矽肺 ——时光转到六十年代末。 老王头的病床靠窗边。 北方的初春,咋暖还寒。窗外坡地上,几株倔强的小草,顶着试图反攻倒算的寒风, 坚强的露出一丝新绿。而老王头的生命,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一阵紧似一阵的干咳, 直把他的头,低得贴到胸前,快要扣成一个圈。 大夫进病房询视,他从不说话。同屋的病友知道,他恨大夫。十多年的硫化铁矿矿 工,老王头确信,他的病是矽肺,可是,大夫却说不是,化验结果看不出来! 他请求过,坚决要化验结果!没有人理他。大家都知道,有个想钱想疯了的老头, 姓王。 家里有老伴,两个儿子。一个小闰女,还在上学。老王头确信,他得的,就是矽肺。 他也相信,自己走了,一定要给老伴和孩子们留下一笔国家给矽肺患者家属们,按月发 放的抚恤补贴。 春天,就在老王头没日没夜的咳嗽声中来到了。窗外的花打苞的时候,老王头的日 子,也不多了。他总是坐着,可还是出不来气儿!他努力的往外拔气,还是喘得厉害。 他坚持不理睬大夫的询视,他知道,他好不了了。可是,心里对老婆孩子,总有一 份没了的心愿…… 越来越瘦,没日没夜的咳。白天却越来越长!长得让他,几乎想永远的走掉,从此, 永远品味黑暗的另一个世界——他受不了太阳下,看到白花花的世界,他受不了,没日 没夜的咳。 面色潮红。清晨,老王头似乎感觉到生命的终结,咳得稍微轻些了。 他把儿子叫来。 文化是老大,可是,老王头看不上文化太面,啥事也顶不起来。文武性格比老大强 些,象老王头,但是,文武太小! 文化是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白净,憨厚。嘴唇有点厚,象姥家的人。老王头一看 到他的厚嘴唇,就恨他嘴笨,关键的时候,啥也说不出来! 文化也很努力的和大夫说过,要求仔细给化验一下,看是不是矽肺,可是,大夫说 太轻了,化验结果显示不出来是矽肺。因为这,文化不知道挨了多少骂。 文化站在老王头的床前,神色痛苦的看着他爸咳得象要吐出肺子!他微微向前倾着 身体,却又不知道如何能帮他减轻些病痛,就两只手伸向父亲,却又停在半空中,不知 所措。 老王头咳了几声,喘了几口气,拖着文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近前,探过身子小声 的对文化说了几句话,就见文化哭着叫:不,俺不哇,爸……孩子哇的哭出来了。室里 还有三个病人在睡觉,也被这哭声惊醒了。都起来看着他们父子两个! 老王头狠狠摔掉文化的手,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文化低低的抽泣着,神色更加 痛苦。这次,这痛苦里不单单是对父亲的束手无策,还有难以承受的惊吓。 老王头闭了眼睛,狠狠的扔出一句:完犊子货,你不是我儿子! 文化又哭起来!索性跪在床边上,抚着父亲的腿,哭出声来! 老王头仍然不想放弃久已安排好的打算,他强止住咳嗽,深深的看了文化一眼,轻 轻的吐出几个字来:文化,你要是我儿子,就照我说得做。不然,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文化泪眼朦胧的看着父亲,看着父亲焦虑,渴望的目光,摇了摇头,可是,在那目 光中,他还是点了头。老王头如释重负,头扣在胸前,大声而快乐的又咳起来! 过了三天,窗外的芍药开到了第四朵,老王头,停了咳嗽,坐在床上,头扣在胸前, 死了。 文化哭得眼睛眯成一条逢,他不知道,这个从此要靠他来支撑的家,他都要做些什 么。可是,另一件更加沉重的负担,如同压在他心头的巨石,让他喘不过气来。那就是, 父亲的遗嘱。 尸体搬回家,照例要停三天下葬。矿山偏僻,管得不太严,还是有很多人土葬了。 老王头,当然也要埋了。 文化呆呆的看着棺木。快到夏天,怕不能停得太长时间入土。而那个遗嘱,越发的 逼到他的眼前,刻不容缓。 山区的夜晚,不是很热。文化透过棺木并未合严的盖子,看到了老王头半睁的眼! 他终于决定了,不能让父亲闭不上眼。守灵的妈,和文武,文化都让他们回屋去呆着, 自己留在做灵堂的东屋里。文化生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纵然是个死人!可是,他是极 孝顺的,他怕,怕死了的爹,闭不上眼,他怕,怕爹恶狠狠逼他应承的眼睛! 文化小时就看过杀猪的,长大了,逢过年,家里杀猪,请客,他渐渐的也帮着爹妈 做很多事。他努力的想猪的肺是长在哪里?他是大约知道的。可是人的呢?也应该差不 多吧? 白天借好了杀猪的刀,文化扒开爹身上的衣服,摸着冰冷的肉体,突然有些害怕。 昏暗的灯光下,爹微微半睁的眼睛,让文化忙碌了一天,已经忘记害怕的心里,生出巨 大的恐惧来! 他缩回手,很快的盖上了棺盖。他想就此罢手,不干了! 可是,昏黄的灯下,四周都是父亲死前,威严,凶狠的目光!文化的泪掉下来,他 颤抖了手,走过去,手起……。 第二天一早,文化提了个鞋盒,去了矿里的医院。 母亲一定还在家里哭呢!文化挨了个耳光!母亲打在他的脸上时,他没有说话,倔 强的,闭着嘴巴,啥也没说。 老王头如果活着,一定会为文化那一刻的表现自豪的!原来,遗传的因素,总是潜 移默化的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而越是到了要紧的关头,越是会突然的表现出来! 到了医院门口,文化迟疑了一下。带着盒进去吗?还是先问问人家给不给化验再拿 进去?血腥味,在文化停下来的这会儿,不断的从盒逢里冒出来!天热起来!有点要吐 的感觉。 文化决定,先把鞋盒挂在院门前的小树杈上!自己先进去问问大夫,给不给化验肺 子,然后,再回来拿。 他小心的找了个不显眼的小树杈,挂好了盒子,然后,就走进医院。 他打定了主意,就算这里不给化验,也要去市里的大医院,一定要把爹的肺化验出 个结果来!爹说了,是矽肺! 文化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正午。太阳有些刺眼。文化眯了眯眼睛,找那个小树。可 是,小树在,鞋盒没有了!文化只觉得眼前一黑,就倒下了。 老王头的尸首,没停那么多天,就入土了。怕臭了,招蛆。 文化在下葬那天,哭得死去活来!大家都当他从小懦弱,意料之中。然而,文化自 己知道,爹的眼睛,终于还是闭不上了!而入土的老王头胸口里,安着一颗,文化从市 里现买回来的猪肺。 此时,医院旁的一家人,几个月没有油水了,正在煮一锅捡来的猪肺,做成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