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印明对文婷的怀疑让我动摇了对伟大爱情的向往,我却看不出对他们自己有 多大影响。每天晚自习结束,两人心照不宣地从教室消失,我们则回到宿舍猜测 今晚“潮起”会带“潮落”去哪些地方,想着想着某人竟然要吃吃地笑起来,仿 佛那被关爱的不是小文而是她自己。 我从来不主动参与这样的遐想,但是如果室友们一定要问“滕美你觉得他们 ……”我一般都会应景地说上几句,然后补充“不过我也不知道,还是别瞎说的 好。” 她们就会放过我:“是啊,你整天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严重脱离群众,能知 道什么呢?” 与类似有意淫嫌疑的闲谈相比,我宁愿接着脱离群众,整天在大街上晃来晃 去。 可是北方的春天不适合在大街上溜达。漫天飞舞着一些碎棉花一样的东西 (听说杨树柳树就是通过这种手段进行繁衍),走在路上,一不留神就被迷了眼 睛塞了鼻子,那些树上冷不丁掉进衣领的树挂,更让人怀疑遇到了虫害。 这个春天,象孩子一样的滕美再次回到教室,照例去抢占最后一排座位,所 不同的是,课间休息时我不再溜走,而是认认真真琢磨着替某人写情书。我固执 地相信这是“君子有成人之美”的古训在我身上得以发扬光大,诱发了我助人为 乐的优良品质,不愿意承认如一些人所说校园里越来越多的轻率爱情令我变得伤 心灰心和玩世不恭,说真的我不认为自己对他们寄予了怎样的希望,爱情是他们 的,轻率与否跟我毫不相干,为别人的事情伤心灰心和玩世不恭,就算我再无聊, 暂时也还是不想去做这方面的努力。 我发明了一种“可不可以”句型,让男生们问他心仪的女生“可不可以陪我 去看这场电影?”“我可不可以陪你去登泰山?”凡此种种,出征者所向披靡。 该问的女生都已经问过,来不及问的还在寻找,我再一次无所事事,在校园 里瞎转悠,发现了一小片桃树林,十来株的规模,在春天里挂着满树满枝的笑容, 奇怪的是桃树林用水泥砖墙围着,还安了铁门铁锁。以我的经验,桃树挨那么近, 花粉传得乱七八糟,结不了好果,这些桃树种在那里,显然不是为了吃桃,可是 如此戒备深严,有几个人能象我一样钻头弥缝地来看桃花? 好象是四五岁左右,我姐姐得了肺炎,母亲忙不过来,把我打发到奶奶家住 了一阵。因为与美女儿媳妇不和,奶奶顺带着对美女的两个女儿也没什么兴趣。 这种冷落让我受用不已,我在奶奶家里,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也是春天,那 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子时常下雨,桃花在春雨里稀稀簌簌地飘落,屋后有一条排水 用的小沟(奶奶说那叫阳沟),不过一巴掌宽,这时飘满了桃花,迤俪流过,说 不出的妩媚,后来学了“落英缤纷”这个成语,我第一个反应是发明这个词儿的 人一定和我奶奶家的小山村有什么渊源。 奶奶还说,我是一只桃花猪——属猪,生于桃花盛开的季节。这个季节的猪 除了具有贪睡、懒惰这些人所周知的共性外,多了一条:臭美。 奶奶固执地认为臭美是一种非常不好的品质,常常举例证明什么什么人因为 臭美给自己和家人带来了怎样的灾难,我总是不以为然。就象我不认为贪睡和懒 惰有什么不好一样,我同样并不排斥自己的臭美。臭美有什么不好呢?臭美可以 对所有美丽的事物保持真实的好奇。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校园里发现这么一片安静的桃树林。我一有空就往那 儿跑。 桃花的花期不长,到最后,都要无法避免地成为一些小桃子,不管能不能成 熟。离凋谢的时间越近我往那儿跑得越勤。即将凋谢的桃花显得很倔强,花蕊已 经枯黄了,花瓣已经半蔫了,却还是理直气壮地开着,粉红的坚持粉红,润白的 苦撑着不肯变色,尽可能地铺开在枝头。有一天下午没有课,我照例去看桃花。 奇怪的是这一次铁门开着,有个驼背老头在晒太阳。听见我的脚步声,老头赶紧 拉衣裳遮挡干瘪的胸膛。 我本来想说句对不起之类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傻乎乎地站在铁门口,满脸 恐慌。 “别怕。喜欢这桃花吗?多看几眼,过几天就没了。今年闰月,开得晚,要 是往年啊,早就谢了。”老头的口音浑浊沉重,我听着非常吃力,但是从他难以 掩饰的兴奋中,我相信平常很少有人和他说话,否则他不会见了人就这么急于倾 诉。 我告诉他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喜欢桃花。 老头开心地笑:“看不出你都上大学了?了不得了不得。” 老头是这学校的园丁(不是老师),三年前从乡下来到这里,负责养盆景。 一旦开什么重要的会或者要布置演出现场,学校就会来找他借盆景,用完了再还 回来。 我才发现桃树林旁边有一扇小门,可以通到旁边的大房子,显然那边就是花 房了。 老头说这些桃花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几个桃核。他的老太太来看他的时候,带 了些肥城桃来,他吃完桃,随便将桃核扔在地上,想不到就长成桃树开了桃花。 从桃核到桃花,只需要三年时间。 象个童话故事一样。我笑了笑。 老头让我把他叫张大爷,叫我经常去他的花房看盆景。他原来的宿舍被让给 新来的木工了,以后他会长期住在花房里。 或许我只需点头,就算答应了他而又不来,他也无从查找我的下落,但我选 择了坦白,我告诉他我喜欢直接长在地里的东西,盆景象被关在监狱里的人一样 让我看了不太舒服,等这桃花谢完,我就不会来了,就算要来,也得等到明年春 天。再后来我去了几次,每次都给张大爷带点吃的:食堂做的馒头,小卖铺买的 花生……我知道这些东西满大街都有,也没打算要感动老人,但是手里有点东西, 让我招呼他时能够显得比较自然。 张大爷一定要剪些名贵品种送给我,我拒绝了,告诉他等我有了自己的小园 子,一定找他要些花木种在里面。 “傻闺女,到那时,大爷已经死了。” “那我问你的儿子、女儿要。”我随口说。 “我没有儿女。只有一个老太婆。” 张大爷的回答让我有些难过,倒是他自己不太介意:“大爷不怪你,你是个 好闺女。”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闺女,桃花谢过,滕美很顺畅地中断了对张大爷的造 访。 记性好固然值得赞扬,但要过目不忘地将偶然遇见的每一个路人载入史册, 不太现实;这个仲春,班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们来不及寂寞,我来不及寂寞。 那天我从桃树林回去,整个女生楼都在热闹地讨论这着什么事情。回宿舍问 文婷,才知道班里来了个一米八五的女同学。一米八五!女同学!我问“怎么会 这个学期才来呢?” 没有人知道原因,大家只急切地跑去大个(几秒钟内同学们已经达成共识将 她的真名忘却)的宿舍一睹芳容。我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不合适,没有去“参观”。 就算是只猴子,它也不肯让人跑到笼子里去看它。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我无法避免 地见到了大个。她真的很高很大,站在几千个又蹦又跳的同学中间也没有任何被 淹没的危险。短暂的惊讶过后我心里溢满一种类似于同情的忧伤。大个长的真是 不好看,头发枯黄而少,在脑后扎成一条小猪尾巴样的辫子,嘴大牙稀,满脸的 雀斑,最难以忽略的是她整个的身板、走路的架势,都和男人没有区别。 从来老师都教我不要以貌取人,可我总忍不住要梦想自己面若桃花。 文婷很快带回来确切消息,大个是国家二级运动员,主攻跳高,本来高我们 一届,去年比赛太多,休学一年。 室友们笑:“啊,跳高,她倒是真高啊。”“还跳什么,伸腿一跨,肯定比 别人费了牛劲跳过的还高。” “真是靠啥吃啥,长这么高也挺合适的。打饭的时候隔着三四个人也能把饭 盒递给卖饭的。” 我的同情很快被平复下去。大个有高额的补贴,听说家境又很好,总之她经 常有好吃好玩的东西分给班上的同学、她的老乡和待她不错的老师们。 大个并不象我想象的那么沉默和自卑,她不停地给大家讲她快乐的童年,讲 她同样高大的妹妹如何欺骗男生的感情讲她的家人因为个子高引发的种种趣事… …大个很快成了普受欢迎的人,所到之处欢声笑语不断,比系领导的威望还高。 原来不美的女人也可以这样生动,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不过这并没有令我有 太多的羡慕或者妒忌,每次体育组的运动员训练完相互“践踏”(放松肌肉), 看见大个象推土机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操场上,几乎要占去整张垫子那么触目惊 心,我心里总是不太舒服。我不是一个有独到见解的人,总认为女人应该柔美, 需要依赖,她那么高那么壮,要找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潮起潮落”? 也许人心是可以相互感应的。大个见了我,远不如见了别人那样大大咧咧, 她有意识地到我们宿舍来坐,叫我介绍她看一些书,谈谈我对这个城市的感受, 叫我陪她去打饭打水散步逛街看电影。文婷语重心长地叫我不要和大个在一起: “你也就一米六吧,跟她走在一起看上去连一米四都没有。” 我如何去拒绝大个呢?拒绝不了。跟她说“你太高了,别来找我?”太残酷, 我说不出来。 当然谁也没想到,大个给我带来了爱情,我的,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情。 比我高两届的梁冰在食堂里塞了一张纸条给我:滕美你可不可以帮我缝一下 被子?这个周末。XXX 梁冰。 我展开纸条后报以会心微笑,总算轮到我恋爱了。这个沉默的广东人我是有 印象的,只不过先前不知道他叫梁冰。这个学校的广东人不多,他们经常吆喝着 开什么同乡会,那些女生,在楼道里无比优越地“阿”来“阿”去,每句话都拖 着长长的尾音,想不认识她们,不太容易。因为被迫关注她们,对她们的老乡也 就不得不多看两眼,加上高个子的广东人太少,梁冰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那层楼的 时候,许多人就开始注意他了。我在楼上住了这许多个月,见过梁冰几次,但从 来没听他出过声。现在这个沉默的人,当着许多人给我递了张条子,总算轮到我 恋爱了。大个不明白纸条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能看懂我的表情,问我:“你 是要开始谈恋爱了吗?那以后没有人陪我了。” “你也可以谈恋爱。”“没有人敢要我。”我听见这句话,牵着大个的手, 一言不发地回宿舍去了。 周末我如约去梁冰的宿舍找他。 这是我第一次光顾素有猪圈美誉的男生宿舍楼。楼下撒满来历不明的垃圾, 大老远地熏着人,我咬咬牙,还是走了过去,在心里叽里咕噜地说服自己——通 往幸福的路如果太平坦,会让人觉得幸福来得太容易太不真实和不可信,如果爱 情与最初遭遇的不适成正比,哪怕踩着大便过去,估计也还是有人敢于勇往直前 的。看门的老太太有些不好说话,非要问清楚我是哪里来的多大了找谁要干什么。 我耐心地逐条作答。心里有些好笑,校长为什么一定要让老太太守男生宿舍而偏 要让老头子给女生楼打更? 听说我是要给某人缝被子,老太太破例给了我一点好颜色看,不知道是不是 因为会使针线的女生越来越少,她老人家不忍心就这样埋没了我;可惜我有些得 寸进尺,在被恩准上楼的同时顺便问了一下XXX 房间的具体位置,老太太白了我 一大眼:“你自己不会上去找吗?” 我赶紧点头告退,一边上楼一边暗暗嘲笑自己“得意忘形”的罪有应得,如 果将来我老了,去守宿舍,不管是男生的还是女生的,一定让孩子们自由进出。 XXX 号房间就在楼梯旁边,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果然有人洗了被子,被里被 面和棉胎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我来给你缝被子。”我说。 “谢谢谢谢。”印明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子中间,甚至不告诉我哪个是他的床。 房间显然特意打扫过,连个肥皂盒的影子都看不见。那床被子缝得我满头大 汗,这中间谁也没说话,我知道梁冰在偷看我,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 如果不是后来他的室友进来,开了些莫名其妙的玩笑,叫他请我看电影,我 真不知道该怎么从那间宿舍里走出来。 晚上学校礼堂里放映著名的〈魂断兰桥〉。这是我最讨厌的电影。我很小就 讨厌看悲剧,悲剧的意思就是有人要死,看电影应该是一种享受,一种放松,为 什么要安排那么多人在电影里死去让我们看完了心里难受得不行?要是我看见许 多人死去仍然觉得很享受很放松,是不是有点太冷漠? 还有就是我常常对那些非要令绝色美女活得很凄凉的导演反感无比,如果不 是因为嫉妒,导演们一定对生活缺乏了解,有几个美女总是处处碰壁没人搭理? 反正我没见着,我家的美女恨不得人见人爱树见花开。别看我母亲滕娘全老,去 菜场买葱人家也愿意多给几根。 当然我不会表示反感的,据说喜欢外国的经典的黑白电影是一种很有素质的 表现,我正准备去恋爱,不希望对方认为我是一个浅薄的人。 桥上传来吉普车刺耳的刹车声那一刻,我旁边有人尖叫起来。我轻轻别过头 去,关心地问她:“轧着你了吗?” 她愣了一下,鄙夷地怒斥:“哼!庸俗!” 印明捏了我的手一下,我在黑暗中得意地微笑,终于轮到我恋爱了。 4 婶的假期到了,弟弟的咳嗽也好了,来喜要回乡下。 弟弟很难过:“来喜哥哥,你上我们幼儿园吧。我把外婆借给你当小红帽。” “不要了。俺回家问娘要去。”“走了来喜,咱们上车。等有空了你再来找 弟弟。你娘她们在家可担心你呢。”叔说着抱来喜上了汽车。 车一动,来喜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叔怎么哄也没有用。“等你再长大些, 可以自己来我们家玩来看弟弟。” “可是……谁给弟弟堆沙子呢?”来喜真心地担忧。“没关系,让他自己学。” 来喜见了张老汉夫妇,即刻把弟弟和童话故事抛到九霄云外。仔细地问起家 里的羊怎么怎么样了,邻居家的小狗怎么怎么样了…… 又迫不及待地向爹和娘说起济南天天晚上赶集,人们不养小毛驴的见识。 张老汉见来喜完全恢复了健康活泼的模样,不禁喜上眉梢,一个劲地道谢。 “以后别相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解决不了事情还把孩子吓着。” “是是是。俺本来不信哩,六七十岁的人了,从来没弄过那些,都是被来喜 吓的呢,一着急,一着急就想着,哎呀,神药两解吧,只要能把孩子的病治好了 要俺怎么也行啊……他……叔,这孩子可是俺们的命根子……” “开个小卖店吧。地里的活太累,你们年纪大了。来喜很聪明,又乖巧,别 因为你们没时间,照顾不过来给耽误了。”叔说。“是啊……我也想过了,这么 多年了俺俩也没存下什么钱,将来动不了来喜咋办?听说现在上学要老多钱呢… …可开店它容易吗?手续复杂呢……” “上回她跟我说了,你们年纪一天天大起来,要多注意身体。开店的事,我 帮你。我可以帮你们。你自己先找个地方。” “他婶儿可真是个好心人呢……关心我们。”张大娘说。 张老汉摇了摇手,打断了老伴的话头,“地方好找。俺这房子就在路边,腾 一间空房出来再弄弄就是个现成的铺面。在济南府也见过,开个小店要不了多大 地方……可就是,几辈子人,全是种庄稼弄果树的,没一个人会做生意,这……” “那不怕,先是你找钱,等做上路了,是钱找你呢。我看这村里人也不少, 大家伙处得还不错,价钱便宜点,应该好卖。” “可这个……先得有一笔钱……不知道俺那点钱够是不够……”“来喜啊, 跟你娘去地里摘个西瓜回来给我尝尝鲜好不好?叔馋坏了。” 张大娘领来喜去地里摘西瓜要款待叔。 “叔你可别走啊,吃大西瓜呢。”来喜蹦蹦跳跳地跟着张大娘出了门。 “娘。俺可想你呢。在叔家里叫尿尿,娘不在。把叔叫起来了。” 张大娘听见这话,把来喜紧紧抱在怀中:“娘也想你呢。你不知道娘想你想 得心里头疼……”“俺心里不疼,肚子疼。”来喜认真地说。 摘完西瓜回来,叔正在和张老汉推让着什么。 见了来喜母子,张老汉只好接过叔手里的东西。 这情形落在张大娘眼中,张大娘心里有些疙疙瘩瘩地不舒服,看看身边的来 喜,虽然已经恢复了活泼可爱的模样,脸还是没有从前那么浑圆和红润,张大娘 忍住什么也没有打听。 叔又吃了几块新鲜西瓜,跟张老汉交代了一些和开小店有关的事情后回济南 去了。 晚上来喜想起弟弟的小红帽,问了张大娘一个问题:“娘,俺有外婆吗?” 张大娘看了张大爷一眼,没有说话。 张大爷说:“你有啊,不过已经见不着了。” “那为啥见不着了呢?”“你外婆去了老远的地方,不回来了。” “以后能见着吗?” “能。所有的人死了都要到阎王爷面前去报道,活着的时候没见着的人,死 了全都见着了。” “阎王爷是干啥的?”来喜奇怪地问。 “管死人的。官儿大呢。管所有人。” “比村长还大吗?” “比村长还大。” 张大娘听着爷俩说到这,插了一句:“来喜,你咋问起这来了?谁跟你说啥 了吗?” “弟弟给俺讲小红帽的故事,问俺有没有外婆。” 张大娘松了一口气,让来喜把小红帽和狼外婆的故事讲给她听。 来喜讲着讲着忘记了:“是童话书上写的……”张老汉宽慰来喜:“你上学 能认字儿了爹也给你买童话书,买多多的,看也看不完。爹给你挣多多的钱。” “那咋挣啊?”“爹要开商店了,卖东西。”提到商店,张大娘忍不住想起 了张大爷白天的推让,轻轻叹了口气。来喜不一会熟睡如泥,张老汉对老伴说: “俺知道你心里琢磨啥,反正你就放心,俺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睡吧……以 后这商店一开啊,恐怕没那么多工夫睡觉了……要琢磨的事儿更多……” 夏天结束的时候,张老汉夫妇在村里开了个日杂店,针头线脑油盐酱醋铅笔 橡皮,凡是张老汉见过的,觉得乡亲们需要用到的东西,一股脑儿搬上简易货架。 老两口象操办喜事一样,穿戴得整整齐齐,站在店门口给来贺喜的乡邻发烟 发糖。 D 张梅的第一站是杭州。黄昏时到了杭州。天气不好,只昏不黄,云层很低, 天空太暗,有点辜负笕桥这宋词一般凄绝美丽的名字——那些古朴的亭台楼阁要 映衬在落霞或月光之中才能体现典雅而细腻的丰富内涵。在这之前张梅从来没来 过号称人间天堂的杭州,只在书上看过和西湖有关的各种传说典故和文字,这些 东西在她心里构建了一幅模糊的天堂图画,她说不具体,现在来验证了,却能感 觉到现实与设想的反差。 当晚杭州开始下雨。雨仿佛有着特殊的音律,下在湖中下在堤上,无一处不 让人觉得熨贴和自然。张梅穿着街头买来的透明雨衣,沿着西湖边慢慢地走着, 任雨水打湿鞋子袜子裤子,浑然不觉。 走得累了,张梅随便在湖边找个茶馆坐了下来,要了一壶杭白菊慢慢听慢慢 看慢慢喝。上茶的女孩子笑得很甜,认真地向张梅推荐着店里的果汁、甜点等东 西,津津有味的叙述更象一个嘴馋的女孩子在向母亲索要什么,张梅有些欣赏地 望着她,倒把那眉清目秀的孩子望得不自然起来,放下单子轻轻地跑开了,留下 张梅安静地喝着菊花。 长堤上辉煌的灯火,红红绿绿地在湖中荡漾。那著名的断桥,被桥洞里紫色 的霓虹衬得有些恍惚。有人撑着一把仿古的纸伞斜倚桥栏,在雨中追忆那段千古 传诵的缠绵故事,湖心的歌厅传出一阵阵不美丽但比较真实的声音,于夜空若隐 若现地出没…… 第二天天气放晴,西湖成了一面不安分的镜子,将太阳的光芒摇摆成无数晶 亮的波澜,一下一下地向岸边推过去,再推过去。张梅沿着前一晚走过的路,继 续在长堤上溜达。路过岳王庙的时候,张梅拐了进去。 在岳飞父子的坟前,许多人在发呆。关于岳家一门忠烈的故事,从连环画到 竖排小说里都看得见,这或许是西湖所有景点中游人了解得相对多一些的去处。 圆圆的坟墓很大很气派,坟头长满茂盛的青草。秦桧等人的跪地石像陈旧不堪, 浑身落满斑驳的印记,框住那些石像的铁栏上树着醒目的招牌,上书“讲究卫生, 请勿吐痰”,仍有不少游客愤然而“呸”。不过没有人要和石像合影留念“到此 一游”。 与绿瓦红墙之岳王庙比邻的,是一家肯德鸡餐厅,让人一跨出古朴陈旧的木 门槛,便直接回到现实,不复为不见天日的南宋历史所困绕。只是这样的转变来 得太突兀,观者大都四顾茫然后才略表莞尔。 张梅顺道进去吃了一对鸡翅膀。西湖边上无论排挡上还是酒店里,除了醋鱼、 东坡肉等所谓的名菜,再别无选择,张梅一向食量不大,一个人又鱼又肉的显得 太隆重,索性去吃快餐。 找一处面湖的位子坐下,做不经意状盯着门口,陌生的城市,似曾相识的风 景,容易让人感慨,张梅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游客,心里暗自取笑自己,她在这 城市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不能明白潜意识里在等待什么,普通人的一生,大抵 也就是这样不清不楚地折腾着吧,为那点难以捕捉的希望、那些闪闪烁烁的不甘 心……这念头妨碍了张梅的进食速度,两只鸡翅一杯巧克力新地,吃了很长很长 时间。 再回到湖堤上,张梅看见湖边坐着一个年老的乞婆,手里捏了一只破旧的搪 瓷茶缸,茶缸好象还能看出具备了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的特征,老太太神情黯淡 地打量着往来的行人,分不清是绝望还是淡泊。张梅掏了一些零钱放在乞婆的搪 瓷茶缸里,接着溜达。 没走几步,发现后面有人跟了过来。“你好。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 走走。”极力掩饰但没有成功的东北口音。跟上来的男人是陈平的同乡。张梅没 有说话,微微侧过头,隔着太阳镜看见一个准备发福的中年男人。五月的天,张 梅穿着短袖,他穿着茄克衫。茄克衫的颜色很奇怪,是那种穿在气质很特别的人 身上才能显出生产厂家智力正常的玫瑰红,说玫瑰红又似乎不太确切,红里泛着 黑,又有点闪烁的紫,不知道如何比喻才好。 “你多大了?”男人问。 “这很重要吗?”张梅笑。 “不重要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也就二十五六吧。听 声音就嫩着呢。一个人来西湖吗?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旅游,这我都知道。我也 喜欢旅游。我们这次在上海开一个会,宽余了两天,我自己就跑出来了。”“对。 公费旅游是件奢侈的事情。” “那是,不是每个人坐飞机都能报销的。”中年男人志得意满。 “对。” “你是自己掏钱还是报销?应该也是报销吧,现在你们这些小青年的命好啊, 赶上市场经济了不用象以前的人那样忍气吞声地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出头 日。” “不清楚。”张梅说。 中年男人对张梅这种不疼不痒的回答感到明显的不适应和不甘心,迅速把话 题转移到他自己身上,包括哪年上了大学,考大学吃了多少苦,哪年毕业,哪年 结婚,哪年生了孩子,婚后老婆怎样变得没有情趣:“我不同,我一直紧跟时代 步伐。不这样不行啊是不是?一个男人在外面闯世界,要不断地接受新鲜事物, 要不就会被社会淘汰,我说的对不对?”“对。”“我跟在你后面走了一阵子了。 刚才看见你给要饭的老太太钱,很受感动。这个社会,善良的人越来越少,实在 太少了……你还年轻,还没有被生活压垮。我以前也很善良啊,看见树叶掉下来 心里都会很难受,可现在吧,就算有人死在我面前,我都没有什么感觉了,没有 什么反应了……” “您说的这些跟我没什么关系。”张梅说。 “也是,还真没什么关系。哦,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说话还挺老练呢。也 是,现在有互联网吗。网上什么都有,不象我们以前想了解点什么东西到处找书 看还不一定能找着。对了,你这发型不错啊,跟张惠妹学的?我知道你们小青年 就是喜欢追星,什么刘德华啊张学友啊,听见他们的名字就想哭是吧?我都知道 ……” “是啊,偶像的魅力就是让人疯狂。” 提到疯狂,男人谈起某歌星的演唱会:“我儿子居然偷家里的钱去买门票。 六百多块,你说这是什么世道?这些戏子们真要闹翻天了,听说唱一两首歌就挣 几十万,还偷税漏税。象我们这样的正经人,读了那么多书,受了那么多苦,挣 一辈子,不吃不喝全存起来也不见得有几十万吧,你说闹不闹心……现在又搞下 岗,听说研究生的工作都不好找了。我们那儿多少人家全家的收入还不够六百呢 ……” 张梅没有说话。 男人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论调与追星有些距离,停止了控诉,执意要请张梅喝 茶:“到了西湖不去茶馆那就跟到北京不看天安门一样。这湖水啊岸边的风景啥 的最适合喝茶这样有情调的事情了,前几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好象是说 杭州是全国最小资的城市。小资就是小资产阶级,你知道吧?应该知道,听说你 们现在的年轻人都以这为荣,连穿个裤衩都要讲品牌……那什么,你要是觉得不 合适的话我们可以AA制啊,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好这一口。” “对不起,你自己去喝吧,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张梅说。 “去哪?回广州吗?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从大城市来的,有那种气质。你可以 把电话号码留给我,我去广州出差的时候可以去看你。我们公司在广州那边也有 业务。广州那地方不错,要啥有啥,还便宜……我上次去广州给我儿子买了一件 羽绒服,名牌的,比在我们家里卖的便宜了好些钱。我们那儿也有专卖店,但是 从来不打折,一件短袖卖好几百块钱,简直跟抢钱似的。不象人家广州,东西又 多,还打折。不过就这还让我媳妇儿说了半天,说那些牌子货就是蒙我这样的傻 子。没办法,我真懒得和她计较,反正是给儿子买的。对了,现在你是要去收拾 行李吗?我可以陪你去。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跟你去旅馆帮你收拾行李。我经 常出差,手脚利索着呢。” “让您失望了。我住在一个普通的内陆城市,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气质。有这 么多讨好陌生女人的功夫,不如想想家里的老婆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毕竟您旅 行的日子跟在家待着的时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很抱歉打击了您追求新生活的积 极性,不过我有权利要求您别再跟着我。” 男人被张梅的“连珠炮”说得无地自容,一时失去了反应,没等他发作,张 梅赶紧走了。 原来讨好陌生女人并不是很容易的事,这世界上还真没有容易的事。陈平的 名字很自然地浮现在张梅眼前,他在派出所对赵杰表现出来的恭敬和在家里对自 己表现的无耻随即浮现出来;以最少的金钱去换取最大限度的乐趣,他应该不会 很轻松吧,不知道陈平在陌生女人面前又是怎样的一副嘴脸?那些除了钱啥也不 认的女人说不定还不如自己这么有耐心。 张梅发现自己有些同情起陈平来了,突然又觉得很可笑,好端端的要去和那 些人比什么……不过也说不定,在男人眼里,女人们并没有区别。张梅很快将这 名字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赶出了自己的思绪,她觉得自己现在需要的是安静, 只有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