快活的狗了。 火就烧起来了……黑暗中,大半个藕塘角遍布着火光,一条条黄灿灿,红闪闪 的火舌曲卷着,窜跳着,远远地看上去象是一条条张牙舞爪的火龙,似乎想冲破黑 暗的束缚,腾空而去……藕塘角又一次鸡飞狗跳墙,这一回飞得惊惶,跳得狂乱, 几头猪也拱开了猪圈,屁股象挨刀杀似地尖厉叫着,夺路而逃。 这场大火及时有效地阻止了正借着夜幕的掩护向藕塘角轻手轻脚靠拢的几个后 生。远远地,他们看见湾子烟雾滚滚,火光汹汹,也仿佛看见杀人麻,嗜血如命, 矮小壮如冬瓜一样的老东们正在湾子里追鸡撵鸭,杀猪放火,吓得连忙掉头连滚带 爬往回跑。当他们失魂落魄,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告知牛头山山沟全湾老小这个不 幸的消息时,山沟里一片怒骂叫喊,长吁短叹和无声的啜泣,当然他们也同时暗自 庆幸自己没有丧失性命。 与此同时,这场恶作剧作者独眼鬼正在快活地在他东家金田的房里窜来窜去, 心中满涨着复仇的喜悦。金田这套单门独户,青砖黑瓦的大屋耸立在湾子的尽头, 和金田走路喜欢把下巴抬得高高的一样,这屋的宅基,门框屋梁都建得高高的。金 田一年当中就只夏天、冬天回来住一些日子,夏天回来避暑,冬天回来祭祖、过年, 其余的日子则带着两个老婆泡在汉口。前两个月,他潜回湾子,收拾一顿,把几个 至亲叫拢喝一顿酒,交待几句,就连夜赶回汉口,说汉口怕也守不住准备南下湖南 避乱。鬼毫不理会门框上面挂着的铁锁和封好的封条,他提着一柄锄头,对准锁恶 狠狠地砸下去,砸掉后,踢门而时。于是,灶房里的碗柜倒下,堂屋的自鸣钟砸了, 中堂扯了。鬼边砸边骂:“金田,我×你妈!春杏只是你的小老婆,汉口花楼街的 婊子货,千人×万人压的东西,老子只摸了一把,你就要把老子抠掉一个眼珠,你 也太毒了!” 这一番折腾之后,鬼觉得又累又乏,所以他想起了金田卧室的那张枫木棕床, 他踢开门后,径直到那张大床上躺下,歇了一气,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翻身下床, 跪在地上,在床下摸了一回,然后捧出一坛酒,这是他窥探已久的结果。仿佛喉咙 管有条毛毛虫正在蠕蠕爬动,鬼急不可待,剥开坛盖,举起坛子朝口中倒去,一坛 酒下去后,鬼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活泛起来,一阵阵的热流向大脑涌去。坐在床上, 他抬头看见床头的墙上有张相片,春杏穿着紧绷绷的旗袍正莞尔作笑,他站起伸手 摘下相框,摸了摸,一手冰凉。鬼将相框放在床上,身体扑在床上,脑壳死劲贴上 去,大声叫喊“婊子养的,老子今天×死你!×死你!”他象一条刚上岸的大鱼一 样呼吸急促上下折腾,待一股滚流在身下喷射而出,洇湿裤裆一大片后,鬼翻转身, 喘了两口粗气,头一歪,睡着了…… 鬼是被一泡热哄哄,腥臊的尿浇醒的。朦胧中,他觉出了自己躺在冰凉的地上, 他有点纳闷,怎么会睡地上呢。等他眼睛完全打开后,他看见几张圆滚滚的脑壳下 咧着嘴笑,稀薄的夜色中,可以看见他们黄不那叽的衣服和长长的刺刀上跳动着一 抹刺目的光芒,其中一个正系着裤子,笑得最凶,最响……于是,鬼的裤裆又毫不 迟疑地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