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印明是个有趣而透明的孩子。瘦得象根竹竿,眼睛很大,白多黑少,随时都 能准备一副惊讶的表情。他对小文的追求没有任何新意,我充当着电灯泡,从大 明湖到趵突泉再到千佛山和黄河边,一路照耀过去,印明从来没有表示过任何不 满,手舞足蹈地讲述他中学时代的种种遭遇:上课睡觉被罚站,不交作业被罚扫 女厕所……说到用直尺量老师的鞋跟时,小文再也挂不住国母风范,唏哩哗啦笑 出声来。 印明高中的物理老师是个年轻女人,喜欢穿高跟鞋。讲电磁感应那天她穿了 一双棕红的高跟鞋,钉着铁掌,不知道是为了强化电磁感应能导致能量转换的事 实还是新买的鞋子不甚合脚令她有些紧张,女老师一刻不停地在讲台上来回踱步, “哒哒”之声扰得印明难以入睡,印明就对那双鞋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后来老 师预留十五分钟时间讨论,问同学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碰巧印明旁边有个女 同学对左手螺旋和右手螺旋判定电场磁场正负极区别不清楚,举手发问,老师欣 欣然前往解答。 印明突发奇想,用直尺测量老师的鞋跟,因为数字大出意料,老师转过身以 后印明还在猫着腰。老师出离愤怒,将印明赶出教室,从此不准他上物理课。印 明对这一裁定拥戴不已,只要物理老师往教室门口一站,他即刻起身离开。 谁知好景不长,几天后在学校的公厕遇到校长,校长问:“上课时间不上课 来上厕所,你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印明得以重返物理课堂,代价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物理老师说“我错了。” 因为印明当时的态度诚恳得有些出人意料,因为“我错了”这三个字念得太 有特点,同学们不肯轻易忘却那有趣的一幕,直到高三毕业,印明一直沿用着另 一个称呼,叫“我错了”。 年前的同学聚会上,他们还问他“你错了没有”。 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印明一直歪着头,夹紧上臂,以肘关节为支点,象钟 摆一样摇着胳膊,时不时地再张开五指来强调情节的变化。 我笑得几乎岔气,心理阴暗地设想如果某一天他和小文结了婚,会不会象孙 悟空与西王母喜结莲理一样让人诧异。印明天真无邪,小文一派矜持。 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向印明透露文婷的生活细节,比如爱看《乱世佳人》比 如喜欢用美加净珍珠霜比如洗完脚要搽香脂比如希望拥有一柄牛角梳。印明有两 个哥哥,家里除了母亲再没有别的异性,印明对她们的好奇里还夹杂着急切靠近 的渴望。小文丰富多彩的生活细节令他无比兴奋,兴奋得忍不住要向其他人炫耀。 有一天,晚自习检查结束后我就逃回宿舍去看小人书。《大闹天宫》,听说 是名人绘制。书皮已经脱落,我不太了解,光觉得猴子的脸谱充满灵性,一招一 式,很象飞天。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学生会稽查组,没有吭声。 印明在门外喊:“是我。我知道你在,开门给我。” 我赶紧开灯开门,笑得象朵鸡冠花:“是你呀?吓死我了。小文上晚自习去 了呀,你不知道?” “我上来找你的。”印明低着头,有些不自在。他那么高,那么瘦,在我面 前低了头还是一根竹竿,一根安了龙头做成拐杖的竹竿。 找我?找我干什么?我的脑子以电子碰撞的速度揣摩着他的来意。印明无精 打采地坐在我的床沿上,我心情复杂地站在他旁边。 “滕美,你是和文婷一个地方来的。她谈过恋爱吗?” 这话让我觉得很意外,非常意外。“你怎么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松了 一口气,在对面的床沿上坐下。 “他们说……她那么老练……可能早就不是……处女了。” 这句话说出口以后印明几乎成了一滩烂泥。 我笑了一下,又觉得这样笑太残酷,说:“你问她去吧。我怎么会知道?” “我……” “以后别跟人家说你认识我。”我说。 “你这什么意思?” “文婷是什么样的人,谁说了也不算。你自己长了眼睛和大脑,可以去看去 了解。就算她有过什么从前,关你们什么事……”我还没说完就住了口,实在是 缺乏说下去的耐心。这样的道理太简单,实在没什么讨论的必要。印明的脸色更 加难看,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回答等于肯定了他们的猜测,就说:“来这个学校 之前我根本不认识文婷,你问我什么也是白问。事实上我不喜欢她这种性格,表 演痕迹太浓,但是你们这样说她,你这样说她,我觉得很耻辱,对大家来说都很 耻辱。” 印明半天没有回应我,后来说了句“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就告辞了。 我不认为一个“孩子”能有这么成熟的见解,问题在于,如果我逢人就讲我 不是个孩子,会令彼此尴尬。对方会认为被抢白,而我,因为找不到很确切的词 语来表达“孩子”与“人”的区别,会显得为与众不同而与众不同一样矫情。那 么,我就承认自己是个孩子吧,在别人面前。 印明走后我无心再关注孙悟空怎么样掀翻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我发现印明 令我对伟大爱情的憧憬发生了危机。与印明相反,我家阴盛阳衰,那两个美女主 宰了家中全部的话题,我父亲,不过是某一场政治运动的得益者,如果不是我母 亲家庭背景复杂,如果不是那时候贫穷受到最大限度的推崇,以我父亲的才情, 如何能够打动工宣队能歌善舞且美若天仙的“队花”?显然我父亲对自己的幸运 有相当清醒的认识,在这个家中,他始终心甘情愿地充当着牛粪的角色,鞠躬尽 瘁地滋养着我母亲这株鲜花和鲜花发出的新芽。 我一直坚信如果我母亲遇到一个令她心悦诚服的男人,她一定不会这么僵硬, 而始终保持这样一种僵硬的姿态,实在是乏味而疲倦的事情。一根木头,如果不 曾燃烧过,它始终只能是一根木头,那燃烧过的,虽然只剩一堆灰烬,却可以借 助风与流水,走得更远。 而印明和文婷这两根质地相近的木头,既然幸运地相遇,为什么不好好燃烧? 我的“早熟”在今夜受到严重打击,除了满脑子充满一些前后矛盾的观念,“早 熟”没有给我任何好处。我灰心地关掉台灯和屋内的照明灯,这才发现,窗外是 有月亮的,月光透过白杨树的新叶,蹦蹦跳跳地来到我的床前我的墙上,无法拒 绝。 3 婶是个善良而直爽的女人,说话很快。 第二天一早就上菜场买了许多平时乡下不太常见的菜蔬回来,给来喜做好吃 的。 弟弟是个可爱的孩子,脑袋很大,脖子太短,象个大阿福。很乖,迫不及待 地要把自己的好东西分给来喜哥哥,教来喜背“除禾日当午”,给来喜讲小红帽 的故事。 “来喜哥哥,你有外婆吗?”弟弟问。 “没有。我只有娘,啊,还有爹。” “那你外婆呢?是不是上幼儿园了?” “幼儿园是啥?” “就是……好多小朋友在一起玩。”“俺不知道。俺没上过幼儿园。你上吗?” “上啊。可是现在我没有上。妈妈说我咳嗽好了才去。” “上幼儿园要咳嗽?俺不去了。咳嗽疼呢。”“我要去。妈妈说我咳嗽好了 就要去。” “你的小红帽是幼儿园的?” “对啊。阿姨跟我们说的。可是你没有外婆就……当不了小红帽了呀……” 弟弟非常遗憾。 来喜对不能当小红帽并不觉得有什么损失,央求弟弟给他讲其它童话故事。 “来喜哥哥你也给我讲个故事吧。明天我再给你讲童话故事。” “俺……没有故事。村里的事你听吗?” 弟弟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去问问爸爸妈妈。” 不一会儿,弟弟从厨房里跑出来:“来喜哥哥,你给我讲村里的事儿吧。爸 爸说你的八哥会说话呢,是真的吗?” 说到八哥,来喜忍不住叹了口气。“来喜哥哥你难过了吗?” “俺的八哥叫老鹰抓走了。八哥会喊来喜的名字哩。” “啊,太好了。八哥也是这样喊‘来喜哥哥’吗?” “不好。小宝已经死了,再也不回来了。小宝会喊‘来喜’,不会喊‘来喜 哥哥’。” “小宝是谁啊?”弟弟纳闷地问。 “小宝是八哥的名字。小宝已经死了。” “哦。我知道了。是叫老鹰吃到肚子里面去了吗?” “俺不知道。那天老鹰把小宝抓走了,掉了好些毛。” “来喜哥哥,我们去找老鹰报仇吧。把老鹰的肚子剪开,小宝就可以出来了, 把石头缝进老鹰的肚子里面去,它就死了。” 来喜并不同意采纳弟弟的建议,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婶已经开始叫他们吃 饭了:“来喜,宝宝,来,洗洗手,咱们吃饭了。” “妈妈,来喜哥哥的八哥被老鹰吃到肚子里面去了,我们去找老鹰报仇吧。” 弟弟在饭桌上说。“我们抓不到老鹰,抓到了也报不了仇。”叔把饭碗放在弟弟 面前。“爸爸,大灰狼把小红帽吃到肚子里面去了都可以跑出来的,猎人把大灰 狼的肚子剪开了。”弟弟认真地说。 “那是童话故事,孩子。骗人的。”婶说着让来喜和弟弟开始吃饭。“不是 骗人的。老师说了童话故事是美好的呢,妈妈,我要告诉老师你说得不对。”来 喜愣愣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宝宝,童话故事不是骗人的,妈妈说得不对。但是,有很多事情和童话故 事里不太一样。比如说八哥被老鹰吃到肚子里,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呢?”弟弟不依不饶。 “因为……等宝宝长大了就知道了,咱们吃饭,把答案留着将来宝宝去弄明 白好不好?” 叔开始张罗孩子们的饭菜。 “来喜,多吃点肉啊,吃肉长高高。”婶给来喜夹了许多菜。“妈妈,我也 要长高高。”弟弟有些不开心。来喜懂事地把碗里的菜拨给弟弟:“你吃吧,俺 不长高高了。” 叔伸胳臂拦住来喜,也夹了许多菜给儿子,说:“宝宝,你是主人,来喜哥 哥是客人,我们要把好吃的好玩的给客人,知道吗?”“爸爸,我也能当客人吗?” “好吧,宝宝和来喜都是客人,我和你爸爸是主人。来,都吃肉都长高高。 看谁先吃完。”婶开心地忙着给两个孩子布菜,扭头对丈夫说:“我真觉得独生 子女挺可怜的。连个伴儿也没有。你看,有来喜在,咱们宝宝干什么都有劲儿多 了。” “快别,和国家基本国策较劲是不对的。”叔笑。 “瞎说什么。”“我就怕你突然长一志气,准备改善儿子的生存处境,当超 生游击队队长。” “你得了吧。就这一个还多亏外婆帮忙带着,要不非把我累死不可。晚上带 孩子连个觉都睡不好,白天在单位还要和男人们一比高低,我还不够可怜啊?” “你看吧,又要喊男女平等又要男人照顾你们,天下的道理都让你们占完了。 不过还真是要谢谢外婆,要不咱们宝宝也没这么幸福,对不对?” “爸爸,来喜哥哥没有外婆,他不当小红帽了。” 婶听见这话,抬头看了丈夫一眼:“来喜的娘多大年纪了?” “比老张小五六岁,快六十了吧。” “哦……来喜,宝宝,咱们吃饭,不说话了。吃完饭带你们去散步好吧?” “婶儿,俺家里还有好多衣服呢。娘不让随便要人家的东西。”来喜说,嘴里的 肉丸子几乎掉出来。 “不是要给你买布。是说吃完饭带你们去街头的公园里走走。明白了吗来喜? 散步的意思就是没事儿出去溜达溜达。”婶笑得前仰后合。大家嘻嘻哈哈地吃饭。 吃完饭,来喜牵着弟弟的手,跟着叔和婶出去散步。 路上人很多,一律神闲气定,步履轻快。街道似乎总也找不到通畅的时候。 叔和婶分了工,婶抱着宝宝,叔牵着来喜,免得走散。 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摆了许多地摊,卖书卖鞋卖瓜子儿,应有尽有,卖衣服 的最多,放眼望去,那些衣服彩旗一样随风舞动。 “叔,晚上也赶集呀?”来喜问。 “对啊。天天晚上都可以赶集。”叔回答。 “俺怎么没见小毛驴呢?天都黑了小毛驴儿能看见路吗?” “这些东西都是人自己用车装过来的,不用小毛驴儿运。” “那小毛驴儿干吗呢?” “我们这的人都不养小毛驴儿。” 走到街心花园门口,人少了许多,婶把宝宝放下来:“宝宝自己走啊,乖。 看人家来喜哥哥都自己走。”“来喜哥哥,这棵树好高呀。”一直在听来喜和父 亲谈论毛驴一直找不到机会发表见解的弟弟望着一棵高耸入云的杨树大发感慨。 “比楼都高。”来喜回答。“爸爸,要吃多少肉才能长这么高呀?” “树又不吃肉。”来喜笑。弟弟想了想,也笑了:“来喜哥哥咱们回家玩沙 子去吧。” “好啊。” 楼下有个沙堆,是孩子们的乐园。只要不下大雨,只要不是睡觉时间,沙堆 上就爬满了孩子。 来喜经常带着弟弟在沙堆里挖了无数的战壕与陷阱,利用自己的想象认真模 拟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引得邻居小朋友艳羡不已。 C 星期一。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什么也不打算发生,育英中学的老师们见了张梅, 依旧客客气气地招呼。工作例会还是开得很轻松,每个教研室都按照年前的计划 按部就班地工作,高一某班的一个女同学在全区作文比赛中拿了一等奖,初中部 要派一年级同学参加六·一庆典…… 会议结束前,张梅宣布了一项决定:请假10天,学校的工作暂由副校长之一 主持。因为事先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过,与会人员都有些惊讶,努力观察着张梅举 手投足间透露的信息。 散会后张梅给赵杰打了个电话:“我要离开10来天,有什么事找我的话尽管 留言,我会经常查秘书台。” 赵杰先是有些奇怪,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张梅:“张老师,您是不是太软 弱了,由着陈平在外面乱来。有时候好心是没有任何说服力的,您最好还是别太 好说话了。我觉得您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听同事说他都成我们的‘常客’了,这 对您影响也不好啊。那天陈平在路上遇到我,一脸流氓相,要不是看您的面子我 真想给他一拳砸过去。您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找了个这种男人啊……他老这样, 迟早还是会上电视的,到时候多没面子。” “赵杰,咱们不说这个好吗?” 赵杰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碰巧妻子的预产期即将来临,他忍不住要 与张梅分享这喜悦:“张老师,我媳妇快生孩子了,我很紧张呢。不过我们做了 很多准备呀,她说以后我们每天都要记育儿日记,孩子什么时候笑啊,什么时候 长了第一颗牙齿啊,什么时候会走路什么的全记下来,将来他自己翻着,多有意 思……我媳妇还买了一个成长相册,呵呵,前面留了一个位置给小孩印小脚印呢。 张梅老师你说现在的人多会挣钱,想得实在太周到了,你花钱买了他的东西还对 他感激得不得了……” 说完后赵杰突然想起张梅没有孩子,突然就住了嘴。 “恭喜你们。”张梅说,“我还有点别的事情,以后再联系好吗?” 挂了赵杰的电话,张梅给吴亮打了过去。“我要离开10来天。有什么事找我 的话尽管留言,我会经常查秘书台。” 吴亮没有说话。 “我不会逃跑,请你相信。”“我信。”吴亮叹息了一声。 张梅还想再说什么,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只好和吴亮道别。“你好。” “张校长,是我。”却是分管教务的副校长。 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是老校长的得意门生,因为有学历方面的优势, 起点比较高,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直接推荐到育英中学当了副校长,加上年轻,没 有受过什么挫折,常常有许多大胆的设想,令大家耳目一新以后又不以为然。张 梅常常力排众议采纳他的建议,但心里并不赞赏他的这种“激进”。成功的管理 者不需要时刻令周围的人吃惊,更应该让大家感觉的是一种温暖和亲和力,再好 的方案不能顺利实施也只能是垃圾一堆。何况这个行业的特征决定了没有任何举 措能一蹴而就,许多时候耐心和细心比雄心更有战斗力。 许多次张梅都想找他谈谈,许多次这种讨论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被他即兴的突 发奇想给打断了。 “张校长您出什么事了吧?” “怎么了?”张梅装做若无其事地问。 “哦,没什么没什么……”对方接着说了许多无关痛痒的话来掩饰刚才的突 兀。 “我知道你想什么。别太性急,你比他们有优势。”张梅无法断定他知道不 知道那份内参,不过已经不再重要,她也不打算再跟他讨论什么,前人有的是对 生活的精辟论断,但至今没有人愿意按照那些格言警句的教诲去生活。 因为育英中学性质特殊,校长请假不需要教育处批准,张梅又没有兼课,请 假手续很简单,前后花了不过十分钟时间。办完请假手续,张梅意识到很有可能 从此将不能再踏进这间办公室一步,心里轻轻地抽了一下,留恋地看着办公室里 的每一个细小物件。 晚上张梅对陈平说要离家十来天。陈平问:“去就去,又玩什么花样?” “出去走走,没有别的事情。如果有人来家里找我,你可以给我留言,我会 经常查秘书台。” “你为什么不直接开着电话?留言这么麻烦。” “想安静一下。” “你还要怎么安静啊,十多年了还没还没安静够?该不是有野男人了吧?别 做梦了,我肯定是不会和你离婚的。” 张梅起身洗碗、打扫卫生,不再和陈平说话。 她对他一直深感歉疚,所以由着他寸土必争地报复她。 十三年前,陈平“因公负伤”,厂里补偿性地分了一套两房一厅的旧房子给 他。许多人奋斗一生都没能分到房子,但这样的“因祸得福”并不能安慰二十多 岁的陈平。失去生育能力并不影响他在台上惟妙惟肖地模仿流行歌星的打扮与唱 腔,却在他和年轻漂亮的姑娘们中间筑起了一道城墙。 陈平绝后的消息传到东北老家,街坊邻里坚信一定是陈平的父辈或者是他自 己做了什么缺德事,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陈平的母亲因为受不了指点上吊自杀, 陈平几乎为此发疯,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正常登台,整天整天地闷在屋子里抽烟喝 酒。起初歌舞团的书记还领着同志们去找他谈心开导他让他化悲痛为力量好好为 广大人民群众唱歌,到后来大家都失去了耐心,连陈平两个字都不愿意提。 就在陈平觉得天地一片黑暗的时候,张梅找到他:“我知道你不能生育。如 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结婚。” 那个星期天,下着瓢泼的大雨,张梅湿着两条裤管出现在陈平面前。陈平的 房间里弥漫着臭袜子脏衣服烟草隔夜啤酒等混合而成的味道,使张梅一直难以忘 怀。而按常规应该注意的陈平的反应,她却没有任何印象。 突如其来的幸福象个阴谋,让陈平不能相信。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仍然不敢按 照张梅留下的地址去找她,也不敢打听张梅到底什么来路,她通过什么渠道打听 到了他的消息,甚至不敢和团里的同事谈起这件事,生怕这又是一个事故生怕这 事故成为自己丢人现眼的新借口。 张梅再次出现在陈平面前,再次声明她不介意陈平不能生育要和他结婚,陈 平终于对“黄天开眼”有了具体认识。 张梅把陈平带回家,母亲勃然大怒,当着陈平的面劈头盖脸给张梅一顿臭骂: “你到底哪根筋出了问题?什么人不好找偏要找个残疾?现在你还年轻,以为自 己很伟大很了不起,将来你老了谁照顾你谁给你养老送终?他要是死了你靠谁? 有个病痛想叫人递杯开水都没有,说不定死在床上烂臭了别人还没有发现……” 父亲搬了把椅子远远地坐在门口,象逃避瘟疫一样看着陈平。可怜的陈平, 他为了获得张梅父母的接纳,放弃了所有的个性打扮,特意去理发店按照理发师 的建议把头发弄得象一片光亮的瓦,裤线笔直有如利刀,在张梅母亲的骂声中委 屈地缩成一团,几乎将头勾到沙发座位下面去。 从家里出来,张梅告诉陈平:“你放心,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我妈管不了。” 陈平哭了,感动地抱着张梅发誓要爱她一生一世。 “对了,我查过了,你那个宝贝学生,只是个小兵,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 听说他读书那会儿你对他好得不得了。我说张梅张大校长,您年轻那会儿是不是 跟那孩子有一腿啊……要真是这样的话你他妈还真够新潮的,赶在十几年前我们 大家伙都还纯洁无比的时候就开始玩这些花样了……” 张梅只当没听见陈平说什么,进了自己的房间,仔细地挑拣着外出要穿的衣 服。挑着挑着就走了神。赵杰读书的时候真是个淘气的孩子。 那年春天,张梅带同学们去春游,事先说好了不准破坏草木,结果赵杰折了 许多花要送给张梅。 “不是说好了不准攀摘花木什么的,你怎么忘了?”张梅望着满头大汗地抱 着满怀鲜花的赵杰,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 “我没忘啊。可是这些花长在这么老远的山里,又没人来看,留着干什么? 再说过几天也谢了。” “它也是生命,也有权利自由生长。” “什么呀,花开了就是给人看的,你怎么知道它不喜欢被人采回来?你把它 带回家插上,它还见了别的世面呢。再说我又不是给我自己折的……” 后来张梅还是把花带回宿舍去了,没有花瓶,插在洗衣服用的桶里,养了很 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