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 (一)家乡 我年少时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奇异的城市,它有着与其它任何城市都不相同的行 政区划和曾经一个时期的非同寻常的战略地位。它以旅游著称,然而我却知道它的 风物并不似传说中的美丽,然而它却如此地蛊惑着我,使我即使是在千古风流的江 南也无法释怀。这个城市的名字叫作秦皇岛。 我在那里度过了我上大学以前的所有时光,然后我便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上海。 江南真得是很美丽,记得高中时学过一篇文章,其中有句子云:“暮春三月, 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很美丽的文章一如很美丽的江南。我曾经想, 不知是如何的人杰地灵才会有如此才华横溢作者写出如此惊才绝艺的文句,江南必 是结集天下的灵气于一隅。 然而在烟雨的江南,午夜梦回时,我却会不知于何时忽然想起曾度过十七年春 秋的塞上的那座小城,想起年少时长城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轻狂,想起渤海边成 群飞起的海鸥,想起西风紧北雁南飞时染醉的霜林。于是便会忽然潸然落泪,忽然 思归若渴,寂寞的城市上海便难免给我一丝寂寞的乡愁。 上大学时同学们有互相询问对方家乡的习惯,于语言间细细玩味那一丝不易察 觉的感伤和无奈,便宛如咀嚼许久的青橄榄,在清苦中有一丝微甜。此时便经常有 人说:“秦皇岛?是否离青岛很近?”我急忙摇头,家乡的地点在我来说是一个非 常重要的细节,“秦皇岛在河北省的最北端,很靠近辽宁省,就是山海关。” “山海关离你们那里很近吗?” “山海关是秦皇岛的一个区。”同学眼中是不甚了了的目光,“区”并不是一 个难懂的字眼,然而在我解释山海关和秦皇岛的关系时他们却不懂这个字的含义。 其实在我看来这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正如黄浦区是上海市的一个区一样,山海关 区是秦皇岛市的一个区;然而却又有不尽相同的地方,譬如当火车到达上海站后, 列车员会广播“上海站到了”而不会说“闸北站到了”或“普陀站到了”,但山海 关却不同,火车到山海关时列车员一向是广播“山海关站到了”,而不是“秦皇岛 站到了”,其实我家乡的别一个区北戴河也是如此,而秦皇岛仿佛只代表了我生活 的海港区。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解释这中间的关系,但同学之间对他人故乡的留意程度并不 足以使他们记住我家乡行政区划上的这些细枝末节,因此这些问题便有人经常向我 提出,而我也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地解释给他们,我从未期望他们会记住这些我故乡 的情况,然而在解释的同时我却也会难免回忆起一些很久远的过去曾发生过的事情。 记得年少时曾在山海关的城墙下嬉戏,那时沿城墙根有许多卖海螺的小贩,那 一个个美丽的海螺于海水中开放着耀目的光彩,使人总是不免驻步细细观赏。还记 得那卖海螺的老人在招揽生意时说得话:“把海螺放在耳边,你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而我则嘻笑着满不在乎地说:“什么海浪声,把暖壶放在耳边也是这种声音。”我 喜欢看见老者谎言被戳穿时的尴尬,这种话只能用来骗骗那些初来乍到的外乡人, 而我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是不会被骗倒的。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我是太过咄咄逼人, 然而一个人在他的家乡那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却是让人追忆而难以忘怀的。 (二)出关 山海关的与众不同和使我深深怀念不仅是因为它是我的故里,更是因为它曾经 是一个将民族分隔开的标志和界限。几百年前强盛的明王朝曾在这里开始建筑绵亘 万里的长城,从此后山海关便是抵御外侮的重要关口。即使在清军入关后,山海关 仍然有与众不同的地位,因为据说在中原建立了清王朝的满族人仍然担心有朝一日 他们会被汉人打倒、推翻,那么到那时关外的沃野千里才是他们的最后归宿?;?; 毕竟关外才是满族人的真正故乡。 父辈们说,在过去,沿山海关一带遍植柳树墙,中间用绳索相连,满洲兵驻扎 在那里严密地看守着关口,不允许汉人出关,然而汉人仍然逐渐涌入关外,特别是 到了伪满国成立以后,大批的汉人来到关外,寻找一个生存下来的机会,这就是著 名的“闯关东”。 我曾经询问过一位长辈为何要闯关东,那位长辈深思着说:“因为关内太穷了。” “然则闯关东者为何多是山东人?其他地方的人难道不穷吗?” “其它地方的人也穷,但山东人口密度最大所以最穷。” 在关外人的面颊上我确实看出了与山东人血缘相近的标志,然而我却认为与满 人杂处了许久的汉人必已不同于他们闯关东的先民了。 于是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们到关外都做些什么工作呢?” “一般是干苦力。” 闯关东并不如想象中的浪漫,那些挣扎在生存边缘的人们留下的故事也必是充 满悲伤和苦痛,我经常会设想当他们经过山海关时,心中的悲怆定是别人所无法想 见的。 天下第一关原本只是山海关城的东门,出了这个门便到了关外大地,进了这个 门便是中原。其实一关之隔的土地并不曾真得有什么不同,然而背井离乡的闯关东 者在跨过这个关门时,那种远离故乡,远离中原的感伤,大概只有身临其境者才会 真正完全明了。 (三)入关 在我的家乡有许多东北人讨生活,他们从事的行业很多,有高尚的,也有低贱 的,但无论在从事什么行业,你都能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东北人。 他们永远都操着浓厚的地方口音,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粗声大气的和你说话, 即使是离开了东北很久,他们仍然带着很明显的民族特性。 我认识一对东北的姐妹,她们来自遥远的黑龙江,也象其他的东北老乡一样到 关内讨生活。我曾经询问过她们的祖上是什么时候到达东北的,是否是当年闯关东 时从关内去的。她们却笑着说不是,说她家一直就生活在东北。我难免有些失望, 但我想即使不是伪满时到达东北,关外的汉人也必是关内移居过去,然后便形成一 个新的民族?;?;东北人。 现在我生活在上海,仍然经常能见到许多东北人,尤其当我回家乡探亲,在火 车上周围便都是东北人。 我经常乘坐的一次列车是在早上从上海出发,在第二天日出时到达我的家乡秦 皇岛,但这趟列车的旅程却远未结束,它要经过山海关继续北行一直到达哈尔滨。 在火车上东北口音的人是很容易互相交谈起来的,在寂寞的行程中他们天南海 北无所不谈,谈话的内容也许并没有很高的层次,但却经常能听出同乡间的亲切, 于此时,我便忽然领悟我与他们的不同。我的家乡离东北很近,我家乡的某些口音 也与东北口音非常近似,从我家乡到辽宁很多地方的距离远远近于它们与黑龙江的 距离,但我却生活在关内。 从天下第一关的里面走到天下第一关的外面,只需要几步的距离,但却意味着 从关内到了关外。我的家乡离东北很近,但毕竟不是东北,在我听见东北人互相询 问对方的家乡时,我深切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在谈话间隙中,他们经常会说:“明天早上就到山海关了,出了关就快到家了。” 他们并不知道秦皇岛,只知道山海关?;?;虽然这次列车在秦皇岛和山海关都会停 靠。而我却总是在山海关前面一站便下车,所以从来不知道当火车到达山海关站时 他们会有什么样的神情。 其实山海关的意义真得不单纯在过去,几百年来,一关的隔阖感早已深种在东 北人的血液中,并代代相传直到现在。 每次当太阳升起时,我走下列车,看着火车仍然向东北方驰去,想向着列车上 的东北人将在一个小时后或二十个小时后到达自己的目的地,便难免有一丝困惑?;?; 中华大地的土地都是一样,但一样的土地却会孕育出不同的民族,象东北人,象上 海人,也许中国真是太大了。 (四)思念 在上海生活已近六年了,我已十分习惯于上海的生活,但却仍不能讲上海话。 这在我并无不便,但可能却给我周围的上海人带来了不便,所以我也曾经想学说上 海话,但却总是无法开口。 上海是全国最大的城市,有许多许多的人口,城市中永远是这样的喧闹,然而 在拥挤的城市中我却觉得寂寞。 在很多人的时候,我会偶然想起我的家乡,我会想在我家乡一定不会有这么多 的人;而在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也会偶然想起我的家乡,我会想在我的家乡一 定不会这么冷清。 有时看见暖水瓶时,我会忍不住放到耳边去聆听,我总能听到清晰的海浪声, 这时我便会想起在久远的过去,曾有一个老人对一个小女孩说过的一句话,“把海 螺放在耳边,你能听到海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