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 一 四姑娘生在乡下。 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哥哥,她的到来,除了让爹的肩上又多了一张嘴,其他,倒没什 么。娘让她躺在灰土上,自己下地做饭了。四姑娘伸着小手哭叫着,声音却很小,听起 来象蚊子哼哼,而七天之后,四姑娘才睁开眼睛:娘已经下垂的乳房,和那打乳房里流 出的,稀稀的,清清的乳汁。 二 清政府灭亡了,民国兴起了,袁世凯称帝了,军阀混战了……这一切,对乡下人来 说,好象并没有什么。他们一样要种地,要交租,要上税。一样的奔忙到晚,却吃喝难 填。 乡下人,昏昏的种着地,仔细的算着收成,望着天,吃着饭。不知哪一天,小鬼子 就进来了。在村口修了炮楼,炮楼小小的开口里,探出一杆黑洞洞的枪。 乡下人突然发现,自己过得,比从前更苦了。原来地主,也是怕小鬼子的,见了面, 也要点着头,哈着腰!如今,头上坐着的,不只是地主,又多了好些小鬼子。乡下人, 更愁了。 四姑娘,就在这变幻莫测的动荡年月里,慢慢长大了。乡下吃得不好,穿得不俏。 可是,四姑娘却越发出落得漂亮,粗布衣裳,打着补丁,却掩不住她的青春,她的活气 儿! 四姑娘的两个哥,都穷得说不上媳妇。眼见着四姑娘快到十九岁了,爹把目光落在 她的身上。打量着丫头越长越漂亮,搁在家里不出门子,终究是个祸害。哪天给人盯上, 让小鬼子祸害了,倒不如趁早给大小子换个媳妇,也少了张嘴吃饭了。 给四姑娘找的人家定了,送了礼金过来。四姑娘才知道,自己是要嫁了。然而,她 没有见到男人什么样儿,心里空空的。村里那几个男人,四姑娘在心里偷偷过了一下, 没有哪个太当意的。她希望爹妈给找的人家,是别村的,男人身子骨硬实点,是个好劳 力。她不敢去问啥样的人家,就只好在心里不停的猜想,一直到天亮,才睡了。 嫂子先过了门。果然是外村的。嫂子叫杏花,(四姑娘因为这,羡慕了半天,因为。 四姑娘还没有个名呢,排行第四个,就一直叫四姑娘,没人想起来,她原也是要有个名 字的)样子黄黄的,蔫蔫的。哥的脸色不太好,对嫂子不大喜欢。可是,能娶上个媳妇, 还能再要求啥?家里穷得啥也没有,不是换亲,怕是连个黄脸的丫头也娶不上了。 树叶黄了的时候,四姑娘也嫁了。 三 男人略有些驼背,矮矮的个子,长长的脸,一幅苦相。四姑娘的心,冷了。 男人没话。搬过四姑娘,把她压在身底,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然后,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他问了一句:“以后俺管你叫点啥?”四姑娘的泪,就流下来。直哭了一 早上,没头没脑的,一直的哭。 男人家里排行老二,杏花是他姐姐。上面有婆婆公公,下有一个小叔,三个未嫁的 小姑。四姑娘才知道,男人比自己还小上两岁。 乡下人,讨个大媳妇,可以多干活,得记。 四姑娘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男人家里,比四姑娘家里还穷些,日子窘迫的勉强不会饿死。全家人睡在一铺大炕 上。因为男人成了家,就在房梁上挂一个破布帘,把四姑娘和他男人隔在炕里。布帘那 边,依次是婆婆,小姑子,小叔子,公公。 婆婆也只有四十岁的样子。裹一双小脚。早起,对着帘子那头喊了句:老大家的, 起来了! 四姑娘泪还没干,迷迷糊糊的刚要睡,就听到这声叫,知道了,自己从此以后,终 于有了名字,就叫做“老大家的”,不由得,泪又落下来。 小脚婆婆领着四姑娘在院里转了一圈,猪圈,鸡笼,鸭子窝,并且告诉她柴草堆里, 还有不太多的树枝子,玉米柞子,这几天就要出去捡了。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小脚婆婆 乐得把家里的事情都交给老大家的做了。 四姑娘赶着把午饭做出来了。是玉米面掺白菜叶子做的粥。菜是大酱萝卜璎。男人 叹着气,说今年的收成不好,怕是交租子的钱也凑不够了。公公不出声,只是滋溜溜的 喝着菜粥。 原来,男人虽然不大,却已经当家了。公公是个不管事的,只是干活。 年景不好,全家人都闷闷的。 晚上,男人低着声:“哎,家里的钥匙在我这,缺了啥,短了啥,你说句话,俺给 你开柜拿。” 四姑娘也没回头,含糊的应着。又过了一会儿,男人看没啥动静,就伸手过来,把 四姑娘拉到怀里。她又嗅到他身上的汗味,烟草味,在黑暗里,想起了他那张黑黑的, 长长的脸。她很不情愿。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到帘那边,有依稀的人影,可能是哪个 小姑起夜了,爬下地去找马桶。 男人喘着气,在她身上做活。四姑娘只是不出声,生怕给帘那边的人听到,羞得大 气也不敢出。她做梦似的嫁过来,做梦似的躺在这铺炕上。她不喜爱身上的男人,可是, 她知道,这是她的命。 冬天那么难熬。家里吃的东西,越来越少。粮食还欠地主家的,而留下的,也不够 了。 北方的冬天那么漫长。四姑娘感觉过门的这半年,象过了好几年。她想娘,想爹, 想兄弟,甚至想家里的大黄狗。要回娘家看看的念头,晚上偷偷的说给男人听。男人半 响没作声,后来,闷闷的说了句:回去要花钱的,再说,俺姐也没回来过呢。 四姑娘就又偷偷流了半宿的泪,从此,再也没敢提要回家的事儿。 四 春天总算到了。咋暧还寒。 小脚婆婆老早的打发四姑娘去地里挖那刚出土的荠菜牙来吃。小风儿还挺紧的,一 阵阵的划过脸去,冷嗖嗖的。四姑娘满野地里找菜牙,挖头年的菜根,手一会就冻了。 她呵着气,再挖。如果没有菜,家里又要喝荞面粥了。 男人的庄稼,又要开始种了。而四姑娘肚子里,却慢慢萌出希望来。她带着一点好 奇,一点恐惧。她知道里面,将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有一丝的欣喜。然而,看着身边的 男人,心里那一点点的快乐,也不见了。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她情愿天永远是黑的, 这样,可以不看到他的驼背。 孩子还没出世,小鬼子就被打跑了。乡下人终于可以不再害怕小鬼子的刺刀和大狼 狗。 老毛子,苏联人,又来了!说是他们帮着打跑了日本鬼子。老毛子骑着大洋马,看 到大姑娘小媳妇就大笑着追赶。四姑娘大着肚子,也不敢出门去。一次,隔壁的二老李 家的,给老毛子追上了,要不是他家大伯子拿着一壶酒送上去,怕那媳妇吓也给吓死了。 据说,当时,老毛子拿着那壶高梁酒,只顾大笑,仰脖就喝,顾不上人了。村里把 老毛子传说得很可怕。 从前怕日本鬼子,是因为他们的炮楼,他们的刺刀,而如今怕老毛子,却是从心底 里怕。他们那人样子奇怪,人高马大,黄毛白脸的,看着不象人样。 过小年时,四姑娘第一个孩子,出世了。一个丫头。 那天刚做完饭,还没等捡完桌子,孩子就等不及了,赶着投生。婆婆叫来接生婆, 烧大锅开水,忙起来。头胎的孩子难生。四姑娘挺了一天,终于把孩子生下来。婆婆一 看是丫头,面上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四姑娘搂着孩子,泪大颗大颗的淌下来…… 男人回来时,倒少有的露出笑脸来。他只有十八岁,看着小孩子,有点不太相信, 有点感觉奇怪。 男人粗糙的手,摸了摸丫蛋细嫩的小脸。小东西很敏感的皱了皱鼻子。男人憨憨的 笑了。 四姑娘累得筋疲力尽,仍然记得问男人:“给丫蛋起个名吧。” “叫个啥呀?叫个秀莲吧。”男人随口说了个名。 四姑娘撑起身子,看着身边的小丫蛋,口里低声叫着“秀莲、秀莲……”,象是说 给她自己听。 孩子还没有睁开眼睛。瘦得小猫仔似的。 生孩子第三天,四姑娘就下地干活了。院里已经堆了一堆的活计,她得赶紧忙活。 秀莲生的年头不好,家里的景况越发的不好过。四姑娘看着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就 怕养不活。 好在孩子命贱,长到一岁上,也没得什么病,黄黄的,总活过来了。而四姑娘的肚 子里,又有了。 总听着要打仗的消息不断的传来。四姑娘不懂,小鬼子都打跑了,自己人,还为啥 要打呢? 孩子冬月生的。又是女孩。 男人因为收成不好叹着气,地主家催租子逼得紧。四姑娘看着炕梢上躺着的孩子, 只是不出声。 夜了,四姑娘还是问了男人:“给孩子取个名吧。” 男人叹了口气:“这年头,可怎么活啊!唉。又一个丫头,叫“拦小”吧! 婆婆在帘那头咳嗽了一声,四姑娘心里跟着一紧。 五 拦小还没等拦到小子,在生下来第五个月上,死了! 那时刚打春,地里还没化。四姑娘一个人把小丫蛋埋了。四姑娘对着小土堆下面的 孩子,掉了几滴泪。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秀莲已经啥都会说了。说得最多的,就是饿! 高梁快红了。男人算计着收成,眉毛总是打不开的结着,四姑娘问他啥,他也只是 叹气。 庄稼刚收回来院里,还没等缓过神来,仗,就又打起来了! 六 乡下人也搞不清到底是国军,还是八路军,只要进了村,他们就得开始做饭,开始 空屋子出来。对他们来说,哪边都是老总,哪边也不敢得罪。 白天里,满村的当兵的,一会来一拔,一会走一拔,有对他们客气的,有大声呵斥 的。她也搞不清都是些什么人。只听村里原来的私塾先生说,有国民党,有共产党,至 于到底怎么回事,四姑娘心里也是蒙蒙的,没个条理。 四姑娘对怀孩子这事,不太放在心上了。女人都是这样的。嫁过了门,就一年生一 个,好象跟做饭睡觉一样的必然,没什么可奇怪的。她摸着肚子,总想起刚死几个月的 拦小,那短命的小东西啊! 只是,这次带孩子,害口的厉害。她一躺下身子,就老想酸杏子吃。她没敢和婆婆 说,晚上偷偷说给男人听。男人鼻子里哼了几声,也没回音。于是,她后悔起来,自己 真不应该说。 仗打得厉害起来,晚上有时也会听到远处的炮声响。说是黑山那边打起来了。就要 打到他们彰武了。四姑娘心里害怕起来,孩子已经快有四个月了,这要是打起仗来,可 怎么好! 村里男人也不安生了。到处抓兵。一听到风声,大半夜的爬起来躲着。要是给抓到 了,就带走,也不知道带到哪去。 那天半夜里,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山梨干,塞到四姑娘手里:“俺弄来这个,你 吃吧。” 四姑娘接过山梨干,抬头借着月光看着男人黑黑的、长长的脸,突然有种很怪的感 觉在心里涌出来。她非常反常的,主动依在他的怀里,贴在他的胸前。黑暗中,她感觉, 男人微微抖了一下。她摸了一片梨干塞到嘴里,酸酸的,甜甜的,说不出的好吃。没舍 得再吃,把剩下的,都藏枕头下面了。 大冬天的,冷得很。四姑娘出门捡树叶子树枝子回来烧。泥房子里,尽量烧得暖和 些。秋天准备的玉米桔子,都给长官做饭用去了。这会,捡啥能烧的,就烧啥。四姑娘 有点吃力的弯下腰,就着灶炕烧火。邻家的婶子说,这回可能是个男孩。四姑娘心里, 就生出希望来。男孩在乡下,意味着是劳动力,意味着传宗接代,四姑娘明白的。她当 初,还不是为了给哥换个媳妇,才嫁来这里的。 男人被叫出去抬死尸了。说是不远的西炮台那边,死人成堆呢!穿啥样衣裳的都有。 国民党的,共产党的,死了不少。四姑娘心里不安,怕男人给抓壮丁拉走。男人回来却 说,长官待他们极好的,并没有打骂,并且他们互相之间,叫“同志”呢,也不懂啥个 意思。 四姑娘心里就安定起来。不管是啥党啥长官,只要不打骂,只要不要粮食,那咋都 好说。小秀莲扎着两个小黄毛刷子,两只眼睛黑黑的,大大的,象四姑娘小时候一个样。 小东西仿佛知道自己命贱,不珍贵,活得满省心,也没闹过什么病。 四姑娘正凝神看着灶内的火光,小丫蛋轻轻的走过来,细声细气的叫了声“娘,饿!” 四姑娘摸了摸孩子的头,叹了口气。 男人回来了。 说是国民党和共产党争天下呢。四姑娘迷迷糊糊问了句:“哪谁做天下好啊?”男 人有一会没出声,过一阵,闷闷的说了句:“俺看共产党好些,不打,不骂,对俺们还 和气。”四姑娘听了,好象明白过来似的,也跟着点点头:“是啊,还是他们好些。” 七 转眼春天到了。仗,早打完了。村里难得的平静起来。 四姑娘的儿子是四月里生的。生下来哭声特别的响。婆婆老远的跑去搞来五个鸡蛋 回来给她吃。四姑娘没舍得,偷偷都给了秀莲吃了。 等过了年,开了春,世道就变了。连四姑娘也感觉出有些不同。到处在说着东北解 放了,再不打仗了!只要不打仗,就是好的。四姑娘心里,也生出些希望来。想着新的 一年,可以安心种地,秋天再没有官兵来祸害庄稼,冬天不用给长官做饭,有多好!抱 着刚出生的家柱,四姑娘的脸上,透着少有的幸福。 地里开化了。又有好多新鲜事。村里老李家的老四,从县城里领回个媳妇,说是从 前在窑子里做窑姐的。再在把窑子封了,她们都嫁了人家,从了良了。四姑娘也跑去看 过,那女人模样还齐整,看人都站起来,怯怯的。老四对人说,女人叫个双喜,往后, 就跟着他过日子,生孩子了。 四姑娘往回走时,一直想着,那女人叫双喜的。拉着秀莲,心却不在了。 老四领回来双喜不太多日子。县上有女长官到村里来,说是要让女人们组织什么联 的。都召集去开会。村里的女人们,就都到场院里坐着。女长官很和气,给四姑娘她们 说了很多听不太懂的话。什么解放了,女人要站起来,要当家做主,要自立啥的。四姑 娘只觉得心里一团火似的,说不出的兴奋。女长官自己介绍说,叫陈玉芳。四姑娘想, 这名字真好!好听呢!陈玉芳。 开完了会,要选妇女干部。婶子大娘们,叽叽喳喳的,都叫四姑娘当!陈玉芳把四 姑娘叫到身边来,与她握手!她羞得什么似的,嘴里笨笨的说着:“俺啥也不懂,俺可 不会当啊……”陈玉芳笑眯眯的鼓励她:“咱们受苦的女人们,哪个还懂啥?大胆工作 吧!以后啥不懂,俺教你!俺也是从乡下到部队参军的,咱们都是一样的。”四姑娘抬 头看看她,突然觉得心里好安定!就用力点点头! “你叫啥名字?”陈玉芳问道。 “她就叫王老大家的,哈哈……”台下一位爱打趣的大嫂叫了一声。 四姑娘越发的局促不安,小声的说:“俺还没个名呢……俺,俺没名……” 陈玉芳看了看窘着的四姑娘,想了想,问道:“你娘家姓啥?” “姓洪。” “嫂子要是不嫌弃,俺就帮你取个名,就叫洪艳春,好不好?” 四姑娘小声的念了几遍:“洪艳春……洪艳春……”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很感 激的看着陈玉芳。 初春的打谷场上,阳光,很温暖的照在身上。四姑娘跟着女人们一起回家。可是, 她的心里,却是不同的。 有名字了。洪艳春。 四姑娘心里想想就想笑。太阳已经转到正头顶了,天近晌午。 而刚才在打谷场上,给予四姑娘的,是一个崭新的生命,一切都那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