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个早熟的女人。这是个耸人听闻的说法。人们提到早熟,总把它和男女 之事联系在一起,我没有和任何男人有过形体上的亲近,但是我知道,我是个女 人,很早就是,所以不愿意大言不惭地把自己叫“女孩”或者“女生”。有些人 一生下来就苍老了,我想我是那种人,尽管外表很幼稚,喜欢穿圆领的衣裳,扎 两根撅辫,笑起来有点傻。 我母亲是个美女,我姐姐也是,我不是。美女的意思就是走到哪里都有人称 赞说“呀,长得可真漂亮。”不仅脸蛋漂亮,身段子也要好。当然,也有人嘴上 不说,但眼睛会一刻不得闲地跟着,你要是横穿那目光,说不定会摔交。据说我 是象我父亲的,五官尚算端正,但离漂亮比较远。我姐姐是我们全家的骄傲。她 上初一的时候就带领整个地区的中学生代表参加省里举行的英语比赛,口语笔试 全部拿了第一,令高年级的同学们颜面全无令无数英语老师感慨不已。我们家的 柜子上放着那个记录了这段辉煌故事的景泰蓝奖杯,只要有人来窜门,景泰蓝奖 杯就会成为必谈的话题。 我学习不太好,喜欢写作文,但是没有什么成绩可以炫耀,参加过几次作文 比赛都没有得过奖,原因是评委们觉得我的作文虽然文从字顺但中心思想不明确, 世界观和人生观跟不上时代的要求。 今年我18岁,考上了济南一所不入流的大学,专科。我姐姐比我大两岁半, 大三,在北京一所著名高校,听说已经和某名教授建立联系,要考他的研究生。 发榜的时候我母亲很生气,按照她的预计,我姐姐考了北京的著名高校,我 怎么也得考个二流重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叫我怎么跟别人解释?” 我不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向别人解释,考大学的是我,又不是她,谁需要听 解释来问我啊,问我母亲干什么?不过我没有分辨,我不是一个善于解释的人。 我知道我母亲是对的。很多时候母亲们都是对的。她把我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啊, 现在指望着我能给她带来点荣耀,让她在单位上更理直气壮地谈起孩子的教育, 也不算什么过失。我想我应该拿出一副遗憾和后悔的表情才能获得我母亲的原谅, 但是估计是没拿出来,直到要北上那天,她还在不停地奇怪“一个妈养的,一口 锅里吃饭,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为了惩罚自己,我打算拒绝父母送我去上学,让他们把路费省下来给我姐姐 增加营养。我姐姐现在很辛苦,放假都不舍得回家,在学校拼命看书学习。 母亲同意了,认为我从小就喜欢自作主张,别人不可能把我怎么样。碰巧我 们学校还有一个人也被录取到同一所学校,我母亲带着我去找他们家,让我跟他 们一起走:“以后你们就是老乡了,好歹有个照应。” 老乡的母亲体形非常特殊,从后面看上去象一柄倒置的铁锹,从侧面看上去 象一幅等高图,从正面看去就成了漫画——她长了一张有趣的大嘴,嘴角总是向 上弯着,不用笑也可以让两只耳朵有见面的荣幸,再配上茶杯底一般厚实的眼镜, 看上去说不出的和蔼可亲。真应了那句古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母亲在站台上不停地叮嘱我坐火车应该注意哪些问题,到了学校赶紧写信回 家,好好学习将来准备考研究生,最起码也要弄个本科文凭,千万不要急着谈恋 爱。 我一个劲地点头称是,直到列车开动,我母亲挥舞着手臂的倩影消失在视野。 据说我将前往的是个美丽的城市,老舍曾经把济南的冬天描写得象一幅水墨山水, 何况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离开父母的视线,我心里实在有不了太多的忧伤。 老乡和她的父亲都很沉默,一路上不停地看着窗外。我偷偷观察了一下,这 父女俩长的也挺象,不过我想,老乡应该为此庆幸,城市里如果走动着太多要用 古诗来比喻的女性,有很多人都会觉得不恰当。老乡是一个白皙的女孩,眼睛很 大,嘴唇有点薄,头发有点黄,自来卷。她可爱的母亲一路对我照顾有加。无论 我如何推辞列车员推来的昂贵盒饭,她总是餐餐不落地替我买上。买了不吃自然 太浪费,我总是一边道谢一边艰难地将那些树根般的蒜苔化石般的豆腐吞下肚去。 后来我母亲写信骂我让她大丢其脸,“我又不是没给你钱,你干吗吃人家的 白食?每次问你要不要你都不要,别人买了你又吃”,这是后话,暂且不表。且 说我们一路跋涉到了济南,已经过了学校的接站时间。这个陌生的城市在黄昏里 散发着一种接近于凝固状态的苍凉美,虽然马路上落满了白杨树的叶子,天空弥 漫着烟尘。从那篇著名的文章里我知道济南是“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 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但是,老舍没有告诉 我,天就快黑的时候,如何能够尽快地从危机四伏的火车站抵达学校。所幸济南 人是豪爽而热情的,用方言把我们叫做“老师”(发音与“老舍儿”非常接近), 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到过济南,找不到要去的学校,蹬三轮车的师傅说:“我带你 们去。” 话音没落,我的行李卷已经到了三轮车上。在我的记忆中,三轮车是穿旗袍 的女人和她心爱的男人惯常使用的带有浓郁剥削气息的交通工具。据父亲教诲, 我们家祖宗三代都是贫农,我母亲的家庭背景相对复杂,但到了她这一辈,已经 脱胎换骨,成了当年的工宣队文艺骨干,专门以歌舞形式来揭露封建统治者的无 耻与罪恶。现在,他们不争气的女儿,小女儿,居然坐在三轮车上,享受着劳动 人民用汗水换来的安逸,我深为自己的腐化变质而羞愧。 我们很快找到学校。老师们已经下班,门卫把我们带到学生宿舍,让我们先 住下来再报名。 宿舍里安了三张高低床,规定住五人,留一个床位放行李。不知道为什么其 他人的床上都贴有名字,我和老乡的那张床上贴着XX1 和XX2.XX是我们省的名字。 已经入住的三个人很热情,一边帮我们搬东西一边打听“你们叫什么名字”,我 才知道我老乡叫文婷。室友们决定亲切地叫她小文,我坚持让她们叫我滕美。这 个名字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我从小就被人们这样叫着,不愿意改成小滕或者小 美这一类听起来很婴儿化的称呼。 小文理直气壮地跟她母亲说她要住上铺,她母亲表示反对,认为爬高上低太 麻烦。 “你懂么子?下铺果果坐,脏都脏死哒(你懂什么,下铺个个坐,脏都脏死 了)。”小文说的是湖南话,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老乡,而不是我的,我母亲失 算了。最后小文还是住了上铺。她母亲用难以置信的轻捷攀上床去打扫收拾,我 站在地上,一边忍受着老乡的古诗母亲腾起的灰尘一边隐隐地担心那副床板会不 会象雷峰塔一般轰然倒塌。 第二天我们去教务处报名。老师和蔼地问我:“你是陪哥哥还是姐姐来的? 在一边站着别挡了阿姨好吗?” 小文的母亲哈哈大笑:“她是自己来报名的!” 笑声引起很多人侧目,小文母亲浑身颤动不已的肉浪得到了应有的关注。老 师估计是觉得被人这样爆笑很没面子,给小文办完入学手续后忍不住翻了个小白 眼说:“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去吧,学校招待所可不是专门为谁家开的。” 老师的话永远具有威慑能力,翻了白眼说的话尤甚。中午的时候小文的父母 就准备走了。临别前他们语重心长地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小文,她在家是最小的, 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我在家也是最小的,虽然不是什么宝贝。我还是很慷慨地答 应了他们的请求,决定从晚上开始去食堂打饭叫上小文,要是她不想打水,我就 准许她从我的暖瓶里倒一两杯。 送走父母以后,小文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尖而发颤,我觉得挺奇怪,问她是不 是难过得太厉害所以举止失常。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宽阔的马路和电线上悠 闲的小鸟让我心旷神怡,看不出任何要出事的征兆,我问得很放心。 “滕美!我们应该开始全新的生活!再也不用受那么多限制了!” 小文的声音固执地不肯停止颤抖。 幼稚。你且谈你的恋爱去吧,你且参加所有的活动去吧,你且逃课去看电影 吧……反正父母看不见。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迫不及待地颤抖着宣布一定要 担心别人看不出来不能听见?我傻傻地笑,在小文恨铁不成钢的落寞里实现了彼 此的初次决裂。 1 鲁南山区。 X 村里住着一户姓张的人家,张老汉为人正直性情随和,又会伺弄瓜菜果木, 村里谁家的棉花招了虫,谁家的果树不挂果,都少不了要麻烦他去诊断诊断;张 大娘乐善好施,慈眉善目,也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人,按说好人应该有好报,不知 道为什么老两口从来没有生过一男半女,绝后是天大的恶报,村里人都很替他们 不平。 1986年冬天,60岁的张老汉终于有了一个孩子。据说某天夜里,张老汉起来 上茅房,听见外面有动静,推门一看,门槛边上放着一个摇篮,一个满月不久的 孩子躺在摇篮里,襁褓中放着一封信,写着孩子的出生年月日和一句话:好心人, 请收留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张老汉乐得合不拢嘴:“多好的孩子,带把儿的,一分钱也不用我们掏,别 人主动送来的。”全村上下都为老两口高兴,腊月里没了农活的乡里乡亲精神饱 满地参与着他们家的快乐。有人担心这是个圈套,张大爷很不以为然:“孩子我 养着,上我们家的户头,到时候他凭什么说孩子是他的?” “那要是人贩子拐来的怎么办?”“我看不象,人贩子拐来还能不要钱?” 最后张大爷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养这个孩子,到乡里找干部们给孩子落了户,取名 来喜。来喜要吃奶,张大娘每天抱着他去找小媳妇们讨,来喜在父母的呵护和乡 亲们的关照下一天一个模样地变化着,成长着。 转眼到了过年。腊月二十八这天乡里唱大戏,张大娘抱着孩子去村口看热闹, 来喜看见一群老爷们儿摇着蒲扇踩高跷,一个劲儿地笑,惹得乡亲们都想抱他, 在他粉嘟嘟的小脸蛋上捏几捏。 除夕晚上,全村的人照例到村委去看联欢晚会。一个高得电线杆一样的男人, 把头发弄得晃晃悠悠跟麦垛子似的,在中央电视台伸胳膊甩腿扭屁股地唱什么 “一把火”,张老汉看得有些不自在,但是没有跟着大家议论起哄,夜里张老汉 偷偷问张大娘:“这国家,该不是要变了吧?” 张大娘的回答很干脆:俺才不管它怎么变,不把俺来喜抢走就行。张老汉点 了点头,没有再多说别的话。这一年都没有什么人来过问来喜,张老汉老两口渐 渐放了心。乡亲们有了别的事情,也渐渐忘了来喜的来历。来喜一周岁这天,老 两口带他去乡上照相留念。 来喜看见满屋子的假山假水和玩具,惊喜而快乐,对着镜头不停地“吧吧”, 张老汉泪流满面:“儿子,俺儿子他知道叫爹了!俺儿子管俺叫爸爸了!” 当下在乡里买了许多烟和糖果分发给村民们,感谢大家对来喜的关心和照顾。 来喜快两岁的时候,张家来了一个年轻女人,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拎着一包 东西,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穿着简单的衣服,很朴素,但怎么都能看出来不是 这附近的人。张大娘以为县里的技术人员来找张老汉,热情地请她坐下、喝水: “闺女,你是来找我们老头的?XX家的苹果梨说是嫁接得不成功,新芽老也长不 出来,他去看去了。别看我们老张没什么文化,侍弄果树地道着呢……一大把年 纪了整天往外跑。” 年轻女人不明不白地哦了几声。可巧来喜睡完午觉,床太高自己下不来,在 屋里奶声奶气地喊:“娘,尿尿。” 张大娘眉开眼笑地跑进屋:“乖儿,你睡好了?娘抱俺儿下来……” 来喜搂着张大娘的脖子,乖乖地等她给自己穿鞋,不时打个哈欠。 “乖儿子,你是男子汉呢,自己去尿尿。” 来喜在院子里找了个角落撒尿:“娘,尿在裤子上了。” 张大娘说:“用手把着鸡鸡就不会了。” 手不够长,来喜无师自通地双手揪住小肚子往上提:“娘,尿到地上了。” 张大娘几乎笑出眼泪来:“乖儿子……你怎这么聪明?”张大娘一边给来喜 穿裤子一边不断地亲吻着他的额头、脸蛋,来喜这才回过神来关心年轻女人的存 在:“娘,她是谁?”“叫阿姨。阿姨是县里的技术员,专门给苹果治病的。” 来喜怯怯地叫了声“阿姨”。年轻女人愣了一下,伸出手:“宝宝真可爱, 来给阿姨抱抱。” 来喜并不认生,从母亲怀里转向年轻女人:“俺不是宝宝。俺是来喜。” 张大娘又是开心又是骄傲,给年轻女人讲讲来喜的他故事:“俺这村里的人 都可喜欢来喜了……你知道他手上这块伤疤怎么来的?那是我在炉子上烧开水呢, 来喜用手捂着水壶嘴儿,想不让水壶说话,结果就烫了一个疤。闺女你问问来喜, 他手上长的这是啥?笑死人呢……”年轻女人抚摩着来喜手掌心里的烫伤问: “这是什么啊?” “手表。”来喜说。 “手表?”年轻女人停顿了一下,问:“能看时间吗?” “能!” “那现在几点了?”“一点。”来喜一本正经。 张大娘率先笑得眼泪直淌,来喜骄傲地看着年轻女人:“你怎么不笑呢?” 没等年轻女人回答,张老汉回来了,见了年轻女人,有些惊讶,很快又假装自然 地招呼:“闺女,你来了?”年轻女人点点头。张大娘奇怪地看看张老汉看看年 轻女人,再看看来喜:“来喜,你还没叫爹呢。” 来喜并不急于从年轻女人的怀里挣脱,玩着她衣服上的纽扣喊了声:“爹。” 张老汉对张大娘说:“你带来喜出去转转。俺和闺女说点事儿。” 张大娘抱着儿子走出自家院子,越走心里越不是滋味儿,想想年轻女人既没 有拿本子也没有背工具,和往常来找张老汉的那些技术员不大一样,还有她对来 喜那个喜爱劲儿……张大娘越想越觉得有问题,抱着来喜折返头。年轻女人已经 离开,桌上放着她来时拎的那个口袋。 “那女人是谁?”张大娘看见桌上的东西就来了火,抖开袋子,是些吃的玩 的,还有几件小孩衣服。“你别管了。”张老汉有些不耐烦。 “俺怎么能不管,家里平白无故地来了个年轻女人,还给来喜拿了这么多东 西,俺为什么不能管?”张大娘下意识地搂紧儿子。来喜不知道大人们要干什么, 眼睛直直地盯着桌上的东西看,恨不能从眼里伸出小手去扯开那些彩色的塑料袋。 “叫你别管你就别管。”张老汉说完进屋去了。 张大娘没了主意,看看天色不早,把来喜放下地,准备做晚饭。来喜指着桌 上的东西:“娘,要。” 张大娘寻思一下,开了一包威化饼干给来喜:“吃吧。”来喜开心地在院子 里来回跑。 晚饭吃得很沉默。孩子瞌睡多,吃过饭跟着母亲玩了一会儿就犯困,张大娘 带他睡觉,讲着一些猫猫狗狗的传说,不一会自己也睡了过去。再醒来,张老汉 在身边打着呼噜。回想起白天的事情,再看看儿子可爱的样子,张大娘突然觉得 孤立无援,心里一阵又一阵地发堵,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眼泪忍不住淌了下来。 张老汉被吵醒,问她:“你干嘛?” “那个女人是哪来的?” “你烦不烦?问了好几遍了。” “来喜是不是你和她的孩子?”这句话一出口,张大娘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你怎么这么能搀和?能跟她生孩子,头几十年俺闲着干吗?人家一个年轻 轻的城里人为啥跟个老农民生孩子?老得泥都埋脖子了你还这么糊涂。”张老汉 还是不肯解释年轻女人的来历。 张大娘知道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张老汉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如果不肯 说,拿刀架在脖子上也没有用。但“头几十年闲着干吗”这话让她多少有些安慰, 看看枕边的来喜,半轻松半疑惑地接着睡去了。 A 从下午三点多接到那个电话开始,张梅一直陷在低矮的单人沙发里。客厅的 布置很简单,传统的水磨石地板,白石灰粉刷过的墙壁,没有再做任何处理;淡 绿的窗帘占去一整面墙,一套麻黄格子的布艺沙发,一张铺着同质地台布的藤编 茶几,墙角有一台老旧的电话机,然后就是那台开着的彩电。 终于,张梅从沙发里拔出自己,洗了洗脸,给印明打电话。 “姐姐,你深更半夜打老夫的电话干什么?把我老婆大人惹急了怎么办?有 事快说,她在洗澡。” “印明,恐怕我真的把你给害了。张震的事情上了内参。今天下午三点多钟 一个朋友通知我的。” 印明半天没有反应。 “你在吗?”张梅问。 “想办法把那份内参发给我,越快越好。”印明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张梅放下话筒,下意识地往卫生间走去,想借墙上的镜子看看现在的自己是 什么模样。走了两步,电话铃响了。“喂?” “老婆快来救我。要不明天上了电视你也脸上无光。” 丈夫陈平在发廊被便衣抓住,打电话回来求救。“告诉我确切位置。” 张梅对着浴镜梳好头发,往脸上拍了点粉底,抹好淡淡的口红,出门搭救丈 夫。在派出所接待室,张梅看见陈平和几对男女抱着头蹲在地上,邋遢、猥琐, 见了张梅,陈平精神振奋:“X 首长,有人来领我了。我老婆来领我了!” 被称做首长的年轻人抬头看了张梅一眼,怔了一下,把张梅让到旁边的办公 室,迟疑地问:“您是……” “我是这个人的妻子。我叫张梅。”张梅满脸恭顺。 “张老师。我是赵杰。您认不出我了。”年轻人的话音里有种浅淡的惋惜, 张梅可以感觉得到,那惋惜和张梅能不能认出他没有太大关联。张梅抬起头,仔 细辨认了一会儿:“真是赵杰?” “是我。” 张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师想拜托你帮帮忙,罚点款让我带他回去了事。 真的上了扫黄打非新闻很难看。” 赵杰望着张梅,心里很不是滋味:“张老师……” “老师先道歉。不好意思干扰了你的工作,可是……你知道……上了电视很 难看。这个城市不大,大家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您别说了。” 10多年前,赵杰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同学们都觉得张梅对他的偏心有些不 可理喻。上课铃已经响了10多分钟,他玩得象泥猴一样站在门口,她不责备他反 而微笑着叫他快到座位上坐好;他和另外一个同学发生冲突,她不问青红皂白就 命令那个同学向他道歉;他参加长跑比赛,她到场加油……赵杰从来不知道张梅 为什么如此偏爱自己,长大后经历了一些感情,意识到在那个朦胧的年纪他和她 的情谊远不是师生那么简单,当然,不可能有任何形体上的举动,后来张梅结了 婚,赵杰还一直想方设法地和她闹别扭惹她生气。 “我去跟领导说一下。”赵杰到值班室去交涉了一阵,领陈平签了个字,放 了。 “谢谢你。”张梅说。 “张老师您别这样,弄得我挺难过的。这么晚了,我送您回去。”赵杰说着 又进了值班室。接待室的其他男女表情复杂地看着张梅陈平上了赵杰的军用吉普 车。“张老师您和10多年前没太大变化。”赵杰说。 “老了。怎么会没有变化呢?你的变化也很大,不过嘴角那颗痣让老师很快 就把你想了起来。” “哦。我妈老说这颗痣长得不好,看着就觉得嘴馋,说了好几回要我去医院 用激光去掉呢,我一直没时间去弄,没想到还派上用场了。” 张梅笑了笑,没说什么。 “您还记得那堂观摩课吗?您当时让我们惊讶得不得了。” 1988年秋天。育英中学初一(一)班的教室。十多名权威,三十多个孩子, 总共四十双眼睛看着张梅。她穿着白衬衣,头发用手绢认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 洁的额头。 “按照常规,我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可是我突然觉得很紧张,请允许我先 擦擦汗好吗?” 胆大的孩子哈哈大笑,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张梅当众擦完汗,平静下来,说:“我叫张梅,去年从学校毕业以后在工厂 里摆弄设备,我们厂规定要工作五年以后才能休假,所以我想当老师,每年有两 个假期。说实话我对教书真的一窍不通。我想,语文课在很大程度上是教我们学 会阅读,通过阅读体会书中的道理,感悟世界和人生,当然,还要学会一些技巧, 来应付考试……我发现昨晚按照大纲要求备的这堂课实在是讲不下去了,我现在 太激动,满心希望你们接纳我。” 张梅的“讲课”突然中断,教室里出现短暂的寂静,台下的四十多个人都没 有过类似的经历,从来没有人设想过讲台上可以这样说话。 后来张梅还是成了育英中学的老师。 “当时我太紧张,所以有点语无伦次。”张梅说。 “不,我们觉得您优秀极了智慧极了。”赵杰由衷地赞叹。 张梅看了坐在身边的丈夫一眼,没有回应赵杰的称颂,只把目光调向窗外漆 黑的夜。一到家,陈平马上就活了回来,一边换鞋一边阴阴地笑:“张校长挺能 啊,前两回罚了5000多还求爷爷告奶奶地跟人说了许多好话,这次一个子儿没掏, 还让人用车送了回来。那小子叫什么来着?赵杰是吧?以后我再要遇到麻烦就报 他的名儿,他们都一起的,不会不认识……” 张梅只当他不存在一样安静地做着临睡前的准备。明天或者后天,无论哪一 天,总该找个时间去看张震的母亲,那个患了痴呆症的老太太,向她解释有可能 发生的一切,用老人所能理解的表达方式。 张震被警察带走的那天,老人捧着他曾经得过的那些奖状和证书,哭得象迷 路的孩子一样绝望而惊恐。许多天以后,当她意识到张震确实做了坏事,把一腔 的愤怒抛洒在张梅身上:“都怪你!你这个烂娘们!俺儿在家多乖多听话,你要 叫我们进城,你害俺儿给人抓走了!婊子!” 张梅无从解释,她不怕挨骂,只担心老太太万一想不开出什么状况。老太太 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是对张梅感恩戴德,不知道如何表达才好,坏起 来,骂得张梅张口结舌。还好老太太对家里的保姆一直很客气而友好,总算让张 梅省心许多。 第二天天一亮张梅就醒了,按部就班地铺床叠被洗脸刷牙,脑子里盘算着怎 么约吴亮,找他要那份内参。 吴亮原来也是育英中学的语文老师,和张梅有业务上的往来。那时候男未婚 女未嫁,“年轻但很有深度”的张梅曾是许多人渴望进一步交往的对象,奇怪的 是无论别人介绍还是男方自行进攻,她一律回绝,温宛却很彻底:“对不起,我 不想考虑这个问题。请不要浪费您的时间。” 吴亮是众多追求者中最为坚持也是被公认的最优秀的一个,给张梅写了很多 信,她一封也没拆开过,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令他大惑不解,终于找到机会直接 找她表达:“你最起码给个机会了解一下我再拒绝也不迟。” 张梅的回答不留半点余地:“对不起,我知道这容易被认为是一种欲擒故纵 的伎俩,我向你保证我没有这么虚伪。” 曾经的追求者们慢慢有了女朋友,张梅依旧没有和任何男人扯上瓜葛,学校 一度风传张梅在等某个苦恋以久的白马王子,1989年,张梅让所有人放弃了所有 猜测。 这一年年轻人对做人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厌倦,满街都是“茉莉头”,男女通 行。会不会唱歌的人都喜欢跟着满脸落寞的齐秦长啸:“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 市文工团下到厂矿进行慰问演出的时候,某人在台上一声长啸,不见任何野 兽的踪影,厂房顶上掉了东西下来,当场把演唱者击到倒在地…… 事后地方电视台报道新闻:该男子输精管受损,丧失生育能力。新闻提醒各 演出单位再赴现场演出时一定要注意安全,避免发生类似的悲剧。 再后来张梅嫁给了陈平——那个因工负伤,丧失生育能力的男中音独唱演员。 育英中学就此事议论了一阵,赞美张梅心灵美者有之,说她不愿意生孩子专 等残疾男人现世者有之,难以统一,最后被归为两个字:缘分。吴亮以为张梅眼 光高,看不上自己,待参加完她的婚礼,看陈平普普通通,很是懊恼,一度在走 廊里看见张梅就转身走掉。一年后吴亮经人介绍认识了某领导的千金,结婚后调 入市委任秘书,平步青云,给育英中学的老师们创造了大量茶余饭后的谈资。 “哟。张校长,大星期六的起这么早,干吗去啊?约会?”陈平起来上厕所, 看见张梅已经化好妆,穿戴整齐,有些奇怪。 “出去有点事儿。”张梅与陈平分居多年,无论丈夫如何挑衅,她始终心平 气和。陈平上完厕所,接着睡觉。关门前对张梅说:“回来时去狗肉馆买点狗肉 回来。昨天哥哥我太累,要补一补。”张梅没说什么,回自己的房间里坐着等时 间过去。 磨蹭到九点半,张梅拨通了吴亮的手机。 “你好。” “是我。中午一起吃顿饭吧。有空吗?” “您老命令,小的哪敢不听。” 说着约好去一个小时后见。那是一家广东人开的餐厅,二十四小时营业,什 么时候去都不会觉得突然。 张梅打了辆的士过去,离约定时间还差十分钟,深呼吸一下,从容地走进餐 厅。 吴亮在一个临街的座位上坐着,见了张梅,礼貌地起来迎接。握着她的手, 吴亮心里打了个激灵。正是百花盛开的五月,张梅的手却僵硬冰凉。 “张梅你越来越有味道了。” “过奖。怎么能和你比呢?男人四十一枝花,我已经跨入豆腐渣行列。” 客套完毕,两个人都觉得有些无聊,吴亮说:“今天不上班,咱们把台词放 一放行吗?” 张梅点点头,叫服务员上了两盏茶,说:“先清清肠胃,等一下好吃饭。” 服务员转过是身后吴亮递给张梅一个信封:“我知道你昨晚没睡好。现在别 看。聊聊天,喝点茶,放松一下,绷得太紧容易出问题。” 张梅接过信封放进手袋里,沉吟了一下,抬头看着吴亮的眼睛:“嫂子知道 你跟我在一起吗?” “不知道。知道了早拿刀砍了,还让我在这坐着喝茶。” “那可抬举我呢。” “不说这个。”“说什么呢?” “你能不能跟我说你到底有什么隐痛?藏了这么多年。” “我很抱歉。不能。” “我越来越相信你年轻时受到过巨大创伤。” “怎么了?我很变态?”“不是。过早地心灰意冷,而且一直坚持着,不太 常见。” 张梅笑了笑:“也没什么。” “我知道你关心的是内参。” “真是很抱歉,我……” “要说还真得感谢那个记者,要不你哪有闲心单独约我吃饭。” “你这不是骂我吗……” 吴亮说这个记者在南方一家比较有影响的报社做社会新闻,今年受到排挤, 正努力反抗;挖到这样的题材,一定不会轻易罢休。“现在又是严打期间,市里 不会轻易不理的。不过不至于死罪。你不要太绝望,但是也不容乐观。” “生不如死更难受。” 吴亮听了这句话,一直没有再说什么,张梅打破沉默:“很谢谢你,让我知 道消息。” “张梅。听我一句,不要太为难自己,该妥协的一定要妥协。” “我妥协得已经很彻底了。” “没看出来。” “那是你没好好看。” 午饭吃得象一场外交仪式。分手的时候吴亮要为张梅叫车:“我就不送你了, 你知道,我们的车太显眼,这城市又小……敬请体谅。” “谢谢。你不用管我。一会我要去给陈平买点东西。” 吴亮笑了笑,再次握张梅的手,依旧彻骨的冰凉。 等吴亮的车消失,张梅自己打车去给陈平买狗肉。刚刚运来的活狗用铁笼子 装了摞在路边,不远处屠夫在宰杀一条黑色的本地狗,不知道为什么不用刀,铁 锤击打它的头盖骨,狗血喷洒了一地,那狗命大,死不去,挣扎着嗷嗷哀号,凄 厉而不甘心。笼子里的同类不在知道是不是被这血腥的场面吓着了,发出“呜呜” 的声音,象哭。 服务员终于把张梅要的狗肉切好拌好打包,张梅飞一般逃走,年轻人坏坏地 冲着屠夫笑:“我还想问她要不要狗鞭呢,跑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