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晚饭去食堂,我手里拿着几张饭菜票转了好几圈还是找不到可以下脚的窗口, 碰巧印明刚抢到一份黄瓜炒鸡蛋,还没从人堆里挣脱出来,见了我,抓过我手里 的饭盒,再一次伸进窗口,也要了一份黄瓜鸡蛋。 “最后的了,你占了大便宜。开始都挑着黄瓜给,打菜的师傅象中了风似的 不停地抖着手,把鸡蛋全匀出去,这下好了,鸡蛋全留在后面了,你看看,多少 鸡蛋。”印明的嫉妒溢于言表。 “下晚自习以后在大操场等我。有事求你帮忙。”我把饭盒里的鸡蛋拨了一 些给他。印明愣了一下,没有问我什么,点点头:“行。”我们学校有两个操场, 小操场用来上体育课、做做操,开露天会议,大操场专门用来搞运动会,运动会 一年开一次,不运动的时候给那些打算成为和即将成为情侣的学生们散步。旁边 有一个废弃的工厂,厂房门口有一杆高耸的路灯,灯光走到我们的大操场时,已 经没有那么刺眼而嚣张,变得柔和但不失庄重,非常适合照耀学校里平淡而又真 挚的还没来得及与肉体扯上关系的爱情。当年我和梁冰就是从这里走到学校外面 的黑暗胡同里才开始拥抱接吻的。印明自然知道我不打算成为他的什么人,他和 文婷一样信任我。见了我,印明问:“出什么事了?”有一个篮球架暂时还没有 被占据,我背靠在铁干上:“很大的事情。我想休学。” “你没事吧,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印明吃了一惊,伸直了脖子,突然长 高了很多。 “我有孩子了。梁冰他们全家都认为不是他的。医生叫我等到七个月的时候 去引产。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你也学过《生理卫生》,知道七个月的胎儿已经是 个真正的生命,我不能当杀人犯。”我发现我在宿舍里预演了多次的讲述在印明 面前无法流畅,说着说着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印明显然是吃了很大的一 惊,我停下来了他还在伸脖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私生子上不了户口,不 能接受教育,单位会因为你没结婚就生孩子而开除你,你没钱养他……我不知道 说什么好,反正我劝你还是想办法把小孩弄掉,一了百了。你们家知道这事儿吗?” “不知道。我不会让他们知道的。你不要问原因。” “我帮不了你,这个事情太大了,滕美,我帮不了你。” “你一定要帮我。找你父亲。” “我知道你是希望我去找我父亲,我不敢。这么大的事儿,我不知道怎么跟 他说。” “那你找个机会,带我去你们家,我自己跟他说。”“滕美我看你真的疯了。” “疯的是小文。” “说这话什么意思。小文不是我弄疯的。”“如果你不那么优柔寡断她不会 疯的。” “瞎说什么,怎么跟我扯上了。我根本连她的手都没摸过。”印明说就在跟 我喝酒的前一天夜晚,文婷跟他说她不能再跟他在一起,她家里希望她能接受那 个领导的公子。我们不可能再继续发展爱情,但是她要我不要离开她,她只要能 跟他在一起默默地散步就很满足了。 “对于一个已经做了决定的人,我能怎么样呢?本来是我失恋了,我被抛弃 了,结果弄得跟我没关系似的,什么都由她安排了算,我只有服从的份儿。滕美, 有这样霸道的爱情吗?我看你跟梁冰在一起的时候很乖啊……难道只有梁冰一个 人值得尊重,其他人都是狗屁?” 我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会转到这上面来,不耐烦地打断:“明明是求你帮我, 怎么说起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说了不说了。”“我帮不了你。你还是找梁 冰和他商量该怎么办。这个事儿真的太大了……” “你说了多少遍‘这个大事儿’?烦死了。我能找他商量我能找到别人帮我 我来求你干什么?”我火冒三丈。“你……”印明愣了足有一分钟,“这么着, 我能不能把你这事儿跟我哥说一下?我大哥,我爸爸和他很好,他很有见解。如 果他肯帮我,我就帮你。行吗?” 我没有权利说不行。我不是小文,可以规定了故事的结局后让印明接受。最 后,印明答应帮我,按照他哥哥设计的方案,我和印明先去校医务室行骗。 我喜欢脖子颀长的人,无论男女,颀长的脖子让人显得优雅而富于灵气。校 医室的阿姨没有脖子,就算在这样的夏天,她努力的把领子开到最大限度,我依 然只能看见她的脑袋生硬地放在肩上。缺少脖子没有被定义为残疾,我还是要同 情她,但凡长相与大众有异者,往往要受到许多指点,而我,是要当着面,对她 进行欺骗。 白胖胖的阿姨很和气:“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哪儿不舒服?春夏换季的 时候容易得流感,千万注意……” “阿姨,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合眼了。”滕美的声音细如游丝,不仔细听 很难分辨在说什么。 “啊?闺女!怎么会这样?”阿姨很吃惊,“人要是睡不着这么得了?内分 泌紊乱了……” “阿姨,我会成神经病吗?” 阿姨把印明叫到旁边:“小明,你对象?” “不是。我们班的同学。宿舍的人觉得她有点儿不对劲,知道我跟您熟,叫 我领她来找您好好看看。” “睡不着是神经太紧张,谁能看好啊?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可能是功课太难了吧。您想,她们那儿考大学比咱们低100 来分, 来了能学好吗?” “哪儿来的?” “XX. ” “哎哟,上次退学的那个也是XX的吧?也是,起点太低,学起来当然吃力。 不行休学得了。上个大学也不容易,把自己逼得太紧,闹出点什么事来可就亏了。 前一阵我妈她们单位有个女的也是睡不着,后来没多久就精神分裂了……把人吓 坏了……” “您好好给看看,能不休还是别休的好。毕业证一拿,跟学校就没关系了。” “傻孩子,咱这可是社会主义国家,要对人负责。万一真熬不到毕业,到时 候怎么办?上回我听说那个孩子疯了,直骂领导呢。” “这……那您看着办。您是医生,我又不懂。” 陆续进来几个穿白大褂的男女,看着我窃窃私语。 “闺女,不行你就休学吧,年纪不大,面又嫩,晚一年毕业也没什么。我给 你签个建议,回头你去系里申请一下,他们同意,你就先回去休息一段时间。睡 不着觉是没有什么药可以治的,关键得要你自己放下包袱。年纪轻轻的,别死心 眼儿,想那么多干啥?你说呢印明?不行我就给你这同学签上了,我这也是为她 好,不是害她,你可以做证。” 我很意外地笑了一下。这笑容令白大褂们意味深长地交流着彼此的眼神,纷 纷建议:“休息一段时间再来上课吧。别把自己害了。” “滕美,要不就听医生的吧,咱们什么也不懂。”我点点头。从校医室出来, 我对印明说了声“谢谢。” “别谢我。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在帮你还是害你。这主意是我哥出的。对了 他想见你一面,觉得你是个非凡的女人呢。” “不见了。我是个走投无路的女人。” 接下来,我写了一份休学申请,由印明领着我去相关部门签意见,他逢人就 说:“她和一个广东小孩搞对象,家里不同意,自己想不开,连续十来天没合眼 了,真惨啊……你们还记得吧?联欢会上念关关雎鸠那个小女孩,你看看现在成 什么样了……” 手续还没办完,收到一封梁冰写来的信:“那天晚上,家里人逼着我交代在 什么情形下和你发生了关系,大家对那个五个月的孩子不得其解,后来我去找了 一些书,才知道这之前你来的不是月经……”信里夹着一篇从广州某知名杂志上 剪下来的文章,标题上用粗黑的字体赫然写着“先兆早产”,妇科专家说“怀孕 的妇女下体流血要引起高度重视,那是早产先兆。”我根本就绕不清早产先兆还 是先兆早产,信的末尾,梁冰几乎将他可以想到的肮脏字眼悉数列出:“偷偷摸 摸从我的宿舍里跑掉,回到学校就与校长的儿子出双入对,还要在我面前装无辜, 滕美,你知道自己多下贱吗?口口声声说爱我想我,转过身去就投入另一个男人 的怀抱,这和妓女有什么两样?可笑的是我居然被你给骗了,白白比你大了三四 岁。居然被你的幼稚的面孔所迷惑。当我低声下气地求别人、求我父母帮忙的时 候,你却在偷人,你觉得你还算人吗?还有点良心吗?勾搭校长的儿子,倒也省 事,不用分回去看你愚昧无知的父母丢人现眼……” 信的内容没有一点广东方言的影子,看来梁冰还是习惯于用普通话思维了的; 难为他还先打听了我回校以后的行踪再找证据骂人,倒也还没有失去理智。我把 信撕得粉碎,扔进垃圾箱里,算是对自己的爱情做了一个交代——从此以后,梁 冰再骂什么,也伤害不到我了,不给他这个机会。那些被伤害的人,常常是愿意 被伤害的。 休学手续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办着,系领导以为我是要去广州养病,对我说: “也好,那个地方,繁华热闹,容易让人忘记不高兴的事情。” 我总是笑笑。暗想,这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个学校大概是不敢再去我们 省招生的了。不知道我和小文为家乡做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等待的这几天内,梁冰陆续来了几封信,我原封不动地退给传达室:查无此 人。 五·一以后,我终于获准休学,大个奇怪地问了我无数个“你有病啊?” 能人又有了新的爱情,正在织新的毛衣,听说我要休学,专程跑来我们宿舍 问我:“你不是和小文一样吧?” “不是。”我一边回答大家的疑问,一边收拾东西,那些我知道以后再不能 穿的衣服,搭在胳膊上,准备去校门口卖掉。校门口每天都有人骑着单车高喊 “收旧衣服旧家具”,我刚在门口站定,四五个人围了上来,有人拉我的胳膊有 人拍我的肩膀有人拽我手上的东西:“多少钱?这种衣服收了再卖给谁啊?给小 孩儿还行。” 四、五件八成新的衣服,他们给我两块钱。1986年夏天,两块钱能派这么大 的用场,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还是屈服了,我知道我暂时没有能力和太多的人抗争。 离开学校之前,收到梁冰的一张五百元的汇款单,汇款附言里有一句尖锐的 话:这次不会查无此人吧。 估计梁冰准备用这五百块钱彻底埋葬他和滕美的爱情了,广东人经济意识很 强,什么事情都可以和钱扯上关系,什么矛盾都可以用钱解决。 五百块钱,我算不出可以等价于多少袋奶粉,但我知道再加上学校的补贴可 以负担我一整个学年的生活费,我没有犹豫,以最快的速度去邮局取了款,仿佛 担心动作慢了自己会改变主意或者邮局拒绝付款。我需要钱,需要扔掉许多不实 用的东西,包括不必要的自尊,需要用一颗母亲的心来重新衡量这个世界,当然, 到现在为止我对这个孩子还没有任何与无论幸福、爱还是成就有关的感觉,只是 本能地要把它生下来,因为别无选择。我无法避免地见到了印明的哥哥印武,把 他叫做武哥。武哥是个敦实的北方男人,身架、脸庞和心胸,都可以用一个字来 形容:阔。因为印明要实习,要做毕业设计,因为我们有太多不了解的东西,许 多事情都由武哥代劳。 武哥给我在附近的农村找了间房子,只有那个地方,人们才没有闲工夫来打 听一个大肚子的单身女人背后有多少故事,我和我的孩子,才有可能获得暂时的 安宁。 搬家那天武哥用漆黑的目光欣赏地看着我,帮我安顿屋子里的一切:一张桌 子,两条长凳一把靠背椅,一张小木床,做饭必备的东西…… 我的心里已经不再有愤怒和屈辱,只有一种本能,为腹中的孩子创造尽量恰 当的生存条件。我坦然地迎着武哥的目光:“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和印明的帮助, 我只能被开除。” “孩子生下来以后怎么办?”武哥问。 “不知道。不想那么多。也许不能顺利地生下来,也许生了不能活下来,但 是我会努力,能改变什么就改变什么,顺其自然。你认为我现在有资格打算什么 呢?没有。” “有一点不知道你想过没有,这孩子生下来以后只能送人,如果国家政策不 变的话,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来再领养他,始终你都是没有名分的。” “我想了。而且……很可能将来,人家和孩子有了感情,不肯再还给我…… 可是武哥,你觉得,有没有名分有什么要紧呢?我错过了人流的时间,没有结婚 证,找不到关系去医院引产,只能把它生下来……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变化,我 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 “你真是个勇敢而伟大的女人。” “不要赞美我。我现在的处境很狼狈,如果你能给我找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干, 我会更加感激……”他点头。高大强壮的北方男人,眼里有闪烁的感伤,我轻轻 地笑,算是对他表达真挚的谢意。这时候,除了笑,我一无所有,不能吝啬。 几天以后,武哥和印明一起来看我,带了些扣子和工艺布袋。那些布袋用边 角料缝制而成,多数是些动物形象,我的工作是给这些空白的动物面孔配上可爱 的扣子,让它们长出五官。每缝好一个袋子,可以得到五分钱。武哥怕我闷,把 他的录音机和他收藏的民乐磁带借给我:“你尽管放,我可以弄到免费电池。还 有,缝扣子别太玩命,我可以借钱给你,印明马上分配工作了也可以借钱给你, 等你上班了再慢慢还。” 武哥和印明还买了许多小衣服回来,叫我不要担心。从能人那里学来的技艺 不够应用到婴儿毛衣的编织上来,我无法想象一个可以装在肚子里的孩子,他的 毛衣应该起多少针,在什么地方开始分袖子和衣领,更不用说一看见毛线,我就 会想起那个长痱子的夏天和那个令我在18岁长了许多痱子的人。我很清闲,常常 在音乐声中一针一线地钉着小猫小狗们的眼睛。曲子听多了,我能听出“平沙落 雁”插入琵琶那一段展现的是大雁在沙滩上嬉戏的情景。 隐居的生活没有原先设想的不堪,房东是一个沉默而安详的孤寡老太太,每 天牵着两只山羊早出晚归,见了我只是温和地笑笑,进了门就很少再出来。在我 搬进来的那天,她教会我一种节约用水的绝招:把龙头拧到只能滴水,下面搁只 水桶接着,很容易就能滴满一桶而水表纹丝不动。离我们不远处,零星地住着几 户人家,他们只是好奇的看看我,并不上前搭话,我若回望,他们就笑,很羞涩 地跑掉。吃的东西大部分由武哥和印明不定期地从济南带来,蔬菜由我自己去集 上买。清早农民会在集上向城里来的二道贩子批发瓜菜,顺道卖一些给我,有时 我要得太少,他们索性不要钱。黄昏时我喜欢在附近的田野里慢慢地走着看着听 着,直到天慢慢地黑透。蛐蛐儿的鸣唱让长夜显得生动而浪漫,偶尔会有狗叫声 远远地传来,因为没有阻隔,绵延许久,听得人的心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地慢慢温 暖。 唯一的难题是上厕所。路边挖个坑,随便用柴禾圈上,土坑上摇摇晃晃搭了 几块板,就是厕所了,没有门,只宽出几根枝条权做遮掩,蹲在里面很容易被过 路的人看见。我试着挂了一块布在门边,很快被别人嫌麻烦给扯掉了而我没有太 多可以悬挂的布,后来也就不再坚持,只是每次我一蹲下就开始祈祷,祈祷不要 有人路过。 六月,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先告诉她我仔细考虑了她的劝告,决定和梁冰 分手;告诉她男朋友没了可以再找,哪怕是孩子没了也可以再生,在这个世界上, 父母才是真正唯一的找不到替补的,我不想失去她的关心;告诉她我有一门功课 考试不合格,不能按时毕业,要推迟一年分配,请她原谅;告诉她因为羞耻,暑 假我不准备回家,要去北京打工,给自己挣明年的学费。信交给印明拿回学校地 的邮局寄发,他问:“你不怕你妈妈找到学校来吗?” “应该不会。我妈不喜欢主动找机会丢脸。”我能想象出母亲收到这封信的 愤怒,有些过意不去,可是如果她知道真相,恐怕会更愤怒更痛苦,受灾面积会 更大。 母亲很快回信,给我寄了些钱,让我不要去北京打工了,暑假不想回去也没 关系,在学校好好看书,争取顺利毕业。她甚至建议我去给学校的领导送礼并换 取他们的宽容,因为晚毕业一年,会遭到很多损失,先是还要再浪费一年时间和 生活费,紧接着是工龄会短一年将来评职称等等吃亏……当然如果后门走不通, 家里会继续供我读书,但是我一定不要再不争气了。“滕美,姐姐的出国手续差 不多要办完了,估计春节前就能走。她这一走,要见一面不知道多难,妈妈就只 有你了,你千万好好的。毕不了业,传出去丢人不说,没有工作你吃什么呢……” 当着印明的面,我没有太明显的情绪变化,把身份证给他,让他帮我去邮局 取钱:“又麻烦你了。大恩不言谢。你……能明白的。” “你不要总是这样。我们,你,我哥和我,我们三个,现在算不算肝胆相照 的朋友?如果算,老说恩不恩谢不谢的不就是见外了吗?” 我不好再说什么。 “你别难过了,难过也没用。” 我不难过,要怎样解释,印明才能理解难过是一种奢侈的权利呢? 我从来没有打算让他能理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11 陌生女人的出现在村里引起了广泛的猜测,村长的说法是这个女人没生育能 力,想领养来喜。 不能生养的女人再次引起大家的关注,起初人们只见过张大娘看见别人的孩 子就两眼发直,陌生女人与张大娘之间无论从外观还是实质上都有巨大差距,而 这样巨大的差距竟然会有同样的结果,村里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人们想方设法地找理由到老张家去,看希奇一样看看陌生女人,偶尔和她说 一两句话就赶紧离开,看过以后再相互交流心得。 “看着也不象坏人啊,怎么也不会生呢?” “就是,身上也看不出有啥不对的地方。” “真可怜,连个孩子都没有咋能叫家啊……” “不敢问结婚没……” “城里人坏着呢,你不会生养他还留着你吗?就算结过婚,恐怕早就离了。” 至于陌生女人和老张家什么关系,如何知道了老张去世的消息,隐约听说是 老张家济南的亲戚通知的,具体情形如何,大家没有多加证实,所以一直没有统 一的说法;女人主动承担整个葬礼的开销,却令全村上上下下切实地松了一口气。 张老汉不是当地人,据说某年闹饥荒时从外乡流落此地,后来就住了下来, 这消息也不确切,村长换了无数届,当初知情的人已经死的死,搬的搬了,更是 无处查证,唯一可以明确的是老张家在村里,在附近没有任何亲戚。 现在能不能让陌生女人带走来喜,由现任村长说了算。 村长特意开了一个会来讨论来喜能不能让陌生女人带走的问题。会议一致通 过可以让她带走,但来喜走到哪,来喜的娘也应该跟着去,不能把生活不能自理 的老太太扔下不管,成为全村的负担;张大爷和张大娘名下的土地要收回来,死 的死了,病的病了,不能把土地空着,时间一长就荒废了。来喜家的房子,先交 给村委会保管,等来喜长大成人了再交还给他。 陌生女人欣然接受了村委会的安排,没想到说服来喜跟陌生女人走却是一件 艰难的事。 陌生女人主动解释她读书时遇到过一桩意外,是张大爷见义勇为救了她,所 以她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现在张大爷过世了,她愿意承担来喜母子以后的生活, 算是一种报答:“我有一套空房子,普通的居民楼,你可以和你娘住在里面,我 会给你们找一个保姆,照顾你和张大娘的生活。读书的事也不用担心,我帮你转 学,听说山东的教育质量很高,你转过去以后一定不会跟不上进度。不同的是那 边多了一项电脑操作,你没学过,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买一台。” 来喜不问陌生女人遇到过什么意外,也不关心女人是谁,他依旧沉默着,听 女人详细地描述将给他创造的生活。 连日来的法事已经让来喜精疲力竭,虽然他自始至终都只是跪在地上听神婆 唱念坐打。 没有人知道来喜在想什么,但他现在的情形足以让所有良知未泯的人无法保 持平静。他瘦得象一张薄纸,面若死灰,眼睛里充满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耻辱、 困惑、愤怒和挣扎,孩童的躯体,老年人的沧桑,尴尬地混合在来喜身上。 葬礼结束以后,院子恢复了往常的宁静,门框上那些画满符号的黄纸条在风 里呲啦呲啦响,无论听声音看颜色都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死亡的气息还没有散 去,在张老汉遗体四周摆放过的那些粮食和瓜果被胡乱地倒在一个筐里,堆叠得 颤颤巍巍,已经溃烂了的,散发出热烘烘的酒味道,与院子里的寂静冲突着。 妖精家的席棚子还没有拆,门和窗都敞开着,不时被风刮得“叮咣”一声巨 响,把流浪到席棚子内的鸡和狗吓得上窜下跳。 那个菜园子还在,妖精的爹种下的青菜已经被村里的鸡叨得只剩下一根根菜 筋,朝天辣椒因为不受青睐,倒是长势喜人,小小的辣椒已经开始发红,尖尖的, 挺拔而又执着地指向天空,浅浅的篱笆上已经长满了蔷薇花,热热闹闹地开着粉 嘟嘟的花朵。 张大娘始终保持着对陌生女人的抵触,来喜走到哪她跟到哪,一路不停地自 言自语。 就在女人几乎绝望的时候,来喜开了口:“又骗俺。俺是你和叔的儿吧?要 不干啥对俺这么好呢?你俩生了俺,为什么又不要俺呢……” 女人很惊讶:“来喜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向你保证,张大爷和张大娘是你真 正的父母,别胡思乱想。” “那别人咋不来管俺?” 陌生的女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俺哪也不去,就在家待着。俺自己养活自己。” “你还是个孩子,你能养活自己吗?你怎么养活自己呢?谁来照顾你娘?她 那么疼你,你就让她没吃没喝的过一天算一天?” 来喜听了这话,再次沉默。 “你也不用急着问那么多个为什么,将来慢慢弄明白也来得及。我为什么要 关心你?我有我自己的理由,将来慢慢告诉你。听说陈老师对你也很好,差点为 了你失去了工作,你认为他为什么要关心你呢?” 最后村长帮陌生女人说服了来喜:“去吧。你还是个孩子,你娘现在这个样 了,你不去,村里各家有各家的事儿,谁能天天照顾你?要长志气,等先长成人 了再说。 K 从放下吴亮的电话开始,张梅一直在考虑家里应该如何修饰一下,自己应该 穿哪件衣服出现在记者面前。第二天下午,大约三四点钟的样子,有人敲门。门 口的男人比张梅高出一个头,很瘦,穿了一件红色的T 恤,一条看上去很有些经 历的牛仔裤,一双不够整洁的旅游鞋。 “你好,我叫梁冰,非常感谢你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张梅愣了一下,把头 轻轻地摇了摇,忍不住凄然微笑:“真是你?你要采访我?”男人有些奇怪,跟 着张梅走进客厅:“你认识我?不奇怪,我们这个行业……” 张梅又笑了笑。把男人让在沙发上坐好,男人职业性地打量着房间的布置。 客厅的布置很简单,传统的水磨石地板,白石灰粉刷过的墙壁没有再做任何处理, 淡绿的窗帘占去一整面墙,一套麻黄格子的布艺沙发,一张铺着同质地台布的藤 编茶几,墙角有一台老旧的电话机,然后就是那台开着的彩电。张梅的打扮与这 房间的布置相协调,短碎发,淡妆,原白色的麻质连衣裙,干净,悠闲。 “看得出你是个很注重生活质量的人。”梁冰说。 “这话怎么说?” “直觉。你知道有时候直觉比理论验证更有说服力更接近事实的真相。” “哦,听起来很有哲理。你是广东人吗?” “是的。我在广州出生长大,现在也一直住在那里。” “哦。那你的语言能力不错。我印象里广东人说普通话一般不太顺畅。” “工作以后锻炼出来的。因为要不断地和各种人打交道,要让对方在最短的 时间内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以前我的普通话也很差。我在北方上学的时候经常 因为发音不标准遭到同学们的耻笑。你听没听过这样一句话,说的是‘天不怕地 不怕就怕广东人说普通话’,现在很多广东人在内地演讲的时候都喜欢用这样的 开场白。” 张梅笑了笑,说:“没太有机会认识太多的广东人。您来点茶还是别的?” “清水吧,谢谢你。你给我的感觉很特别,我采访过许多人,没见过如此坦 然的。”梁冰迅速将话题转了过来。 张梅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给梁冰,关掉电视,说:“来之前对我有什么 样的设想?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长着庸俗的大脸,被生活的压力折磨得象个火 药筒子一点就炸,面对你的采访诚惶诚恐吗?” “没有,你想象力倒很丰富。从张震那里只知道你叫张梅,其他信息一概不 知。但是按照我的经验来讲,任何人对待负面的采访都有些抵触。” “我看了你的报道,张震他们一伙,三个人,轮奸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 女,你忽略了一个细节。其中一个人用手张着中年妇女的嘴,另外两个同时把生 殖器往里插,造成了中年妇女的咽喉受创。这个主意是张震,我……的,儿子想 出来的。” “张震是你的儿子?”梁冰敏感地问。 “这个细节让我受到巨大冲击,人原来可以这么恶毒这么残忍,以前我没有 想到。”张梅没有回答梁冰的提问,接着说张震的事情。 “是啊,我们总觉得善良是人的天性,不过古人也有‘人之初性本恶’的说 法,年轻人因为没有经历过什么事,不知道害怕,残酷起来更为彻底,更让人毛 骨悚然。我想问一下,刚才你说张震是你的儿子?我查过他的资料,他父亲已经 病故,母亲患老年痴呆,还健在……你能不能说说这中间是怎么回事?” 张梅沉默,仔细打量着梁冰的脸,发现他的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梁冰 被张梅这种含义模糊的眼神看得不自在起来:“你叫张梅,那个孩子叫张震…… 你们之间……” “你去工读学校采访张震的时候,有什么直觉吗?刚才你说过,有时候直觉 比理论验证更有说服力更接近事实的真相。” 梁冰想了想,坦然地说:“没有。本来我只是去执行上面的任务。那个孩子 作为改造典型,是学校主动让我去采访他的。张震很老实,这是我采访过程中发 现的。” “你是说他改造得很不错吗?”张梅问。 “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受到什么制裁,只觉得后悔,不应该做那件事。我问 起他多大,他告诉我他15岁。我问他为什么会比学校登记的小了一岁多,他说不 知道,是张梅给他改过来的。” 张梅听完这话,沉默了一会,问“你没发现他嘴角也长了一颗痣吗?” “这个我倒没注意。”梁冰说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的痣“对了我想 问问张震怎么会是你的儿子?你能详细说说吗?采访张震的时候他表现得对你并 不熟悉,只知道你叫张梅。” “对,我叫张梅,一九八七年春天以前我叫滕美。” “滕美?”这个名字让梁冰突然抬起头来研究地看着张梅。“我是滕美,滕 美就是张梅。”张梅对梁冰刚才的反应松了一口气,“这中间有许多故事,比如 来喜就是我和你的儿子,就是张震,10岁那年张来喜当上了全国十佳少年,老师 们觉得‘来喜’两个字太土,改叫张震。按照广州那家医院的判断他应该十月份 出生,来喜的生日是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九号,很好记,学生运动纪念日。还有其 他事情,许多你不了解的事情,不过这些已经和你没有关系,所以没有详细告诉 你的必要。” 梁冰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但是眼前这个女人,她的声音她说话的语气,她轻 轻皱着的眉头,快速地在他的脑海里拼凑着,强迫他去回忆和某个年轻女人有关 的一切,那曾经费了很大力气去忘却的一切。 “你一进门我就把你认出来了。在这之前我虽然直觉上知道那个记者是你, 还是一直担心同名同姓。我老得让你认不出来了吗?”张梅紧逼着问,“可是我 的学生说我跟十多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也许我是从离开你的那天老的吧。” 梁冰失神地望着张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眉毛上面怎么会有一道疤?”张梅问。 “你走了大概两个月,我跟家里人回了一趟乡下,去拜祠堂,被亲戚家的狼 狗咬的。当时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我去的头一天那条狼狗不咬,跪在祠堂里求祖 先保佑的时候那条狗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把我扑倒,把衬衣都给撕烂了……” “担心那是报应,所以寄了五百块钱给滕美算作还愿?看来我还要谢谢那条 狼狗,那五百块钱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其实你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就能知道那个帮 助有多大。” 梁冰无话可说。 “那个细节,刚才我跟你谈起的细节,让我非常担心,如果张震被关进监狱 ……我想你对监狱的认识应该比我深刻,不需要再多解释。我想办法改了他的户 口,把他弄进工读学校。然后,你来了。把我,把他一起送进监狱。我自己从来 就没打算逃避法律的制裁,对我来说,坐牢并不算什么灭顶之灾,可是张震,你 认为简单的制裁能帮他改变什么?” “我确实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是啊,你本来以为自己挖到一个 大题材,暴光一系列黑幕,替受害人出口恶气,也为自己捞到一些资本……”张 梅渐渐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一口一口地喝着水,偶尔抬头观察一下梁冰的反应, 他现在象搭建得不牢固的积木一样不堪一击,浑身透着绝望惊讶挣扎不甘还有一 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张梅不知道梁冰的此时此刻脑子里在运转着什么,只知道他 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当年,在广州,在那家医院,滕美肚子里的孩子被主任医 师宣布有五个月的时候,梁冰就是这样的表情。 “我……们的儿子为什么会姓张?还有你为什么会姓张?如果当时张震告诉 我是滕美给他改了年龄,我不会急着发这篇报道,我肯定会先和你联系……” “我相信你会先和我联系。他为什么姓张?你说他能姓什么?碰巧印明有个 远房亲戚,就是在学校的花房里当园丁那个老头,膝下无子,人也善良,他们就 帮我把孩子送到山东乡下去了。我为什么要姓张?我也不知道,当时就觉得不愿 意再叫滕美,随便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梁冰再次抬起头望着对面的女人:“这才是真的报应。” “我不停地逃,还是有些东西始终无法逃脱。”张梅说。 “你恨我吗?” “这个字的内涵……应该不够丰富吧。” “你一定恨死我了。你应该恨我。”梁冰含糊其词地念叨。 “不知道。这些年我已经没有什么仇恨的概念。有时候我想,与众不同应该 不是一时一事的暂时表现。一个人如果希望过与众不同的生活,一定会在任何时 候都有着区别于环境的遭遇。年轻的时候我渴望与众不同的爱情,后来我就有了 与众不同的伤痛。”梁冰无力地合上手中做记录的笔记本,呆呆地看着张梅,除 了眉头轻轻地皱着,基本上可以算是波澜不惊的,平静的张梅,两个人谁也无法 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