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学校开始统计火车票预订情况,我姐写了一封信来,叫我这个暑假晚几天回 去,父亲母亲要去那个年轻有为的硕士家认一认门(我想应该是去实地考察了), 姐姐很可能一毕业就和那个人结婚。 北京到济南不过几个270 公里,一周内可以往返一封信,但是因为我姐太忙 我太懒,我们几乎没什么书信往来。我回信问她是不是不准备考那个名教授的研 究生了,我姐的回信让我佩服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说:怎么做都是为了生活 得更好,有近路,为什么要绕远? 据说北京是个有思想的城市,我想我不应该再怀疑了。如果北京因为我姐姐 而变得更有思想,或者我还应该感到骄傲。 和梁冰说起我要晚些回家,他说:“不如你跟我去广州吧。” “不去。要是你妈不喜欢我,不让你跟我来往了怎么办?”我知道他是叫我 去他们家,我不想去。我至今没有跟我家的人谈起过梁某是何许人。爱情是我们 两个人的事情,不应该过早地把父母亲戚们牵扯进来。当然,我不能跟梁冰说。 我们谈恋爱用的都是父母的钱,让别人尽义务而不运用权利,还是不要太理直气 壮的好。 “说的也是。等我自立了再去可能更好一点。”这句话让我多了心:显然他 母亲是不好讲话的,有可能不喜欢滕美。 送梁冰那天,济南烈日当空。下午两三点钟,柏油路晒得很软,一走一个脚 印,一点都不适合培养离愁别绪,我还是在站台上哭了。看着火车站闹哄哄的, 那么多的人扛着大包小裹,我心里很难过,仿佛梁冰不是回家而是去逃难,仿佛 我们不会一个月以后就见面而是永别。 梁冰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任我把鼻涕眼泪全蹭在他的衬衣上。 火车汽笛按时拉响了。等梁冰所在的那节车厢没了踪影,我出了站台。 印明在广场上站着,穿了一件白色的圆领衫,看上去更瘦,还有点滑稽。我 对他笑了笑:“小文也坐这趟车吗?没听她说起。刚才我也没见着她。” 印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不去。” 梁冰才走我就跟别的男生去看电影,哪天传他耳朵里去了,一定恨得咬牙切 齿,无论我如何清白也没有用。更何况我的眼睛还跟烂桃子有点相象,看什么都 累。“那你陪我走走吧。” 我无法拒绝这个请求。只是天太热,我的头因为刚才哭过而疼痛着,才走出 火车站,我就有种虚脱的感觉,我说:“在路边坐一会儿吧。我太累了。” 我俩在马路边的石凳子上坐了下来。离我们不远处,一个农民把毛驴拴在树 下歇息,旁边搁了两个装着香瓜的筐。热浪卷着香瓜的芬芳扑进鼻孔里,是一种 真切的诱惑,让人除了靠近那瓜,懒洋洋地没别的念想。 “买个瓜给我吃吧,口有点渴。” 印明看了我一眼,跑去给我买瓜。看什么?要吃瓜很过分吗? “你不难过了?”印明买瓜回来以后,忍不住还是发问。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过怎么了,我难过一回就要从此不吃不喝吗?真那样了 怎么叫难过呢?那是叫死啊。“现在没有刚才那么难过了。不知道下次会不会更 难过。”我一边啃着瓜一边回答,“我要是不吃不喝了,哪有精神难过?” “女人真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动物。” “你失恋了?人家说失恋的人讲话透着哲理,我看你象。” “可能还没开始恋爱吧。” 这话透出的信息不难理解,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啃瓜。 “滕美,文婷有哥哥吗?” “有。听她说过。好象在我们那儿的钢铁公司当炉前工。” “炉前工是不是挺危险的?” 我一下子想起邻居那个可怜的孩子来。他是我姐姐的同班同学,喜欢我姐姐, 给她写了一封信,改完错别字以后她把信还给他告诉他以后给女生写信先打草稿, 还告诉他不要轻易给女生写信,万一她把信交给老师了他在学校里可就没什么脸 面了。 那小孩再不敢动我姐姐的念头,见了我姐姐就低着头赶紧开溜。高中没读完, 那小孩招工进厂当炉前工去了,我看见过他下夜班回来还没洗澡换衣服的样子: 戴着防尘帽穿着高筒靴再染上一身黑灰,和电影里被我军沉痛打击的日本鬼子一 样,只有两个眼睛乌亮乌亮的看着还是个活物。 “是啊,炉前喷渣、行车掉东西什么的都很容易出人命。你知不知道行车是 什么?就是空中吊车,在厂房里运东西用的。以前我们家隔壁有个人就让一个好 几十吨重的大铁罐子给压成了一张地图。” “什么意思?”“这么说吧。为了防止喷溅,炼钢现场不能弄成水泥地面, 通常把地给平整一下就是。我们邻居那天上班的时候,遇到一个实习行车工在操 作,看见底下有人,行车工一紧张,按错按钮,几十吨重的东西砸下来,把我邻 居给砸进地里面去了。” 迪斯尼动画片里唐老鸭和高菲狗就经常被砸进地里,不过再抖抖,它们又活 灵活现,我家邻居可是再也没起来过。 “看来这回她没有骗我。”印明叹气。 我听糊涂了,问:“什么意思?” “你们那个厂什么领导的儿子看上小文,让小文她哥哥帮忙。” “然后呢?” “要是成功了,给小文她哥哥一个指标去进修,回来坐办公室。”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可以猜测出小文的犹豫,面对这样的情形,谁也没有权 利评价她的取舍。小文如果拒绝了那个领导的儿子,后果也不难想象。我们都很 有空,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可以来一场扎扎实实的闹剧。我突然觉得我姐很了 不起,完全不需要亲人为她做任何的贡献,就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 让无数人景仰;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不需要为任何人作出牺牲,只要自己不 出什么差错就万事大吉。 “她哥哥也不一定非要去读书,如果某领导的儿子没有看上小文,他不是照 样的当炉前工吗?”我还是这样说了。 “可是如果没有小文,她哥哥可以安静地当炉前工,跟其他人没有区别。” 印明说。 我相信这是文婷的观点。印明应该还想不到这么远吧,人家说男人比女人要 成熟得晚。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既然她犹豫,说明我在她心里没有什么分量。” “既然你在她心里没有什么分量,干脆完事儿对吗?”我发现我现在很喜欢 用儿话音,有一种变调的尖锐。 印明低头。其实也不关我的事。什么道理一遇上爱情就没了道理,我觉得刚 才那种姿态有点可笑,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于是沉默。 “滕美,我心里烦死了。晚上我请你喝酒吧。” “不喝。我不会喝酒。” “你得了吧。拿暖壶打啤酒的还说不会。”“谁跟你说的?” “小文跟我说的。其实也没什么,又不是说你的坏话。会喝酒又不犯死罪。” 我好象没什么机会和梁冰谈论宿舍里的事情。看来小文他们的爱情真的太枯 燥。我想想曾经的电灯泡生涯,照亮了印明的快乐,不好意思不分享他的失意, 尽管我认为这世间除了快乐,其他的东西分享不了,也许别人不这样想。于是和 印明去喝啤酒,讲好保密,不给梁冰知道。 印明不胜酒力,没喝多少,脸就红得象猪肉坏了一样。滕美突然很想念梁冰, 梁冰喝汤不喝酒,没有变成坏猪肉的机会。印明还成了反面教材,我想以后但凡 贪杯,我会想起他喝了酒的这个狼狈相,是为警戒。可是这些不可以写在信里告 诉梁冰听,他要是知道我居然和男生坐在蒜臭冲天的路边小店里与一群光着脊梁 的男人相互观望,一定会鄙视我。我的英俊优雅的同伴,他和这些人,这些邋遢 的人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也要远离他们。 整个晚上印明说什么我一点都没印象,我常常设想类似的情形如果换成和梁 冰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印明自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许我肯在这里坐着,看 他就着大蒜和醋吃水饺喝啤酒,本来就是一种信赖,所以他无法抗拒倾诉的诱惑。 伤心伴着啤酒,很快将印明击垮。他开始哭,用手捧了自己的眼泪来尝,告 诉我他爱文婷,但是从来不知道小文心里有没有他。光脊梁的男人们开始不停地 往我们这边看。象孩子一样的滕美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宽袖衬衣,稍有动作就象 一只蝙蝠在腾挪。我渐渐觉得害怕起来,叫印明回宿舍,他不肯,一直在说同样 的话:“对不起,喝多了。” 我在考虑要不要找两个人把他送回宿舍去,反正济南人是热情而慷慨的,我 有这个经验。问题是店里这些光脊梁的男人让我无法信赖,也不敢开口。 碰巧有个男生走了进来。我不认识他,但是我能嗅出他身上的味道,我们学 校很多人都有差不多的味道。我一把抓住他:“同学,请帮我一个忙。” 他很惊讶:“干什么?” “帮我把这个人弄回宿舍。我知道你是我们的同学。我是XX级电器自动化的 滕美。” 他有些懵懂,却没有拒绝我。印明象小鸡一样被他拎在手里,我想了想,买 了些包子带上——那个男生一定是来吃饭的。 一路上印明都在重复着那句“对不起,喝多了。” 还好学校离小店不远,我们很快到了印明的宿舍。 其他人都走光了。印明的床上乱得一塌糊涂,我把东西推到一头,给他腾了 块空地躺下,赶紧谢谢帮忙的男生:“这是给你买的包子。真是谢谢你,要不然 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关系。不醉几次酒,那能叫男人吗?” 我顺势把印明交给他:“你就帮我看着他点。估计睡一下就没事了。” “我想起来了……你在联欢晚会上唱过歌。”那个同学迟疑地说。 我笑笑:“没有,你记错了。我只是说了几句话。歌是别人唱的。” 话音落完,我的脚已经出了印明的宿舍。 那一晚我没睡好,一直在回忆有没有遇到认识梁冰的人。 6 来喜9 岁那年春天,村长带着一个四川女人来找张老汉。 “咱村养了这么多年的羊,一直卖不上好价钱,大伙穷,俺当村长的有责任。 XX公司的王经理愿意帮咱联系,把这儿的羊运到四川去。四川人爱吃火锅呀。你 们家人少,又开了商店,照俺看来呢,脑子就是要比村里其他人活泛着,这么着, 就让王经理在你这商店旁边盖两间房子,每个月呢还给你钱……” 张老汉很是发愣。在这村里,除了村长,老张还算是个多少见过点世面的人, 但经理,还是个女的,要住在自己家隔壁,简直象做梦一样不真实。 张大娘更是惊恐万状,一会儿看看村长一会儿看看张老汉,一会儿看看四川 女人。四川女人个子不高,很丰满,盘着髻,穿了一条贴身的黑裙子,身上的每 一处起伏历历在目。 “你就听俺的不会错。”村长有些不耐烦,凑到张老汉耳朵旁边说:“她一 女人,还是外省的,能在你这住一辈子?你还怕她占了你的地不成?俺是看你这 些年也不容易,你想,你还能活多久?到时候你们来喜怎么办?人每个月给你钱 的……你说,换了别人,不定怎么感谢俺呢,你还愣啥愣……”“是是是,多谢 村长,俺听,俺都听你的。” “哎哟,那我多谢村长多谢张大伯了。”女人甜丝丝地笑。 第二天村长带了几个青壮年男子,在来喜家的商店隔壁动土给王经理盖房子。 空地上树几根木桩,围上竹席,房顶盖油毛毡,天亮到天黑,一个席棚子盖好了。 王经理拎了两瓶酒来给张老汉道谢:“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古话说得好嘛, 远亲不如近邻,张大伯你年纪比我大,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过的桥比我走的 路还多,一定要关心我帮助我啊……” 张老汉本不善言辞,面对这样一个能说会道的女人,更是语无伦次:“甭谢 ……俺听村长的……”“是啊是啊,我当然不能忘记村长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张大伯你也是好人啊……” 张大娘冒出一句:“咱来喜快该放学了吧。”“哦,张大妈要做饭了?我这 就走了,不打搅了,以后慢慢过来陪你们摆龙门阵。哈哈就是聊天说话,摆龙门 阵是我们四川方言,你们山东人听不懂的。” “闺女……王经理,坐下吃顿饭再走吧。”张老汉说。 “不了不了。村长他们正等着要进城去喝酒……”王经理呵呵笑着走了。张 大娘奇怪地问:“她男人干啥去了?要一个女人家跑东跑西……折腾啥呢。” “俺也不知道。说不准男人走路不方便啥的……” 几天以后,王经理一家搬了过来。四男两女一台彩电。 王经理的丈夫也是四川人,矮小而瘦弱,脑袋与身体其他部分的比例不太协 调,脸上的表情很讨好,随时准备接受教诲一样低眉顺眼。 王经理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大儿子十四岁,与王经理丈夫酷似,也一样 的矮小而瘦弱,短脖子大脑袋,但面无表情,与父亲站在一起象映对彼此的过去 与未来。 二儿子十三岁,胖乎乎的,比哥哥机灵得多,眼珠子动得比嘴巴快。 最小的女儿有些令人诧异。十来岁,与哥哥们差不多高,瘦得象一小捆柴, 处处透着一折就断的危险。偏是一张小脸长得煞是生动,细长细长的眼,斜斜地 插入两鬓,几乎连到太阳穴,鼻梁也是细长,象一滴岩浆,耐心地滴着滴着,不 想遇到寒风,冰天雪地里冻成了一副悬着的胆,细处是鼻梁,粗大的成了鼻头, 却也晶莹剔透。嘴一改眉眼鼻子的做派,长得嘟噜嘟噜的结实,艳红着,饱满着, 任性而突兀地堆在鼻头下面。还有一个不相干的人,不知道是这个家的什么成员,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得还算斯文,穿戴也干净,就是总低着头,突然抬眼 看看谁,阴阴的眼神总能把对方吓一跳。 这一家人的出现令村子热闹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兄妹三人也在来喜他们学校 读书,却不与其他人来往,每日结伴上课放学,用四川话喊着骂着,两个哥哥总 是一路撕撕打打,妹妹在后面若无其事地跟着。到了家,妹妹喜欢唱歌,唱的都 是些电视剧的插曲,也不一定能唱全,东一句西一句,唱成一锅杂烩,但声音甜 美清脆,大家并不讨厌,把歌者友好地称做妖精,全家人都以妖精来命名,妖精 的爹妖精的兄弟,连王经理都叫了妖精的娘。妖精的爹并没有行动不便,反而很 是勤劳细致,才搬来不几天就在席棚子后面挖了一小块菜地,种了些青菜和辣椒。 还在菜地边上围了浅浅的篱笆,小木棍交叉成斜斜的十字,隔三岔五再种几株蔷 薇。 那两个儿子,把小小的菜园子当作阵地,不时变着法子折腾邻居家的鸡。村 里其他人家的屋后都没有菜园子,妖精家的青菜和辣椒很快成了鸡的乐园。天一 亮,公鸡母鸡和小鸡都蜂拥到菜园子去集会,把地里的青菜叨得不象样。妖精的 哥哥们想了一个计谋:用线穿了玉米粒扔在地上,等它吞下去了,拉着麻线鸡飞 人跳地跑来跑去。 每天一大早,妖精的爹就出门去,天黑前回来,放下手里的青菜大葱或者其 它东西,开始给全家人做饭。 王经理也是一大早出门,带着那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天黑透却还不见回来, 孩子们饿得忍不住,常常偷吃桌上的饭菜,打骂与吵闹声隔着席棚子传到来喜家 里,张大娘总喊“冤孽”。 妖精的爹酷爱喝酒,每每端着搪瓷茶缸去来喜家的店中沽上二两,回到席棚 子里一个人慢慢地喝,又不胜酒力,很快喝得脸红筋胀,两只眼突然变得又鼓又 大,诧异而愤怒地瞪着,有时兴头上还会操了切菜的大刀在头上在胸前帮帮地拍, 边拍边往来喜家的院子里蹿。只看见刀背过处一块块地红涨起来,也不知道疼不 疼,来喜爹娘吓得连劝导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好差来喜去村长家搬救兵。妖精的 爹喝红了眼,却认得村长大小是个领导,每次只要村长问声“干吗呢?”妖精的 爹即刻就把菜刀丢在地上,双膝跪下:“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长官饶命……” 妖精的娘于是乘机剥夺他做爹的权力,言必称“老子”并孜孜不倦地与他的祖宗 十八代交错发生着肉体往来。那个不相干的人几乎把头低到脚背上去,倒是妖精 兄妹三人见怪不怪,夹了菜蹲在门口吃着闹着,偶尔从某人碗里抢过一筷子什么, 边跑边吃。 张大娘不肯让老伴卖酒给妖精的爹,张老汉心软,经不起妖精的爹在柜台外 面可怜巴巴而又固执地坚守着,有时反倒多勾半勺在那茶缸里。 星期天不上课,来喜在家看陈老师给借给他的童话书。 妖精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来:“来喜,他们叫你去看一样东西。” 来喜知道他们是指她的两个哥哥。“不去。俺要看童话。” “去吧,你不去他们要打我。”妖精拽着来喜的胳膊不住地晃。 “那俺要到店里跟俺娘说一声。” “不用说了。”“要说的。俺爹去城里进货了,娘见不着俺要担心的。” “我们去晚了他们要打我。”妖精坚持地说。 来喜茫然地看着妖精,犹豫了一下,冲着店里喊了一声“娘,我出去一会儿”, 也没听见娘的回答,跟着妖精跑了。 麦子已经抽穗,村民们在地头树了好几个稻草人。稻草人穿着花花绿绿的破 衣裳,戴着草帽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太阳没出多久,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晚的湿润,胆大的麻雀在稻草人的长臂上 不停地跳跃,全然不把农民的期望放在心中。在麦地的尽头,来喜看见了妖精的 两个哥哥。 “快点啊快点啊!我们都等不耐烦了。”老大吆喝着,脸上放着红光。 妖精的哥哥们站在一个小土坑旁,身后倒着一些带着泥巴的麦子,土坑里有 一段蛇形的东西,也密密地粘满了泥。 “摸一下。这是今天早上我们从地里发现的宝贝。”老二说。 “什么宝贝?”来喜问。“何首乌精。会走路的,先在我家菜地里发现了, 一路跑一路跑,跑到这边来了。”老大说。 来喜望着妖精,她隐隐地笑。 “你快摸一下吧,摸一下说不定就能变成人。何首乌是有灵气的。”老二不 耐烦地催促。 “真的吗?童话书上只有人参娃娃……”“也有何首乌,你快摸吧。快点快 点。” 来喜伸手摸了一下:“软的。怎么不变?” 妖精兄妹哈哈大笑。 来喜奇怪地问:“你们笑啥呢?” “你闻闻你的手,臭不臭?”老大止住笑。 来喜闻了闻,“不会臭的,早上俺还使香皂洗过了。” 老二笑得蹲了下去:“哈哈,我要笑死了……” 来喜无辜地望着妖精:“你们干吗呢?” “那是他屙的屎。”妖精指着老二。 来喜又是愤怒又是惊恐地望着这三个人,一时语结。 “你不准告诉别人,告一次我打你一顿。”老大说。“你……俺……”来喜 想对妖精说什么,还是说不出来。 “不要怪我,是他们叫我喊你的,你不来他们要打我。”妖精说。来喜埋怨 地看了妖精一眼,跑回家洗手去了。 F 告别女人以后张梅回到绍兴饭店。那个女人虽然做出很洒脱的样子,当张梅 平静地转身时,她还是失望了,毫不遮掩地失望,张梅在心里说:说得那么铿锵 有力,原来也不过如此。当然张梅没有告诉女人说自己的心情已经在刚才的倾听 里发生了变化。 绍兴的饭食是张梅所不喜欢的,满街推崇的臭豆腐,有一种黑暗的腐烂气息, 让她避之不及。无数次听人描述过臭豆腐的独特魅力——忍一时之臭,换铭齿留 香,张梅从来不敢冒这个险。每次看见街头那些衣着光鲜的女人们流汤滴水地吃 着臭豆腐,香水味道与臭豆腐的“芬芳”混在一起,让过路的人一时嗅觉紊乱, 张梅总忍不住要遗憾。 张梅找个小店买了一些饼干,趴在窗台上不经意地吃着。 湖上依旧安静,因为刚从东湖回来,张梅对眼前的小乌蓬船有些看不惯,怎 么看怎么觉得无论篷还是桨都象被人施了法术一样看着有些不正常,老觉得隐隐 有事发生一般。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想着女人的那些话,尤其是那句“那些你认 为要牺牲一切去维护的秘密其实一钱不值。” 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张梅一件件回忆一件件忘记…… 起风了,张梅躺回床上看电视。地方电视台的“科学”频道,在放着海象的 生活。长着獠牙的海象互相依靠着在在海滩上晒太阳。背景画面处理得很好,宁 静的橙黄颜色,看上去很温馨;象群表情放松,海浪轻轻拍着沙滩,发出柔和的 声响。那情形看得人一下子没了防备。 解说词很拟人化,听起来很优美。解说员很快说到海象的爱情。“男人靠征 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这句名言在海象群里非常适用,公海象靠武力维系自己的尊 严和对母海象的占有,而母海象别无选择。每一群海象里的公海象通过争斗产生 一名头目,头目拥有整个象群的母海象,把她们安置在自己的四周,其它公海象 被分了三六九等,只能靠头目的赏赐去分享它的爱人;等级越低的公海象越没有 机会靠近母海象。一头海象从出生到长成,大约需要六年时间,在这六年中,随 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而丧失生命。 一头刚生育的母海象企图带着孩子离开象群去寻找别样的生活,被她的“丈 夫”发现,捉拿回来,相持过程中,小海象被公海象压坏了心脏。就在小海象的 尸体旁边,公海象迫不及待行使着“丈夫”的权利,白色的生殖器在说不清暗绿 还是浅灰的皮肤反衬下显得有些刺眼。母海象的眼神里满是无奈和绝望。张梅心 情复杂地看完了整个节目,开始查秘书台。 没有吴亮和赵杰的留言。倒是宋小燕希望她早点回去:“张校长,我遇到一 个大骗子。您快回来告诉我看看该怎么办才好吧。” 张梅买了一张IP卡回来给宋小燕打电话。 “喂?” “小燕。是我。张梅。” “啊?张校长您回来了?”“没有。我还在外地,刚才查秘书台收到了你的 留言。” 说到留言,宋小燕的愤怒似乎透过电话线灌到张梅耳朵里:“气死我了。我 同桌的那家伙编了一个悲惨故事骗我……” “别着急,慢慢说给我听听。”想到宋小燕的母亲无法再替女儿分担任何烦 恼,张梅很难过。 故事并不复杂,与宋小燕同桌的男孩在某次夏令营中结识了一个漂亮女孩, 他们相识的过程也非常简单:大家正在吃饭的时候草地上出现一条蛇,女孩离那 条蛇最近,惊恐万状;男孩奋不顾身以饭盒为武器将蛇赶走,女孩很感激,两个 人于是相识。夏令营结束以后男孩和女孩继续来往,女孩身世清苦,父亲死于车 祸,她与母亲相依为命。男孩对她很是同情,鼓励她好好学习将来报答母亲的养 育之恩。 可是某一天女孩给男孩发了一封邮件告诉男孩说自己患了白血病,将不久于 人世,心情很糟糕。男孩认为宋小燕很能干很有思想,希望她能与女孩相识,安 慰她鼓励她让她鼓起勇气与病魔做斗争。宋小燕很感动,按照男孩提供的网络寻 呼号码与女孩联系上,经常给她说一些加油打气的话,有时候不能按约定的时间 上线,还给女孩留言或者发邮件通知一声。女孩对宋小燕无限感激,保证自己将 努力活着,顺便还介绍了男孩的种种优点,希望宋小燕善待他。 宋小燕觉得光靠女孩子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和白血病魔抗争,希望帮她募捐医 疗费用,要和女孩见面或者通电话,讨论具体情况,女孩一直不肯答应,拒绝的 理由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宋小燕起了疑心,按照男孩提供的夏令营信息问了参加 过同期活动的朋友,朋友告诉她那一期夏令营是在南方的海边举行的,还给她看 了队员与阳光海浪和沙滩的合影,营中没有男孩和女孩的名字,更没有草地和蛇。 宋小燕大为光火,带着参加过海滨夏令营的朋友去找男孩理论,一番盘问以后男 孩承认自己编造了这个故事而编这个故事的用心是希望与宋小燕谈恋爱。 “这事发生多久了?”张梅听完以后松了一口气,问。 “好多个月了吧。当时我妈还没出事。不过这几天我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小燕,你看看能不能这样。咱们原谅你的同桌行吗?等你长大了会理解一 个人要处心积虑地编这么一大串故事骗你,而行骗的目的只是为了得到爱情,并 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怎么行呢?我可生气了。多气人啊,我们家都这样了,还骗我。那天要 不是朋友拉着,我就给他一耳光了。最讨厌人家欺骗我。” “是啊。换了谁都会很生气。谁也不想被人欺骗。可是你想,他也还是个孩 子,我们应该帮助他啊,我们肯帮他的话他还有可能改好,如果学校把他开除了, 同学们把他孤立了,把他扔到社会上去,他就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坏人了。” 宋小燕不说话。“好了。老师的电话卡就快没钱了,这个事情你先别声张, 自己再多想想,要是想不明白的话等我回去了再说,好吗?对了,你妈妈怎么样? 好些了没有?” 没等宋小燕回答,电话断了。张梅也没有再用手机打过去。放下话筒,张梅 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宋小燕同桌的影子,没有任何结果,应该是一个很普通 的男孩。如果宋小燕没有这么聪明,如果他能在宋小燕要求见面前就安排了女孩 的死,这故事或许会有别的结局。 张梅摇了摇头,都说爱情故事多姿多彩,这个男生追女生的圈套却谈不上任 何新意。 张梅读高中的时候班上也流传过类似的故事,当时也有夏令营、蛇和白血病 患者,不记得那个女孩的身世如何,不过那时候没有互联网,男主角比宋小燕的 同桌要辛苦得多——用父亲任教的学校的信纸,撕掉函头伪造一封又一封的远方 来信,按照自己设定的周期假装与女主角分享远方的思念。后来为了加快故事情 节的发展,男孩扎破了自己的手指,冒充女孩子写信时流下的鼻血,在信里悲悲 切切地描述了生命即将到头的惊恐与痛苦,表达了自己对人生的留念与不甘,感 谢哥哥和姐姐(彼时故事的发展已经将女孩子的身份定位为男女主角共同的妹妹) 这些日子的关怀与鼓励,现在自己时日不多,希望姐姐在妹妹弥留之际答应一个 请求——照顾哥哥,永永远远。 碰巧女主角有过写字过程中流鼻血的经历,知道鼻血滴在纸上会溅起细微的 波纹,仔细分辨出信纸上的血迹有指纹,是手抹上去的;更碰巧的是女主角去买 油条的时候,那张包油条的纸和这些远方来信所用的信纸同一出处,女主角看见 函头上明显地写着离家不过十分钟路程的那所学校的名称。女主角找了几个要好 的同学,拿着这些证据去找男孩对质,男孩的回答非常经典,被传诵了很长时间: “我费尽苦心,都是为了爱你,有什么错?” 骗局揭穿,男主角反倒正大光明地开始追求女主角,每天跟在她的身后一起 上学、放学,无论她怎么骂他怎么赶他,他始终不退缩。女主角在包括张梅在内 的许多女同学面前发誓赌咒地坚持不肯再与“骗子”交往下去。谁知某天学校开 晨会时女主角因为休息得不好又没吃早餐,血糖太低晕倒在操场上,男孩于众目 睽睽下奋不顾身抱着她直奔医务室,边跑边哭,愿意拿自己的一切换取她的苏醒。 低血糖不是绝症,女主角很快就恢复了健康。操场上的动人故事在学校里引 起了比考大学更隆重的关注,整整一个月,同学们都在谈论男主角的勇敢,那场 骗局被赋予了相当的诚意和浪漫色彩,到最后更有人开始羡慕起女主角来了。 两个人高中毕业后都没考上大学,同时通过了厂里的招工考试,成为班上唯 一一对早恋成功的爱人。每一个设局的人都以为自己滴水不漏步步为营,却没想 到总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必然地被揭穿,虽然结果不一样。张梅自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