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论爱与恨,有内容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还剩最后一个学期梁冰就该毕业了,我们惜时如金地在一起。在梁冰的监督 下,我开始好好学习,认真听课,希望给老师留下好印象。其实我知道这些老师 在毕业分配上大多说不什么话,但是既然是我要求他们,又不能明确求谁比较灵, 那就一并讨好吧,最不济也能避免有人在系领导面前使坏。 三月桃花又开,我领梁冰去那片小桃树林看桃花。桃花依旧灿烂,园丁已经 换了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也驼着背。不知道是不是伺弄花草时间长了 背就再也直不起来。不同的是这个人远不如张大爷看上去那么和蔼,我问他张大 爷去哪了,他很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他又不是我儿,去哪还要我管。” 梁冰安慰我:“广州有的是花。每年过年的时候家家都买桃花摆在家里,上 面挂了很多利市袋,到时候去广州让你看个够吧。”我于是有了新的具体的憧憬。 有时候在宿舍里轻描淡写地提到一两句,文婷已经没有兴趣再讽刺我,她的眼圈 越来越黑,表情越来越怪。虽然从上次的“老鼠事件”以后我几乎跟她没了来往, 看看一个珠圆玉润的人突然缩了水,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有机会就劝她两句, 叫她不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凄惨。 几天后我们找到了小文缩水的原因。公子因为到北京出差,折回头来看文婷, 以男朋友的身份拎了许多礼物去拜会系领导,希望在毕业分配上对小文网开一面; 公子还带小文去人民商场、大观园买了许多东西,包括衣服鞋袜甚至还有毕业时 装东西用的行李箱。公子走后,印明和小文继续心照不宣地在晚自习结束时消失。 我有些吃惊,印明到底充当什么角色?有一次我和梁冰无意中遇到他俩,两个人 演舞台剧一样保持着固定的距离迎面走来,小文抬头看见我,下意识地去挽印明 的胳膊,终究没能挽上,等我回头看去,两个人低着头,依旧象演舞台剧一样保 持着固定的距离,慢慢地走,潮起潮落。 我挺纳闷文婷到底怎样平衡自己与印明和公子的关系,担心她闹出什么乱子, 一想起母亲关于“这孩子少有的聪明伶俐”的评价,又淡了心思。何况我自己还 有比打探别人隐私更有趣的事情要做。 五·一劳动节到了,系里要组织郊游。我跟梁冰不在一个系,没办法在一起, 心里正恼火着。本来以为放假,可以好好在一起说说话,无论去泰山还是灵岩寺,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谁知系里会这样安排。 晚饭后大家开始收拾东西。有人开玩笑:“月儿弯弯照九州,小文欢喜滕美 愁”。 大个说:“是啊是啊,小文可以和印明好好恩爱一番了。” 我也跟着笑了笑。培养过一阵“淑女风范”的小文突然象火药给点着了一样 发作起来,大骂领导衣冠禽兽。我们一下傻了眼,不知道系领导把她怎么了。持 续闹了两个小时,把学生会干部给闹来了,文婷还没有一点消停的意思,我决定 去找印明。 文婷见了印明,接着骂领导们衣冠禽兽,所不同的是会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印 明大喊:“你别管我!” 还没出行就开始闹事,郊游被迫取消。晚上,校医来了,给文婷打了一针。 印明见文婷睡了,说:“我回去了。有什么事再叫我。” 这个拿直尺量老师鞋跟儿的孩子,现在沮丧得象个满清遗少。 校方认为我们所学的专业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文婷已经丧失完成专业学习的 能力,决定让她退学并通知她的家长来把文婷接回去修养治疗。这个决定太意外, 我们都失去了反应。 “为什么一定要让小文退学呢?她甚至没有偷过任何人的内裤……”这样的 迷茫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声,但是没有人去找校方要什么说法。我们的正义感只 局限于窃窃私语。 两个星期以后,文婷的父母来了,替文婷办理退学手续。 文婷的母亲依旧是那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模样,这一次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埋头帮着他们整理小文的行李。公子给小文买的行李箱被扔在楼梯口等着清洁工 来处理,猩红而簇新的,不多时就失了踪。 “我们回湖南老家去了,滕美你一个人好好把书读完吧。”临走前文婷的母 亲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人听了不知道该难过还是恐惧,我只知道也许从此 刻起,因为高考而认识的这个女子,可能会永远地从我的生活中走开了,这大概 就是人们常说的人生无常罢。虽然小文的病与我没有任何关联,想起我曾经答应 过她的父母会好好照顾他们的掌上明珠,我还是有些隐隐的内疚。 大个找班主任,要求搬到我们宿舍来,原因是喜欢和滕美在一起。 这要求没费任何周折就获得了批准。 我换到上铺,经常习惯地往马路上看看,那个男人偶尔还会出现,用手电筒 照他的身体,照我们的窗户,依旧是露出雪白的身体,看不清大腿还是小腿;我 常常担心,也许某一天校园里又有人揭秘,发现那个暴露狂是某个同学梦游时的 表演,于是全校哗然。终于没有。有空的时候我忍不住感伤一下——这许多渴望 爱情的心啊…… 六月底,毕业班的分配方案已经落实,梁冰将去他希望的单位。他很开心, 认为这是美好生活即将开始的好兆头。 我姐姐也毕业了。分配回我们市,在一个我不太能弄明白具体职能的机关里 充当普通办事员。 我们市长说过一流人才给国家,二流人才给省里,其他的,服务本市。我姐 姐并不觉得跟三流甚至不入流的人们混在一起有什么妨碍,她已经通过了美国一 所学校的入学资格考试,正在等待办理相关手续,这同流而不合污的日子,权当 奔向新生活前的一段小插曲,令她原本多姿多彩的生活更加生动。 母亲以最快的速度向亲朋好友通报了姐夫的种种情况,八月,母亲在本市最 豪华的酒店里大宴宾客,为我姐姐举行结婚仪式。婚礼上,姐姐穿了一件艳红的 真丝旗袍,面若桃花,云髻轻挽,神情泰然,说不出的清丽脱俗,惹得许多过路 的人频频驻足。姐夫一看就觉得人缘很好。胖乎乎的,个子不高,未开始发育的 孩子般曲线模糊,穿了黑色的西服,象只热闹的甲壳虫,起劲地和男女来宾握手 寒暄,几乎滕不出功夫来扶一扶鼻子上的眼镜。 来宾们对脸上始终饱含笑意的新郎交口赞誉。 “啧啧,马上就要出国的人了,这么有礼貌。” “真富态,一看就知道有钱有福气。” “这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啊。” “生个这样的女儿多体面。找这么好的男人。” 接连几天,我们家陷入喜庆的包围之中,街坊邻里奔走相告着我姐姐的成就, 总有人不断地来拜访,希望了解更多和美利坚有关的知识。 我和我姐姐共同使用了多年的卧室成了姐姐和姐夫的临时新房,我的床被搬 进客厅。我的包里有一张梁冰的全家福,一直找不到恰当的机会交给母亲,晚上 睡不着的时候我常常望着父母、姐姐他们紧闭的房门发呆。 梁冰也有美丽的母亲和美丽的姐姐,所不同的是他母亲的那种美,带着一种 拒人千里之外的骄傲,不怒自威,我再一次回想起老师关于不要以貌取人的训导, 可是,如果将来真的跟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以我的平庸,根本无法令她满意, 梁冰会不会太为难?我已经亲眼目睹母亲对姐夫的喜爱,给了姐姐多少纵容。 回校以后,传达室放着四五封梁冰写给我的信。他刚刚在新的单位报到,感 觉不太好,老同事们象对待天外来客一样冷漠而戒备地注视着他每天的一举一动, 为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注入无比复杂的思想活动。 “如果有你在我身边就好了,美。我怀念冰镇西瓜。” 这些信令我温暖而心碎,只恨自己不赶紧毕业,去陪在他的身边。 十·一放假。梁冰来看我,他又黑了,又瘦了。大个开玩笑:“相思病就这 么能折磨人啊,上班挣几个钱,全捐给邮局和铁道部了。”梁冰笑,那笑依旧可 以融化人,我终于放了心。 “这是给你买的。”梁冰递给我一台床头扇。 “都快到冬天了买这个干什么呀?” “刚上班,钱不多,没有给你买别的东西。以后有风扇,不用老去冲冷水, 不用喝酒了。酒不是好东西。” 我惭愧。象孩子一样翻他的包,发现几条香烟,问他:“你学会抽烟了吗? 要抽这么多……” “不是。拿去送礼。下个学期你就该分配了。” 我不再说话,用酒精炉给他做海米炖豆腐。海米是大个给的,听说可以滋补。 梁冰知道我还没有跟我家里说起我和他的事情,叹了口气:“你要想清楚, 别等我什么都搞好了你又不肯去了……” “我不会的。”我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流,“等下吃完饭我就跟你去找系 领导。” 梁冰走后,我开始疯狂地给他写信,告诉他济南的天气,学校里包场的电影 老师的新发型以及我可以想到一切琐事。 梁冰走后,我再也没有去食堂买过早餐。课间操时间,食堂会卖一种馅饼, 专门照顾那些早上不肯起来的懒虫。人很多,我本来宁愿饿着也不想凑热闹,可 是食堂离教学楼很近,馅饼的香味绕过人群飘到鼻子里,让人坐立不安。我常常 抗拒不了这诱惑,站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等着解饿解馋。有时候排着排着队伍就乱 了套,几乎将自己挤成馅饼。有一次,被某人手里掉下的馅饼砸中,幸福得前仰 后合。刚出炉的东西,连油带渣掉进衣领,想保持镇静已经没有可能。我又不是 邱少云。 转眼又到了停课复习阶段,梁冰给我拍了一封报告。 大个象传令兵一样从楼道喊到宿舍:“滕美,你的加急电报,要自己去拿!” 加急电报等同于鸡毛信。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去。 电报内容长得不象电报: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发一封电报给我,我附在 申请后面交上去。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从传达室出来就开始为电报打腹稿:我愿意和梁冰一 起生活。问题是,我必须尽快把梁冰的全家福寄给我母亲,告诉她滕美爱上了一 个广州人,要去和他在一起。 夜里我趴在床头给母亲写信,撕去将近一本信纸也不能说明白我的选择,比 老师布置的作文难得太多。 其他人都睡了,大个估计是被我打搅得睡不着,从帘子里伸出头来问:“你 怎么了?” “想我妈了。广州离我们家挺远的。” “别傻了,有几个女儿是守着老妈的。你能嫁到美国去你妈妈更开心。” 第二天邮局一上班我就把信和电报都发了。 母亲很快回信给我,坚决反对我的选择,理由是梁冰的母亲看上去很厉害, 一定会瞧不起我,一定会在儿子面前说我的坏话,一定不会给我好日子过……无 数个“一定”弄得我六神无主,梁冰的信却从未有过的热烈:“亲爱的美,写信 回家给妈妈说一下,今年别回家了,来广州过年,到时候我去济南接你。” 最后我还是去了广州。 从来没有想到过冬天可以这样生机盎然。下了火车我忘记了车厢里污浊的空 气怎样把一张小脸漆得有变种嫌疑,贪婪地看着街道上绿莹莹的树,树上多彩的 花,心里有莫名的感动。 梁冰的姐姐新婚,春节出去旅行,没有见到。梁冰的母亲果然不好相处,见 了我,淡淡地招呼:“来了,坐吧。” 普通话比梁冰顺溜。我一下就成了告帮的穷亲戚,两股颤颤,汗不敢出,机 械地问候完“阿姨好”“叔叔好”,谈话成了审讯。阿姨问:“家里有些什么人 啊?”“在干什么啊?”等等,叔叔在一边喝茶,洗茶、闻香、品茶,有条不紊, 不动声色。 年饭是在酒楼里吃的。我们家到了腊月二十八以后,所有的店铺全部关门, 一年忙到头,要休息到初五初六,真正的复市,要过完正月十五。 酒楼里人声鼎沸,我们的位置不太好,靠近通道,常常有人举着托盘高喊 “不好意思。” 服务员上了一壶茶,我在梁冰的指导下涮了杯碟碗筷,象征性地洗了手,基 本还象点样子,吃螃蟹的时候,滕美露了脸。梁冰的母亲挑了一只最大的螃蟹放 在我碗里,螃蟹的钳子太硬,我用牙一咬,钳子裂了,我的嘴皮也破了,鲜血直 流。 第二天梁冰父亲所在的酒店要举行舞狮拜年活动,我们早早地起来,赶去酒 店的大堂候着。 大堂里摆了一丛桃花,果然象梁冰描述的那样挂满了红包,满树满枝的热闹。 舞狮的队伍敲锣打鼓地围着桃花转了一圈,给树下立着的一对童男女陶像献上一 对苹果,酒店里的工作人员大声喊好,梁冰父亲对着狮子鞠躬道谢,扔了一个红 包给狮子头,舞狮队伍更加兴奋,锣鼓敲得震天响,舞动的步子更快更难,突然 就从狮子的嘴巴里吐出一把用红绳拴着的青菜,梁冰的父亲敏捷地抓在手中,整 个酒店为之沸腾。“苹果代表平安,那菜叫生菜,接着了就说明来年生财。”梁 冰在我旁边解释,据说有的人因为没接到那把生菜导致一整年尽走败运。预知了 未来的梁冰父母很开心,一时没功夫观察滕美,我们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晚饭在梁冰家里吃。梁冰的母亲调了猪肉馅,灌到南瓜花里,做成灯笼模样。 我试着学做两个,不是掏花蕊的时候太用力,把灯笼掏漏了底,就是收口的时候 拧得太紧,撕烂了花瓣。 晚饭后,叔叔喝功夫茶听《帝女花》,我们看电视。阿姨用方言和梁冰开始 谈论我。她不知道她的儿子在学校里常常唱许冠杰的情歌给我听,使我对他们的 广东话有了一定的接受能力,当然,也有可能是阿姨根本就不担心我能听懂,故 意用这种排外的方式来体现对第三者的轻视。 “你真的要跟这个女崽?” “嗯。” “想清楚了没有啊?要肉没肉要钱没钱,长得又不漂亮。” 沉默。 “阿妈都是为你好的。找个这样的女朋友,看起来象个小学生,她能照顾你 什么?” “我可以照顾她。” 我听到这里,起身去上厕所,借着冲厕所的哗啦声清理一下鼻子,出来继续 听。“你要是不肯听阿妈的话,以后阿妈什么都不会管你的,生了孩子也不会帮 你带。” 沉默。 “阿妈把你养大也不容易……” “我都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不听阿妈的呢?” “我中意滕美。” 我没有理由再去上厕所了,转过身去拼命咬自己的嘴唇。 年初二我们一起回我家。火车站的广场上有一个小偷被铐在铁栏杆上。 “一看就知道武艺不好。”梁冰笑,“要不就是初一那天没接到狮子嘴里的 生菜。” 我笑不出来。 “你怎么了?” “你妈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 “可是分配的时候要他们帮忙才有希望。” “我会求他们的。” 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不再说话。 与梁冰母亲的态度相反,我们家玩冷战。我姐姐去江苏了,也见不到。家里 同样只有四个人。母亲不和我说话,自然也不和梁冰说话。父亲更是唯母亲马首 是瞻,梁冰的“叔叔、阿姨”喊出口以后没处着陆,说不出的尴尬。我家房子比 较小,梁冰只能睡客厅,我把自己的床褥铺在沙发上,不知道能不能给他一些温 暖,父母在一边观看。 第二天一早梁冰就走了。火车晚点。清冷的候车厅里稀稀拉拉地躺着坐着二 十来人。 “对不起。”我说。 “不关你的事。你们家很有意思,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懂。我有那么差吗? 给人当空气。”梁冰显然很是恼火,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想爆发出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看你妈那样子,尖酸刻薄,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你妈也好不到哪去。什么没钱没肉,又不是买年猪……” 我们俩吵了起来,应该说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在这之前我们从来 没有这样针锋相对,我能感觉到彼此心里的愤怒一点一点往牙缝外面挤。 “算了,我们讲和。”沉默了一会,梁冰说,“才开始,就闹成这样,以后 怎么办。” 送完梁冰回到家里,母亲对我开了口,告诉我她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样的婚 姻会幸福:“你跟他一点都不般配。他那么帅,你又不漂亮,也没有什么本事, 连句硬气话都说不上来……到时候有你难过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学学你姐姐呢? 你看看人家怎么找的……真是奇怪,一个妈生的,一口锅里吃饭,你怎么就这样 不给我争气……” 9 1999年夏天。广州流花火车站。 一个邋遢的孩子试图偷一位旅客的包,被旅客当场捏住。 “叔,您放了俺吧,俺以后再也不了。”孩子可怜巴巴地求饶。 “你是来喜?”正准备把孩子送到车站派出所去的旅客听了孩子的山东口音, 赶紧站住。孩子不说话。 旅客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孩子,“来喜,是不是你?你爹和你娘都快急疯了。” “是俺。叔。俺是来喜。您放了俺,自己走吧,要不待会儿有人来打你了。”来 喜没有认出眼前的男人。 “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谁?谁打我?我倒是看看。你赶紧跟我回家,我再 慢慢告诉你你们家发生了什么事。” “回家?回哪去?”来喜不信任地问。 “孩子。咱们回山东老家去。山东。你不知道?我是你印明叔叔。你小时侯 让老鹰吓坏了,在我们家住过,和弟弟一起在楼下玩沙子,你忘了?我不是坏人。 真的不是。” 印明说完不由分说地给来喜补了一张回济南的票。往候车室走的时候,果然 有几个人前前后后地跟着他们,不知道是慑于印明牛高马大的身架还是因为候车 室里有两名持枪民警在巡逻,那些人眼睁睁地看着来喜叔侄进了站台。 在火车上,来喜讲述了他的遭遇。 来喜跟着妖精家那个不相干的年轻人上了一辆汽车以后,很快就睡着了,再 醒来,已经成了一对中年夫妇的儿子,家里没有孩子。他们给来喜取了名字叫金 旺。金旺的爹是个瘸子,不爱说话,拐杖和酒瓶不离手,有时候喝多了就拿拐杖 打人。打老婆和金旺。金旺的娘是个矮胖的女人,眼睛不太好,每次挨打都被推 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新的家里养了几头猪,金旺的任务是给这几头猪打猪草和锄粪。就这样过了 三个月,有一天金旺在地里打猪草,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写着“山东”字样的大卡 车,赶紧爬了上去,谁知在车厢里蹲了很久不见动静,瘸子爹叫了村里几个人在 车厢里找到金旺,将他打了一顿,有个人说:“看来太大的孩子不能买,养不乖。 他还长心眼。这样,把金旺卖了,重买个一两岁的孩子回来,不出半年,准能乖 乖地叫爹叫娘。” 金旺被卖到广州,归两个年轻男人所有,有了许多的“兄弟姐妹”,但是大 家都没了名字,每人叫一个数字。 两个年轻男人每天发一捆玫瑰花给这些孩子,让他们想方设法地卖掉。没完 成任务的,第一次不给饭吃,第二次不给饭吃并罚跪,第三次不给饭吃加罚跪外 带用皮带抽。再后来两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打了起来,一个被砍死,一个逃跑, 兄弟姐妹们也走散了,来喜无处可去,看见流花火车站广场边的高架桥下每天躺 了许多人,拿件破棉袄加入了露营队伍,白天睡醒后就在附近乞讨,或者帮服装 批发市场的人们搬点货,换点剩饭。“后来又有人要管俺了,规定每天交多少钱, 交不出就打人,狠狠地打。” “火车站有那么多警察,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让他们送你回家?”印明痛 心疾首。 “俺不敢。俺做了那么多坏事,一见了他们就怕,赶紧跑了。俺偷了好些人 的东西,是坏人了,警察能饶了俺吗……” “好了,来喜。你可是全国十佳少年呢。现在我们回家去。你不是故意要偷 东西的,你不是坏人。咱们重新开始。你知道吗?陈老师急坏了,请了一年的长 假到处找你,把钱全都花光了,没办法又回来上课,说是等存够了钱还要到处找 你,一直找到为止呢。学校很多老师觉得这样不对,不能因为你一个孩子丢下其 他好几百个孩子,你知道吗,陈老师跪在地上请求大家原谅,他说不把你找到, 他就是死了,也不能闭眼呢。” “那俺爹呢?俺娘呢?他们找俺了吗?” “找啊。你跑了的第二天,你爹就到济南找我去了,拿着你的照片问我见着 你没有。真是急糊涂了,我要是见着你,能让你再跑吗?我叫他在家等着,一有 消息就赶紧通知他,结果他不听,天天守着电视,听见哪有破获拐卖案件的就赶 紧跑去。你家的商店都快关门了,你娘整天在家流眼泪。等下了火车咱们先找个 地方洗洗,给你换件衣裳,你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准能心疼死。” 印明带着来喜马不停蹄地回到乡下,张老汉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看了好 几眼电视,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拉着老伴双双跪在印明面前。“别这样。反正孩子 也回来了。休息一下,我带他去学校找校长,读书是要紧事。弄完了我还要赶回 济南。” 来喜回到学校,原来的同学们已经升级,来喜只能从四年级接着读。 陈老师见了来喜,由衷地难过:“都怪我,我不应该把你们的作文那样对比, 这样会伤害女孩子的自尊心,她受到伤害自然要想法设法地害你……我真是太不 应该了,我还是个教育工作者呢真是太惭愧了……” 来喜保证要好好学习,不辜负老师的期望。“好好好,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 生过,从头来,从头开始。” 可是,来喜渐渐地发现,发生过了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的,想假装没发 生过,很困难。尽管大家从来不当面打听他这两年在外面有什么遭遇,但是他们 就那样直接地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常常让他想说点事给他们听,他还没开口, 只不过回望他们一眼,他们就心虚地走开了。 来喜不知道陈老师和印明叔说的那个从头开始的头,到底在哪里,而妖精还 住在原来的席棚子里,那个让来喜当了几个月金旺的年轻男人一直没有再出现, 妖精的两个哥哥对来喜有一种羡慕混着恐惧的担心,每次来喜从席棚子前走过, 他们总是迅速把门关上,好象担心来喜会有什么不友善的举动一样。 新的班主任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中年妇女,不苟言笑,字句金贵,上课到点来, 下课按时走,每堂课都上得有条不紊,来喜却渐渐地厌烦起这种安排,他开始走 神,回忆这两年中发生的一切……这种回忆生动鲜活含泪带血,比老师的照本宣 科更令来喜着迷和沉醉。 有时候老师看出来喜没有用心听课,故意让他回答问题,喊了三五遍来喜才 如梦初醒,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总是愤慨地将粉笔头扔向来喜,“不愿意 读书,想当文盲和流氓就别在教室里坐着。”因为说的是山东方言而不是学校规 定要推广的普通话,来喜总觉得老师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个秋天,来喜印象最深 的一句话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童话书也对来喜失去了吸引力,他再也不相信豌豆掉到长满了青苔和霉菌的 裂缝里去以后可以长出叶子并幸运地遇到一位善良的母亲。 12.9学生运动纪念日,学校搞了个“故事大王”比赛,陈老师鼓励来喜参加, 因为来喜算得上这个学校读的故事书最多的学生,来喜始终不肯答应,任陈老师 无比失望而痛心地扭动着脖子上的青筋。 天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雪的样子,学生们袖着手黑压压地在操场上站成一 片。妖精穿着一件翠绿翠绿的棉袄,戴着红头巾,代表班级讲了《小红帽》,变 换着腔调一会当狼外婆一会是小红帽,狼外婆的声音沉闷暗哑,小红帽天真无邪。 “哎,奶奶,你的耳朵怎么这样大呀?”“为了更好地听你说话呀,乖乖。” “可是奶奶,你的眼睛怎么这样大呀?” “为了更清楚地看你呀,乖乖。” “奶奶,你的手怎么这样大呀?” “可以更好地抱着你呀。”“奶奶,你的嘴巴怎么大得很吓人呀?”“可以 一口把你吃掉呀!”妖精惟妙惟肖的表演让大家暂时忘记了天气的寒冷,不少人 在下面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来喜听不见那议论,不知道为什么就要认定那些议论 与自己有关,心如刀割。 妖精已经发育得有一些形状,站在主席台上,微微仰着脸,挺着小胸脯,沉 醉于那个童话中,来喜渐渐看不清楚她的面孔,她的衣服,眼前只有她尖尖的手 指,点着两腿间粉红的花瓣告诉他:“你把鸡鸡放进来就可以日我了呀……” 一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痛楚向来喜袭来,尖锐而持久,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身 体里奔涌着冲撞着恨不得要从手指尖上喷出来,与身体的这种激烈相比,脑子里 却是一片空白。 仿佛有人指引着,来喜刹那间明白了妖精和她两个哥哥在家里做的那件事大 体是怎样一种情形。 “故事大王”比赛终于结束,来喜迫不及待地回往家跑。其他同学并不知道 今天还是来喜的生日,并不知道这个日子对他会有任何意义,而来喜决计要在十 三岁这天做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娘。” 张大娘正在给来喜擀长寿面,满头满脸全是面粉。 “来喜。娘在给你擀长寿面呢。你不知道这两年你没在家……哎,算了,咱 不提那些事了,叔让俺和你爹不要和你说那些过去了的事儿,你好好读书比什么 都好啊……” “嗯。俺爹呢?商店里没人。” “去城里给你买东西去了。你爹说要好好给你买个礼物。” “叔不是说咱家的钱都用完了吗,怎么还买东西。” “钱是用完了,咱家的钱用完了,陈老师家的也用完了。以后你可要好好报 答陈老师,多好的人。来喜,甭管了。你回来了,啥都好了,没钱再挣,你要是 丢了,俺们拿钱干什么呢?一点用都没有。你爹说春天再去给乡亲们弄果树,听 说城里现在时兴养个花种个草啥的,你爹还打算和村长开个苗圃,能挣多多的钱, 你就别为这些事儿担心了,好好学习就行了……” 张大娘的话象一盆冷水从来喜头上一点一点淋下来,一直凉到脚跟,操场上 的激烈澎湃慢慢消失殆尽,来喜说:“娘,那俺还是进屋看书吧,在这儿也帮不 上忙。”除夕之夜,来喜和爹娘一起看中央电视台的联欢会。主持人们都穿着中 式服装,张大娘说:“怎么穿上俺们的小棉袄了?别是要裹脚了吧?真热闹啊, 跟娶媳妇儿似的。” 妖精来敲门。“你……来干啥?”来喜有些吃惊。 “我想跟你说我不是故意害你的。刚才妈妈他们在说今年你回家过年了,你 们家有人气了,大哥悄悄问我是不是故意害你。” 来喜不说话。“我要赶紧回去了,我跟他们说出来屙尿。爸爸又喝酒了,怕 他打人。” 来喜还没来得及回答,张大娘在屋内喊了一声:“来喜。” 妖精识相地跑了,讲故事比赛那天穿过的那件翠绿翠绿的小棉袄突突地消失 在来喜家的院子里。 来喜关上门。“来喜,别和这小妖精在一起,她害得你还不苦吗?别搭理她。” “娘,她不是故意要害俺的。” “你别听她的。谁要害你还跟打招呼?说不害你,看看这两年你比以前瘦了 多少,也没长个儿……还说不故意害你。怎不叫他自己家的孩子出去遭罪……” 张大娘越说越生气,抹起眼泪来。 “娘。俺知道了,您别哭了。”来喜点头,拉着张大娘坐回炕上继续看联欢 会。 张大爷多喝了两杯,已经鼾声雷动。一个全身穿着红衣服的女人躺在沙发上 唱歌,张大娘擦干眼泪唠叨了一句:“这么多人看着呢就躺着……现在的闺女… …” 那女人仿佛听见了张大娘的抱怨,从沙发上站起来,晃着身上每一块可以动 弹的肌肉,在台上接着唱。 来喜突然发现妖精与这人有些相似之处,只不过这女人笑呵呵的象太阳而妖 精多了些鬼气…… 想到这,来喜不由得扭头看了看外面。 门口为了替来喜驱邪的那盏灯顶着一纽黄布条在寒风里颤颤巍巍地亮着,下 了两日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张大娘跟着来喜的目光看去,安慰他:“下雪好啊,明年的收成就好了。来 喜,你不知道啊,这两年,娘简直觉得比前面活过的六十多年还长……只要天有 点变化,就担心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地方住,有没有衣服穿,有没有东西吃…… 以前姥姥跟俺讲‘娘想儿想断肠’,俺不信,这回是真信了……” 来喜忍不住跟这娘哭起来。那些日子,为了完成卖花任务,他整天抱着一把 枝残叶败的玫瑰游荡于各大排挡之间、歌舞厅门口,只要看见有男人和女人走在 一块,也不管两人什么关系就冲上去抱住男人的大腿:“叔叔,买朵花给你的女 朋友吧……”有的人碍于面子,自然会掏钱,有的人是拒绝,象躲避瘟疫一样扒 拉着他,还有人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踹来,扬长而去。还有时会因为和其他卖花的 孩子抢顾客而发生争执大打出手…… 受伤的地方会痛许多天,可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倒不觉得自己怎么可怜,整天 只觉得困,觉得饿。现在回到家,什么都有了,流浪时所遭受的痛楚反倒变得真 切起来。 来喜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本能地意识到在爹娘面前应该沉默,让这两年的 噩梦慢慢地被遗忘。 过完年再开学,老校长即将离任,接班人被定为陈老师,那个每说一句话就 会咬牙切齿一次的瘦小的江西男人。开学典礼上,“推广普通话”再次被重申, 与来喜上电视那时不同,校长还提到了“改革开放”,“广州沿海地区”这类的 字眼,孩子们朦胧地听着,知道只要普通话说好了,就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可 以看到很多美好的东西。 妖精频繁地来着来喜,向他打听广州的情形:“妈妈说了,广州是个花花世 界,好耍得很。我一直不相信,现在连校长都说了,那肯定是真的。” 来喜总是摇头,不厌其烦地告诉妖精广州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好,比如珠江 总是很臭,比如高架桥底下总有打扫不完的屎尿,比如街上的人很不勇敢,看见 有人被按在地上抢项链也不管,比如好些人宁愿把剩饭倒在垃圾桶里也不肯给要 饭的…… “那为什么个个都要争着去广州呀?” “俺不知道。”“不管。我一定要去看下。再有两年,再有两年我就16岁了, 16岁就可以办身份证了,一办好身份证我就去广州打工。喂,到时候你可以去找 我玩了。” 除了这些,妖精还问起了来喜的“奇遇”:“你是不是真的被人贩子拐走了?” 来喜不知道人贩子是什么,但是承认了自己确实被卖过。这才知道那个与妖 精家都不相干的年轻人其实是王经理的助手,帮助王经理把山东的羊卖到四川去。 她给他的钱不多,但承诺将妖精许给他,等妖精长到16岁,就让他们结婚。 “我才不会和他结婚呢。等我长到16岁我就去广州了,他们到时候找不到我。” “他应该不会再来找你了吧。”来喜说。 “更好,反正我又不喜欢他。我要和我自己喜欢的人结婚。” “那你喜欢谁?” “不晓得。我还没想呢,想都没想怎么知道喜欢谁。” “16岁……初三读完了吧。你娘为什么不让你多读点书?考大学,上北京念 书。” “妈妈说了,女娃儿读书没得屁用,再说我又读不进去。反正我就去广州吗, 一定要去看看。” 妖精手舞足蹈的小模样让来喜觉得心里有些犯堵,说不上是痛还是别的感觉, 就那样钝钝的,时有时无,一阵痛似一阵。 I 因为人太多,出站花了将近半个小时。女人一边跟着人群蠕动一边对张梅说: “不到首都来不知道咱国家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什么时候来北京都有这么多人, 什么时候都这么兵荒马乱,我真不明白这么多人到北京来干什么。” 张梅没说什么,只被女人的“兵荒马乱”引得想笑。香港人拍游行示威的镜 头应该到这里来,免得人太少显不出事件的严肃性,缺乏感染力。 安顿好住的地方,女人带张梅去王府井:“那是北京的命脉,想知道北京有 没有变化,去王府井逛逛就知道了。咱们打车去,别坐地铁。北京的地铁跟广州 和上海不同,可能是年代比较久远或者还有点别的原因,反正北京的地铁特别脏 特别旧,人也特别多,跟以前的短途火车似的,就看他们卖的那张车票吧,又薄 又破,一看就知道北京的地铁粗糙。人家广州和上海都用的磁卡,循环使用,讲 究环保。很多人有地铁情结,把地铁站刻画成都市生活的标志,我不知道他们怎 么想的。当然,主要是我还没把国内城市逛够,什么时候出去看看,看看那些洋 鬼子们的地铁什么样,也许会有别的念头。这么说吧,上海和广州的地铁是捷达 出租,北京的地铁是旧公共,没什么共同的地方。” “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你要说什么?” “主要是北京太乱,人一到这连话也说不清楚。” 王府井大街上的人似乎不比火车站少,不同的是这里的行人神情闲散,没有 大包小裹的行李,穿着也相对整齐体面得多。 这是张梅见过的最宽广的马路最繁华的街道最热闹的人群,百货公司里的货 品陈列大同小异,那些流行品牌风行大江南北,但是只有在北京,在王府井,才 能有如此开阔的地界容纳如此之多的面孔,怀着不同的心情来浏览同样纷繁的世 界。路边那些红彤彤的广告牌也透出了其他地方无法彰显的亲和力。 美食街上更是人潮如织。各种吆喝声震耳欲聋。 “我发现北方人对吃还是缺乏想象力,你看这羊肉串,恨不得一串就能装上 一碗,这能叫小吃啊?”女人说。 张梅点头:“就是,吃不吃完都浪费。” 在一个卖爆肚的小店门口,专司叫卖的小二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望。肥矮的 男人,穿着中式马褂站在小店门口,滚圆的肚子几乎要把马褂的搭绊撑开,肩膀 上搭着一块毛巾,憋足了力气,整张脸扭成一团,分不清眉目口鼻,万分陶醉地 喊着“爆肚”,“爆”字轰隆隆扬声喊出口,可着劲悠啊悠的半天不见动静,象 过年放的冲天炮,飞得太高太远找不到声息,听的人以为没什么后话了,正暗自 遗憾着,他突然又娇媚地来了个“肚”字,将你这心头的惦记落了地,反复不断, 收放自如。普普通通的“爆肚”两个字,硬是被他拉着嗓子喊得千回百转起伏有 致。 张梅她们一人要了一碗爆肚,红的腐乳汁绿的香菜,热热闹闹的一大碗,吃 起来没有什么味道,缺油少盐的牛肚象橡皮筋一样难以下咽。 “上当了,真难吃。”女人附在张梅耳朵旁边说。 “权当听那人叫卖的门票好了。”张梅安慰她。 “还真是,我怀疑吃这东西的人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被吆喝声骗来的。” 张梅和女人放下没怎么动过的碗,继续开路。 淹没在人流中,张梅几乎要爱上这个城市了。读书的时候张梅也来过北京, 彼时商业还是个陌生的字眼,人们的眼睛和脚印大部分停留在故宫和长城。那些 冰冷沉重的历史令张梅对首都产生了相当的抵触情绪,现在张梅在王府井大街上 感受到的是一种包容和亲近,这种包容和亲近让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之间的隔 阂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女人也在感慨北京的变化,又是惊讶又是回忆,唠叨得象个年迈的归国华侨。 到西单以后,街道已经不复整齐干净,人还是很多地方还是很大,临街的铺 面却不如王府井那么整齐气派,店门口飘满了各色各样的包装纸,女人再次感慨: “也就脸膛上那两块收拾得挺象样,西单还在长安街上就这样凌乱不堪了,其他 地方可想而知。” 再走远些,张梅对北京的好感也慢慢消失殆尽。城市太大,离市中心稍远的 地带已经陷入失控状态,过街地道杂乱而阴暗,仿佛随时有可能发生意外,噪音 太大垃圾太多空气太差。因为接近2008年奥运会举办城市的投票选举时间,街头 巷尾挂了许多声援北京的横幅和小旗帜。路边随处可见著名的“公孙树”——银 杏。深秋的时候银杏的叶子会变得黄澄澄金灿灿,随风舞动着满树的阳光,但是 现在,它们灰头土脸地立在路边,立在一片五彩斑斓的旗帜与横幅里,一副受尽 欺凌而又无处申冤的委屈模样。 五月的夕阳照在北京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陌生而眩目。车声与地面的热气扑 面而来,几乎要把人撂倒,没有一点安全感。张梅发现就在这一刻,她才知道什 么叫兵荒马乱,身处异乡。 晚上女人带张梅去了三里屯酒吧。这条著名的街,让张梅再度大开眼界。成 片的兔子笼一样的房子连在一起,一律挂着廉价的彩灯,酒吧门口站了许多拉客 的男女,衣衫不整,表情夸张,热情得让人总怀疑跟着他进到房间里将有去无回。 女人显然对这里很熟,绕过无数拉扯和叫嚷,径自走进一个小房子。如果不是墙 上贴着许多电影海报之类的图片,画着无数抽象的符号,如果不是满屋子的喧嚣, 眼前这简陋的桌子椅子甚至还有条凳,几乎成了张梅在绍兴买茴香豆那间咸亨酒 店的翻版,咸亨酒店的桌子椅子甚至还有条凳都刷着土漆,反倒不如这里更接近 自然更朴实,当然,这里的客人很生猛,就算他们坐着不动,也能看出骨头缝里 都憋着使不完的劲。 台上有个男人在唱歌,唱一些许多人耳熟能详的老歌。不知道是陶醉还是犯 困,一双小眯缝眼死活不肯睁开;女歌手在大口大口的喝水,扎了两条麻花辫子, 大眼小嘴葱鼻,神采飞扬。属于那种长得不错且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不打算浪费 姿色又苦于暂时没有什么大作为的类型,一杯水没喝完,眼睛已经滴溜溜转了无 数圈。女人点了许多酒,一边喝着一边告诉张梅某个国内正在走红的女星曾经在 这间酒吧里混:“我估计来这里的人都希望自己很快成星成腕,乌鸡变个彩凤凰。” 张梅一向无暇关注娱乐新闻,所以无法应对。 “你怎么又不说话?在这样的地方保持沉默好象有些不合适宜吧。”女人白 了她一眼。 “没有,我没打算不说话,只觉得在这样的地方说话,对听说的双方都是考 验。” “你以为呢。”女人大声地笑了起来,“你们那儿有没有酒吧?应该有,现 在全国人民都不爱回家了。” “有,但跟北京不一样。在我们那儿,酒吧属于高消费场所,顾客很少,很 安静。”“你说的那种五星级酒店有,和这不是一回事。”女人不屑地摆着手, “那种地方是去摆谱的,喝酒倒在其次。” 张梅还没说什么,女歌手登台了。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听那歌词好象是一个 被抛弃的女人在回忆往事。歌者的嗓音不错,高音部分极具表现力,美中不足的 是脸上的表情过分丰富,让人看了总觉得有什么不正当的企图,大大地削弱了对 歌曲本身的演绎。女人似乎与那唱歌的同类有仇,一刻不停留地挑剔着她的咬字 吐词和穿着打扮:“……你看她的眼神,恨不得替嘴巴喊一嗓‘我是人才啊,为 什么没有人发现?’……什么审美观点,裸肩的衣服看上去性感的不得了,又要 扎两小小辫子装纯情,干吗,暗示社会逼良为娼啊还是说她自己既有天使的面孔 又有魔鬼的身材?现在的人可真敢自信。你说她是不是往胸罩里塞了许多东西? 你也是女人,不会看不出来。那件衣服的领口开得那么低,她的波波真有那么大, 怎么可能没有乳沟?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过渡就突然间长成那么个庞然大物呢?” 张梅的耳朵几乎要被女人口中的酒气熏醉,只能礼貌地躲着应付着:“你倒看得 仔细……” “那些蠢男人一整个晚上都会对这对尤物念念不忘呢……”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张梅不露痕迹地笑了笑。 “是啊,与我没关系,与你也没关系。咱们喝酒吧。不醉不归。”“你慢慢 喝,不着急。” 无论女人怎么怂恿和劝导,张梅始终不肯喝那些酒。 女人问:“你怎么会这样死心眼呢?这是什么年代了没有人认为女人不会喝 酒是纯洁的表现。再说这儿又没人认识你,就算喝多了丢人了也没什么。” “我不需要别人认为我纯洁。只是不喜欢喝酒,很简单的事。”张梅回答。 “你很特别。”女人说,“那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喜欢那个麻花辫子吗?” “不喜欢。不过我也不喜欢这样去挖掘她的种种不是,反正跟我没有什么关 系。” “有道理。可是大家都象你这样,世界该多单调?” “我不担心。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有意思有意思,看来你也适合来这样地方,不喝酒也象酒后吐真言。”女 人咯咯地笑着又喝了不少酒。 张梅没有说什么。 女人接着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幽默的吧。不过幽默如果不是天生的,又差了点意思。” “啊,太好了太好了,我想想哪个女人符合你的要求……你跟我说说谁是你 的偶像?” “暂时还没有。你可以努力。”张梅又笑了笑。 女人喝了酒以后与在东湖给张梅留下的印象有些出入,谈不上哪一个更好哪 一个更不好,但仅凭这一点区别,张梅对面前的酒瓶更加无法产生兴趣。 离开酒吧已是凌晨,女人因为疲倦,因为喝了许多酒,因为旁边有张梅,上 了车就放心地睡着了。昏黄的街灯偶尔照过来,照着女人浓墨重彩的脸,颓败而 无辜的模样象个丢了钥匙的孩子。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车也很少,张梅还是觉 得很闹,不知道是白天留下的回声还是自己的幻觉。这种时候,张梅觉得做小市 民有太多的好处足以抵挡人们对“小市民”这三个字的不屑与歪曲。她的脑海中 再一次浮现陈平的名字。那个在法律上被称为她丈夫的男人,他们共同生活十多 年,但是因为很少观察,她确实无法描述他的模样,因此大多数时候她想到他, 只有一个名字,只能是个名字。那个名字,在这样的时刻,他会在做什么呢?躺 在某个女人的怀里?孤单地蜷在他自己的床上? 这些疑问让张梅再一次内疚。无论陈平以哪一种方式度过这些夜晚,张梅都 觉得自己有些无法释然。该有个交代了,回去就和他谈谈。张梅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