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生入校以后,学校通常会举行座谈会,让师兄师姐传授种种知识,顺便挖 掘所谓的人才补充到学生会各部。 本年度新生城乡搭配比例相对失调。百分之六十五的同学来自广大农村,我 和小文居住的城市不大,还是让辅导员看出了这两个城镇居民的与众不同之处, 恳谈会上我和小文成了新生代表。小文的新生活开始得比较保守,整个过程她不 断地微笑着不说话,只把目光绕过长发的遮掩,机敏而不动声色地在会场里扫视。 大有国母风范。滕美有些无法自持的外向,不时哈哈大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努 力睁大了小眼睛追问高年级同学讲述的那些故事真实与否,情不自禁时抚掌跺脚 忙个不亦乐乎。 等到“庆国庆,迎新生”晚会开始,“象孩子一样的滕美”已经小有名气, 辅导员给我安了许多头衔:学习委员、文娱委员、英语科代表,沿袭的是中学时 的“干部任免制度”;(这所学校沿袭了很多中学制度,比如上晚自习比如派班 主任,就差个早读了。)系学生会文艺部部长演唱“在水一方”的时候甚至邀请 滕美同学扎了两只明黄色的蝴蝶结在间奏处奶声奶气地道白:蒹葭苍苍,白露为 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说到表演,晚会上有一个诗朗诵节目比较有意思。娇小的女生长着一张肥美 而富有光泽的脸,男生很高,总是脉脉含情地看着她的脸,不知道是不是想问她 什么时候把身体长得与脸庞匹配。诗的名字叫“潮起潮落”,好象是表达了一种 送别和思念的意境。当女生在结尾处深情而意犹未尽地说出那四个字,男生的眼 里泪光闪动。后来我们断定他一定喜欢她,一定是触景生情,以后再要谈论某男 和某女怎么怎么,就有了一个名为“潮起潮落”的典故,男生简称潮起,女生叫 做潮落。 表演结束后是舞会。我虽然对新生活充满向往,要在完全不知道进退的前提 下与陌生人拥舞还是有一定的难度,所以整个舞会我都显得很安静,牵着几个彩 色气球,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人们转过来走过去。 小文变得很抢手。男生约她共舞,女生请她指教。那一夜济南下起了小雨, 据说入秋以后下雨被看成伤感的事情,我们学校的礼堂彩灯闪耀,歌舞升平,对 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给予了极大的蔑视。 做了一夜舞会皇后的小文用独特的方式咂摸着她的欣慰与喜悦,挨个评价舞 伴的舞姿。其中有个叫印明的人被大家难以忘怀,因为小文提起他的时候总是不 屑地说“他是在跳舞吗?简直是在拎麻袋。” 我们对麻袋都不陌生,我们对小文说起麻袋时翻的那个高难度白眼羡慕不已, 我们对把跳舞这样优美的事情比喻成“拎麻袋”深感意外,有人好奇地去打听那 个“拎麻袋”的印明的来头,才知道他是校长的公子,听说祖上是北京的旗人。 这个发现让小文大吃一惊,迅速停止了对“拎麻袋”运动的讨论。 那晚我一支舞也没有跳,也还是被人注意了。不几日我收到一封信。负责分 信的生活委员大惊小怪地说:“怎么没有寄信的地址啊?到时候你怎么写回信啊?” 小文老练地说:“滕美的爱情就要开始了。” 室友们看着信封右下角的“内详”两个字,恍然大悟地跟着小文一起起哄。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字迹潦草,表达混乱,看了好几遍才明白国庆那 晚,手拿气球的小女孩令某人感到意外亲切乃至熟悉和一见钟情,想和她相识相 知并相爱。在信里,那人还详细地描述了那天我头上那两只明黄色的蝴蝶结如何 令他心里柔软地疼痛着。信末的署名叫“山风”。这两个字彻底败坏了我的胃口, 一个连真名都不敢留下的人,我想我不太打算给他机会跟我发生什么故事。我说 过我是个早熟的女人,从来没有和任何男人有过肌肤之亲,但不妨碍我渴望一场 刻骨铭心的爱情,象火山爆发那样猛烈那样气势恢弘。我喜欢写作文,可以忽略 他不能用恰当的词汇来形容我的智慧,容貌,气质或者别的,却不能容忍他如此 胆怯。从来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发生在胆小鬼身上。 小文不理解我为什么不肯前去约会:“你见都没见着,怎么知道合不合适?” 爱情只有喜不喜欢,婚姻才谈合不合适。我想这样的道理,讲给一般十七、 八岁的孩子听,显得过于晦涩,而我们现在的年龄和世俗的惯例,都不允许谁把 爱情与婚姻分开,谁要敢从一开始打算和某人恋爱而不跟他一起生活,连自己也 不好意思饶恕自己。所以我回答得很简单:“连名字都不留,太不勇敢了。” 说完这句话,我把床头的小镜子拿过来照了照,滕美的娃娃脸上并没有出现 沧桑两个字,但我能感觉到心里有些隐隐的失望。 通过不断的传播和扩大,“勇敢”成为一种界限,从此以后凡我认识的男生, 再写信给某人表达仰慕之情的时候,大多认真签上自己的大名。 我一直无心去打听那个“山风”有没有在约定的时间里到学校操场的第二个 篮球架下去等“象孩子一样的滕美”,我发现我对这个学校已经开始厌倦。无论 是宿舍里的室友还是阶梯教室的老师或者学校门口那个卖烙饼的老太太,他们身 上都散发着一股类似于霉烂和发酵的浑浊味道,令我昏昏沉沉手足无措。当然, 没有人会同意我的观点,宿舍里的女生,不过就是一餐吃下我三天的口粮且喜欢 将天下大任往自己肩上撂罢了,我不能因为自己胸无大志就讨厌别人谈他的理想; 那些教授讲师,能用方言表达他们对定理、常识的理解,我听不懂,是我语言能 力太差;至于门口卖烙饼的老太太为什么要把摊子摆在公共厕所附近、上完厕所 洗不洗手,更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从来可以分享的都只是快乐,所以我一直 没有与任何人讲述我的厌倦,象孩子一样的滕美开始热衷于去抢占阶梯教室的最 后一排座位,盼过年一样等着老师点名,然后于课间休息时偷偷溜走。 济南的街道有一种广泛的亲和力,坦坦荡荡经纬分明,不容易迷路。我常常 把学生证、饭菜票和钱背在一个包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这个城市对葱蒜有非常特殊的感情,据说离济南不远有个叫章丘的地方,靠 种大葱养活了无数人,先别说菜场上章丘大葱堆积如山,看看我们食堂,炒鸡蛋 炖白菜拌黄瓜烩土豆,大盆子里无不赫赫然铺以柴禾似的葱段,直径超过索马里 难民儿童的手腕平均尺寸;至于大蒜,虽然没有听说哪个县市靠它养活,也同样 深受欢迎,街头巷尾有桌子的地方就有免费蒜瓣赠送。 公共汽车里总是弥漫着那种让人头晕的葱蒜味道,我几乎从不坐车,走哪算 哪,实在找不到路了,可以去岗亭问警察叔叔。有一次我不小心闯了红灯,叔叔 生气地抓住我的胳膊:“谁家的孩子?不好好读书到处溜达什么?” 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叔叔感性地红了眼睛, 在路口买了一个烤地瓜给我,在香烟壳上写了一行字:孩子,快回家吧,一个人 在街上走着危险。 那天我往学校走的时候心情一直不好,觉得自己挺委屈,想哭,又好象找不 到借口,就是很闷很烦,看谁都不象好人,晚上甚至把撅辫解开,象小文那样披 散着,对着小镜子发了很久的呆。不过第二天我还是继续四处溜达去了,披肩发 走了一会儿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我又拿皮筋给捆成原来的模样。 北方的季节变换来得比较快,我一双鞋子还没走烂,济南的冬天来了。据说 某个重工业企业是建在济南的风口处,起风时厂里的烟尘会盖去城市四分之三的 蓝天。济南的冬天没有风,天于是毫无心计地蔚蓝,路边的杨树和法国梧桐掉光 了叶子,象卸了妆的武生,朴素而沉默地站着,还是可以看出全副武装时的飒爽 英姿。只要有人敲起鼓点,他们必定跃跃欲试。日子在整个冬季成为不再流淌的 河,温吞吞慢悠悠,说不出的舒缓安逸。 而考试,是这个季节最大的败笔。学校有明文规定,一门功课不及格,可以 补考一次,两门以上不及格,勒令退学。考上末流大学已经有失体面,再被末流 大学开除,估计该找根老鼠尾巴将自己鞭挞至死了吧。再没有自尊心的人到了停 课复习阶段都会变得勤奋好学。小文平时就很用功,这时候可以充分体现对老乡 的照顾与关怀——帮我猜题,借笔记给我看。我在这一个月的突围挣扎中显得前 所未有的温顺乖觉,每日挑灯夜战,甚至常常忘记吃饭睡觉,更错过了无数欣赏 旭日和夕阳的大好时光。 宿舍里有人从街上买回来“心里美”(一种萝卜)切了放在暖气片上晾萝卜 干,乍一闻去,屋子里好象装满了臭屁,睡觉是对这种怪味道最有效的逃避,而 我,因为忙着要为,只好命令鼻子习惯于这“熏陶”。放假回到家,我母亲看见 滕美神情恍惚面黄肌瘦,叹了口气:“实在学不了就算了。总不能让所有的中国 人都出国深造……” 我虽深感龙恩浩荡,表面上还是万分歉疚:“对不起,妈,我也想象我姐那 样的,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冬天来了,春天确实已经不远。我姐爱上一个年轻有为的硕士,单等毕业就 会被公派到美利坚继续深造,而她自己,就算不努力,只要和他结了婚,也可以 出去陪读,他们可以在那里生孩子,那孩子将轻易获得绿卡而轻易改变命运。 除夕的年饭吃得很是兴高采烈。我母亲仿佛已经看见了她的美国外孙(女) 正在纽约的中央公园晒太阳。父亲破例没有跟着母亲兴高采烈却似乎有些不以为 然:“走那么远有什么好,想见个面都见不着。” 这种小农意识被母亲和我姐姐果断地否决了,鉴于对未来的遐想更令母亲着 迷,两个美女对我父亲的镇压不是很彻底,以至于他借着酒劲问“大家都去美国 了谁来搞建设”时,她们只是不屑地笑了笑,不予深究。 小文的春天也来了。还没到返校时间,她让我跟她提前回学校。校长的公子, 那个拎麻袋的印明,已经被小文弄得五迷三道,写信告诉小文说他连洗澡的时候 都在想念她。 我跟我母亲告别的时候,她再次宽慰我:“如果实在学不进去,能及格就行 了,反正有你姐,我们家也不用指望你了。” 2 转眼间来喜长到四五岁,这中间张大娘每天战战兢兢地提防着年轻女人再来 抢她的儿子,终是没来;张老汉照样是东家出西家进地照顾着苹果、梨、桃子等 等,日子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张大娘慢慢地放了心,只在看见来喜没 来得及穿已经小了的那几件衣服时,会回想起那天的情景。 清明前后正是小麦拔节、孕穗关键生长期,应加强麦田水肥管理,及时追肥, 适宜浇水,既保证充足的养料和水分,又不致于造成节间徒长倒伏;梨、苹果进 入开花座果期,要注意追肥浇水……地里的活很多,来喜每天跟着爹娘往地里跑, 乡亲们都夸来喜这孩子听话懂事,张大爷只觉得来喜没有兄弟姐妹跟他玩、太寂 寞,才整天这样跟前赶后。碰巧赶集时见有人卖八哥,张老汉把那八哥买了回来 给来喜做伴。八哥通体黑色,泛着金属光泽,只在尾巴尽头有些白色,黄嘴黄脚, 精神抖擞。村里有个会训鸟的老乡,看出这鸟成色不错,告诉张大爷可以教八哥 说话,不过要先对八哥的舌头进行“改造”。 “改造”当天,张大爷按照指点握住鸟,训鸟师点燃一支香火,吹掉外边的 香灰,左手将鸟嘴辦开,右手持香火,对准鸟的舌尖硬皮烧烤,八哥疼得发颤。 “爹,咱别烧它了吧,真可怜哩。”来喜看得胆战心惊。 “没事。过几天,硬皮掉了,就可以教八哥说话了。”训鸟师告诉张大爷一 家,“它疼一下,就能说话了,多好啊。” 来喜给八哥取名叫小宝,央求母亲“赶紧教小宝喊来喜的名哩”。 张大娘很奇怪:“为啥不教他喊爹喊娘?” “好多爹好多娘呢……哪知道叫谁?” “俺儿子真聪明。”张大爷赞不绝口。 “到时候你就不用去地里送饭了,你叫八哥去地里叫俺,俺就和爹回来吃饭 啊。” 这个建议迅速被采用,接下来的时间,张大娘在训鸟师傅的指导下教八哥说 话。八哥会说话以后,张大爷带着来喜在地里干活,张大娘在家做饭,做得差不 多了,差八哥去地里叫人。 父子俩回到家,饭也好了,什么都不耽误。村里的孩子很是羡慕,见了来喜 就问:“你家小宝……” 来喜很开心,好象真的多了个兄弟一样自豪,跟孩子们说八哥小宝的种种趣 事,如何吃饭喝水如何在屋子里飞来飞去。 一天中午,张大娘做好饭,让八哥去地里叫人。八哥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被老 鹰抓住,八哥在半空中撕心裂肺地喊着“来喜——来喜——” 老鹰很快带着八哥飞得无影无踪。 来喜被这阵势吓坏了,望着空中飘飞的羽毛号啕大哭。张大爷安慰他:“别 哭了,爹再给你买一只。”“不买了,再买又叫老鹰抓去……坏老鹰……” 晚上张大娘和张老汉说起训练小宝说话所吃的苦头,对那只被老鹰抓走的八 哥煞是怀念,“听训鸟的说要找只成色好的八哥也不容易呢,很多八哥都学不了 人说话。真可惜,咱这八哥才学会说话没几天。” 张老汉看了床上的来喜一眼:“还以为给来喜找了个伴儿,又没了。是挺可 惜的。咱这孩子心可真好啊。在地里的时候我跟他说再给他买一只八哥,他说不 要了,免得又给老鹰抓去……” “孩子孝顺就好啊,咱以后可就指望他了。这老鹰也不长眼,还不如抓只母 鸡呢,比八哥大多了,还不惹孩子伤心。”张大娘叹气。 “又瞎说话了。老鹰是你亲戚啊,还按照你的要求,你它抓什么它给你抓什 么。要不咱再给来喜买只小狗?我那天在城里看见有人卖小狗了,毛挺长,挺好 看。” 张大娘反对:“我看不行。你儿子整天牵条小狗,不成电视上那些外国娘们 儿了吗?再说小狗只会嗷嗷叫又不会说话……咱来喜主要是喜欢八哥会说话……” 正说着,来喜突然在梦里哭了起来,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什么。张大娘不 停地拍着他的背不停地安抚着,终于还是让来喜安静下来。 接连两三天,来喜不知道是没有从恐惧中解脱还是想念那只叫小宝的八哥, 有点迷迷糊糊,不肯吃饭,晚上常常惊醒。 眼看着来喜的胖脸蛋儿一圈圈瘦下去,老两口着急得厉害,张大爷带着来喜 去医院医生也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开了一些药回来,严格按照医生的吩咐喂给来 喜吃,来喜还是没有好转。 村里人出主意:“是不是魂叫鹰给抓去了?不如找个跳大神儿的给看看。” 张老汉有些迟疑:“能行啊?那可都是迷信……” “迷信迷信,有时候还真不能不信。” 村里住着一位半仙,据说新近有某神灵附体,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去找她, 连村长遇到难题都去求她帮忙。张老汉情急无奈,最后还是包了点钱去找半仙。 来喜的招魂仪式非常隆重。 几根木条扎住一端,另一端散散地支在地上,成了一个锥形的藩篱,藩篱顶 上放着一个土碗,碗里装满了香灰。在父母的再三恳求与说服之下,来喜战战兢 兢地钻进藩篱,蹲下,等待着仪式的开始。 主持仪式的神婆高大而健壮,脸膛黎黑目光游移,兔唇显得淘气而诡异;穿 着黑色的大襟衣裳,缠足,在院子里一步三摇地来回走动着,口中念念有词,纸 钱被东一堆一堆烧得遍地都是;无数毛钱串在铁丝上当作铃铛,不时喤啷喤啷摇 晃几下。 铃铛每摇一下,围观的乡亲与来喜都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一摞纸钱差不多烧完之后,神婆突然大喊一声:“站住!”没等围观的人反 应过来,神婆颠着小脚颤巍巍地向村口奔去,一整把香烧成火把,在夜里明明灭 灭。大家正懵懂着,神婆突然又掉头跑了回来。一阵风似的赶到藩篱旁边,这次 大喊的是“回来吧”!用毛钱串铃铛击碎藩篱上的土碗,香灰撒得来喜满头满脸 满身斑斑驳驳,来喜又惊又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好了,以后就没什么事了。” 神婆信心十足。 张老汉夫妇再三感谢,表示等来喜痊愈后再登门谢恩。 谁知道从第二天开始来喜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沉默和无精打采。张老汉 夫妇吓坏了,放下地里的庄稼,带着来喜去济南看病。一大早出门,下午到了济 南,来不及看看省会的繁华热闹,一家三口直接去了那所在全省都很有名气的医 院。医生诊断认为来喜是受了惊吓,没有别的毛病,建议张老汉带孩子回家静养。 听完医生的诊断,张老汉不动,低着头站在大大的“静”字下面若有所思。 医生问:“怎么了?” “哦……”张老汉领着张大娘和来喜走出医院的大门,看看四周果真安静了, 才低头对张大娘说:“咱去找他叔吧,医生会不会嫌俺们从乡下来,不肯好好看 ……” “行,赶紧去找他叔。” 很快找到住在济南城里的表亲,叔家的房子和乡下有很大的区别。没有院子, 没有高大的门窗,一格一格,象个鸟笼。八哥小宝就住在笼子里。 张老汉对来喜说:“这是你叔……快叫人……” 来喜望着面前也是高大健壮的表亲,礼貌地微笑:“叔,俺病了,没有精神。” 被称为“叔”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过,大手在来喜头上不停地摩挲着,仔 细地向张老汉夫妇询问来喜的情况。 叔家的墙上贴着许多画报,画着来喜看不懂的内容,来喜觉得眼睛有些不够 用,迟迟疑疑地转着脑袋,看也看不够地看。门脚放了一辆彩色的小自行车,— —这个来喜认识,跟爹的那辆长得很象。只是颜色花些尺寸小些。应该是小孩用 的吧,这么小的车。 婶听着来喜的八哥和神婆的招魂,痛心疾首:“城乡差别真的太大了……” 张老汉夫妇战战兢兢,不敢再说话。 来喜听不懂什么叫城乡差别,眼睛直钩钩地看着小房间里正在睡觉的小孩, 拽了拽母亲的衣脚:“娘,他的床……”那张小床的四周挂满了小猫小狗小猴子 模样的玩具,睡觉的孩子一翻身,床上的小铃铛忍不住就错错落落地响起来。 叔说:“咱们就不要再去医院了。医生还巴不得你住院治疗呢,他看你们憨 厚老实,才没把来喜的病说得很严重。你们要是不担心就让他在我这住几天,正 好这几天我媳妇儿休假。我儿子比来喜小两岁,两个人可以做伴。” 来喜于是被留在亲戚家里,张老汉夫妇俩万般牵挂地回到乡下。晚上来喜被 尿憋醒:“娘。尿尿。” 来抱他的却是叔。 来喜撒完尿,不肯再睡:“叔,俺娘呢?”“来喜乖。过几天咱们病好了就 回家找你娘去。现在先睡觉,多睡觉病才能早点好,知道吗?”“叔。俺的魂儿 叫老鹰给抓走了,去看小宝去了。” “那是骗人的话,别听他们的。你是被吓坏了。休息几天,带弟弟去楼下玩 玩就好了。院子里有很多小朋友。” 来喜不太能听明白叔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听话地躺回上,希望自己多 睡觉,早早养好病,回家去找爹和娘。 B 印明收到张梅发过去的传真,给她回了个电话:“除了因果报应,我暂时想 不出什么别的说法。”印明一向反对神秘主义,这次主动提出因果报应,让张梅 很有些难为情。 张梅再次因为“我可能把你给害了”而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印明 安慰她:“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现在已经没招了,你也别急着内疚,可能上天 自有安排。” 张梅放下电话,仔细打量着校长办公室。五年前,老校长当着全校师生的面 把育英中学交给了她:“我相信你的能力,不要叫我失望。” 那一年,张梅执教的初三(二)班,在全省模拟会考中拿了语文科目的三个 第一:及格率第一、总分第一、平均分第一。 十五年前老校长因为与当时任职的学校领导发生重大分歧,愤然退休,召集 一班志同道合的新老同志创办了全省第一所民办中学。张梅下班看见平时张贴各 种治安公告、布告的张贴栏上贴着一张“招聘启示”,记下了上面的地址。 星期天不用上班,张梅找到招聘负责人的办公地点,表达了自己想当老师的 意愿。许多人对招聘老师的说法和做法同样充满疑惑,校长办公室访客寥寥。 老校长问:“有经验吗?” 张梅回答:“没有。在厂里与设备打交道的,大学学的是电器自动化,专科。” “那为什么会想到要改行?教师不好当,收入也比较低。” “有所了解。‘纸上升天,实际靠边’。”张梅回答得不卑不亢。 1984年12月9 日,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王梓坤天早上一起床就忽然想到老师应 该有自己的节日,当天便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北京晚报》。第二天,《北京晚报》 刊出文章《王梓坤校长建议开展尊师重教月活动》,引起了读者强烈反响。1985 年1 月21日,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九次会议作出决议,将每年的9 月10日定 为教师节。这一项决议并没有迅速给全体执教鞭者的生活带来质的飞跃。 老校长听了“纸上升天,实际靠边”这句话,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梅一眼, 张梅接着说:“我需要假期。厂里规定要工作满五年以上才可以休假,而且每四 年才能休一回。” “能不能告诉我假期为什么对你那么重要?”校长若有所思。 “对不起,校长。不能说,请您原谅。不过我保证决不会影响平时的工作。” 张梅坦然而坚决地回答。 “那你想教什么?物理?好象也只有物理跟你学的专业比较对口。” “我想教语文。确实很不对口。您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试讲一次,不行我就回 去。” 母亲知道张梅要去应聘育英中学的老师,很是不以为然:“你再高风亮节也 不用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你是大学生,不用我告诉你民办教师是什么性质。你 能和那些老东西比吗?他们拿着教育处的退休工资,反聘过来挣外快,学校办不 下去了人家也饿不着。” 最后张梅还是放弃了“电器自动化技术员”的铁饭碗被国家从干部队伍里剔 除,成了一名没有保障的民办教师。母亲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报复:“我越是希 望你给我增光你越给我出难题让我难看。没什么了不起,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好了。” 育英中学距张梅家不过一小时车程,因为每次回去都惹得母亲不高兴,张梅 渐渐减少了回家的次数,休息日在宿舍里钻研业务知识。 陈平的出现更让母亲对张梅失望透顶,拒绝再认这个女儿,张梅有了更多的 时间和理由放在教学上,研究出一套“引导教育方案”。每教授一篇课文,她都 会配以恰当的图片、音乐,最大限度地激发同学们的想象空间。 讲《前出师表》之前,张梅提前一个星期布置学生们回家找寻合适课文氛围 的背景音乐,有个男同学把家里的《空城计》京剧磁带交了上来。上课的时候, 张梅先简要地介绍了诸葛亮的生平、主要贡献和一些相关的经典传说,然后放了 《空城计》片段:司马懿兵临城下,城门虚掩,仆从在扫地,诸葛亮在城楼上悠 然抚琴。关掉录音机,张梅问:“如果你是诸葛亮,当时会想什么?” 许多女生谈了些抽象的国家社稷,几个男同学坦白地说:“应该是害怕吧。 要是司马懿杀进来,什么都完了。” 张梅说:“我们都不是诸葛亮,无法肯定他想什么,但是我个人认为害怕是 当时那种状况下最为正常的反应。实际上我认为刘备死后,诸葛亮的日子大部分 都是恐惧与矛盾之中度过的。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理解,同学们有空仔细读读 《三国演义》,肯定会有不同的看法。好的文学作品就是给大家提供了广阔的想 象和感应空间。好了,我们来看看课文。” 在二胡曲《江河水》的背景音乐衬托下,张梅开始神闲气定地朗读:“臣亮 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 有人问:“刘禅那么没用,诸葛亮为什么还帮他?” “这个问题太复杂。一百个人有一百个答案,老师回答不了。不过我想,有 些事情,不是非此即彼那么简单。将来你一定深有体会。” 那些倔强的孩子,他们脆弱的自尊,纯洁的理想,陪伴张梅度过了漫长的十 几年,也许过几天,她将永远地失去他们,失去他们的向往他们的信任他们的倾 诉他们的真实。这个念头让张梅不寒而栗,失去了继续沉浸于回忆中的勇气。 窗外阳光灿烂。张梅起身收拾好东西,锁了门,甚至不曾回头看看刻着“校 长室”的铜质门牌,离开了。“张校长星期天也不休息啊?”看门岗的老头殷勤 地招呼,又觉得这殷勤有些突兀,于是满脸不合适宜的拘谨和羞涩。 张梅笑笑:“随便看看。没什么事。”走出育英中学的大门后张梅有些恍惚, 只觉得还有好些地方要去,不知道现在该去哪,由着自己的双腿下意识地移动。 不到两分钟后,张梅知道了自己的目标。去附近的菜场买了些水果拎在手里,朝 宋小燕家走去。 宋小燕是育英中学高二年级的学生,16岁,声音甜美,表情丰富,常常代表 班级和学校参加演讲、朗诵比赛,每次都能拿回奖状来,被戏称为育英中学的对 外发言人。 张梅出现在宋小燕家的门口,小姑娘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张校长您来了?” “妈妈呢?”张梅微笑着等宋小燕开防盗锁。 “在屋里。” 张梅顺着宋小燕的指引看过去,客厅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寂寞地坐 在沙发角落。 “大姐您好。我是张梅。”张梅把水果交给宋小燕,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 中年妇女脸上有两道愈合不久的刀疤,因为缝合技术欠佳,看上去很恐怖。 她完全不知道张梅是何许人,条件反射似的回答:“哦你好你好。” 说完了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的一头坐下,把背固执地对着门外。张梅下 意识地打量着这个家。 一套三房一厅格局的旧房子,设计不太合理,客厅里门太多,稍不注意就显 得凌乱不堪,更经不起沙发横七竖八柜子上堆满杂物这样的折腾。 宋小燕母女住一个房间,墙上斜斜地挂着宋小燕某次演讲的舞台照,写字台 上堆满衣服和书报,床边还横着几双鞋子;另外两间分属宋小燕的父亲和哥哥, 门紧闭着,宋小燕说他们一有空就出去了,不愿意在家看着母亲闹心:“我爸居 然想跟我妈离婚,说是看着她就烦。我哥居然也同意,男人为什么都这么自私啊? 又不是我妈愿意这样的。” 张梅在宋小燕肩膀上拍了几下,什么也没说。 “张校长,我爸要是真的跟我妈离婚了怎么办啊?”“我也不知道。不过请 你相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你能帮什么忙啊?到时候我爸要是娶了后妈回来,我妈怎么办?”宋小燕 哭了起来。 中年妇女在对面的房间里抽泣起来,因为那桩意外,厂里认为她已经不适合 再做原来的工作,让她下了岗,每个月发给一百多块钱的基本生活费。 “都怪我们家没有关系,一个破水泵,要工程师技术员去守吗?真让工程师 技术员去守他们愿意才怪了。真没人性……我爸和我哥还这样,别人不就更要欺 负我妈了吗?” 宋小燕的问题让张梅无从回答。她能帮什么忙呢?把那个打更的校工辞退了 让宋小燕的母亲去?那个校工怎么办呢?谁能担保他不是家里的顶梁柱?说不定 把他辞退以后会引出更悲惨的故事来。何况现在这情形就算她昧着良心让宋小燕 的母亲取而代之,估计没几天也是要被别人换掉的……能把宋小燕的母亲接过去 和张震的母亲住在一起吗?不敢想不能想没有办法想。 “我恨死那几个坏小子了!要不是他们我妈能这样吗?真恨不得一个一个杀 了这几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