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到了和我姐姐约好的时间,我回家。 印明送我去火车站,很是抱歉的样子,还是穿着那天喝酒时穿的那件短袖, 看起来还是挺滑稽。我告诉他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放在心上,“再说我又不喜 欢你,在我面前出点丑也算不上什么损失。” 他笑得很奇怪,说:“你和小文怎么会是老乡呢?” 我觉得这是赞美而且赞美的对象是我,心里产生一些感激,决定回家后去侦 探一番,看看文婷在玩什么花样。我母亲显然对未来的女婿非常满意。我回到家, 每天都能听到他们说准姐夫的人多么有教养,他多么听话,他们家养的小猫多可 爱,非常典型的LOVE YOU,LOVE YOUR DOG.更为显然的是我姐姐不如我母亲那么 喜欢那个硕士。我正在恋爱,知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是何等样的柔情万千, 我姐姐没有,依旧高高在上地美丽,保持距离地微笑,表情单一地看那些恐怖故 事,毫不留情地否定我母亲让她学着给硕士同志织件毛衣的提议:“有什么意义? 商店里什么花式都有,拿钱买就是了。手再巧,能巧过机器吗?工业文明的本质 就是解放了人的双手。” 我的脸色因为她的抢白变得不太好看,虽然我知道她说的不是我而是象我这 样的许多人。我知道我没有机器灵巧,不能织得象商店里买的一样均匀整齐,但 是从选样式到挑毛线,再一针一针一排一排织进无数的汗水和希望,织得指尖麻 木、脱皮,织得脖子好些天还在酸痛,这都是一种表达,爱情本来就是一些细节 的堆积与回忆,为什么没有意义? “你怎么了?”我姐姐看了我一眼,“别告诉我你正在给某人织毛衣。听说 你们那个学校百分之六十的生源来自农村,你可得挑着点找。” 我笑了一下:“有你做榜样,我哪敢作践自己的幸福。” “滕美,姐姐说的话你可不要不当一回事。你虽然有主见,这件事一定不要 自作主张。”母亲迅速忘记我姐姐的抢白,加入到对滕美的说服教育行列中来。 我无法断定这样的说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决定去找文婷。“你跟着她不会错。 那孩子我见过,少有的聪明伶俐。”母亲不过是送我那天见了文婷一面,居然留 下如此深刻的印象,看来老师说不要以貌取人的话,实在值得商榷。 巧得厉害,我在文婷家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大概就是某领导的公子了。公 子对文婷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见了我:“你是小文的同学啊?你们真是太了不 起了。” 我知道自己沾了小文的光跟着了不起了,并不觉得十分飘飘然。说实话那个 男人不算讨厌,不过是对知识太过遵从,所以见了他自己认为有知识的人难免手 足无措。男人干干净净,系了一条斜纹的宽领带,白衬衣扎在黑裤子里,黑皮鞋 擦得很亮,坐在文婷旁边,倒也谈不上刺眼,文婷本来就不是那种书卷气十分厚 重的女人。 问题是我见过印明和文婷在一起的场面,再来看眼前这一幕,心里忍不住要 遗憾。文婷在印明面前是天使是爱神是即将共筑爱巢的小鸟,跟这个男人在一起, 仿佛瞬间长了十岁,是个即为人妇的女人,是一头可以生育的雌兽。 文婷对我的造访很矛盾,想感谢我替她缓解了与公子单独相处的尴尬又恨我 洞察了她的秘密。家里除了她和他没有别的人,看来文婷家还是非常倾向于促成 这桩婚事的。 我对公子说:“想追我们小文是吗?” “哎哟,你们大学生说话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呢……”公子真实地红了脸。 我有些于心不忍,接着说:“追女生要讲手段的,你以为整天死缠烂打就有 结果吗?给我点好处我帮你。” 我看见文婷的眉毛抖了一下。 “真的?可以啊。你毕业分配回来以后找我,想去什么单位,我跟我爸说一 声。”公子几乎雀跃。 这句话让我下了帮助印明的决心,我说:“好啊,一言为定。你先回去,我 来说服小文。”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 “没关系,以后慢慢问小文。”我说。 公子信以为真:“那我先走。你可要快点啊。公子走后,文婷松了口气,对 我说:”谢谢。“ “你走那天印明找我去喝酒了。” 文婷抬起头来看我,我坦然地直视的眼睛:“他喝醉了,用手捧自己的眼泪 来尝,告诉我是苦的。他说他爱你,你独立又有个性。可是他不知道你爱不爱他。” 文婷低下头,我不知道她眼里有没有泪。 “我妈说,让我跟着你准没有错,你少有的聪明伶俐。” 文婷抬头,不看我,看着她家的窗户。她的窗帘上有几只小熊,无数星星, 这是我们市流行了一阵的东西,白天感了光,夜里那些小星星会一闪一闪地眨巴 眼。我和我姐姐的房间也有一幅这样的窗帘。 从我家到文婷家有些距离,车也不方便,坐了一会儿,我打算告辞,临走的 时候,文婷突然问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只是来告诉她事实的真相,不替她拿主意,我说:“只要不后 悔,怎么办都行。忘了告诉你,印明喝醉以后我叫了一个男生把他弄回宿舍的, 我没有碰他。” 文婷点头:“我从来不怀疑你。”回到家,我姐姐问:“真是找文婷去了?” “是啊。不信你明天去她们家核实一下。” “什么话。我是怕你吃亏,提醒一下。” “吃什么亏?” “我以为你找你们班男生去了。记住,男人都是贱东西,你对他越好,他越 害怕,你越不给他好脸色,他越觉得你有深度你矜持。” 这不该是我姐姐说的话,类似的论调大街上随处可闻,我姐姐这个被工业文 明解放了双手的女人,应该说出一些让人叹为观止的道理来才合适。当然,我没 有对她表示我的失望。 夜里,我们躺在自己的房间。我想和她说几句话,我们只差两岁半,就算把 代沟的最低界限降为三年,我和我姐姐还是属于同一代人,应该有共同语言。 “姐,你爱那个人吗?”我们的窗帘开始眨眼了。小熊们成了黑影。“他爱 我,这个更重要些。”“那不等于你在骗他吗?” “我没骗他。我不会再和别的男人有什么来往,我会按照他的要求和适合他 的要求来约束我自己。” “我是想,可能你会遇到一个男人,让你不用保持这种姿态。比如说你愿意 为他去做任何事情,包括死。” “我想过。可是那些靠近我的人,他们先就是有目的的,我的美貌和才干可 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我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听出我和我姐有很远很 远的距离,无法逾越,最可怕的是我发现我在说服自己相信她的正确。 “滕美,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是真正被你的才华所吸引的,你一定要记住。他 们爱我们,因为需要。需要借我们来完善他们自己,无论心理的还是生理的。生 死与共的伟大爱情只能在小说里见到,可笑的是那些写爱情小说的人,他们自己 的爱情千疮百孔,除了对爱的饥渴,他们什么都没有。”我发现我又犯了错。我 不该和我姐谈论爱情,她不是文婷不是我们宿舍的任何人,在她面前我的早熟一 钱不值,她只要一开口,我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就有可能发生颠覆性的改变。 我借口困了,挂出免战牌。我没有美貌没有才干,梁冰靠近我是为了什么? 心理是满足不了了,生理?我的天!可是每一次拥抱我自己也沉醉不已的啊!我 暗自祈祷,希望做一个和梁冰有关的梦,那些见了面说不出口的话,去梦里问他。 天不从人愿,第二天醒来徒增懊恼。 我姐姐的当头棒喝一边否定着我和梁冰的爱情,一边激发着我对他的想念。 我努力回忆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用这些细节来验证我姐姐的判定,如果正好 跟她说的一样,我恨不能找个地方撞死;一旦与她的理论相违背,我对梁冰的想 念变得越发炽烈,炽烈得让我相信我和他是伟大爱情的缔造者,我们将生死与共。 这一次是我催着文婷提前返校,当然,也只提前了三天,否则会引起我姐姐 的警觉。出发前我给梁冰发了一封信约定好同一天到济南,让他在站台上等我。 文婷不象上个假期那样胸有成竹那样神采奕奕,却还是和我一起出发了。 我的同伴,在家里待了二十多天,因为南方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他黑了许多, 穿了一件短袖,一条洗得快破了的牛仔裤,一双旅游鞋,好象刚从太阳地里走来。 我站在他面前,竟然有些羞涩。他笑,可以融化人地笑,附在我耳边说:“一个 月不见,你变成小女人了。” 文婷就在旁边站着,我们迅速分开,拎起行李去公共汽车站等车。 车半天不来,梁冰的包放在地上,我顺势坐上去,被他一把拉住:“不能坐, 里面有东西。” “什么东西?” “你不用管。” 我听了这话的第一个反应,是抬头看文婷在干什么,好象她有些打算微笑的 意思,我于是生气,在心里默念我姐的理论。 到宿舍的时候梁冰说:“你们先上去,我晚点过来找你。” 我以为他会送我上楼,为什么不?心里的怨气开始膨胀,又不好表露,我换 个话题对文婷说:“你怎么不让印明去接?” 文婷看透我似的笑笑,不回答。 我在心里抡了自己好几个大嘴巴。 有太多的尘垢要清理,我一边在心里猜测着梁冰回家有可能发生的变故,一 边奋力刷洗着床单、刚换下的衣服等等。文婷比我利索,三下两下收拾清楚,象 雕塑一样坐在上铺望着窗外。八月底的济南,窗外有什么?我跟着看过去,法国 梧桐的大叶子蔫哒哒地垂着,比我还没有精神,文婷看什么? 我想去男生宿舍找梁冰,突然想起我姐姐说的“矜持”,没动,心里乱七八 糟,不停地看表,如果目光有力量,我的手表一定坏得没了样子。 终于听见有人敲门。梁冰背着手站在门口。我看了上铺一眼,文婷不知道什 么时候睡着了,就让他在门口站着:“等我穿上鞋。” 把文婷关在门内,梁冰抱了抱我,昏暗的走廊,阳光从尽头的窗口投进来, 那些尘埃象精灵一样在阳光里舞动着,散漫而富有线条感,宛若天堂。 “这个是送给你的。” 啊!这回是我去抱他,带着尖叫声和流泪的冲动。 那次我和梁冰去大明湖,在卖旅游纪念品的商店里看见一个音乐鸡蛋,打开 粉红色的蛋壳,里面有一只胖乎乎的鹅黄小鸡在随着音乐跳舞。我看得两眼发直, 可惜那是样品,不卖。当然,过了也就过了,事后我也没记得如何长吁短叹。可 是,梁冰就记在心里!记在心里了! 会跳舞的小鸡大大地激发了我的想象力。我去市场买了西瓜回来,用勺子一 勺一勺地挖在不锈钢饭盒里,再把饭盒浸在脸盆中做“冰镇西瓜”给梁冰吃;东 边菜场的黄瓜比西边每斤便宜五分钱,我很有经济头脑地买了许多,准备凉拌了 给梁冰吃。走到一半,塑料袋破了,重新买两个袋子装上,满头大汗地拎回宿舍, 算了算,比直接在西边菜场买的要贵几毛钱。 我的“持家之道”遭到文婷的沉重打击,她说我双手拎着塑料袋的样子象个 农村妇女,说我抱着西瓜掏瓤的样子象个财迷,总之就是很可笑。我有些恼火, 随即释然:印明到现在也没来找她,她嫉妒我呢。 三天时间转眼过去,我对充当家庭主妇心怀景仰。开学以后,印明和文婷, 好象理所当然地和好了,照例在晚自习结束的当口心照不宣地消失,所不同的是 小文再也不通报她和印明摸鼻子抓耳朵的事,小文开始煞费苦心地培养“淑女风 度”,吃饭走路的姿势全有讲究,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发明了“文式喝汤 法”——喝汤不用勺,用筷子尖沾了再拿舌头舔。 这太奇特,我忍不住当了一回长舌妇,把这事讲给梁冰听,他说:“不是吧? 是不是大脑有一点点问题?” 再深入讨论下去势必影响我在梁冰心目中的形象,我没有冒险。 小文的筷子和汤还没有来得及被人们淡忘,学校发生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 情。 那天晚上大家睡得好好的,小文突然尖叫起来,吵醒了一屋子的人:我们的 宿舍就在马路边上,有个男人站在马路上不停地用手电筒照着这幢楼,然后脱掉 裤子,用手电筒照他的下体,不停地反复。 我们从窗户边撤回各自的铺位,开始讨论那个人的来历,照电筒的动机等等。 “小文你怎么发现的?” “我睡不着,看见墙上有什么东西在晃,就往马路上看了看,就看见了。” 有人建议报告学校,有人说这样会让全校师生都知道我们半夜不睡觉,在看 马路上的男人脱裤子,说出去解释不清楚。 我想了想,我们看见什么了吗?好象没有,那个人露出一段白色的身体,连 大腿小腿都分不清楚:“让他照吧,宿舍的大门一到十一点就锁了,还有人值班, 他能怎么样?” 大家想想也是,安心准备再睡,文婷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丑恶。” 过了几日,丑恶蔓延到教室来了。 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停课三天,喜欢安静的同学乘机在教室里用功,结 果有人在教室门口用粉笔画了一具男人的生殖器! 整个校园乱了套,看谁都觉得有变态嫌疑。系里开会,强调“最近治安不太 好,请大家尽量减少外出,实在要出去,请尽早回宿舍。”梁冰来找我,我告诉 他要“注意治安问题”。他说这种人没什么好怕的,他们其实很自卑很脆弱。因 为某方面的缺陷,导致这些人不能获得一个普通人的基本权利,所以采取另一种 方式来抒发心里的郁结,在画那具生殖器的同时,他已经获得缓解,并不指望通 过这幅画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我听得目瞪口呆又心悦诚服,每天得意地跟着梁冰走遍所有街巷,在黑暗处 拥抱亲吻。 这得意没维持多久,我们陷入新的恐慌。女生楼有人半夜起来上厕所,不法 之徒企图翻越木板门行凶,厕所里的女生拼命叫喊,把歹徒吓跑了才得以逃脱。 我起初不愿相信这件事,歹徒是个人,又不是一只老鼠,楼道里人来人往,他藏 在哪儿呢?然而那个几乎遇难的女生就住在大个的宿舍,我亲耳听她描述了当时 的情景并感谢校方把厕所的挡板与隔断修得几乎顶到天花板。 保卫科在事后的几日内,连续查夜,发现宿舍楼的大铁门缝隙过宽,加了好 几条钢筋,笨重的电焊机在女生楼的大门口嗡嗡响,一时间草木皆兵。 我不太有耐心,跟着紧张两天后就习以为常了。那天晚上,我照例睡得很死, 朦胧中听见有人低声叫着我的名字,终于被折腾醒,对面下铺的室友对我说: “你听啊……”我仔细一听,门口有哗啦哗啦的动响,很象有人在努力往天窗处 爬的时候脚在门上蹭出的声音。 那晚的天气也很好,月光在宿舍的地板上投下几处斑驳的影子。我犹豫了一 下,大吼一声:“什么人?” 一只老鼠“嗖”地一下从门边跑了过来。叫醒我的室友忍不住哈哈大笑,宿 舍里的五个人全醒了,开着灯噼里啪啦赶老鼠。 文婷一直在上铺躺着,等大家消停了,她说:“其实我一直没有睡,我早就 听见门口的声音了,但是我不敢说话,怕坏人听见我的声音报复我。” 这么说如果歹徒入门行凶先拿下铺下手的话小文一定是看不见的了。我居然 答应她的父母要好好照顾她,恨死我了。 第二天上食堂吃早餐就向梁冰汇报了昨晚的遭遇。他说:“这人可能还是有 点问题。你想,歹徒真的进来了,你们谁能幸免?可能小文这不叫自私,应该叫 短视。” 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就算全世界都辜负了我,只要梁冰站在我这边,我 就不孤单。 7 一转眼过年了。 今年学校要为社戏出节目,来喜他们班抽了十来个学生扮演大头娃娃。往年 都是村里的叔叔大爷们头顶那个闷罐敲锣打鼓地扭秧歌,今年村长改了主意,说 干部队伍知识化年轻化,社戏也要从娃娃抓起,要不再过几年,叔叔大爷们老的 老了死的死了,这一富有地方特色的民间艺术形式绝种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 候村长死了也没脸去见祖宗们。 妖精被选来扮演蚌珠精,穿纱裙,描重彩,背着两扇大蚌壳翩翩起舞。 她瘦,桃红色的纱裙里穿着棉袄棉裤仍然婀娜多姿。腊八游行那天天晴,太 阳白朗朗地照着,围观的村民很多,都不住地打听“那个蚌壳是谁啊?”扮演渔 夫的男同学比妖精大许多,虽然在表演中被戏弄得尴尬无比,看着妖精顾盼生辉 的双眼听着村民含义不明的起哄,渔夫脸上始终保持着发自内心的微笑,越发显 得坚韧不拔。 当晚村里放电影,来喜闹肚子,一家人提前退了场。 茅房离妖精家的席棚子很近,来喜刚蹲下,突然听见席棚子里面有人说话。 “睡下来点睡下来点,都脱出来了。” “好了好了,该老子了。” “不行,老子没整完。” “狗日的龟儿子,回回都是你先……”“不要吵了,叫妈妈听见打死你们。” 妖精兄妹三人说着四川方言,屋子里没有灯。 来喜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只是本能地意识到三个人在做的 事情一定不应该,甚至邪恶,一定要被惩罚。 “来喜,好了吗?你使手电照一照,俺看不大清楚哩。”张老汉在喊来喜。 席棚子里顿时没了声音。来喜不说话,用手电朝张老汉照过去。 等张老汉走到茅房门口,来喜接过爹手里烤得热热的砖头,“爹,这回肠子 没掉出来哩。”当夜来喜翻来覆去睡不着,张大娘问:“咋啦?肚子还疼吗?来 娘给揉揉。” “不疼了。娘。” “那睡吧。白天可把俺来喜累坏了。那个破脑袋多沉啊,让俺来喜顶着,也 不怕把咱压坏。” “娘,您睡吧,俺睡了。”来喜一觉醒来,门口闹糟糟的。村长家的牛正在 来喜家门前的晒谷场上发疯一样打着圈儿狂奔,张老汉码得整整齐齐的麦秸垛子 掀得乱七八糟,村里的鸡狗象接到统一命令一样连飞带跳地忙个不亦乐乎。 来喜拥着被子趴在窗台上看着,那牛的两眼血红,嘴角挂满白沫子,和妖精 的爹喝醉以后一个模样,沉重的白气无法遏制地从牛的鼻孔里嘴里喷出来,让人 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巨大的恐惧感抓住来喜,他来不及思考,脑海里迅 速冒出昨夜听来的墙根,却又难以弄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心里乱 哄哄的。牛很快就倒地断气了,人们这才敢围上前来。闻着牛嘴里的尿骚味道, 有经验的老人看出牛是喝了谁家的陈尿被毒死了。 据说牛喝了陈尿走不了多远就会倒地,乡亲们就近查找尿源,在妖精家的菜 地里发现了证据。靠墙根里放着一只破瓦罐,四周有牛蹄印子。想是冬天野地里 没有草吃,村长的牛垂涎妖精家的那几丛青菜,吃完以后顺带着喝干了破瓦罐里 用来浇菜的的陈尿,于是上演了先前的一幕。 王经理不在家,村长带着一伙人在晒谷场上开始剐牛,让大家赶紧把牛肚子 划开将里面的下水全扔掉,免得尿里的毒素扩散到牛身,白白浪费了几百斤牛肉。 “你娘的……杀牛过年,真够阔的,赶上地主了。”村长说。 妖精的爹如临大敌,不停地给正在剐牛的人们递烟点火赔不是。 村长又说:“俺懒得和你罗嗦,等王经理回来了再说。” 大家似笑非笑地起哄。 来喜穿好衣服下了地,悄悄往席棚子那边看了看,妖精兄妹三人仍然若无其 事地站在门边,不知道吓呆了还是对眼前这一切漠不关心。 G 第二天早上,张梅在长途汽车站遇见了东湖邂逅的妖冶女人。“你是不是在 犹豫要去哪里?”女人象熟识多年的老友一样热情地招呼张梅。今天张梅还是穿 着普通的短袖T 恤、牛仔裤,女人穿的是玫瑰红肚兜和黑色紧身裤。五月的绍兴 虽然阳光明媚,但要穿成这般模样显然还是有些性急,女人过处惹得不少表情木 讷的“中年闰土”频频回头,破坏了绍兴给张梅留下的平稳印象。 “想去兰亭,突然觉得一定很没意思。”张梅如实回答。与这女人说话不需 要搭什么花架子,张梅觉得很轻松,不知道算不算在东湖边接受的“陌生的才是 安全的”教诲。 “无巧不成故事。我正在为此犹豫。一群肠肥脑满的凡夫俗子脱光了去蒸桑 拿,无论干蒸湿蒸,好歹还能舒筋活血并支援三产建设,去玩曲水流觞,太丢人 了。” “你真够刻薄的。”张梅笑。 “对不起,更正一下,不是刻薄是深刻,你用词不当。” “也不用时刻武装到牙齿地与全世界为敌吧。”张梅放下简单的行李。 “那好吧。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我可没把你当过敌人。来商量一下去哪。” 最后女人邀请张梅去周庄:“我去过。那儿弄得还可以。虽然天上电线多了 些乱了些。我总以为绍兴是真正的水乡,应该更自然更有情趣些,但是太脏太乱, 比我心目中那种健康自由的秀美差了点意思。” “昨天你还跟我说你喜欢这个地方。” “是啊,我喜欢这个地方的淳朴,但是也觉得它不如我想象的干净,没有什 么矛盾。” “那就去周庄吧,反正我没去过。”张梅听从了女人的建议。 下午到了周庄,人山人海,女人说:“我们先去睡觉,晚上再出来。这种时 候出来只能扫兴,别跟这些赶集的人们挤了。天黑以后人少了,这些红灯笼,桥 上的二胡,都很有意思。” “好。”张梅跟在女人后面,准备去女人推荐的酒店落脚。 女人突然回过头来小声说:“你看看,穿着那么尖的高跟鞋,以为出席董建 华的晚宴呢……不知道怎么想的。” 张梅顺着女人的目光看过去,离她们不远处果然有人浓妆艳抹地挤在人群里, 穿了一双脚尖和鞋跟都包了金属的皮鞋,跟很高很细,鞋里的脚显然不甚舒服, 在青石板路上忍也忍不住地逃避着鞋子的约束。 张梅的目光还没从高跟鞋上挪回来,女人说:“哈,这么多双可爱的旅游鞋。 据说外国人一旦看见穿西装打领带脖子上挂着相机的人,就断定他来自中国,现 在这些人又多了一个特征——加上一双簇新的旅游鞋。”女人接着说。 “饶了你的同胞吧。法律又没规定出门旅游要穿什么,再说他们都穿恰当了 你不就少了批评的乐趣了?” 在前台登记的时候张梅下意识地避开了女人,不让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工作 单位。 等张梅洗完澡换好衣服,门铃响了。女人在门口舔着冰激凌:“让我进去坐 一会儿吧,离天黑还有点时间。” 张梅的房间里拉着窗帘,只开了一盏床头灯,看上去睡意很浓,她还是让女 人进来了。 女人坐在地毯上,专心致志地接着舔手上的冰激凌。 “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人。”等张梅在沙发上坐好,女人发话。 “为什么?”“你怕我知道你的名字怕我知道你从哪里来,你大白天的还拉 着窗帘。” 张梅笑笑,没说什么。“当然。我能理解,这都是自卑的表现。有时候一些 痛苦的经历会给以后的生活带来阴影,让我们随时处于惊恐之中。我也有过这样 的经历。” 张梅递了一张纸巾给女人:“擦擦。” 女人愣了一小会儿,才接过张梅递给她的纸巾。 女人一边擦着嘴巴一边跟张梅谈起自卑的根源——女人的父亲。他在家里很 粗暴,什么时候要是忘了说脏话大家一定受宠若惊,对于他没有经历过的事没有 听说过的物,一律漫骂与怀疑,就是说他常常狭隘地把他没见过的许多东西定义 为“不可能”,在心里鄙视那些新观点持有者,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用恶毒的言 语攻击他们,乐此不疲。 “我小时侯有很多次都想杀了他。”女人说。 有一次,她因为大队委开会回家晚了,到家时父亲正在门口洗铁锹,见她在 路口一露面,毫不犹豫地把铁锹向她掷去,她条件反射地闪开,铁锹砸在地上, 把水泥地砸了个白印,她看着那个白印半天回不过神来。碰巧晚上母亲发现女儿 的衣服上有个来历不明的窟窿,父亲看也不看就厌恶而愤怒地坚持那个窟窿一定 是和男生们打闹时遭烟头烧的。“你能想象我在那种眼光的注视下产生了什么样 的感受吗?我觉得这个男人真邪恶真肮脏,而他居然是我父亲,真是奇耻大辱。 当时我真想死了算了,那种羞愤的感觉直往头顶上冒。”女人把手中的纸巾捻成 碎末,仿佛捻着什么仇恨。 还有一次,她去同学家玩,父母不知道为什么打架。她因为不知情,一直玩 到惯常的睡觉时间才回来。刚开门进屋,被父亲操起拖鞋劈头盖脸一顿狂打,打 完了将她关在门外…… “我当时正在唱着电视里学来的新歌,那时候我记性很好,电视剧演上两三 集我就会唱主题歌了……”女人说。 女人因此落下天气变化时头疼眼花的毛病,但这些并没有妨碍他在她心目中 的家长威严,她从来不问别人家的父亲怎样对待孩子,从不向外人谈论自己的家 庭,自欺欺人地相信所谓家长就是霸道武断和粗暴的代名词。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彻底瓦解了她的坚持。 那天父亲在一场闲谈中说了一句自认为很聪明的刻薄话,惹怒了当事人,当 事人即刻哭着回家找丈夫为自己伸张正义,父亲吓得赶紧从单位上跑回家,关闭 所有的门窗,不准家里人说话。门外很快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有个 男人平静地说话:“你不要躲在家里,躲得过今天你躲得了一辈子吗?有什么事 大家面对面地说清楚就行了,我又不会打你,打架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父亲不停地喘着粗气,吓得浑身发抖。 过了很久,门外的男人说:“躲了这么长时间,我看你确实应该知道怕了, 也好,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以后请你放尊重点,说话也干净点,不能因为你自己 不要脸就以为大家都没有脸。”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门外的人如潮散去。母亲问父亲如何得罪了人家,父亲 二话没说就给了她一耳光,女人上去拉,被父亲一脚踹到地上半天起不来;接着 父亲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暴打了一顿。 “从那以后我变得不再爱说话,开始相信除了我,其他人的父亲都温文尔雅, 都不会打自己的孩子打自己家人,因为打人解决不了问题;很长一段时间我很难 受,觉得每个人都知道我父亲是个胆小鬼,除了在家里打人说脏话以外一无是处, 每个人都有理由瞧不起我。我迫不及待地长大,学习变得很用功,希望考到外面 去读书,那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我知道我将永远不会回到那个地方,我父亲生 活了几十年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好不好并不重要,因为父亲在那里,我将不会 再回去。” “不一定要那么绝对。最起码他把你养大,也是一种贡献。”张梅说。 “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算是什么贡献。他本能地需要发泄, 于是我母亲怀孕,于是有了我,他们于是把我养大。实际上没有人对我的出生做 过什么期待,我象一头牲口,自然地落地,自然地成长。在中国,这样的例子可 以说数不胜数,孩子不是什么爱情结晶,只是一种动物本能的产物,是一种自然 产品。在这种前提下一个孩子的降生与一只小狗小猫的出世没什么区别。所以报 纸上说哪个农妇把自己的孩子打死了或者怎么样,我觉得一点都不奇怪,那些表 示震惊的人不过是喜欢夸张罢了。” “那怎么办呢?你是说活着已经没有必要,不如集体自杀了好?”张梅问。 “也不全是。我觉得母亲们要父亲伟大些,虽然她对这孩子也没什么期盼, 当初她只是发泄的对象,但是后来她被迫详细地介入了孩子的发育和成长,她对 这孩子就多了一些感情,哪怕是习惯,我是说她会渐渐觉得照顾这孩子就象照顾 自己一样天经地义。” “这不是和农妇打死孩子的说法矛盾了吗?”张梅问。 “不觉得矛盾。我是说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人们对自己的孩子不尊重没有爱, 并不难理解。这些念头一度让我沮丧得厉害。可是后来我想,有过不愉快的过去 已经够不幸了,每天不停地回味这种不愉快,就成了双重的不幸。于是我决定放 过自己,不再去纠缠这些东西。” “也是。”张梅点点头。 “在外面飘来荡去许多年,我发现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恨我父亲,去年我回 家看了看,他还是那么委琐,我给他买过许多衣服,他都没穿,堆在箱子底下压 得象咸菜干一样,他还是满嘴脏话,但是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已经直不起来的 腰板,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很无辜,同样没有人对他的降临怀着什么期望,他也 只是一个自然产品。这个念头让我原谅了他的粗野和暴躁,也让我觉得很悲哀, 我还是走了,继续走,我待不下去。” 与女人的“批发零售”论相比,这些叙述不太顺畅,当女人表达完她对父亲 的厌恶和准备逃离的决心,暮色降临了。 张梅有些意外,她无法判断眼前这个女人是在回忆往事还是在编苦情,只知 道这时候自己什么话也不能说,倾诉是这个女人喜欢的一种表达方式,她并不需 要任何的安慰,等这场旅行结束,她还会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去找寻她需要的东 西,而与张梅的邂逅,也许会成为一个故事,也许会是一阵风,过了,也就过了, 不留一点痕迹。 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张梅算是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智慧所在, 她感觉到心里有些坚硬的东西在变软,她知道自己不会向这个女人透露半点心事, 但这个女人说的话、说话的表情让张梅心里的一些疙瘩有了解开的希望。 张梅说:“我们出去走走吧。现在应该人很少了。” “也是,我都饿了。” “那就先吃饭。你带路吧。” 所有临河的木楼都成了饭馆。腼腆的女人们对自己老板娘身份的改变好象还 不是很适应,端茶送水的时候总免不了小心翼翼地看看食客们的脸色,而脚步与 眼神的配合还达不到应有的默契,时不时地就会打个趔趄,汤汤水水泼了出来, 你刚想发作,看看老板娘那神情举止,却又不好意思多挑剔了。女人熟络地点了 许多当地风味,大多油腻而咸,张梅几乎没有怎么动筷子。女人大约还沉浸在童 年的回忆中,意外地沉默。著名的沈万蹄静静地卧在盘子里,象供品一样。 饭后顺着那些小巷闲逛,没有人,月光显得清冷寂寥,将张梅和女人的影子 坎坎坷坷地投在那些蜿蜒曲折的路上,让人有不知身在何处的幻觉,岸边的饭店 里亮着昏黄的灯,照着这夜,更显得有些模糊而遥远。河里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偶尔有几只亮着的红灯笼映在水中,晃晃荡荡的,才让人看出河水在流淌。女人 带张梅去看因为陈逸飞的油画而声名远播的“双桥”,光线太暗,石桥让人看不 出什么独特之处,摸摸石栏,太阳的余温还在,可以让人真切地回忆起那副画, 画上那桥的颜色,顺带着猜想陈逸飞在画这桥时的心理活动,也是一种乐趣。 果然有人在那些错错落落的桥头拉着二胡,因为技艺不精,曲调很不流畅, 在这样的夜晚却也有另一种韵味。张梅对女人“我是个享受生命的人”有了更具 体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