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开始跟班上的女生学织毛衣。班上有个来自山西的女生, 长着被陈醋泡坏了的牙齿,说话分不清前后鼻音,“运输”要念成“用输”,但 据说小学毕业时就已经给弟弟妹妹织围巾、袜子,所以被尊为能人。能人几乎发 动了整个楼层的编织大业,四根竹针(或铝的)一团毛线,经过并不复杂的工艺 就成就一件衣服,比听老师讲了一星期也弄不明白描述“感生电流的磁场阻碍磁 场的变化”的是“楞次定理”还是“二愣子定理”要有成就感多了。 文婷听说我要织毛衣,咯咯地笑:“有空你还是到街上走走吧。” 我对这种泛怀疑论讨厌透了,谁说我就不会织毛衣了?不会织我学还不行吗? 估计她和印明的感情发展得不太顺利,要不恋爱中人哪有如许耐心尖锐地对 一些与己无关的事做出反应?某人烫了头发她看不惯,谁买了新鞋她要批评,现 在轮到我被耻笑了。 “毛衣太难,我就从围巾开始吧。”我说,并不打算与她针锋相对。 能人问我的围巾要织多长,男式还是女式。我想了想:“都教我吧。” 能人心领神会:“恋爱了?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至今没听人说起过。” 我感觉到自己脸红了。 梁冰沉默且帅。棱角分明的脸,浓密的头发,高我一整个头,与“潮起潮落” 完全吻合。最难得他始终有耐心听我胡说八道,末了我问:“说这些你烦不烦?” 他总说:“不烦。” 再问他:“你不骗我?” “不骗。”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在问到他为什么给我纸条的时候他说: “你知不知道你和大个走在一起多难看,高的更高矮的更矮。我当时很奇怪,就 找人打听大个子旁边那个小孩是谁,人家说了你很多情况,拒绝约会胆小鬼啊替 别人写情书啊,还有你的可不可以句型……我觉得挺有意思。”绝对的大实话。 他要是赞我美丽,我猜不几天我一定会掉头走了的,有一些假话,由亲近和打算 亲近的人嘴巴里说出来不是恭维而是伤害。 梁冰是广州人,普通话说得有点怪,但是听完后别人不打算讨厌而是想感动 一下——说的比听的要辛苦太多。 我想这可能是他沉默的直接原因,不过我没有问。恋爱的时候,即便他是哑 的,你也会看成有深度吧。可是,我并不以为要在宿舍里炫耀自己的爱情。文婷 回来汇报说印明刮了她的鼻子,几乎一整个星期,室友们都在说着她的鼻子。我 更喜欢躲在被子里回味过马路时梁冰紧紧抓着我的胳膊那种感受,有时候想着他 不会用普通话说某个物件,拉着我找到实物,问:“这是什么?”我总忍不住想 笑出声来,又怕打搅了其他人,咬被角成了一种爱好。 《学生手册》上白纸黑字写着“在校期间不许谈恋爱结婚”,不知道是不许 把恋爱谈到结婚还是不许谈恋爱也不许结婚;每次一想到这个问题,我总不能顺 溜地把梁冰叫“我男朋友”,我给他起了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同伴。 后来这个词被大家广泛接受并沿用下来,就象天生应该这样称呼一样,发明 了男朋友这个词的人一定把我恨死了。 按照能人的指点,我起了20来针努力学习怎么进退、喂线等织毛衣的基本功, 一小团白色的毛线,织到最后看着象刚从羊身上拔下来的毛,又脏又细又不规则。 问能人:“如果我要给我同伴织一件毛衣,应该买多少毛线?” 能人问完梁冰的身高体重以后,大致说了个数,又补充:“最好多买2 两, 万一不够再重新买的话很难买到一样的颜色。虽然配方相同,但实际上每一缸毛 线的颜色都不一样。”我仿佛就看见梁冰穿着袖子和身子不一样的毛衣在街上走 着被人取笑的场景,心里对能人崇拜不已。 “你连围巾还没学会织呢,怎么就开始想毛衣了?” “先想想不行吗?”其实我打算在冬天到来之前给梁冰织件毛衣,虽然现在 还是夏天。 济南据说也是被称为火炉的,这个夏天我学会了喝啤酒,当然,要背着梁冰, 我想谁也不会喜欢亲吻满嘴酒气的女人。 因为热,我一有空就去洗澡,用一根管子,接上水房的某个龙头,拖到厕所 去,搭在木板门上,简单的淋浴。济南的水冬暖夏凉,凉水刚刚冲到身上的那一 刻,有刺骨的感觉,常常有人按捺不住,发声尖叫。我不叫,宁愿把下嘴唇咬得 半天不能还原,自己觉得这样很有修养地沾沾自喜。即便是这样简单的淋浴,也 常常人满为患,最要紧的是厕所不能完全等同于洗澡间,你占了一个坑,左右就 没法用,否则水会溅在人家身上引起不必要的争端。很多时候,会有人理直气壮 地拍着木板门叫正在洗澡的人赶紧让位。有一次我匆匆被人喊出来的时候,一开 门,水管掉在地上,扭了几扭,水柱在厕所里引起短暂的骚乱。大个在水房洗碗, 亲眼目睹了我的狼狈,决计教给我一个降温避暑的良方——喝冰啤酒,来缓解躁 热引起的种种不便。 学校旁边的小卖铺里运来整桶整桶的新鲜啤酒,放在巨大的冰库里处理了再 卖给嗓子冒烟的人们。大个用暖壶买回来,大包大揽地倒在我的杯子里:“喝完 又解渴又能睡,别提多舒服了。”起初我死活不肯喝。大个就说:“那你接着去 和别人争屎坑吧。” 两厢权衡,我终于喝了平生第一口啤酒。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味道,几乎在喝 了那口酒的同时,我已失去知觉,睡得天昏地暗。之后每晚睡觉之前,我都会跑 到大个那儿喝上一小口啤酒,任第二天醒来时凉席上有一大团轮廓模糊的汗渍。 就这样,我还是把那两条围巾织出来了。相同质地相同色泽不同的针法不同 的长度。围巾织成以后我多了一项任务——在酷暑里等待梁冰生日的到来并送他 一件冬天才能派上用场的礼物。因为天一如既往地热因为我凝视那围巾的时间过 长,18岁的滕美长了许多痱子,在腿上脖子下和手臂附近。 梁冰的生日终于到了。那晚照常要上晚自习。稽查组迟迟不肯来点名,我等 不及,提前到梁冰的班上去找他。我刚出现在他们教室门口,有人开始吹口哨有 人操着鲁味儿十足的普通话高喊:“梁冰,你对象来了!” 梁冰很意外,急忙从教室里跑出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碰巧稽查组在走廊那头出现,我赶紧提醒那个认识我的人:“今天我按时来 上自习的!” 梁冰笑了笑,当着大家的面,在我头上拍了一下,知道没什么紧急的事情, 说:“先回去吧,下了晚自习我去找你。” “我不。”我们走出教学楼。 路上有很多摇着大蒲扇的老头老太太。 “梁冰,等我老了你会陪我散步吗?” “当然。没事吧?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去找我,就是要问这样子一句话?” 我们象幼儿园排队回家的小孩一样牵着手在散步乘凉的人群里窃窃私语。 “送你个东西。”我从挂包里把围巾掏了出来,纯白色,团在一起,象一个 茸茸的梦,“今天是你的节日。” “你怎么知道的?我没有同你说起过。”梁冰很意外。 “你猜。”我把围巾放在他手里。 “找我们宿舍的人问的?也不会,你和他们不熟。” “上次拿你的学生证去借排球,上面有出生年月日,一直没有忘记,只好记 住了。”梁冰捏得我的手生疼,说了一句“哪来这么多人”后开始沉默。 马路上乘凉的人如潮涌动。 后来送我回宿舍,到了宿舍门口,梁冰终于开口说话:“从今晚上开始,日 盼夜盼盼寒流。” 我笑得捂住嘴巴直跺脚。 回到宿舍,平时最晚回来的文婷意外地在场。刚洗了头,披着头发坐在床上, 姿势优雅目光迷离。 等大家准备睡觉,文婷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是真实的。” “好啊好啊。”我们附和。好奇又不难。 某学校的单身教师宿舍管理员看上了新来的小伙子,无论她如何暗示、明目 张胆地勾搭,他始终不肯就范,有一天深夜管理员偷偷开了小伙子的房门,把他 的生殖器给割了,害他成了太监。公安局把女人抓走,最后因为她的犯罪手段凶 残,犯罪情节恶劣,把她判了死刑。执行枪决以后,她的家人嫌她伤风败俗,不 肯前去领尸。尸体被就地掩埋,因为没有棺材因为埋得很浅,第二天一条狗把坟 刨开,叼走了女人的一条胳膊。那条狗因为叼着一条胳膊,被同类疯狂追咬,狗 一路狂跑,就近跑到一家人的院子里,那家人有个女孩子在院子里摘菜,看见狗 和狗嘴里的胳膊,吓得抓起手边的东西拼命打狗,狗一着急,钻到他们家的床底 下不肯出来,女孩子找了根竿子不断地捅,狗终于嗷嗷叫着从床底下跑了出来, 却将那条人胳膊留在了床底下。 女孩子的父亲下班回来,把那条胳膊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几天后这个男人莫 名其妙地自杀,用菜刀割自己的颈项,因为刀不快,还换了另外一把。 我们听了这故事就哈哈大笑,首先对管理员进入教师宿舍产生质疑,就算她 有钥匙,能进去,她要把他的生殖器割掉,这中间还有许多环节,难道一个大男 人还敌不过一个女人?难道他什么都不穿,仰面朝天地躺着专门等她来行凶? 还有人对那条狗的解剖能力感到不可思议,它没有刀,怎么能把一条胳膊从 人的身上卸下来?就算给它一把刀,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把人给肢解了。庖丁解 牛也要是熟能生巧才能以……入有间,游刃有余。 文婷鄙夷地说:“是真实的故事。那家人就住在我家附近,我哥写信告诉我 的。”我们一下愣住:“真的啊?” 意志不坚定的人还说了更多关于鬼神的传说,说得累了,我们一个接一个地 睡去,文婷被自己吓得彻夜不眠。第二天一早我起了床,房间里只剩我和文婷, 她黑着眼圈告诉我说昨晚往我床上看了好几次,担心有多余的胳膊。一大早就说 这个,弄得我心里怪怪的很不舒服,白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学得神叨叨的, 吓死人不偿命吗?” “告诉你,那个故事是我编的。”“神经病。” “滕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记着我吗?” 我没功夫理她,我得赶紧洗漱完毕去食堂找梁冰。梁冰说不吃早餐容易患胆 结石,他每天买了早餐在食堂等我,我不去他就不吃,让我内疚。 食堂里买早餐的男生很少,梁冰显得很扎眼,见了我,象只牵线木偶似的扬 着手,许多女生都朝他看。 今天的早餐是一份小米粥和一个水煮蛋。 “又让我吃这个,全是没有味道的,我要放一块豆腐乳。” “早上吃清淡些可以清肠胃。豆腐乳含亚硝酸盐,致癌的,最好别吃。” “好吧,我听你的。你的话我句句都听。” 我们俩开始有滋有味地喝粥吃蛋:“梁冰我不要蛋黄。” “给我吧。浪费。”印明打了一份豆浆油条在旁边坐下。 “才不呢。”我说着把蛋黄一下子塞进自己的嘴巴。“滕美什么时候开始恋 爱的?别人都玩地下党,你倒光明正大。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 “为什么一定要给你介绍?就不。”我被那个蛋黄噎得直翻白眼,心里对印 明有一种即兴的反感。 “你好。我叫梁冰。”梁冰倒是挺主动。 “我不太好。我叫印明。普通话都推广了这么多年您怎么还能说成这样?” 印明的情绪确实不太好。 我又白了他一眼,心想他和文婷一定是着了魔,一个装神弄鬼一个莫名其妙。 我和梁冰提前结束战斗,准备去教室。 “滕美,以后别逃课了,给老师留个好印象,以后会求他们的。” “我不求他们。我可以考及格。”“毕业分配哪来哪去,系里推荐就不一样。 你不想跟我去广州?” “当然想啊。” “那就听话,不要那么任性。每堂课坐足几十分钟也不是什么问题。”怎么 是任性呢?我不过不愿意被他们浪费了时间。当然,梁冰是对的,我不会因为这 个问题和他争吵。我还没想好可以为什么事情和他争吵。 很快进入停课复习阶段。全部的儿女情长也敌不过退学的耻辱,我们再一次 拼命地学习学习再学习。有一次晚自习,学校停电,本以为大家会给自己找个借 口出去看场电影或回宿舍胡吹瞎扯,结果那一晚附近小卖铺的大小蜡烛统统脱销。 我因为动作慢,去了较远的地方采购,赶到教室已经迟到,与稽查队的同志一起 站在门口,看着烛光下一张张温和沉静而近乎虔诚的面孔心潮澎湃。 我常常弄得黑白颠倒,早上实在没有时间浪费在去食堂的路上,梁冰买了早 餐送到宿舍,叮嘱我一定“不准偷懒”。大家羡慕坏了,文婷常常略带醋意地讽 刺我:“一开始保密保密,现在恨不得挥动脚丫到处炫耀。” 我没有和她计较。有时候能被人嫉妒也是一种幸福。 5 “娘!肠子掉出来了。” 张老汉老两口正在收拾着店里的东西,来喜突然从茅房里跑了出来。 “瞎说什么呢……”张大娘笑着,“肠子怎么会掉出来?” “真的真的……在裤子里面。”来喜说着把裤子脱掉,高高地撅起小屁股。 张大娘凑近一看,来喜的肛门处果然掉着一截血红的东西。 “他爹!你过来看看!”张大娘喊。 “娘,俺是不是要死了?”来喜被张大娘的喊声吓了一跳。 “怎么治了?”张老汉赶紧跑过来。 “你儿子和你得的一样的病……”张大娘有些没好气,“你儿子”三个字咬 得格外重。 “你又瞎琢磨啥呢。”张老汉说着到屋后的园子里摘了几张蓖麻叶,在火上 烤热以后捂住来喜的肛门,把脱垂的直肠塞了回去。“爹,俺是不是又要上医院 了?要去住在俺叔家了?”来喜问。“没事儿。这个俺懂,医院治不好。爹得这 毛病不知道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还是要使蓖麻叶。”张老汉说,“有一阵蓖 麻叶摘完了,只好找一块平整的石头烤暖了往上坐……那谁,俺那块石头还在吗?” “好了以后不是早叫你自己给扔了,又不是啥宝贝还给你收着……”张大娘 嘟哝着,“俺先找一块放着吧,到时候现找可不一定有……” “你瞎说什么,那蓖麻林都长多大了,哪那么容易就给摘完?再说来喜不定 以后还会不会这样。看你那话的意思好象还指望儿子一辈子得直肠脱垂似的……” 来喜不知道爹娘为什么为自己的肠子掉出来这件事感到不高兴,只觉得不愿 意让他们这样不高兴,于是隐隐地决心下一次上完茅房不再打搅他们。一连几天, 没有听见来喜再说起“肠子掉出来”的事,张老汉老两口挺奇怪。 张老汉问他:“来喜,咱的肠子还掉出来吗?” “不掉了。” “你看,我就说。你还指望儿子一辈子得那病似的。”张老汉得意地松了口 气。 刚说完,来喜就说肚子疼要上茅房。 过了好一阵不见来喜回来,张大娘有些不放心地跟了过去。来喜正在费劲地 把一块石板翻过去。 “来喜你干啥?” “俺……” 张大娘走过去一看,石板上有一个个暗红的小圆斑。 “俺怕爹和娘生气,就骗人了。”来喜有些委屈,“石头很沉。” 张大娘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老泪纵横,“孩子,傻孩子,是娘对不起你。 娘不对。” 回到家中,张老汉奇怪地问:“干啥了去……老婆子你哭了?” 张大娘把来喜自己硬生生往石板上将肠子坐回去的事情讲给张老汉听,一家 人哭成一团。“老婆子你说你好好的你要闹这么些事出来,你咋就不能让俺安生? 俺都黄土埋到脑门儿的人了你还不让俺安生。我说啥你才能信?你看你不信,闹 得孩子遭罪你……” 来喜不明白爹和娘在说什么。只知道大家都伤了心,一个劲儿地保证:“从 今往后再也不撒谎了。” 夜里,来喜照例很快熟睡如泥,张老汉抚摩着儿子胖乎乎的小脸蛋,对老伴 说:“咱以后别再闹了。几十年的老夫妻你要不信我,我死了都不安心呢。” “别说了。要说死,咱以前可是说好了一块儿死……现在……现在可怎么办 ……” “怎么又哭?你年轻那会儿要是这么能哭俺可不要你,真闹。现在咱不能一 块儿死了你知道吗?不管谁先死,一定要到阎王那给活着的多说几句好话,咱来 喜还小呢……可能俺要比你先死,俺比你大好几岁。俺要是死了啊,你得挺住, 你要是挺不住的话来喜可咋办?” “不哭,俺不哭,俺一定挺住。可是俺想着你有事儿,瞒着俺呢俺这心里就 难受。”“老婆子,还是那句话。俺瞒着你,那是因为不能说。不能说的事儿是 别人的事,不是俺的。俺的事儿哪一桩没跟你说呢?都说了。前年上济南府看见 大闺女们吊着大奶子都跟你说了没?说了。还有什么没跟你说?别人的事你为啥 要知道?再说吧,那个事儿俺还不太明白,俺到死了可能也闹不明白了,不明白 当然就说不好啊,就算你把俺宰了,还是说不出来啊……” “你说啥呢?谁的事你的事……越听越糊涂。” “唉,就是说你以后不准再怀疑俺了你知道吗?你看老天爷多长眼啊,咱来 喜多招人疼啊……要是没有来喜,你到死了,能有人叫你一声娘吗?咱以后别闹 了,好好过,听见了没……” “恩。俺听你的,再也不闹了。可……要是来喜还没长大咱俩都死了,谁来 管他?” “不怕。你看吧,老天爷安排着哩。以后还能让咱管么?济南府里还有人吗, 他叔和婶子对来喜很好啊,只要咱留点钱,他们会照顾的……再说……啊,反正 咱现在把日子过好了就行。” “恩。”“你呀,以后真不准再闹了,生气短命哩。开开心心地,多跟儿子 在一起不好吗……” “好。俺以后不生气,再也不了。” “这就对着了。老婆子,俺今天数了数咱的钱,要是老这么着,再过一阵子 咱来就不用去村长家看电视了哩。”“成。别的钱省着,这不能省。孩子一个人 孤单着呢,有个电视,说话的声儿多了热闹。” 秋天到了,学校开始接收新生,来喜7 岁,上了小学一年级。 校舍建在一个坝子当中,四周长满了庄稼,新学年的开始更增加了地里的热 闹,孩子们的笑声在玉米高粱中间来回荡漾着,喜气洋洋。 校长满怀期望而又不失庄重地欢迎新同学的到来,希望大家的智慧随着年级 的递增而增加,全校师生团结成一条心,奔向美好的世界。 来喜站在人群里懵懵懂懂地听着,不明白这么许多人如何变成一条心,伸手 摸一摸胸口,“咚咚”地跳着,松了一口气,朦胧地意识到从今天开始,日子要 发生变化,要发生巨大变化了。到了中秋,张老汉从城里买来一台彩电,来喜很 开心:“娘,以后不用趴在村长家窗台上看了。” 有一回演《西游记》,来喜去得晚,村长家已经关了门,来喜不敢叫人开门, 只好趴在窗台上看。孙悟空从天上打到地下,来喜听不见电视里说什么,急得直 跺脚。电视买来以后,村里也有孩子来找来喜一起看电视,渐渐的,却都疏远了, 孩子们喜欢反反复复地看电视剧,来喜喜欢看那些科普类节目,不时会为了看哪 个频道而发生争执。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来喜郑重其事地对张老汉和张大娘说:“咱家的衣橱 顶上不能放重东西。” “为啥?”张大娘问。“要是地震了,掉下来会砸死人呢。”来喜认真地说。 “来喜,你怎么会想起这个了?”张老汉接过话头。“电视上说的。爹,您 觉得有没有道理?俺觉得对着呢。” “不怕,这地方从来没闹过地震。” “爹,不行呢。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就地震了。电视上说,地震的时候,大多 数人都是被自己家的东西砸死的呢。要是不瞎放东西,好多人都不能死。”饭后 全家人开始清理杂物,把衣橱上的大箱子搬下来按照来喜从电视上学来的要求放 在安全的地方。有了电视,来喜却没忘学习,主动对爹和娘说:“老师说要识多 多的字才能有出息,俺要是没做完作业就不准看电视,俺想看您俩也不准俺看。” 老两口从眉头喜到脚尖,逢人就夸来喜懂事。 消息很快传到班主任陈老师耳朵里,老师当众把来喜表扬了一番,并决定给 予特殊的奖励——借书给来喜看。陈老师是个身材瘦小的江西男人,毕业于上海 一所著名高校,不知道为什么毕业后没有留在大城市。陈老师说话的时候喜欢习 惯性地眨眼、做吞咽动作,细脖颈上暴露的青筋随之不停地颤动着,看上去很象 咬牙切齿。 来喜受到优待,学习热情高涨,学东西更快。 张老汉原本打算等来喜读到三年级左右,认识的字多一些,带他去城里的书 店买童话书,班里的同学还在把声母“t ”联想成雨伞把的时候,来喜已经能够 磕磕巴巴地读陈老师给他的“注音童话”。 E 绍兴距离杭州只有六十多公里,傍晚到了绍兴。时间流过这个城市的时候, 显然很有些犹豫不决,一路上满是玻璃马赛克与铝合金门窗,绍兴正以自己对现 代生活的理解积极地改头换面。最显眼的是那些新屋子顶上的三角形铁塔,不知 道派什么用途,房子与房子的距离并不遥远,那些两三米高的铁塔很自然地堆叠 成林,神秘而怪诞。城里戴着毡帽的小个子男人们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淳朴,他们 吸着旱烟,腰缠布带,肩上挑着东西,步履缓慢地走在刚刚修好和正在改建的路 上,仿佛与这个世界没有太大关联。 三轮车夫对张梅用日语说了句“你好”。 张梅笑着说:“我是中国人。” “不象,小姐你不象中国人。”车夫固执地说。张梅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 穿戴,宽大的棉T 恤,牛仔裤,旅游鞋,最没有个性的大众装束,也许三十多快 四十岁的女人穿成这样的不多,到底让旁人看出了不同?可是这身打扮在西湖边 上竟然让她有了“艳遇”,真真应了“各花入各眼”这句俗话。她顾不上这许多, 坐上三轮车,任车夫沿着“原来的路”(没有来得及改建)慢慢向酒店聚集的路 段蹬去。 “我们这个地方主要以中低档酒店为主,要太豪华的好象谈不上,象小姐这 样的人呢,还是适合住在绍兴饭店,绍兴饭店在绍兴已经是住宿标准最高的酒店 了,虽然只有三星级,但内部设施齐全,服务上乘,基本可满足游客的需求。价 钱也还能接受,大概是二百来块。而且这是个园林式酒店,最能体现绍兴的特色, 环境幽雅又非常安全……” 据说绍兴是出师爷的地方,三轮车夫是为例证,三言两语,说得明明白白, 字里行间还透着诚恳,极具说服力,一点不比职业导游差。张梅依着他的建议去 住绍兴酒店。 住的房间临着一面窄窄的湖水,蜿蜒回廊的尽头卧着一只小小的乌篷船,那 夜月色很好,在湖面上一阵一阵地微漾,波光粼粼。张梅痴痴地趴在窗前,看得 两眼失去了主张。 第二天早早地醒来,到饭店附近的城市广场去转了转,天还没有亮好,看不 出阴晴,广场上没有别人,草坪苍翠异常,刻着著名的“兰亭序”和其他绍兴名 人典故的石碑显得无比巍峨。到了绍兴自然要去咸亨酒店。等广场上慢慢有了人, 张梅问清楚路程,走了过去。 眼前有两个无论装潢还是规模都天差地别的建筑物立着“咸亨酒店”招牌, 一个雕梁画栋,另一个设施简陋。张梅没有考虑就进了那个简陋的小店,从直觉 判断,无论孔乙己的后人如何出息,也不可能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内把家业发扬 光大到如许夸张的地步。泥塑的孔乙己在小店门前捻须微笑,店里光线暗淡,小 功率的白炽灯象南瓜花一样从屋顶垂下来,终生不肯睡醒般迷糊暧昧和慵懒。小 店弥漫着绍兴老酒和茴香豆混合而成的钝钝的味道,说不上是香还是臭,只是很 容易被这味道弄得昏昏沉沉,不知今昔何夕。简陋的条凳上坐着许多当年鲁迅笔 下的绍兴人物,也一样是黑色的毡帽和灰土布的衣服,也吸着旱烟,腰扎土布, 但他们木讷的表情和浑浊的眼神映衬着昏暗的灯光,比街头见到的那些绍兴男人 更让人迷惑光阴驶过这个城市时的迟疑。 张梅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应,男人们平静地啜着自己的老酒,偶尔剥几 颗豆塞到嘴里,反刍一般细细地咀嚼。 这些男人勾起了张梅拜谒鲁迅的渴望,买了半斤新出锅的五香豆,她去了鲁 迅故居。 白墙黑瓦的绍兴传统建筑,屋子的布局很紧凑,功能齐全但逼仄而压抑,窗 户高而小,想到小小的鲁迅每日出入于这样的房间,张梅觉得他成年后的愤世嫉 俗有些理所当然。 百草园里长了一些大树,菜畦很小,种了一种南方乡间常见的阔叶青,长势 喜人,确实是“碧绿的”,不远处还有一座假山,水泥修补的印记簇新而扎眼, 导游指着一个土坑固执地要求众游客相信那是童年鲁迅调皮捣蛋的见证,旅行团 中有个孩子迷惑地问他的母亲:“那个坑是不是司马光拿石头砸水缸的时候留下 的?” 引起一阵哄笑。 至于叫天子、覆盆子之类,就更无从查考了。 离开鲁迅故居,张梅去了东湖。与其把这个地方叫湖,还不如叫潭更为贴切。 湖的面积很小,背靠一座小石山,据说山的石质坚硬优良,是著名的绍兴青石板 产地。自汉代开始,人们就在这里开山取石,经过一千多年的开凿,山的腹腔被 掏空,形成了一个四面峭壁的深谷幽洞。那些历史悠久的凿痕象京剧脸谱一样规 矩整齐而富有震撼力。在湖边,张梅看见了真正的乌蓬船,因为涂了亮油,好象 刚刚淋过雨一样透着湿润,黑得很沉,与船夫头顶黑漆漆的毡帽相映成趣。船夫 定定地坐在船头给几个中学生当模特,脸上是那种经典的淡漠表情。 张梅在湖边的小茶亭里坐下,要了一杯高山茶,准备休息一下,看看船夫脸 上的表情到底能坚持多长时间。 茶亭老板主动向张梅介绍与这湖有关的情况,据说伴随无数中国人成长的著 名电视剧《西游记》在这里拍过外景,唐僧和猪八戒在女儿国喝了子母河的水有 身孕那一段,就是在这湖上拍的。 张梅努力回忆着,没有什么印象,只好简单地“哦”着应和。 不一会儿,茶亭老板在张梅旁边放了一张竹子编成的小桌,安顿了一个妖冶 的女人。女人的香水味道太浓烈,顺着风势传过来,好象长了不肯安分的手,抓 挠得人不甚愉快,让张梅不能不多看了她几眼。 “你好。”女人很大方。 “你好。”张梅点点头。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坐到我这张小桌上来。放低姿态,会轻松很多。”女 人说。仿佛话中有话,张梅听了心里一动,被人催眠了一样把自己的茶杯端到小 桌子上。 女人穿着黑色的紧身背心,橘红色的宽松裤,没有化妆,头发很长,时髦地 凌乱着,看不出年龄,口音也不特别,听不出是哪里人。 “觉得我很奇怪是吗?”女人盯着张梅的眼睛。 “有一点。” “你倒挺坦率。”,女人似乎轻易地对张梅产生了好感,“很多人问我,你 连口红都不抹一点,为什么把香水搞得那么浓?我也不知道。当然,我也有化妆 的时候,化得很浓。” 张梅笑笑,没有说什么。在女人张开双臂的时候,张梅看见了她胸口的纹身 ——一只振翅的红蜻蜓,蜻蜓随着她的呼吸腾挪的样子很逼真。 “你一定是遇到什么灾难了。好象每走一步都在靠近死亡似的。振作一点, 这样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最终害得自己没有安宁。”女人往张梅的茶杯里续 了点水。 张梅迟疑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没答腔。 女人好象并不在意张梅有没有反应有什么反应,接着说:“我是你们鄙视的 女人。” “你说的这个‘你们’应该不包括我。我从不认为自己有权利鄙视任何人。” 张梅说。 女人微笑,脸上流淌着欣慰。 “权利不是一个简单的字眼。”女人说,“我突然发现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 遇见你的。我可以感觉到你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这很危险。 你说了几句话,我看出这样的压抑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很显然你需要一场倾诉, 彻底的倾诉。你可以说给我听。请相信我的诚意,我无法伤害到你,我们素昧平 生。” 女人的话紧凑密集,象台词一样铺过来,让张梅失去了思维和判断的能力。 “当然,你可以先听我的故事。我是一个享受生命的女人。享受生命,你能 理解我的意思吗?从物质到精神,从灵魂到肉体。我从事过很多职业,包括在星 级酒店门口勾搭那些看上去不是很浅薄的男人。” 说到这里,女人看了张梅一眼,接着说:“很惊讶是吗?我如此没有羞耻地 谈到这件事。实际上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选择结婚与卖淫,只是批发与零售的 区别。女人们公然宣称必须拥有老公、情人、知己三个男人才算完美,老公令家 庭健全,情人增添乐趣,知己净化灵魂,同时,把我这样的女人看成瘟疫、垃圾。 事实上自认为高贵的女人把自己的性批发给丈夫而我零售给不同的男人,没有太 大的差别。她们要霸占男人的身心要借用男人的权利总之力求控制丈夫的一切, 而我,只要钱和刹那的欢娱,相比之下贪婪的并不是我。” 女人显然对很多人陈述过类似的观点,表达得生动流畅,宛如演讲。“也有 夫妻恩爱的幸福生活。你别把全中国的男女都说成了荡妇淫娃。”张梅反驳了一 句。 “你统计一下有几个人真正为了爱情去结婚的呢?有几个人敢担保他婚后的 生活不是凑合?” “你经常旅游吗?”张梅换了个话题。 “对。每次手里的储蓄到了一定数量,我就外出旅游,到所有可以轻松到达 的地方。绍兴是个奇特的地方,离杭州上海那么近,还能保持着许多淳朴的东西, 很难得,我很喜欢。” “哦。”张梅敷衍地应了一声。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我说这些给你听,只是为了给你一点安全感,换取你 对我的信任然后向我讲述你的故事。当然你可以无所谓,我并不会因此失望或者 怎么样。我只是寂寞,喜欢不断地寻找新的乐子。我觉得我已经看透了你,想听 你的故事来验证我的猜测。” “我倒觉得你好象比我更渴望倾诉。”张梅说,“我在西湖边上遇到一个陌 生人,也是开门见山地倾诉。看来我老了,已经跟不上时代。” “是啊,陌生的才是安全的。你看那些大案要案,哪一单不是因朋友和熟人 而起?现在流行的观点是‘只爱陌生人’。” “谁也不爱是不是更清净?”张梅问。 “我真同情你。就算是面对一个陌生人还要这样滴水不漏。你累不累啊?那 些你认为要牺牲一切去维护的秘密其实一钱不值。”女人摇着头。 张梅怔了怔,问:“你凭什么认定我保守了秘密?” “很简单,你的一举一动,你的眼神,总之每一个细节都泄露着你的秘密, 只有你一个人坚信自己伪装得很好。人们之所以没有和你谈起,那是因为和他们 没有关系,他们懒得在乎。”张梅点点头:“你说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