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 作者:小毛毛虫 E-mail: linlisun@sina.com 明的出现毫无预感。 那天我坐在一家咖啡店里百无聊赖。当我的目光呆滞地穿过窗户时,一个人 在我的面前坐下了。不知为了什么,我的心就那样地跳了一下,然后我就看到了 明那张温暖的脸。他微笑着看着我,一如从前。 我现在都不知道那天的决定是不是正确。如果没有那天,我想我还生活在我 的生活轨迹中,一切都还会是老样子,可是明出现了,于是一切都不同了。 认识明是很早以前的事,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明说永远都记得第一次看见 我的样子,可是我却没有印象了。明说那天下午阳光特别灿烂,就象他的心情, 我穿着一条碎花的裙子从学校的小树林中走出来,然后对着明笑了一下,明说从 那时候起他就不可遏制地爱上了我,因为我的笑容纯净至极。可惜那天的情景我 一点都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对明笑过,因为我当时根本就不认识他。 后来明开始接近我,然后就给我写情书,约我出去。那时候我也真的觉得寂寞, 所以也就没有推辞明的邀请。 明的样子不能称为好看,但是他有一颗温暖而宽容的心,明明知道我不是因 为爱他而和他在一起,他还是那样心甘情愿一如既往地爱我。 可是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虽然我的样子看起来温文尔雅,十足是个淑女 的模样,但是那时候我却干着别人不齿的勾当——我没有别的办法,我要维持我 的生活。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已经是经过大河的人了,所以没有什么男人能让我 真正动心。 我记得我的第一次是在上高中的时候。 我从小就没有父亲,妈妈把我偷偷地生了下来,她天真地以为我的那个生物 上的父亲会在某一天将她娶进门,在我五岁的那年,那个男人的老婆死了,不久 以后,他结婚了,可是新娘不是我妈,然后我妈就自杀了。那时候我已经记事了,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是秋天那种让人绝望的冷雨,妈妈从父亲那边过来,回家以 后没有说一句话,然后把我送到了舅舅家,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从舅舅 闪烁的话语里我知道妈妈把我送走以后就从我们家十层楼的窗口飞了出去。舅妈 对我的到来显然不是太欢迎,但是因为舅舅,她不好说什么。还好,她是一个有 教养的女人,尽管她很不愿意接受我,尽管她认为我的存在是她的耻辱,但是她 还不至于虐待我,事实上是,她对我很好,象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好,但是她对我 的这种好却掩饰不住她对我的冷漠。比如,我在高兴的时候会紧紧抱住她的腿, 在这种时候她总是轻轻将我的手拿开,然后拍拍我,就离我远远地了。我后来才 渐渐明白,原来一个人拒绝别人时还可以用这样一种冷漠的办法,对你很客气, 但是从不对你动真心。如果你病了,他可以照顾你,如果你错了,他可以原谅你, 但是你永远都走不进他的心里去。 高二的那年,我舅舅死了,因为生病。舅妈对我越发地冷漠了,而我那时候 已经觉得那种冷漠是那样地让人痛彻心扉,以至于我宁愿住到大街上去,也不想 回家,可是我还是天天回家,因为我不想让别人认为我是个坏孩子——可是从骨 子里我的确是个坏孩子,我那时候是一个人人称赞的好孩子,听话,功课也好, 所以我不能毁掉我多年积攒的美好形象。我羡慕那些敢离家出走的孩子。 我记得那是一个五月的下午,阳光很好,那是一个生机勃发的季节,在那样 一个充满着诱惑的季节里,每一个成年或即将成年的人都想做点什么。我去丁老 师家让他给我讲题——其实这只是一个借口,丁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学校里 有很多女孩都喜欢他,我也是。我那个时候已经发育的很好了,看起来和成年人 没有什么两样,除了一张单纯而漂亮的脸。 我不记得我们谁先主动,我想大概因该是我吧,因为我早就想做一件我不敢 做的事情了,而且我觉得我只有依靠一个男人才能摆脱舅妈冷漠的眼睛。我记得 后来我们脱光了衣服睡在了一张床上。他进入我的时候我不仅感觉到了痛,还感 觉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因为我终于干了一回别人想象不到的事情。 事后丁看着床上的血迹,对我说对不起。 我说不用说对不起,因为根本就不能怨你。 他说,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我说,我想搬过来住。不想在那个家呆下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行,那样我们没法瞒过那么多人。 我没有说话。我在想着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好好学习吧,考上大学就可以了。他对我说。 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做那件事,学校要交钱的时候他都会给我一点钱,每次 我都拿走我需要的,他说你都拿着吧,我说我不用,他说好吧,那我替你攒着。 这样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我考上了大学。在我去学校取我的通知书的那天, 我去了他家,我们又来了一次,这一次我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觉得我的生活 好像从今天才刚刚开始,以前的日子我不过是象老鼠一样苟延残喘。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我说。 是吗?他的目光有点游离不定。那样就好,我就怕你不开心。 我想嫁给你,你会等我吗?我问。 我看见他的肩膀抖了一下,然后他说,别想那么多了,还有好多年呢。 临走的那天,他把我送到车站。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觉得他的表情很 奇怪,但是我也没有多想。 放寒假时我会回来看你的。我说。 还是算了吧,他说道,你还是不要回来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人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他抬起头来说,我要结婚了。你就当我没 有存在过吧。???!我觉得有点头昏。 对不起,本来想早点告诉你的,可是你考试,所以就拖到现在。我没有办法, 我必须这样做。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他快要和他的女朋友结婚了。我觉得这个世界对我真的 很不公平。我以为我可以找到一个依靠,可是这个依靠就要变成别人的依靠了。 我不想听他解释,因为我知道没有用,如果事情一定要这样,那就这样吧,天要 下雨,娘要嫁人,没有人能够改变。 好吧,我说,你好好保重。我没事,我不恨你,我永远都不会恨你。 我真的不会恨他,因为他带我走进了一个我以前从来不曾了解的世界,他为 我打开了一扇世界的门,他帮我放飞了心中的愿望,他让我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 个女人,他让我知道我的身体原来还有这样的用处,所以我为什么要恨他呢?还 有,最重要的事情是他让我懂得这个世界原来可以这样残忍,残忍到可以完全没 有一个女子的生存空间,所以为了生存下去,我必须也学会残忍。 许多年以后,当我向明讲述这段故事时,我发现我的心情居然很平静,而且 我发现在我的心里依然有着丁的模样,我突然想回去看看,看看那个久违的城市 和那个久违的人。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回去,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 快就结婚了,我想他大概在一开始就没有和我结婚的打算,他那天喝了一点酒, 他自己都说自己是酒后乱性,但是他说第二次是真情所至,谁知道呢?男人本来 就是这样的。现在想来,我根本就是想靠我的肉体换取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骨 子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老天真是很奇怪,在许多年前,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 我就已经是一个可以出卖我的肉体的妓女了。对,我是一个妓女,我和不同的那 人做爱,然后我拿走他们挣来的钱,和她们不同,我从来不和她们走在一起。我 是孤独的,从来都是。我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所以即使我死了,我想也没有 人会为我哭泣。 我的第一次“职业生涯”是在大学一年级。那时候我决定不再向我舅妈要钱, 所以我必须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学校的斜对面有一个歌厅,我的歌唱的不错,所 以我去那家歌厅应聘。那家歌厅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我一看见他盯着我的眼光 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可是我一点都不生气,因为我知道这样的人也许就是 我需要的。后来我理所当然地睡到了他的床上,是他的床,不是他和他老婆的。 他看起来很强壮的样子,可是他根本就不行,开始的几次我还忍着他,后来我就 躺在床上一边吃苹果一边看他做着徒劳无用的努力——我从来不关心他做成或做 不成,只要他给我钱,我根本就无所谓。可是他的小弟弟实在是太无能了,所以 实际上他从来也没有进去过。他说他和他老婆在一起时是很强壮的,我说什么时 候你们做给我看看我就相信了。他无地自容。 后来我就认识了别的人,有年轻的,也有老的。我年轻漂亮,而且还在大学 念书,所以我的报酬也很多。不是什么人都能让我上床,我只找有钱人,他们比 较大方,好聚好散,不会缠着我,我最怕学校知道,所以我不能让别人缠上我。 认识明的时候我挣的钱已经可以让我很安心地把大学念完了,可是我还是会出去, 周末和寒暑假的时候是我的存款急剧膨胀的时候。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明白原来钱是这样好的一个东西,原来钱还可 以这样轻松地挣,想象舅妈和小贩连一分钱都要计较的样子我就要发笑,她永远 都不会知道我已经这么有钱了。我给舅妈寄了一些钱去,她看我的眼光永远都是 带着厌恶和不屑,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是一个私生女,舅妈看不起妈妈的为人, 现在就让她用一个妓女的钱吧,如果她知道这些钱是我这样挣来的,不知道她还 会不会花这些钱。 我没有告诉明我是这样的人,我也从来没有说起我的身世,我想还是让他以 为我是一个良家女子吧。其实我自己心里很明白,我之所以和明在一起,是因为 那样看起来我很“正常”——没有人会认为有了男朋友的人还会“卖”。 毕业的时候,我告诉明,我们分手吧。 明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他说他以为我会跟他在一起,因为我虽然看起来不太 快乐,可是旁人看着都觉得我们很相爱。 我说,是吗?那他们都看错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明说他不相信。我说我没有骗你,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了解我的身世吗? 明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在乎,我也没有想过,那很重要吗? 我说很重要。 那你能告诉我吗? 我说我不想说。但是我们必须分手。 明说他还是不明白。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候会那么固执,难道是妈妈的血在我的身上起作用了 吗?我一心一意要拒绝明,因为我觉得我还可以干很多年的这个,如果有一个男 人在身边守着,终归是不方便。换句话说,现在已经没有必要拿明来做幌子了, 我的良心有了一点点小小的发现,我不能耽误一个好男孩的前途。也许从那个时 候我就知道自己和明是不同路上的人。 明是含着眼泪离开的。 我对他说,不要找我,你找不到我的,找到我我也不会理你的。 他说他一定还会来找我。 我进了一家贸易公司,我已经厌烦了经常变换的男人,我想找一个可以长久 一点的男人。我看上了老板方。凭直觉我知道方也不是一个好东西,所以我决定 勾引方。 过程很简单,我把方约到我的住处,他对我的意图也心知肚明,所以我们一 句话没说就上了床。完了以后,方说不知道原来我是这样的一个尤物,不然他不 会等到现在。我说,那你以后常来吧。我等着你。 后来我把工作辞了,方隔三差五地来一趟,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在我这儿过夜。 我也从来不留他,因为我知道我不过是他在外面养的一个情人,他放纵完了以后 总是要回到自己老婆的身边去的——老婆永远是老婆,老婆需要的时候老公永远 在。我知道我抓不住他的心,所以我拼命地从他那儿榨钱,因为我知道什么男人 都靠不住,只有钱才是我最好的保障。好在方是一个大方的人,所以我的钱包日 益低鼓了起来。其实方知道我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他和我一样清楚,所以他从来 不掩饰对我的唾弃,但是我不在乎。这么多年,在一次又一次的交易之后,我的 羞耻心几乎已经没有了。有时候我就那样赤身裸体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连窗帘 都不拉——我不在乎男人看见我的身体,有好几次我发现对面楼房的窗口站着人, 但是我不在乎,我喜欢有人看着我,我大概就是天生淫贱的人吧。方每次来都几 乎直奔主题,所以每次他打完电话我就会把衣服脱了,然后躺在床上等着他,我 们的关系越来越简单。这样很好,我不用费脑子去考虑怎么取悦他。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有一天,我上街买东西,刚好从方的 公司楼下路过,我看见方搂着一个女孩从楼里出来,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方的车子, 上车前方还捏了一下那个女孩的脸。我居然有点生气,但是后来我又不生气了, 因为我知道既然方有我就一定有别人。 对面楼上的男人已经看过我好几次了,所以我决定再刺激他一下。那是个阴 沉的下午,我脱光了衣服站在窗前,然后开始了挑逗。我看见对面的窗户后面出 现了一个男人,我开始了更挑逗的动作,过了没多久,那个男人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来敲我家的门,我对他说,我不认识你。 可是我认识你,他说。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就住在对面楼上。他笑了一下。我注意你很久了。 是吗?我说。 然后我让他进了门,我问他,你找我来干什么? 他说你说呢? 我说好吧,你做吧。 完了以后,我说我是收钱的,他说他没钱,我说那就算了吧,下次别忘了。 后来他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我有时也会留他过夜,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文静, 可是他的那个却一点都不像他的人,每次他都会送我点东西,有时他也会给我钱, 我和钱没有仇,所以给我的钱我永远都收下。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名字或职业什 么的,因为我不感兴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为了包袱方,但是 也许更多地是为了打发我寂寞的时光。 直到有一天,我们正在床上翻天覆地的时候,方来了,他看见眼前的情景显 然气坏了,他骂我是婊子,我说,你说对了,我本来就是婊子。全世界都知道, 只有你不知道。 他说我狼心狗肺,我说我不是你老婆,我本来就是卖的,所以我们互不相欠。 他打了我一个耳光,然后走了。 过后我有点后悔,因为这样一来我的生计就又成了一个大问题,长期过着寄 生虫的生活,我已经不知道怎么靠自己吃饭了。 我开始找工作,可是我最后发现我最擅长的事情还是在床上,我搞定过两三 个小老板,可是他们没有人肯雇我为他们工作,他们觉得花钱上床是可以的,但 是去公司工作不行。这几个老板以后肯定能够发达,因为他们居然能够做到公私 分明。 这时候我遇到了明。明告诉我说,他一直都在打听我的消息。不知为什么, 看见明,我突然想哭,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那年的初秋,丁告诉我 他要结婚,我觉得我的眼泪都已经流干了,可是现在看见明,我有想哭的感觉。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拒绝和我的过去有任何联系,但是今天当我看见明的时候, 我想起了我过去的好时光,可是我好像已经永远错过了。 明说,不要离开我,我再也不让你走了。 我说,该走的就会走的,你想留也留不住。 明说,我不信,这一次我不会放你走的。这么多年,我真的很辛苦。 然后明坚持要去我家。他说他这一次一定不能错过我的任何信息。我说我可 以搬家,他说他会天天去我家,看看我是不是搬了家。 我知道我不应该答应明的要求,看见他明亮的目光,我觉得我特别自卑,那 种负疚感也特别强烈。他是个纯洁的男孩,他应该有个好女孩,好太太,还应该 有个可爱的孩子,可我呢? 我是什么?一个私生子,一个孤儿,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我根本就不配和 他在一起,可是我没有办法拒绝他,而且,我想在我的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有着对 美好生活的渴望呢? 我把明领到了我家——这个地方留下了无数男人的喘息,在我的心中,这个 地方是阴暗潮湿的,奇怪的是,因为明的到来,这个毫无生气的家突然有了光彩, 我对这种变化感到无比地吃惊,我没有想到一个人原来可以让一个没有生命的东 西绽放出生命的光彩。那天明他象一个孩子一样跟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我微笑 着听他说他的经历,听他说他怎么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穿碎花裙子的女孩。 看着明洋溢着生气的脸,我突然觉得我的生命好像又回到了我的身上。那天 晚上明没有走,我们很自然地做了那件事。我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好,从那天开始 我才知道原来性爱还可以这样美好。 后来,明建议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因为那样可以省钱,我决定把我的事向 明说清楚,因为我不愿意这样纯洁的一个男人被我欺骗,尽管我欺骗过很多男人, 可是那是因为他们活该,明和他们不一样,他不是因为我漂亮的外表才和我在一 起的,他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他爱我,他想给我幸福的未来,那些男人从来没有人 向我承诺什么,所以我觉得我不应该向明隐瞒什么,我不想他那么多年来寻找的 东西结果是一场空,所以我必须告诉他。 我对明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说,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都要说,如果你 不原谅我我不会怪你,明说,你说吧,我一定会原谅你的。 然后我就从五岁时那个阴冷的秋天开始说起,一直到和他相遇为止,我告诉 他舅妈对我的冷淡,我告诉他我的第一次完全是因为我想放纵自己,我还告诉他 自己对钱无法遏制的欲望,还有那些在我身上爬过的男人。然后我停下了,因为 我不知道有没有后来。 明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问,你为什么告诉我?我说,我不知道。也许 我觉得我不能骗你。 明说,可是你已经在骗我了,如果不是,你就不会和我做了。 我说,就算是吧,反正我已经都告诉你了。 其我说,对不起。 我说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眼里渐渐流出了眼泪——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流泪了, 可是今天我却流泪了,真是很奇怪的事情。我感觉到我这么多年来学会的冷漠在 离我而去,我不知道明可不可以原谅我,可是我知道我的心中还是有对生活的一 点渴望。我知道明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男人,上帝派他来拯救我,可是我却 将他赶走了。我不知道这些年他在做什么,可是他真的象他当年说的那样来找我 了,所以我知道他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如果他都不能原谅我,那么就没有人 可以原谅我了。 明的眼里也开始有泪光,明说:“这些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从一开始你就应 该告诉我,因为我可以帮你很多。” 我说:“你拿什么帮我?那时候你还是个学生。” 明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你看着我!你觉得我会在我还有一口饭的时候 让你挨饿吗?”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的眼泪象卸闸的洪水喷涌而出,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人说 这样的话,明说了,我真的觉得这么多年筑起的冷漠的墙是那么地脆弱。可是我 还是不知道明是不是还会留下来,我知道我这样想太自私,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 这样想。每个人生下来都想过好生活,没有人就想在生活中受苦受难,如果当年 没有把第一次给了丁,也许我还可以通过其它的方法上完我的大学,可是已经没 有第一次了,所以我破罐子破摔。 明说:“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我照顾你。” 我说:“你最好想清楚了。”明说:“我不介意你,我千辛万苦找到你就不 能再放你走了。” 我说:“可是我是个贱坯子。”我没有说我是婊子,因为我觉得现在说这个 词太刺激。 明说:“不要说这样的话,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 我抱住了明,哭呀哭呀,把我这么多年来的泪水都哭了出来。然后我决定真 的把从前都忘了,我要找一份工作,然后和明生活在一起,就象每一个正常的女 孩子一样。 我们住在了一起。那段日子很幸福,我就象一个小妻子一样,买菜做饭洗衣 服,以前我从来都不会的事情,现在我都从头学起,以前我最看不起舅妈和小贩 为了一毛钱都争论不休,现在我也是这样。明笑我说我怎么这么抠门,我说这样 我觉得我象一个家庭的主妇。其实明不知道,在我的心中一直希望有一天我能和 明举办一个婚礼,所以为了我们的未来我想还是节约一点好。 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我问明为什么他从不和我生气,他笑着说,差点就失 去你了,我怎么还会和你吵架呢?明小心地从来不提我的过去,我也以为我的过 去就象我做的一个噩梦,所以我也几乎忘记这个噩梦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直到那个party.我记得那天是圣诞前夜,明 说同事聚会,让我也参加,本来我对这些聚会没有兴趣,可是看到明很认真的样 子,我决定和他一起去。 可是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不知道是什么,可是为了明我还是去了。 那天一直都很顺利,可就在我们告别的时候,一个男的突然对我说,我好像 在哪儿见过你? 我说,怎么会呢?他问,你以前做什么的?我刚想胡乱说点什么,明笑着对 那个男的说,你干什么?你查户口啊?那个男的笑笑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很怪。 我当时真没想起来那个男的是谁,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来了,他是我的一 个客人,很久以前的了,我们有过一两次,后来就没有了,没想到他是明的同事。 明显然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儿,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话。 回家以后我们默默地洗澡,脱衣服,上床,每天我们满怀喜悦做的事情在今 天就象枯燥的机械运动。躺在床上,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后来,我说,我 想起来他是谁了。明说,我知道,你不用说了。 黑暗中我看不清明的表情,但是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也许 是我太敏感,也许每个男人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毕竟,自己的女朋友曾经和 同事有过肉体上的交易,这件事本身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我说:“如果我离开你你会伤心吗?” 明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我笑了笑说:“我觉得是我离开的时候了。如果我留下来你也会伤心的。” 明说:“不要胡说了。” 可是我知道我的存在,更确切地说我过去的存在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一件很 尴尬的事情。 我说,“让我离开吧。你可以找一个好女孩。” 明搂了一下我说:“别胡说了,我不会爱别的女孩了。” “你是介意的,对吧?”我其实是明知故问。 “别想那么多了,睡觉吧。” 那一夜我们第一次没有做爱,我一个人对着漆黑的夜发了一夜的呆。我开始 恨我当年那么不谨慎,如果我早点遇到明,如果丁没有和别人结婚,我的生活应 该和大多数女孩没有两样,我应该有幸福的家庭,尽管我是个私生女,我也不会 象现在这样就象见不得太阳的老鼠。我开始有点恨丁,以前我从来没有恨过他。 我感觉到生命中有一些东西开始离我而去,那是寒冬时的一根火柴,是溺水 的人手边的一根稻草,我能够感觉到,能够看得到,可是我抓不到,我眼睁睁地 看着它从我的指缝中一点一点地流走。我伸开手去抓它,但是它却离我越来越远 了。那一点点温暖的东西是我生命的希望,可是它现在没有了。 第二天早上,明象往常一样去上班,出门之前他说,好好的,别多想,等我 回来吃饭。然后他象每天一样吻了我。 我说,好的,我不多想。本来我想告诉他,他和他们不同,我是真心爱他的, 可是我没有说,因为我觉得一个爱字我根本就没有资格说出来。 我看他出了门,没有叫住他,他们单位在圣诞节是不用上班的。我没有叫住 他是因为我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故意忘了。 过了一会儿明回来了,他笑着对我说:“你看,我都忘了,今天我不用上班。” 我想和他说昨天的事情,可是我没有说,因为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发展到什么 程度。 中午吃完饭,明说,我们睡一会儿吧。 我说好的。 上床以后,我搂住明说,我想要你。 明笑了笑说,想补偿昨天吗? 我说算是吧。 明很兴奋,我积极地回应着明,我一遍又一遍地要。我们一直做到晚上,最 后明说他累了,然后他就睡了。 我起了床开始收拾行李,我给明留了一个条子,我告诉他我走了,让他不要 找我,我说,不要找我,你找不到我的,找到我我也不会理你的。就象当年一样。 我的眼泪打湿了我写的条子,我把它撕了,然后又写,打湿了我又写——我不想 让明看出我离开的时候很难过。最后我终于写完了。 我告诉他我要永远离开他了,我告诉他我很感谢他,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这 个世界上还有人会真正爱我,可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我还告诉他他永远都不会 有我的消息。 我去房间看明,他睡得很熟,象婴儿一样卷曲着身体。我对着他看了很久很 久,我突然希望他能够醒来,那样我就没有勇气走了,可是他还是很香甜地睡着, 他好像还做梦了,在睡梦中他还露出了微笑。 我决定走了,如果再看下去,我一定会失去我所有的勇气。所以在我还能控 制之前,我必须离开。 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心“啪”地一声撕裂了,然后它固执地爬上了 楼,回到了明的床上,可是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回了头我就永远没有 勇气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又回到了从前的我,可是有 一点不同,我爱过了,我不是从前的我了。在沉沉的夜色中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哪 儿,最后我决定回家,不是舅妈的家,是我生长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我不知道 明在醒来后看见我不见了会怎么样,可是我知道他一定会好好生活下去的,他是 一个理智的人,他能够忍受悲伤,我不行,他和我不是一种人,所以我们才能够 彼此相爱。我希望他能够遇到一个喜欢他的女孩,然后让女孩成为他的妻子,我 不知道我的希望能不能实现,因为我的命运总是和我开玩笑,这次我希望命运能 够重视我的希望。 命运就是在很多偶然面前才会出现奇怪的结果,但是命运给我的偶然却这样 地残酷,我错误地失去了我的贞操,这已经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了,然后我又一错 再错,错到现在的结果,我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没有人能救我,明也不行,我 曾经以为明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可是上帝派他来的时候在时间上犯嘞一个错误, 然后我就成为了上帝的敌人。我以为我可以忘了从前,明也以为我们可以做到, 我们天真地相信只要我们不去想去从前就没有人会记得,可是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过去存在了就存在了,没有人可以忘记,我自己做的孽必须有我自己来承担,现 在我必须受到惩罚,所以我必须离开。我曾经多么珍惜我这的来之不易的幸福啊, 可是这个幸福太脆弱了,一点点外力就破碎了。我多么想永远和明在一起啊,可 是我不能,我不能让人在背后说明和一个下贱的女人在一起。 我知道我这样离开对明不公平,可是我是为了他才这样的。如果要怪,就怪 命运吧。他根本就不应该爱上我,他更不应该找到我,这些惩罚让我一个人受就 可以了,让明也跟着受到惩罚我不愿意,也没有理由。所以我只有离开。永远地 离开。但是在离开前,我必须了断一些事情。 然后我就上了去南方的火车,在火车上我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想起小时 候舅舅还是很疼我的,妈妈也很疼我,她把我送到舅舅家就是为了不让我小小的 心灵受到太大的震动,她想给我一个清白的出身,可是她办不到,她无法面对被 抛弃的结果,所以她只有用死来解脱。 妈妈应该是很爱父亲的吧?不然她怎么会生下我呢? 我终于回到了我的故乡,我没有去找舅妈。我去了我父亲的家,他一看见我 就知道我是谁了——我和妈妈当年一样漂亮。 他说,你来干什么? 我说,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不原谅你,因为妈妈没有原谅你,而且永远不会 原谅你。 然后我就走了。 我想去看看丁。我去丁家的胡同口远远地站着,我看见丁风尘仆仆地回家了 ——他已经有点发福了,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风采,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女孩,那应 该是他的女儿吧。他的样子很幸福,我决定去找他。 丁看见我显然很吃惊。 我说:“我只想问你,当年你有没有爱过我。” 丁说:“爱过。” “那你为什么要和别人结婚?” “因为我的父母。” 我点点头,然后就走了。这么多年来在我心中积压的疑问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我终于知道丁原来只是个懦弱的男人。 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和妈妈离得不会太远。 我想起了老舍的作品:“是的,我又看见月呀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勾儿浅 金。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儿;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 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中的碧 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象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我看见一个女人在风中向着北方静静地站着,站了很久。她的眼泪顺着脸庞 流了出来,一滴一滴滴到了地上,然后不见了。在她年轻的生命中经历了太多的 不幸,她单薄的身体已经不能承受这样多的不幸了。后来她爬上了那个城市最高 的建筑,在城市的顶点她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她从上面飞了下来,就象当 年她的妈妈。 那个女人就是我。 我是一只扑火的飞蛾,我寻找光明,最后,我找到了,我的生命也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