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破碎 一 周三。高速公路上的车不多。 顺发掐灭了烟,把窗摇下来一点点,风声便很夸张的在小小的缝隙边呜呜作响。 顺民闭着眼睛坐在后座上,一直没怎么言语。他的眼镜微微滑下鼻梁,看样子, 好象睡了。 "不困吧?到前面服务区,咱歇会再走。"顺发对着身边的司机小魏说。小魏笑 笑:"没事,还是快点赶路吧,老爷子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 顺发也没坚持,其实他也想越快到家越好。拿出手机拨了顺福的电话,顺福的 车在后面跟着呢。 "顺福吧?咱就不在服务区吃晚饭了,快点到家要紧。"顺发看着前面的挡风玻 璃,不断有小飞虫撞在上面,小小的尸体撞得支离破碎。 "不吃不吃吧,大哥不停我还能自己吃啊。"老二虽然这么说,但声音里明显不 太乐意。 顺发听出了老二的话音儿,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看着也走了快一半了。天色渐暗。六点钟了。 顺民在后面睡了,司机也不说话,顺发也想眯一会儿了。也不知道到家后什么 情况,如果老爷子不行了,这一夜也不能睡了。乡下老家的规矩,顺发还是知道些 的。 刚要眯着了,手机又响了。 "喂?哦,是秀荷啊,,,,啊,,还在路上呢,估计得10点到吧,可能晚一些,,,,, 哦,没事,你放心吧,小魏开车你还不放心啊?呵呵,没事,早点睡吧。" 结婚二十多年了,顺发和秀荷说话依然客客气气的。 当年顺发第一次进了秀荷她们家,秀荷那位当局长的爸爸上上下下打量他的时 候,就注定了顺发一辈子都要在老婆面前恭恭敬敬的活着了。好在秀荷的性子安静, 并不是很计较很难缠的女人。可是,顺发有今天这样的地位,舒舒服服的当着市承 建局局长,没有那个丈人怎么行? 顺发也算对得起秀荷。二十多年了,象对女儿一样的对她。如今女儿依依也二 十二岁了,顺发就有了两个女儿。 欣欣在顺发的生活里存在着,顺发给她房子,给她车,但却从不给她夜晚。这 个比女儿依依只大上两岁的女孩子,却比依依成熟许多。她很明白自己的身份,也 从不勉强什么,不叫着要顺发离婚娶她的事。这让顺发感觉很不错。 而顺发的夜晚,都是给了秀荷的。他并不以为这有什么对不起秀荷的地方。象 他这个级别,有个把情人,太正常了。能象他这样待老婆仍然这么好的,却不多。 秀荷是个简单而闲适的女人,只要家里平安无事,她也就不想什么。档案馆轻闲的 工作,更加重了她单纯而少思考的性情,娶了这样一个女人是福气,天下太平。 顺发想起了欣欣说起她父亲检查出来糖尿病,要回去看看。少不了又得拿些钱 了。钱?顺发倒不在乎,给老人花钱,顺发也从来没心疼过。 老爷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接到五妹妹打来的电话,顺发哥儿四个就出发了。 妹妹在电话里只说是老爷子不好,怕是这次真不行了。县城那小破医院,进去一个 死一个,进去两个死一双。那纯是实习医生的实验基地,那也叫医院?顺发是按月 寄钱给老家,从不拖欠。 两年前,老四顺有还没进城。老人就和顺有住一起。虽说是住一起,可那会儿, 多半是老人帮他们多。还有三个哥哥按月由城里寄钱给他,钱上亏不着顺有的,也 就是住跟前,有个照应。 后来,老二顺福说房地产公司有那么多小活儿,就让老四也脱了农门,进了城 当了个小小的包工头。 顺发知道,两年前老四全家搬离老家的时候,十里八村都轰动了。老王家哥儿 四个都进了城,这在南北营子都是独一户。 可当时老人却不肯和老四一起进城。说是不适应城里的生活,爱跟农村呆着, 乡里乡亲的,看个小牌,串个门,都熟,不象城里,就得跟屋里呆着,闷死人。顺 发想,也许当时老爷子就知道了进城后的艰难吧? 可是,人一天天老了,去年初,老爷子突然一场脑血栓倒下后,两位老人再也 不能独门独户过日子了,跟前还真得有个人照应着。乡下那两个妹子,生活都挺难 的,况且,有公公有婆婆,住她们那儿也不方便。老人的归属问题,就再也回避不 了了。 顺发想到当时开家庭会的情景,就臊得慌。车子封闭得很好,但顺发又点了一 支烟。 老人没来时,开了个家庭会。媳妇都没让参加,哥儿四个找了个饭店包间说话。 那顿饭吃得多窝心,哥儿四个可能谁也忘不了。 说是媳妇不参加的,可话一放桌面上,分明是媳妇都到场了。顺发先说的。他 记得当时为了家庭会,还认真准备了一下自己要讲的话。多年的领导干部,习惯了 讲话。但那天的话,还是让他颇费了一番脑筋。 他先是说了一下这几年帮了老二的房地产公司不少忙,几块好地皮都批给了老 二顺福去干。话里话外,顺福有今天,那是他顺发的功劳。而老四顺有是在顺福下 面混饭吃的,自然不用说了。他顺发年纪最大,四十多的人了,工作也忙,不适合 同老人住一起,恐是照顾不到,让老人受了委屈。 顺发吐出的烟圈里,老二顺福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顺福这些年也混得油了。自己兄弟面前也那一幅腔调。 他先是谢了老大的提携,然后,明里说自己这几年赚了些钱,暗里却也把话递 过去了:我顺福赚的哪笔钱里,没分你顺发一份啊?你是帮我忙了,可是,反过来, 您不也是借我这里,发你自己的财吗?咱们应该是互相感谢吧? 但老二倒底是会说话的,反复说孝敬老人,个个儿子都有责任的。说得天花乱 坠之后,却话锋一转:阿虹小我15岁,小孩子脾气。在家我都让着她,就怕爹妈看 不惯,到时生气。住我那儿吧,也行,我家房子最大,还有保姆。 老二话一放那儿,那哥儿仨也知道他就是一客套。就阿虹那主儿?若是顺福那 第一个老婆也就罢了,这又娶的小女人,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况且,老二天天在外 头那些花花事儿,两口子总打架,老人能住他那儿?笑话。 老三从来就没话,死倔的脾气。顺发还记得那天他就一句话:住我那儿?我就 一间屋,让爹妈睡天棚? 顺发和老二都没言语。老三那脾气,不招他们待见。这么多年,他们也想过要 帮帮老三,就一教书的,也不是重点中学,待遇挺低的,可一看他那张死倔的脸, 那幅瞧不上"腐败份子"和"剥削阶级"的气派,大哥儿俩就来了气,非等他哪天穷得 放下志气再管他不可。 顺发掐灭了烟,闭了眼睛,却眯不着。家庭会上,老四的一幕又清楚的映入眼 帘。 老四黑黑的脸,在农村晒出了底子,进城两年了,也没缓过来些肤色。 看两个大哥都把脸转向他了,他倒也没为难,笑嘻嘻的说:"上我那儿吧,倒是 也行。乡下这么多年了,不都我伺候着吗?也不差再多几年。就是俺起早贪黑在工 地上,玉香照顾三个孩子都忙不过来。我们没条件找保姆啊,爹妈住我那儿,条件 太差,不太合适。大哥二哥家里条件好,住你们那儿,也好让爹妈享享清福。" 顺发当时听了脸上就挂不住了。他一听就明白,这话,不是老四说的,不用问 也知道,准是老四媳妇玉香出门前教好了顺有这么讲。乡下那些年,还没和老人住 一屋里呢,玉香就和亲戚讲婆婆这不好那不好,现如今进城,住一个屋顶下,玉香 那女人,能容得下? 老四呵呵傻笑着,把老人象球一样,踢回给老大了。 顺发知道,老人就是住他家里,秀荷也不会说什么的。她一样上班,一样睡觉。 只是,顺发实在为难,他不敢因老人给秀荷增添些生活上的不快。因为,乡下 生活了一辈子的父母,生活习惯和生活小节上,都和高干家里长大的秀荷天差地别。 况且,秀荷哪里是能照顾老人的女人? 就算秀荷行,依依还不一定行呢。那个丫头,都让家里给惯坏了。自私,任性, 什么都讲究气派面子。要乡下土里土气的爷爷奶奶同她一起住?怕是不可能。顺发 还记得有年回乡下老家过年,老太太象对公主般把小褥子垫在炕上,让城里来的孙 女坐着。可是依依大叫"这么脏啊?我才不坐呢",把顺发气得半死。老太太当时就 拎着小褥子呆在那里,顺发第一次打了依依。挨了耳光的依依放声大哭,不依不饶, 还是秀荷把她拉出去,最后不知道答应了些什么条件才哄好的。可是,那年夜饭, 已经变了味。 想到这儿,顺发叹了口气。旁边的小魏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就又回过头去专 心开车。 顺发很感觉对不起老人的,就是家庭会最后的决定:哥四个挨个轮,一家住三 个月。这决定老人不知道,拍了电报,两位老人就收拾了些破烂衣服,由老妹妹坐 火车给送城里来安度晚年了。 老人来了城里,最先住进顺发家里。顺发当时甚至想过,老人就一直住他家里 的。可是,实际生活起来,却不是那么简单。 老人在乡下惯了,去了厕所从来不记得放水冲便。而老人的屎尿,又尤其味道 刺鼻。于是,顺发在家里的时候,就脚前脚后的跟着冲水。可是,他不能总在家里, 结局就是不仅厕所,而且包括二十多平米的客厅里,都充满着尿骚味道。这味道很 顽固,室内清新剂都不能压倒它的威力。秀荷慢慢就会在顺发面前有些小小不满, 什么厕所都进不去人了,什么客厅这么个味道,怎么住了,搞得顺发很是烦恼。依 依则是直接抗议:"爷爷!你又忘记放水了!好难闻呐!"老人沉默的走去卫生间, 接着是哗啦一声的放水声响。 可是,老人仍然忘记放水。 最窘的是家里来人的时候。客人一进屋,从那表情里,就能感觉出人家对屋里 味道的吃惊。顺发就会如坐针毡,一直到客人离开,才会舒服一会儿。 顺发茫然的看着档风玻璃外面不停飞过的夜色,思绪却仍然停留在和父母一起 住过的那三个月。 顺发还记得,父亲吃饭时,喜欢在菜盘里翻几下再夹起一口。每当这时,秀荷 就面露不快。那动作让秀荷没办法吃下去,因为,她认为那样翻来翻去很不卫生。 后来,顺发就用小盘装些菜放在父亲的面前,而父亲就会默不作声的吃完那顿饭, 一言不发。顺发知道老人生气,可是,他也没办法。 生活习惯上的小差异,积攒多了,就会越发难以相处。到了第三个月的最后几 天,不仅是秀荷和依依再也受不了了,就是顺发本人,也希望老二快点把父母接过 去。 父亲是个沉默而倔强的老头。知道了要在兄弟们家里轮流,他就要回乡下去。 顺发和顺福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而顺福开车来把老头老太太接走的那天,顺发已 经在想办法,如何能让老人在其他三个弟弟那里住,而自己可以多拿些钱也不肯再 让父母搬回来了。 老头老太太是在老二家里住了20天时,再次回去乡下的。 在老二家里的情形,顺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据说是阿虹哭着闹着要 顺福把老人送去一套空房子里,甚至为老人再请个保姆伺候着也行。就是不肯同老 人一起住。 老头老太太也没说啥,找了一天让老二顺福把那哥儿仨个都叫过来,说有事。 顺发还记得当晚,老爷子当着他们四兄弟说的那番话:俺这次进城啊,看到你 们四个都过得不错,俺心里头就踏实了。你们都是孝顺的,我和你妈都知道。可俺 们过不惯城里的日子,我们得回乡下去。俺们还是回老家吧,在这边,俺们过得闷 屈。 哥几个都说了好些好话,甚至说要合伙出钱,另装修个房子,找个保姆伺候着, 请老人留在城里。 老太太就说了一句:那得花多少钱啊,那可不成。 老爷子则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二话没有。坚持要回乡下。 老人回乡下,是老二开车给送回去的。给了五妹妹两万块钱,哄得五妹妹的公 公挺乐的,让老爷子老太太在五妹妹家住下了。 快七点了。夜色渐浓,车里静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顺发迷糊过去,睡了。 二 老三顺民坐在老大的车后座上,其实一直也没睡。 他闭着眼睛,只是不爱和老大顺发说话,其实他和老二顺福也基本没什么话可 说,顺发和顺福各开了一台车,顺民宁可坐顺发的车,也不肯去做顺福的车。他顺 福有几个钱,都不知道姓什么了,顺民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兄弟之间也是这样 的,也会势利眼。顺福对老大什么态度?对他顺民什么态度?他太清楚了。顺发贴 着老丈人发了迹,恨不能从此跟了李秀荷的姓,顺民实在看不惯。自己死倔的脾气, 从小就吃亏。 他想起了小时候,大哥学习最好,那是老爷子的荣耀!那年考县中点中学,顺 发考了个全县第一名!老爷子是最要强的,虽然家里穷,也死活供着顺发念初中。 二哥那嘴,从小就会说,说得爹妈都喜欢。连爷爷奶奶都最疼他。 老四顺有最小。乡下,老疙瘩的福,那还用说吗?最后还是顺有自己不争气, 不好好学习,给留在乡下种地了。 就他顺民,嘴笨,心笨,不会说不会道的,活干的最多,挨骂却也最多。好在 老爷子在读书这件事上比较明理,不管哪个儿子,只要能念,都供着。不然,他顺 民今天可能也呆农村窝着呢。 老爷子就一个心眼:儿子都能跳出这个农门,吃皇粮,那才光宗耀祖呢。 顺民也没丧了良心,他也感激着老爷子这件事。他太知道那些年,老爷子是怎 么累死累活的拼了命的供着孩子们上学。可到最后,还是供不起了。老爷子断然决 定,两个闺女都下来干活,只供四个儿子上学。 顺民还记得五妹妹那时读五年级了,成绩非常好。可是,为了供哥哥们读书, 她哭了两天后,还是离开了学校,早早下地干活了。 如果那时五妹妹没辍学,这会,兴许也能跳出那个农门了吧?可怜五妹妹嫁了 个男人,好吃懒作的,她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啊。顺民还记得那年哥三个一起回老家 过年,五妹妹才三十岁的人,老得象四十一样。顺民当时看着她,泪差点掉下来。 睁眼看看,外面已经黑了。 顺民走的时候,老婆现去取了五百块钱给他带着,如果真是老爷子不行了,也 不知道这钱是不是少了点。 夫妻两人都是教师,清贫得可以。即使这样,顺民也不肯去求两个有权有钱的 哥哥帮忙。他不信,自己永远这么穷下去。顺福那些钱,有几个干净的?拿着会睡 不安心。 顺民想想老爷子这一辈子,辛辛苦苦累得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供出四个儿子 出了农门。可是,自己只在城里呆了不到四个月,就又回乡下了。顺民一想到这, 就欠疚着。他想养老人,他想让他们在城里安度晚年。可是,就他那一间8平方的房 子?就他那月收入?小飞都10岁了,上学花去很多钱,而两口子还算计着要买房子, 日子过得清苦得可以。拿什么孝顺呢? 老爷子如果这次真的不行了,就这么走了?小时候,摔断了腿,是爹连着两个 多月背着他去上学,放了学再背回来。那时,爹还年轻,背很宽,顺民趴在爹的背 上,有时就一直睡到家。想到这儿,顺民的眼睛湿润了,泪水顺着眼角流进耳朵里, 但他仍然没动,任凭儿时的记忆,一点一滴重回心头。 三 过了两个服务区,顺发也没电话过来,顺福这会儿早饿了。他四十出头,身体 已经发了福,真象他的名字一样,顺福了。 这辆凌志,才买了两年。顺福又有点不喜欢了,打算再换台车开。他爱车就象 爱女人一样,有更漂亮更可爱的出现,原来那个就彻底白白了。 顺发和他私下里聊天儿的时候,曾经劝过他:找个好女人放家里做老婆,找个 有味道的女人放外面做情人,互不搭界。顺福才看不惯顺发那套呢。 顺福是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晚上想去哪睡就去哪儿,谁也别想约束他。他也看 见过欣欣一次,挺清高挺清秀的一个小妞,看得出顺发也挺看重她的。可顺发还教 训他顺福?一见了老婆就哈叭狗似的,那也叫男人?自从有了钱,顺福才不把女人放 在眼里,女人?都是一样的。 追的时候也许要费点力,可是,到了手,还不都一样?给足了钱,都他妈口口 声声的爱你!现在的小妞,也都想开了,逮一有钱的主儿,不用怎么追,她们自己 就顺上来了。爱情?爱情就是睡觉。爱情就是钻介和钞票。 顺福享受惯了。这会儿饿得有点没了力气,车里也没有吃的,这气! 旁边的老四顺有,睡得呼呼的。顺福这生气,使劲推了他一把。 顺有醒了,愣愣的问了一句:到了? 顺福没好气的说: "哪那么快到了?你倒挺舒服的,再睡,我也睡了! "顺有 呵呵乐了,擦了擦嘴边的口水,讪讪的和顺福搭话。 "二哥,咱爹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挺过去。 "顺有逮不着话题就得说老爷子了。 "你也好意思说?这帮孩子里,爹就数着帮你最多!回头你没事儿了,有良心没 有啊你。 "顺福半真半假的说。 "帮我?二哥,乡下的时候,我帮爹才是。咱家那么多地了,爹还包人家的地种, 非要种最多!我那些年挨多少累啊我。 "老四顺有一提起在乡下种地的事儿,就一 肚子牢骚。 "该,谁让你自己不好好念书。 "顺福虽然这么说,却也明白,当初爹供他们在 外头念书,也花了不少钱。而那时的钱,多实在啊。他顺福心里头明镜似的。顺有 傻乎乎的笑了,没言语。 这个老弟弟没什么心眼,顺福只是把一些小活给他干,也够他生活了。老四太 实在,帮不了他什么忙。他也只好让他做个小工头了。 两人一路说着话,倒也不觉得饿了。 车子跑得飞快。到了九点的时候,离老家已经不太远了。 看着曾经走过的路,哥儿俩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一桩桩事情。 "顺有,你还记得不?咱小时候在这大树林里打过鸟? "顺福问。 "咋不记得呢,爹有次还带咱一起打,小老叶子,沙锥子,那次,咱打了二十多 只鸟,回家爹都烧了给咱们吃了。 "顺有看着车外的树林说。 顺福没作声,他想起了一件事。 上初中那年,离开家住校。学费交不上,爹就磨好了玉米面,顺福拿去交给学 校食堂抵上学杂费钱。 那次学校食堂不收了,说玉米面潮,不干。顺福好说歹说,人家也不肯要。一 气之下,顺福背着玉米面,走了十里地,回家不念了。当时回家的时候,就穿过了 这片树林。 那回,爹抽着烟好久没作声。第二天早上,爹早早去了亲戚家换了一袋干一些 的玉米面自己扛着,又把顺福给送到学校去。 爹一路上也没几句话,顺福却记得爹那次亲自去食堂和人家说小话,求人收下 玉米面充学杂费。而顺福远远的站着,看着爹那时已经有些苍老的背影,看爹让风 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归家的路,那么熟悉,就在车前一点点接近着。儿时熟悉的一切,都在车灯前, 一点点,一幕幕出现。不知道怎么的,顺福的鼻子有点酸。 家乡,那么熟悉的家乡!那是生他养他,把他供出有今天的家乡。那里有他的 爹,一个乡下的老汉,他那么普通,唯一与其他人不同的,就是他把四个儿子都供 出去了!那四个儿子,周围人哪个提起来,都羡慕得不得了。那是他一生的骄傲。 四 五妹妹家的房子,就在老房子前两排。知道城里要回来人,屋里亮着灯。两台 车前后相差三分钟进了院。 顺发下了车就奔进屋里。 老爷子在炕上躺着,脸很瘦。五妹妹偷偷告诉后进来刚走到外屋地下的三哥顺 民: "县医院说不行了,让拉回家准备后事吧,这次犯得太重了。 "顺民想说点什 么,没待言语,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老爷子眼睛睁着,茫然的看着,嘴巴张着,却说不出来话。老太太在边上坐着 掉眼泪: "你爸呀,这次是不行了,,,这么远的路,你们都回来了,,唉,不行 了,,这次不行了,,,, "没说完,就哭起来。 顺发摸了摸老爷子的手,那双手,因为操劳了一生,指头都略有些弯曲了。枯 瘦,枯黄。在顺发轻轻抚摸的时候,老爷子那只右手,竟然意外的握了一下,轻轻 的,却真的动了一下。 老太太又哭起来: "你爹知道你们回来呢,,,他知道,,,他不舍得走啊,,, "。 顺发看老爷子的眼睛,好象真的看到了自己。 老爷子也不知道是清醒还是迷糊,白天里,恍惚听到有人说城里的四个儿子要 回来,他就等着。那是他的骄傲。他老王头一辈子老实八交,没有本事,却生出这 么出息的四个儿子。他不甘心,他一定要等着看到儿子再死。 他从没恨过儿子。他们不能养他,那是他们都有难处。儿子都是好儿子,老头 子一直这么倔的认为。当初去城里的时候,乡里乡亲的,都道是他们老两口子就此 进城享福了。可是,没过四个月,又回来了。 有人就说,是城里的儿子搁不了呢,老王头白养了四个儿子,最后还得住姑娘 家。听到这样话,老头儿就很生气,和人家争辩:是俺们住不惯城里,儿子们留我 们呢!俺们自己要回来的。俺儿子都出息,也都孝顺,按月汇钱给俺们老俩口子, 你们不能瞎说。 老头儿有点明白些了,只是,仍然说不出来话。 他记起来他四妹妹的儿子,前几天说要进城找活儿,要找老大给安排呢。当时 他就不应,他最不爱亲戚们进市里去麻烦老大顺发。他最怕的,就是老大和老二犯 错误。如果犯错误,是要坐牢的,如果做了牢,那不是都白供他们了嘛!老王家祖 祖辈辈没有出息的,这下总算出息两个,说啥也不能坐牢啊。 在城里顺发家住那三个月,看着人来人往,拎着大包小包送礼的,还有送钱的。 老头儿心里头就害怕着,问了顺发几次,顺发也不告诉,只说这没事。可老头心里 就是放不下,回到乡下,还惦记着。 老二就更让老头看不懂了。好象他给别人送钱,也有人给他送钱。都瞒着老头 子,听得个一言半语的,也不太分明,只是,老头儿心里总有些怕。 现在想起来,还是老三安份些。教书的,穷点,不犯啥错误,也不离婚闹那些 外蒯! 老头子看着边上坐着的顺发,顺福,非常想再叮嘱他们一次,可是,努力了几 次,仍然说不出来话。 看着老头子嘴巴翕动着,老太太哽咽着说: "你爸是不放心你们,你们快说几 句吧。 " 顺福这会儿也动了感情,泪流满面。 顺发握着老人的手,呜咽着说: "爹,您放心吧,我们都好好的,您放心走吧。 " 顺福没说话,只是跟着点头。 老头儿目光转向另一边的顺民,愣愣的,嘴巴也没动。顺民以为老爷子不行了, 流着泪,摸摸老爷子的脸。 老爷子的目光却又慢慢的转向顺有。 老爷子看看顺有,又缓缓的看看老太太。 顺有和老人住一起多年,这会儿突然有了默契,对着老爷子说: "爹,你放心 吧,你走了,我养着我妈,,呜。。。。。。 " 老爷子闭上了眼睛。嘴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顺有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次传上了伤寒病,爹当时也是快死了,就这样有出 气儿没进气的。 顺发那会儿也传上了,家里都给准备棺材,当是救不活了。后来老爷子缓过来, 第一句话就是问: "顺发咋样了? "老太太说没醒过来呢。老爷子就火了: "给我 吃药干啥呀?给孩子吃啊! "顺有那时还小,只是记得屋里倒下了爹,大哥二哥, 再就记得爹一醒过来就发火,怨妈没把药都给顺发大哥吃。 五 夜里十二点半。 老爷子不再呼吸,老太太捂着脸无声的哭。院里早有很多亲戚忙活着搭灵棚, 串纸钱。 屋里,哥儿四个对着他们的父亲,都流泪了,顺发哭出了声,他刚才甚至还在 想,如果这次老爷子不死,他一定要把爹接到城里,一定要好好待两位老人,让他 们劳累了一辈子,最后的几年享点福。可是,老爷子实在挺不住了,撒手走了。从 此,顺发永远也没有机会补偿!永远没有!这让他的心里更加难受。 外屋地下不知道哪位亲戚说了句:看人家那儿子,多孝敬啊。 另一个说: "孝敬?咋不给接城里去?人家说这要是在城里,救得及时,兴许不 能死呢。 " 顺发哭声愈发大起来,外屋地下的人说话声,也停了。 顺福出去院里,把走时现买的烟酒拿出来,交给五妹妹,留着招待大家伙用。 顺民默不作声,只是呆在炕上,拥着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老太太。顺有,则帮着司 机小魏,把顺发走时带的一些鱼肉菜什么的往院里搬。按乡下的规矩,这天亮以后, 发送完了死人,要做大锅饭请族人吃的,需要很多鱼肉菜啥的。 六 院里忙活着,不觉,天快放亮了。 露水在车的挡风玻璃上结成一颗颗水珠,好奇的乡下小孩子们,挤在车边上, 试探着要摸一下。 月色如水。月光下,露珠散着寒冷的光,而那玻璃,越发显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