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梁冰在单位的处境还是没有明显的好转,来信依然在不断地诉说着他在单位 里的郁闷,他的母亲还在生气,不肯打算接纳滕美,好消息也有,梁冰的父亲不 如他母亲强硬,答应帮助儿子把滕美分到广州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一直好不起来,看谁谁不顺眼,也没有耐心给梁冰回信。 梁冰收不到我的回信,随信夹寄了一些邮票过来,还说如果我家因为反对我去广 州而不肯给我寄生活费的话,千万要告诉他,他寄钱给我。 我看了这封信以后火冒三丈,写信给他:我妈确实很小市民很庸俗,不配和 你们家做亲戚,你那么帅你们家那么好,我要钱没钱要肉没肉,你找我真是太吃 亏了…… 梁冰回信:你怎么这么小心眼?把我妈说的一句话记那么久…… 我再回信:我就是小心眼,我丑我自卑,怎么了?谁让你找我的? 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直到那天在实验室,收到梁冰的来信,我看见抬头上 “亲爱的美”换成了“滕美”,知道这争吵终于结束。信的内容很短,大抵就是 说他已经被彼此的伤害折磨得筋疲力尽,“既然我们得不到双方家长的帮助和祝 福,两个人又这样子,还不如分手吧。” 实验老师在讲台上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今天做实验一定要特别小心,我们用的 仪器是整个学习过程中最昂贵也是最脆弱的,“请记住,输入电压一定要控制在 ……” 我跟着口中念念有词:“输入电压控制在……” 电机当场就冒了烟。 “这个同学!”老师的脸铁青,“注意力一定要集中,将来你们走上工作岗 位,一个小小的疏忽就有可能导致难以估量的损失。” “滕美过来跟我一组吧。”印明招呼我。 我把记录本拿上,充当印明的助手。 “发生什么事了?你的样子很奇怪。”印明偷偷问我。 “没有啊。”我笑。 “别笑了,挺可怕的。等下害我再烧一台电机的话,老师要上吊了。”回宿 舍以后,我开始收拾和梁冰有关的东西,风扇和音乐鸡蛋寄起来太麻烦,留下; 那些照片和信,装在一个大信封里还给他吧。 大个训练回来,见我翻箱倒柜,说:“你是不是要来例假了?我每次要来的 时候就想收拾东西打扫卫生,反正看哪都不顺眼。” 我怔了一下,过完年以后,我还真是没来过例假……不会有问题的,那天… …怎么会呢?不会的。 我笑了笑:“可能是吧,肚子有点不舒服。” “神经病。肚子不舒服有什么好笑的。” 第二天休息,我破天荒去了趟阅览室。据说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是在一片猪舍 上建成的,为了表明我的不愿与猪为伍,入学这么长时间,我从来没有踏进这里 半步。 四月是莺飞草长的季节,和暖的阳光,微风里轻舞的杨柳,让这个举止迟缓 的城市充满了暧昧的温情,容易滋长恋爱,阅览室理所当然地空着。看门的老太 太戴着眼镜,在专心致志地织着毛衣。 我给梁冰写信。面对着无数的报刊杂志,情绪还是渲染不上来,这一封信, 比告诉母亲我要去广州更艰难。 坐到阅览室里来了一些人,坐到老太太快下班,我终于写下了两行字:“这 些信和照片,本来想烧掉,下不了手,寄给你,随便你怎么处置吧。好了,我要 去买本书看看,三个月没有来例假了,说不定长了什么癌。”发完信我去书店, 面对着一幕幕书墙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只要往那些和妇科有关的书架面前一站 就会有人好奇地看过来。最后我两手空空地回到宿舍,开始期待“贵宾”的到来。 从这一刻开始,我算是明白了“男女平等”理论的空洞。一只菠萝和一只猫,实 在不是一回事。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例假不见踪影,梁冰出现在宿舍门口。 “你来了?进来吧。她们都出去了。” “对不起。”他把行李放下,把我拥在怀中。 我哭。什么都不想说。 “可能你真的有孩子了。我们去医院看看。” “不会的。那天我刚来完例假,你看见的。” “我问了我姐,她说没可能三个月不来的。”“你姐会跟你妈说吗?” “不知道。” “好啊,我在他们眼里更是一钱不值了。” “都这样子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们满大街地转着,不敢去医院,怕他们告诉学校怕他们要介绍信怕他们要 结婚证。终于看见一个小铺子挂着“中医把脉”的帘子,门口坐着一个鹤发童颜 的老头,看上去很和气很安全,我们走了进去。老头的手象吸盘一样搭在我的脉 搏上,久久不肯离开:“脉相很怪,一会儿象有身孕,一会儿又没有。”“去广 州吧。我姐是护士,可能……方便一点。” 梁冰带我去系里请假,说他奶奶病重,想见我一面。领导很爽快地收下梁冰 带来的外烟,给了我一周时间去见病重的老人,其实梁冰的奶奶早在十年前就和 马克思做了邻居。 火车上人很多,过道里、座位底下都塞满了人。我和梁冰好不容易挤了上去, 在车厢接头的地方找了一个立足点,我不能站太久,梁冰来回换着双脚给我当板 凳,我抱着他的腿,象一只恐惧的考拉。 两天两夜,终于到了广州,梁冰的小腿肿了一圈。那个中午,广州阳光明媚, 我从济南出发时穿的外套,在满大街的裤头背心里显得很怪异而委屈。 “先回家冲个凉换件衣服,休息一下吧。别太累。”梁冰说。 我不肯住在梁冰家里,让他把我安排在宿舍。年初一,就在这个屋子里,梁 冰说:“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这样偷偷摸摸的象是做贼一样。” 洗完澡换了衣服,梁冰带我去医院找他姐姐。 梁冰的姐姐长得与林青霞酷似,见了我,研究地看了几眼,说:“跟我来吧。” 医生也是一个年轻女人,让我躺下,用手在我的肚子上东按一下西按一下, 问:“结婚了没有?” “没有。” “同过房没有?” “有……” “多长时间没来月经了?” “三个月。”“什么三个月,都五个月了还说三个月。回去等长到七个月后 来引产。” 我从床上爬起来,狼狈地系着裤子,年轻的女医生在梁冰的姐姐在耳语,梁 冰的姐姐在向他转述医生的耳语。梁冰陌生地看着我,眼睛里含着克制的愤怒。 “怎么可能呢?过年我来例假的时候还是你帮我洗的衣服,我怎么会有孩子? 现在是四月份,就算有了也不会五个月啊……”我试图对梁冰解释。 “那只能问你自己了。”女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想我和她应该没 有什么瓜葛,不明白她目光中的鄙视和幸灾乐祸有什么根据。但是,我知道,我 是被冤枉了的,虽然不知道这冤枉会给我带来什么灾难。 “如果不相信我你可以叫主任来检查一下。”医生对梁冰的姐姐说。 “不用了,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梁冰的姐姐赶紧道歉。 “还是让主任再查一下吧。”我的不甘心终于找到机会表达。 于是我躺回那张躺过无数人勉强可以叫做床的装置上,让一个戴眼镜的中年 男人在我的肚子上东按西按。 “五果鱼。句对冇错。(五个月,绝对没有错。)”主任不会说普通话,一 句都不会。 我机械地跟着梁冰和他姐姐向女医生致谢,离开。坐车的时候梁冰找了一个 单人的位置坐下,我没有说什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好。因为不是 上下班时间,公共汽车上乘客很少,空了许多单人双人的座位。 回到梁冰的宿舍,他还是开了口:“给我一个理由吧。” “没有。”我很疲倦。 “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却要我负责,我总有权利问一下情况吧?”我看 见爱情终止了呼吸,在梁冰的嘴里,在我心里。我已经看不见他的心。 夜里我一个人躺在梁冰的床上,他睡在父母家里。我可以设想他在家里被他 们问起种种细节来断定梁冰年初一那天的举动到底能不能让滕美有孩子;我可以 设想梁冰会在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的审问与判断中失去理智……可是,我知道无 论我能设想的再多,我还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这个疯狂的世界。三个月前,在 我例假干净了的第二天,和我的同伴终于单独相处了半个小时,居然就有了孩子, 而且是五个月大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等不到梁冰来照面,我买了回济南的火车票。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包袱和箩筐,那么混乱却又相安无事地 叠在一起,仿佛这些东西天生就应该这样揉在一起。 我象生根一样坐在座位上,不吃不喝不睡不思不想。以至于后来回忆起那趟 火车上的遭遇,脑子里漆黑一片。 下火车是黄昏,我叫了辆三轮车,又不肯叫他直接送我到学校,在离学校不 远的地方下了车,贴着墙根溜回宿舍。 室友们上晚自习去了,我把宿舍里的暖壶全部拎到厕所,拎上平时洗衣服的 大桶,准备洗澡。 就着昏暗的灯光,我第一次认真地观察自己的肚子。肚子不大,平时吃饱了 也可以是这个模样,用手按一下,好象有些硬,又仿佛与平常有点不同,不太有 印象,谁会没事总去研究自己的肚子呢?可是……怎么会装了一个孩子在里面? 我宁愿相信这是误诊,宁愿自己长了什么瘤子,哪怕是癌症晚期,也比这样被冤 枉了干净。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相信我已经有了孩子,无论三个月五个月。 晚上大家回来见了我,问我为什么不带点广州的特产来吃,问我梁冰的父母 喜不喜欢滕美,大个有见识地说广东人很排外,一般不主张找省外的女人做儿媳 妇,问广州是不是很繁华……他们坚信这一次我去广州一定是奉命接受家长检阅 去了。我很累,很懵懂,还是微笑着一一解答:梁冰的父母很喜欢滕美,倒是滕 美家里不愿意女儿到广州去,广州盛产的是水果,坐火车不方便拿,容易坏…… 大个说:“明天开澡堂,滕美咱们一起去吧,好久没人给我搓背了。”“我 刚洗完。”我说。 “再洗一下怕什么?又不要钱。你在厕所里能洗干净吗?” “洗澡太勤了皮肤会干燥的。” 她们取笑我“很黄色”,我听着有点奇怪,皮肤干燥怎么会和黄色联系在一 起了呢?小文说生殖器的时候都没有人怪她黄色。然而我没有闲心细问,想着自 己是一个即为人母的女人,混迹在一群说皮肤干燥都嫌黄色的女孩子当中,我突 然对自己有一种深深的厌弃。 第二天我坚持没有和大个去澡堂,自己去系里销假。 领导疼爱地拍着我的头:“很累吧?脸色这么不好。你的分配问题就不用担 心了,只要广州那边来函,我一定签字。到时候请我吃喜糖啊,千万要记住。” 滕美千恩万谢。 10 放学路上,妖精的哥哥们截住一个男生,将他按在麦田里痛打,妖精在一边 劝阻:“算了算了,不要打了,打人家做啥子吗……” 来喜沉默了一小会儿,拦住妖精的哥哥们:“俩掐一,好意思。” 这俩人对来喜的羡慕和害怕还没有冲淡,见来喜上前劝阻,想停手,看看四 周围了许多同学,又觉得很没面子,老大顺手一拳砸向来喜。来喜轻巧地躲开, 老大用力过度,有些踉跄,被来喜从背后用劲一推,摔了个狗啃泥。 妖精的二哥赶紧说:“算了算了大家不要打了。你说不打就不打吧。” 男生从地上爬起来,羞愤交加,瞪着妖精不说话。 来喜问妖精:“咋了?” “他写条子要和我交朋友。” 围观的人开始轰笑。 “不交就不交,干吗叫人打我?”男生缓过劲来,问完这句话,眼泪奔涌而 出。妖精一下急了,满嘴方言:“我没有叫人打你啊。我什么时候叫了?他们看 见你递条子给我的嘛又不是我告的。你听见了啊我一直在劝吗刚才我一直在劝他 们不要打你……” “他们就打俺了,这么多人看见的!” “但是我真的叫他们不要打了嘛,你问,你问他们听见没有?算了你快回家 吧。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不可能的我不会和你好的,你为什么还要写纸条给我呢? 我是要去广州打工的。要是我跟你好了,我去广州你怎么办?我明明是为你好嘛 ……” 妖精越解释越委屈,竟然伤心地哭起来。 来喜呆住了。他从来没有见妖精哭过,那次差点烧死在席棚子里妖精也没有 哭过。 劝完架回到家,张大娘问:“今天怎么晚了半个多小时?娘还以为又出事了 ……来喜,你可不要再吓娘了……” “再不会出事的了,娘。”“是。俺来喜长大了,知道不叫娘操心。” 来喜回报了晚回家的原因,张大娘叹了口气:“这家人……住进来就没消停 过……现在好了,反正快走了。” “谁要走了?娘您说谁?” “王经理以后不给村里卖羊了,要回四川老家。” “谁说的?” “王经理自己说的。下午过来送房租的时候跟我说可能就要不住咱的房子了, 要回四川去。” “那啥时候走啊?” “不知道,没定下来。快了吧。管她呢,咱也不缺她家这点房租,这一家人, 简直个个都是祸根……” 这一夜,来喜决定要把12月9 日那天的心愿了却。“你不但外表美而且心灵 美,我想和你交朋友。”妖精接到来喜的纸条,很是奇怪。 “我跟你说了的嘛,啷个你也不肯听了耶?我要去广州打工的嘛,不能和你 好。” “俺想叫你留下来,等俺去北京念完大学,再带你去广州。你一个人很危险。” 妖精不说话。 “他们还……日你吗?”“不了。我来过月经了,来了月经再做那个事情要 生出小孩来的。等我结婚了才……我大哥的书上有。”妖精的脸红了起来。 来喜赶紧低下头不敢看她。 “你说话吗。你为啥要写这个纸条给我?”“俺娘说你们家就要回四川去了, 不给村里卖羊了。” “没有啊,没有听妈妈说。” “你妈妈跟俺娘说了,你去告诉她你不回四川了要和俺在一起吧。” “跟你在一起做啥子?” “你跟俺一起读书吧,要是你不想读书就帮俺爹和俺娘看商店卖东西吧……” “哎……干脆回家问下妈妈再说。”妖精叹了口气。 “你不同意吗?俺听着你好象不高兴。” “不晓得。等我想下子吗。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那俺等你,你哥他们打俺俺也不怕。” 当晚妖精就把来喜的请求向王经理转达了。 “你说啥子?你给老子讲清楚!神经病啊你?你要和他在一起,你晓得他是 哪样人?他连自己的爹妈是哪个都不晓得是哪个生的都不晓得,你和他在一起做 啥子?你要和他在一起……” 王经理的咆哮在席棚子外引起了轩然大波。来喜家的晚饭被迫歇了筷子。 来喜问张老汉:“俺是谁生的?” “爹和你娘啊。” “那王经理为啥说俺爹和娘是谁都不知道?” “别搭理她。四川女人骂急了啥都瞎说。” 来喜不再追问,谁知张老汉的话音刚落,王经理吵已经吵上门来:“我说张 老者你哈,看你年纪一大把我还喊你声大伯,你搞啥子嘛,哦,住你们家几年房 子就动起老子姑娘的坏念头来了?老子给了房租的,不是白住嘛对不对?喂,你 两口子算盘打得好叻,当地人知根知底不愿意嫁给你们不明不白的私生子,你们 就想老子的姑娘?看不出来嘛,好,蛋都不屙一个你两口子还有心计得很嗦…… 你休想!” 张老汉被这一场雷打火烧有效地击中,第二天就卧床不起,张大娘一着急, 开始来回在屋子里走动,不断地自言自语,一家三口成了三个没有任何联系的人。 无论老校长和陈老师如何劝说,来喜铁定了心肠不肯再进学校半步。王经理不知 道后悔自己言辞举止太过火还是担心女儿出事,不几日匆匆搬走了。 村长来了解情况,张老汉掏了一张纸条给他:“俺要是死了你一定打这个电 话,一定要打。” 村长点头:“你放心,你给村里干了一辈子好事,俺记着。还是去医院看看 吧,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 张老汉摇头:“俺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这回是真的不行了,吃药打针都 没有用,可惜……” 张大娘依然在孜孜不倦地独子唠叨,自妖精的娘吵上门来第二天开始,来喜 再也不肯开口,来老张家探望病人的乡亲甚至怀疑那孩子受的刺激太大已经丧失 了是说话的能力,又不敢问他,这猜测难以证实,只在看见来喜的时候不断不断 地在人们地在人们心头浮现。 捱了几日,张老汉停止了呼吸。 村长当着大家的面对不能与老张合办苗圃而深表遗憾,遗憾过后又深为自己 的遗憾而惭愧,于是召开了村委会,要给张老汉,要给张老汉举行隆重的葬礼。 印明接到村长的电话赶来时,张老汉的灵堂已经搭好,按照陈老师的建议, 身披红布的遗体被停放在一块门板上,周围放满了玉米棒子、苹果和梨等新鲜水 果,因为驼背,张老汉无法躺平,好象随时准备起来一样。 门框上无法避免地贴满了各种黄纸条,画满了各式各样的符。 那个替来喜捉婚的神婆比10年前老了很多瘦了很多也诡异了很多,做法事的 手法、唱腔与器械却没有改变,不停地在张老汉遗体周围走来走去,唱着谁也听 不懂的颂词,不时摇一下毛钱串铃铛加以伴奏。 张大娘好象没有意识到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是没有意识到这事情与自 己有什么相干,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饶有兴趣似的观望着屋子里的一切动静。 来喜深深地跪在张老汉脚边,头埋得很低,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看见门板 上的粮食与水果在他头顶上方反射着刺眼的白炽灯光。 村长详细地介绍了张老汉生病前后的种种遭遇,不时加一句感慨说“真没想 到,还真是没想到”。 印明都不回应,只不断地给村长、村长身边围观的乡亲们送香烟。 妖精一家遭到了乡亲们异口同声的谴责,尤其是王经理骂上门去这一举动, 几乎抹杀了她给全村卖羊带来的种种便利。 骂完了,大家不无欣慰地感慨张老汉死得很是时候,现在是秋天,不热,又 干燥,尸体可以多放几天多做几场法事多热闹热闹,要是换到夏天,天太热,停 不住;换了冬天,又太冷,洗菜做饭都不方便,菜一上桌子就凉…… 第二天黄昏,一个陌生的女人出现在灵堂上。女人个子不高不矮,短头发看 起来很精神,张大娘见了这女人,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停了一天的自言自语被继 续进行。 没等村长问那女人什么来历,印明迎了上去:“你来了?” 女人点点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开口。 “来喜正在给他爹跪经。你先跟我来。”印明说着就拉上女人在众人的诧异 的目光中离开了现场。 村口有一个公用的晒谷场,上面晒了些玉米和高粱,玉米金黄,高粱殷红, 象紫禁城的建筑颜料。 印明和女人在晒谷场旁边的石坎上坐了下来。 “累不累?”印明问。 “不累。” “我想问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先看看再说。” “听说来喜已经好几天没说过话了。那孩子心眼儿很实。” 女人点点头,说:“我很矛盾,一直都很矛盾。每次花那么钱偷偷看他一眼 回去我都后悔,觉得应该把钱存起来给他以后上学用……可是,下次还是接着来 了。” “这回恐怕你是要把他接回去了,老太太已经不能自理。”印明把村长转告 的情况向女人陈述了一遍。 “一直想的,我父母去美国以后,我想把他们都接过去,张大爷不肯,一直 都不肯。” “哦。陈平知道吗?” “不知道。不敢让他知道,他说过很多狠话,我不敢冒险。” “这事儿弄的……要是来喜问你是谁怎么办?” “不知道,一直都在想,没想出头绪。” “单位上有事,我还得尽快赶回去,你自己看着办吧,小心点,来喜太可怜 了。” “我会耐心说服他的,没有办法了。” “我走之前去找一下村长。” “我也去。反正是无法避免了。” J 张梅回到家,陈平上班去了。客厅没有她想象的凌乱,但是整个屋子里弥漫 着一股潮湿而沉闷的味道,显然这些天陈平很少在这房子里出没,更谈不上开门 开窗通风。 张梅放下行李就开始打扫卫生,她不能容忍自己住的地方有那种不明不白的 味道。 大扫除结束,张梅带上在北京买的土特产去看张震的母亲。老人的状态还算 好,见了张梅没有太多敌意,只是重复地问着张震“什么时候回来?去哪了?” 保姆是个下岗的中年妇女,对张校长很是尊敬,主动汇报了张梅外出这些日 子老人的饮食起居。 “谢谢你。这些东西是给你买的,先送回家去吧。这里我先看着,你吃了中 午饭再过来。”张梅递给保姆一些杏肉和桃脯,“北京就这些东西,没啥好买的, 你将就着吃吧,代表我的一点心意。” “哎呀张校长说到哪去了……我感谢还来不及呢。那我先回去,把东西给他 们就回来,你多坐一会吧?” “不用急着过来,我和她多说几句话,你也顺便和家里人吃顿饭,我知道你 照顾她很累。”保姆千恩万谢地回家了,张梅挑了一块杏肉给张震的母亲:“您 尝尝,我试过才买的,这个挺好吃。”老人接过杏肉塞进嘴里:“你把人都赶走 了,你要害俺吗?” 张梅摇了摇头:“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我犯了法,和张震有关,我很可能 会坐牢,所以可能有一阵不能来看你。”“闺女你是说你不要俺了?”老人惊慌 失措,那块杏肉还没吞下去,横在老人的舌头上,使她说起话来口齿不清,放大 的瞳孔更象是被噎住了一样痛苦。 “不是。只要我还活着,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这你放一百个一千个心。” 老太太随即释然,很容易地相信了张梅的承诺,接着有滋有味地吃着张梅带 来的果脯,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让张梅去看阳台上的花。 保姆带老太太去散步的时候看见水塘里长着成片的水葫芦,顺手帮老太太拔 了几枝回来养在一个小水缸里,几日不见,满缸翠绿已经铺满水面。 这个水缸让张梅有些黯然神伤。小时侯因为家属楼送水没有规律,母亲备了 一口水缸。母亲有个徒弟来自在附近的农村,家里有一株柿子树,柿子长成以后, 不等它变黄变软,母亲会让那孩子摘几个回来,洗干净了放在水缸里泡着,过了 一个星期左右,碧绿碧绿的柿子清甜爽口,有非常特殊的口感与滋味,是张梅最 爱吃的东西。 柿子在水缸里浮沉的情形还记忆犹新,父母已经去了大洋彼岸。 告别张震的母亲,张梅去菜场买了些菜回家。 打电话去陈平的单位,接电话的年轻人阴阳怪气地嚷嚷:“老陈,有个妞找 你,声音很好听哦……” “喂?谁啊?”陈平问。 “我。张梅。晚上回来吃饭吧。” 陈平几乎有一分钟的时间没有反应。 “记住了。我这就去做饭。”放下电话以后张梅有些担心,担心今晚的谈话 能不能给彼此的以后做个了结。陈平不是一个可以正常沟通的人,这一点张梅非 常清楚。许多年前,童星秀兰·邓波尔风靡大陆,那势头绝不比前两年的小燕子 热弱多少。那个卷发、长着迷人酒窝的美国小姑娘占领了所有可以露面的空间: 挂历、不干胶图片、明信片、笔记本插图、相册的封面……陈平经常被那小人精 逗得哈哈大笑。某一个周末,照例上演秀兰·邓波尔的淘气故事,陈平不停地夸 奖那孩子的踢踏舞跳得多么地道,感觉比团里的专业演员还好,张梅试探地对陈 平说:“我们领养一个孩子吧。” 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屏幕的陈平突然转过头来问:“我为什么要替别人 养孩子?哦,我生不出来还不够,天天养个野孩子提醒我自己我断子绝孙?” “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只不过是和你商量一下。” 说完了两个人继续看电视,陈平终止了对秀兰·邓波尔的评论,变得沉默起 来,张梅也不好说什么。 等电视演完,陈平突然问张梅:“你为什么突然给我说领养孩子的事?你是 不是生了个私生子藏在什么地方?我说你他妈怎么这么好心呢,人类灵魂的工程 师,主动送上门来嫁给我,第一次不搭理你吧还来第二次,让你妈骂成那样也不 后悔……”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不领养就算了,吵什么,让邻居们听了笑话。” “我他妈不怕人笑话。我还以为你多高尚呢,原来是设了个套子叫我钻是吧? 你妈的!我天天把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在外面赚了点外快自己没 舍得花一分,赶紧给你买衣服买鞋子买你喜欢的东西,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陈平越说越生气,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地上砸,“你他妈别做梦,老子生不出来 也不给你养!你不信就等着瞧,你要敢领一个孩子回来我怎么治你!我还纳闷呢 ……结婚那天晚上你怎么不见红,原来是一老娘们儿?我他妈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 从那晚开始,张梅和陈平的婚姻出现裂缝,陈平开始和团里的女演员东拉西 扯,开始夜不归宿,开始不断地和张梅闹别扭。闹了一年多,没有察觉到张梅 “私生子”半点消息,陈平这边才有所好转。张梅忍受不了陈平男女关系的混乱, 两个人开始正式分居,从厂里分给陈平的两房一厅的旧房子里到后来育英中学分 给张校长的三房两厅里。 中途张梅提过几次离婚,都被陈平断然否定了:“你想得美啊,我凭什么跟 你离婚?你要嫁就嫁你想离就离?没那么便宜。看我耗死你。等你七老八十了, 就算我离给你,就算有人愿意再娶你,你也和我一样,生不了了。哥们儿我不怕 啊,我跟谁也是过,反正都是断子绝孙。”类似的话象固定台词,尽管每次发布 的顺序有些差别,内容却始终没有改变。 终于听见门口有钥匙的响动,张梅松了一口气。“张校长,您这是怎么了? 安静完了?没够十天啊?怎么了?野男人没看上您找年轻的去了?认命吧。四十 岁的男人找十八岁的小姑娘那叫有本事,四十岁的老女人找个小年轻的,就成变 态了。别和人家文艺界那些人比玩什么姐弟恋,同人不同命是不是?再说了,您 也没人家那么多钱那么大名气,就算有小白脸找上门来您也不敢那么自信是不是? 我说得没错吧?别忘了哥哥我好歹也算个圈中人。”陈平的鞋子还没换好就迫不 及待地把张梅好一顿刻薄。 “洗手吃饭吧。”张梅照例没有在意陈平的无礼。 陈平先是一愣,洗完手坐到餐桌旁,看见张梅还买了一支红酒,阴森森地笑 起来:“张校长,您是憋不住了吧?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您那么多年不让我 碰一下,自己摸得不耐烦了?您懂的还真多,酒能乱性,灌我几杯就由着您来了 ……” “还有什么难听的,你今晚全说出来吧。我怕再过几天没机会了。”张梅有 点字不成句,但还是忍着没有发作。 “怎么了?还真找到野男人了?我说了我不会跟你离婚的你别做梦。”陈平 开始吃菜。 “我犯了法,很有可能要坐牢。这房子是学校分的,产权不在我手里,我不 知道他们会不会落井下石把房子收回去,但是我得提醒你,让你有个准备。” “你犯了什么法?”陈平的筷子掉在地上。 “这个就别问了,我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到时候肯定会上地方台的法制 专栏,你慢慢再看吧。” “张梅你又设圈套想骗我呢吧?想让我把房子让出来也不用说得这么悬乎, 还犯法啊啥的,就你,一没机会贪污受贿二没胆量挪用公款,你能犯什么法。” 陈平安静下来,捡起地上的筷子,用手揩了揩,接着吃菜。 张梅心情复杂地看着陈平。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自己的丈夫:他长的其实并不 算难看,眉目口鼻都谈不上有缺陷,四十来岁了还能保持清瘦的体型,虽然坐在 那里无法避免地突着肚子,但与满大街晃来晃去的那些腰围超过裤长的男人相比, 实在算得上很有节制,最难得头发依旧浓黑茂盛,不需要忙着生发忙着掩饰越来 越尴尬的聪明。可能天生对色彩和服装质地有感觉,可能是混迹在一群整日研究 舞台形象的人群当中,陈平的衣着搭配比较协调,很随意的原木色麻质衬衣,咖 啡色的细条绒裤子,这个城市的夏天没有高温天气,这样的装束简单明快,走出 去绝不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时髦青年少吸引人。 只是长期酒色过度,陈平脸上的肌肉都变成了一张皮,懒懒散散地堆出许多 皱纹,到底无法掩饰岁月的痕迹。 “陈平,我们离婚吧。你知道现在如果真的有一方坚持,离婚不是什么艰难 的事情。” “绕了半天你还是想和我离婚啊?我没那么傻。” “我说的全是真话,你怀疑我也要说。有时候我觉得是我加深了你的不幸, 我们之间肯定有很多误会,可惜我不是一个善于解释的人,所以这些误会越来越 深。但是你想想,你关心过我在想什么吗?没有。我们都按照自己的假设过着自 己的日子,这样耗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跟你并没有仇,没有害你的理由,我觉 得你也应该一样。如果这些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也不敢说请你原谅,反正 ……就当我这辈子欠着你的吧……你也别老是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你说呢?” 张梅说着往陈平的酒杯里添了点酒。 陈平松懈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脸上的表情很无辜,很真实的无辜。 “我这趟出去,看见一些和我们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人,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 烦恼。这样的道理在家也能想到,可是没有看见别人之前,我总觉得天下只有我 自己最可怜最悲惨……看见了他们,我才知道,很多不如意很多灾难……本来都 是可以避免的……” “你在说什么啊?我真的听不明白了……”陈平的惶惑与无助没有半点虚假。 张梅意识到自己有些一相情愿,仿佛现在她是那个在东湖边邂逅的能说会道 的女人而陈平是张梅,所不同的是女人的观点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张梅,而张梅说 的这些话能不能让陈平改变什么,无法确定。 她顿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有一点倒是很明确,如果有一 天警察从这个家中把我带走,你千万别慌张,别害怕,反正我都告诉过你了。无 论我会不会坐牢,我都决定和你离婚,谁也阻拦不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张梅拨了吴亮的手机。 “你好。” “是我,张梅。” “知道是你。你在哪?回来了吗?我还打算晚上给你打电话。” “回来了。昨天回来的。” “刚开完会,上面已经下令认真查处。按照常规来讲你大概还能在家待四五 个工作日,到时候他们会和你联系。”“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你不要太灰 心。我大致打听了一下,应该不会判得太重,你千万别闹别扭,好好配合他们的 工作,别给自己找事儿。” “谢谢你,我知道了。” “对了,那个记者他想采访你,不知道你什么意见。你要是觉得不愿意见他 也可以,如果他想知道详细情况,到时候法院会有判决结果。” “你让他来吧,就来我家好了,我愿意接受采访。” “你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吴亮,有件事可能要请你帮忙,如果 我真的要去坐牢的话,不自由的这段时间内想请你帮我照看一下张震的母亲,就 是上次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老太太。我会留下她的生活费,你隔三岔五去看一下就 可以了,她跟保姆处得很好……” “你就不能少管点闲事吗?要真坐牢了你出来以后还没人养活呢,你还养个 有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太。” “你答应我行不行?我想了很久才打算求你帮这个忙的。”张梅很坚持。 “好吧。”吴亮说着答应中午跟张梅去看张震的母亲。 老人的精神状态比较好,张梅松了一口气。保姆正在给张震的母亲梳头,准 备在脑后挽成发髻,用发网套好,既整齐又不容易散乱,老太太强烈要求扎成一 条辫子沿着整个头部轮廓绕一圈,沿途用别针别好,最后再用发夹固定在后面, 说这样显得头发比较多。 “你头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头发,别那么多别针也不一定别得稳呐。”保姆耐 心地劝说。 “别得了,你给俺别上。俺要别上。” “你就按照她的意思办吧。”张梅对保姆说。 “行。” 张震的母亲胜利微笑。 保姆以为吴亮是张梅的丈夫,一边给老太太梳头一边恭维“叔长得真帅呢, 和张校长真是郎才女貌呢……” “是吗?看来我犯了个大错误。”张梅对吴亮笑了笑。 “当然。再明显不过了。”吴亮也笑。 “后悔也来不及了,不管它了。”张梅继续笑,把吴亮介绍给保姆和张震的 母亲,只说他在叫什么名字,以后会经常来看她们,并不详细介绍他的身份。一 屋子的欢声笑语。 “过段时间我有点事,可能不能经常来看你们,他会经常替我来,有什么要 求,尽管告诉他,他人很好,一定会帮你们解决的。”张梅对保姆说。 吴亮在张梅的赞美下显得有些不自然,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保姆看在眼里,无比羡慕无比欣赏,一叠声地附和:“行啊行啊,张校长你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婆婆的……” 说着让张梅和吴亮去看阳台上的水葫芦:“婆婆说这是他们家乡的东西,硬 要我采回来。这哪是他们家乡的东西啊,好象有水的地方都有。我从小就见水塘 里长着这个东西,可不是什么稀奇物。不过我还是给她采回来了,张校长你看啊, 长得多好,绿油油的呢。” “昨天看过了。”老太太突然孩子气地说了一句,好象害怕保姆抢了她的功 劳一样。 大家又笑。满脸老人斑的老太太孩子似的难为情,因为牙龈萎缩,她的嘴变 得很圆很小,很固执地撅着,象一只嗷嗷待哺的麻雀。 吴亮说:“这水缸好好留着,再过些年头该成古董了吧。” “叔你们家没有水缸吗?我们那边家家都有呢。哪能成古董那么值钱啊。” 张梅笑:“他住的地方从来不停水,我们住的地方是这些年才不停水的。” “他住的……哟张校长你看你说的这个话……呵呵……”保姆不停地笑,临 到送张梅和吴亮出门还在笑,一点也不担心这笑太长,跟着他们两个人走了,会 被门缝夹住。 告别了张震的母亲,吴亮问张梅:“你真没有恐惧感吗?我还担心吓着你, 不断地给你打气,看来你不需要啊。” “谁说我没有恐惧感?我不过是知道恐惧也没有用,所以不愿意去夸张这种 感受罢了。” 吴亮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这房子多少钱一个月?我说的是房租,没包 括水电什么的其它费用。” “不要钱。这是我父母的房子。他们跟我姐姐去美国以后,这房子就空了下 来。我在这套房子里住了将近二十年。”“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那时他们不是 和你断绝关系了吗,到离开,还是把房子留给了你。” “是啊,我欠他们的,这辈子已经不打算偿还了,反正也还不起。” “那个水缸有什么来历吗?我见你当时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没什么。我妈比较爱干净,我记得她好象整天都在刷那个水缸,刷完了用 洗缸子的水拖地,我们家里几乎天天保持一尘不染,可是一转眼的功夫,什么都 变了。” “别,在我心目中你应该不会想这些东西,永远是理智而无法接近的,突然 搞得这么伤感我很不适应。对了那个老太婆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对她?我觉得你 真的隐藏了许多秘密……” “吴亮,不说这个了,你快回家吧,别让嫂子等太久。我要去市场买点东西 把家里装饰一下,免得记者来采访的时候显得太……不象样子。改天,我请你吃 饭吧。他们总不会把我给枪毙了。” “好象你还挺希望被枪毙似的说这种话。你要买什么?盆景还是家具?” “都不买。我从来不买盆景,家里也放不下多余的家具。再说也没听说过买 家具迎接采访的。” “你算了,还去市场买点东西把家里装饰一下,他又不认识你,采访一下只 不过是为了和那件事一起报道,满足大家的好奇心。你还挺当那么一回事的……” “吴亮你不要这样说话,与你的身份不符。” 吴亮愣了一下,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你说的对。我一跟你在一起就老爱忘 记是自己是谁。” “可能我老了,在我面前你才做得到童心无忌。”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说自己老,别忘了我比你大一岁,你老了,我呢?” “你是你。我不一样,有的人一生下来就老了,我就是那种人。” 吴亮望着张梅不说话。太阳已经出到正空中,晒得人头顶热辣辣地几乎要麻 木过去,吴亮才意识到脖子上的领带扎得太紧,让自己无法呼吸顺畅。面前这个 女人真让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就快进监狱了人生就要发生颠覆性的变故了居然 还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心平气和。回想起认识这十多年来,吴亮好象没发现 张梅有什么变化,无论他从哪个方向打探,她始终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神秘。 “别这样看我,象拍电影似的。你快回家吧,我也得去市场了。” “我一想到你的名字就觉得自己很失败。” “不要这样说话。大家都是成年人,你事业有成家庭幸福还说失败,我哪还 有活下去的理由?全中国有多少人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十几年可以让一个细胞变成中学生,可是我对你的了解居然没有任何改变。 你觉不觉得你的这种拒绝是一种蔑视?” “吴亮,你太抬举我了。大热的天,我们站在太阳地里说这么多伤筋动骨的 话,不合适。你说呢?” 吴亮看着准备转身走开的张梅,说:“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刚才说的后悔是真的吗?” 张梅摇了摇头:“你是好人,十多年前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