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裴聿海从来不知道,沈语茗也有这么黏人的时候。 店里整理干净了,他在她楚楚可怜的目光下,不得已又陪她上了二楼,来到她 居住的小空间。 约莫二十坪的地方,规划成一房一厅一卫,还有一个开放式的小厨房,环境清 雅洁净,很有她小女人的风格。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在意她,裴聿海假意东张西望参观她房里的装潢摆设, 没想到她一进跟在他屁股后面,盯着他不放,像是怕他偷偷溜走似的。 不,他不能再受她影响了。于是他板起脸。“语茗,我要回——” “啊!”听到“回”这个字,她马上打断他的话。“你要不要喝咖啡?我泡给 你喝吧?” 之后,也不管他好或不好,便走到厨柜边拿出咖啡机,调好咖啡豆,慢慢地煮 着咖啡,同时目光仍贴在裴聿海身上不稍离。 “你不用忙了,我……”就算再怎么想喝,他也得忍住。夜已经深了,他不想 让太多事勾起过往的记忆,更不想让她发现他耳上努力掩饰的助听器。 “煮好了。”像是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她放了半包粮和两颗奶球,端着杯子来 到他身边。 突然一个踉跄,沈语茗身子歪了半边,咖啡也不偏不倚地淋在他的衬衫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脸显出不安,确认他没烫伤后,她剥起他的衣 服。“我帮你把衣服弄干净,你去洗个澡吧!” “我没关系,不用脱衣服……”他推拒着,却发现恶羊扑虎的女人,比虎还猛 好几倍,剥衣服的动作迅速确实。 “快快快,否则留下咖啡渍衣服就不好先了。”沈语茗将上身赤裸的他推进浴 室,然后胡乱塞了浴巾和浴袍给他,才关上门。“你换下来的衣服,交给我处理就 好。” 浴室里的裴聿海只觉莫名其妙,她的表现太奇怪了,一点也没有以往冷静的样 子。不过衣服现在在她手上,他总不能裸奔,只好意思性地洗了一个澡。 “我洗好了。”十分钟后,他裹着浴袍踏出浴室,伸手想要回他的衣服。 沈语茗表情无辜地讨饶,“聿海,对不起,我家干衣机坏了,你的衣服可能要 明天早上才会干。” “你……”他表情一凛,索性在她床沿坐下。“说吧!你一直想把我留下来, 连扣留衣服这种事都做了,到底想干什么?” 想不到自己演得这么烂,一眼就被看穿了。沈语茗的表情慢慢变得无措,站在 原在绞了好一会儿的小手,才挨到他旁边坐下。 “我都知道了,聿海。”她由身旁抱住他,无法遏止对他的心疼。 “你知道了什么?”他警戒起来。 “我知道了你和我离婚的原因……”她跪坐起来,小手拨开他耳边身长的头发, 露出耳上的助听器。“你的听力受损了,对不对?所以你要离开我,不想让我知道 ……” 当她小手摸上助听器的那一刹那,裴聿海就僵硬了。那是他藏得最深的秘密, 隐瞒也是为了维系最后一丝自尊,她为何会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告诉她的? “那又怎么样?”他推开她,青着脸低咆起来。“我现在是个聋子又如何?我 和你离婚,是因为不爱你了,你以为现在同情我,我就会回头吗?告诉你,不会有 人想跟我这种又聋又没用的人在一起的!” “如果你不爱我,就不会一知道我出事就赶来;如果你不爱我,何必透过律师 帮我出国见习,帮我买下这两层店面开咖啡馆?” 瞧他像只受伤的狮子,张牙舞爪地想维护自己的尊严,酸意便漾满整个胸口, 她宁可被他咬一口,也想抚慰他的暴躁不安。 “聿海,我不同情你,我只是遗憾没有在你痛苦的时候陪着你,让我和你一起 好吗?无论你变得如何,我都愿意和你一起克服的!” “你说的容易,你知道一张开眼睛什么都听不到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每个 人都只有动作,每个人的表情都你在嘲讽我,我的人生变成一剧可笑的默剧!”他 怒吼着,眼眶都涨红了,似乎要把这一年所受的折磨和自卑全部发泄出来。“我他 妈的连和你谈离婚,都要读你的唇语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我当初应该更注意你的情况,不该让你一个人受苦。”就算被激动 的他打到也认了,她扑上前抓住他的手,呜咽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我没办法再开飞机,我没有哭;我连带赏的资格都没有,我没有哭 ;我该死的赶走最爱的女人,还是没有哭,你有什么好哭的?”他无法将飞出在她 身上,只好用另一只手猛捶床铺,连真心话不小心说出来都没发现。 可是她听到了,也感动他仍爱着她,于是她不顾他自虐的动作,用力抱住他, 用行动展现自己不愿再次离开他的决心。 “聿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哭喊着,直到他的动作停下。 裴聿海低垂着头微微颤抖,像是隐忍着怒气。 “我哭,是因为我还爱你,这一年来,就算你再怎么伤害我,我也没有停止过 爱你。”她倾身上前,虔诚地吻住他戴助听器的耳。“十二点了,这是属于我们的, 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重新开始?裴聿海颤栗了一下,她的唇落在他最不堪的地方,很轻很柔,却疼 痛得让他想哭,想到自己的处境,有什么资格和美好的她在一起?她已经有新的追 求者,新的生活,再走回头路,不等于让他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破坏了? “你放开!”顾不得怜香惜玉,被踩了痛脚的男人大力地甩开她,让她倒在床 上。“根本不可能重新开始,我们已经离婚了,已经离婚了!” 他扭曲着脸大吼,顾不得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浴袍,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把 她留在床上,默默地哭泣。 沈语茗决定跟他拼了。 对裴聿生活经验或许仍有怨、有嗔,但最多的,仍是爱!所以她不会放弃,至 少要把他拉加人生的正轨上,不能再看他继续堕落下去。 裴聿海跑回家的隔天,咖啡馆暂停营业一天,她特地来到他家门前,准备跟他 抗战到底。 连门铃都没按,她直接用尚未归还的钥匙开门进去,才踏入玄关便闻一股酒气 冲天,屋内阴暗,双眼即瞄到裴聿海瘫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灌着酒,而桌 上已经有另一瓶烈酒的空瓶,和一个装满烟蒂的烟灰缸。 纵使知道他酗酒又抽烟,她一直只是心疼,但当真看到他这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时,她发现自己更是生气,不仅气自己约束不了他,更气他哪些放纵残害身体。 “聿海!”她冲上前,一把抢走他手上的酒。“不要再喝了!” “谁叫你来的?”他手早想拿回酒瓶,却又怕伤了她,便不悦地叫道:“叫你 别这我了,我们已经离婚了,把酒还我!” “我偏要管!”难得运气的小女人也发火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要和你离 婚,对我而言,我们就是一体的,你难过我也难过,你知不知道?” “我受的苦你不会懂的!不要同情我!”以前,他是她依赖的天,现在他失去 一切,他不想看到她的怜悯。有一天,当她发现她自以为是的爱只是可怜他,他会 坠入地狱,不得重生。 瞪着冥顽不灵的他,她突然豁出去了。“好!我确实不懂你受的苦,但我可以 和你一起受苦。”她举起手上的酒瓶,不顾一切的往嘴里灌。 在裴聿海来不及反应时,她已经将剩下的酒灌下半瓶,直到受不了烈酒的苦辣, 正捂着脖子在狂咳。 “你在做什么?”他夺下她的酒瓶,厉声制止,“你根本不会喝酒!” “从现在起,你喝酒我就喝酒,你抽烟我就抽烟!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要陪着 你!”她又眼明手快地抓起桌上的香烟盒和打火机,一次抽出一把,放在嘴里一次 点燃。 “咳咳咳咳……”从没吸过烟的人就是这种下场,她咳到眼泪都飙出来,手上 的烟仍不愿放。 “你这么做能代表什么?现在是要和我比谁撑得久吗?”裴聿海瞧她不要命的 样子,痛心地又拿下她的烟,烫到手犹不自知。 她泪眼汪汪地幽幽道:“反正我一定撑得没你久,比你先倒下的话,至少不用 看你醉生梦死。你明明有能力,也有干劲,却选择了最糟糕的试,伤害自己,也伤 害了我……” 说到这里,她打了个酒嗝,突然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自己承诺过要给我幸福 的,却又背弃了我。什么十二点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根本就不是!十二点是你结 婚我们爱情的时候!” 裴聿海被她骂得呆住。她说的对,他承诺的幸福并没有做到,他亲手破坏了她 对他的信任,甚至在他那么伤害她之后,她却一句怨言也没有说,还在一知道他的 缺陷后,拼上自己的身体也要回到他身边。 他空间何德何能,能被这样的女人爱上? 趁她失神,抢过他夺回的酒瓶,她又灌了一口,或许这样才能有勇气把该说的 话全说出来。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是因为爱你,所以才要陪着你?你认为自己有任何值得同 情的地方吗?你力气比我大,长得比我高,连异性缘都比我好,就算听不到,没办 法再开飞机,一定也有别的地方可以一展长才。像我,当空服员也当不好,若不是 你帮忙,连咖啡馆也开不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是你在同情我?” “语茗,你醉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剩下的酒喝得涓滴不剩。 “你以为回到你身边我不会怕吗?我怕过了一年,你对我的爱已经谈了,更怕 你会像当初抛弃我那样,再伤一次我的心,可是那些我都不管了,反正我决定再相 信你一次,你也要相信你自己。”她揪住他的领子,凑到他耳边哭吼,“你他妈的 给我听清楚了,懂吗?” “懂。”他只能愣愣地点头,这女人一喝醉,就从温驯的小猫变成母老虎了, 可怜的是那句狠话明明是他教她的,最后却用到自己身上来。 “懂就好,你不可以再跑掉了喔。”她的眼神变得迷濛,酒精催化了她一夜未 眠的瞌睡因子,她打了个小呵欠后,一头往他怀里栽去,闭上了眼。 裴聿海傻眼地瞪着这耍完狠就睡着的小女人,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却又有些想 哭。她一言一语都挞伐着他的心,似乎真的不在乎他的缺陷,决定赖上他了。 他可以再拥有她一次?他未言明的爱,比她想像的多了许多底色,他能够再像 以前那样,一古脑儿将自己的爱灌注在她身上吗? 他多么想告诉她,如果有机会再和她一起,他不会再伤她的心。但这次一旦承 诺,等于他把身上背负的枷锁放一半在她身上,她承受得起吗?万一到最后,被伤 了心的人是他怎么办? 十二点,两人相爱的时间,他猜想她应该哭了好几个午夜,他又何尝不是?只 是不习惯示弱的他没有泪,只能夜夜睁眼到天明,他已经记不起有多少个夜,失去 怀里温暖的她,能够无梦到天明。 低下头,看着埋在胸膛那全然信任的小脸,一年了,一年的疏离和不闻不问, 竟没有把她推远一些。她会怕,但仍飞蛾扑火般的迎向他;当年他也很怕,却如丧 家之犬的退缩了。 到头来,他比不上她有勇气,惭愧之余,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竟因此而感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语茗。”他抚上她的发,脸上有着挣扎的痛楚。“再 给我一点时间,再一点就好……” 寄语咖啡馆外,一名身材高大结实的办公,穿着可笑的围裙,正拿着一支扫帚 清理着门前的台阶。 裴聿海边扫地边莫名其妙地思索,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竟然在 沈语茗的咖啡馆里工作起来。 她在他家中清醒后,马上由酒醉的母老虎变回小猫,完全忘了自己昨夜是多么 威风,氤氲着眼请求他载她回店里,说她的咖啡豆供应商今天会送货来,还有店里 一天没开门,也需要清理一下,于是他便像中了邪似的,专车送她回店里。 之后,就在他要离开的前一刻,她仍是那么留恋地望着他,一边挽起袖子做起 吃力的打扫工作,逼得他在心里不断痛哭自己无用,却仍臭着一张脸抢走她搬起的 椅子,让她有空去做其他轻松的工作。 离开店还有一个小时,一辆小货车突然停在店门前,一位戴着眼镜的瘦高男子 拿着几个袋子,对门口扫地地裴聿海视而不见的直接推门入内。 “语茗,我送咖啡豆来……”男人的亲热叫喊,在门关上前由里头传了出来。 扫帚十分精准地卡进门缝,裴聿海左脸抽搐着,一种不爽的情绪直飙而上。 他告诉自己,他不是故意偷听什么,只是一男一女独处在一个空间,他得暗中 保护沈语茗,所以他并没有进门,只站在外头。 “语茗,来看看,这是我们新进货的南美咖啡豆,我特别拿一包让你尝尝。” 男子语气中有着兴奋。 “谢谢你,陈大哥,那价格我加在这期的货款给你吧。” “不用了,就说是送你的。”陈先生露出一丝腼腆。“对了,语茗,你店里星 期一公休吧?不晓得你下星期一……” “语茗,门口扫好了。”裴聿海十分精准地在些时闯入,完全没把那男人放在 眼里。“扫帚放哪里?” “放后面的储藏室里。”她指了指厨房,脸上尽是微笑。 以为裴聿海是新来的打扫工人,陈先生不以为意,继续被打断的话题。“下星 期一有花展,我们……” “要我帮忙开店门吗?”再一次,裴聿海出现得十分巧妙,他只是帮她忙,绝 不是心里吃味地她和别的男人调笑。“还有那些窗帘?” “麻烦你了,聿海。”其实沈语茗一颗心都放在那个走来走去的男人身上,哪 里听到其他人在说什么。 “语茗,他是谁?”陈先生终于忍不住问了,他发现她对那个扫地的工人特别 温柔,笑得像要滴出蜜似的,他来这里十几次,没见她这么妩媚过。 裴聿海状似自然的做着自己的工作,暗地里却拉长了耳,也在等这个问题的答 案。 “他是……”沈语茗想了想,还是决定为两个人的关系做最好的注释。“他是 我丈夫。” 陈先生的下巴掉了。他怎么没听说美丽老板娘结过婚?而另一旁正在系窗帘的 裴聿海则暗自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他听清楚她说的话了……是老公,而不是前夫或 其他拉拉杂杂的称谓。 “呃……原来是沈先生啊!”丝毫没察觉自己的语病在哪里,陈先生只是羞窘 得想逃。“货、货送到了,我也该走了,呃,再见。” 说完,拔腿就想溜,但背后一道威严的声音,硬生生定住他有脚步。 “等一下!”裴聿海冷冷地瞪着他怕背影,“我姓裴,不姓沈。” “是、是,裴先生。” “还有,”他伸手取走沈语茗手上的一叠钞票,“你的货款不想要了吗?” “啊,对。”搔搔头,陈先生急忙回头拿了货款,尴尬地道声谢后,才匆匆离 开。 沈语茗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一切,不禁娇嗔,“你这样,他下回若不敢再来, 我开店要用的咖啡豆怎么办?” “换人!”这对裴聿海而言,一点不是问题,尤其那男人还觊觎他的女人。 “你以为品质好的咖啡逗这么好找吗?”她马上舀起一匙,磨成粉,慢慢地烹 煮起今天的第一杯咖啡。 “你就这样杨继续见他?”一张酷脸马上沉了下去,眼中布上阴霾。“他约了 你几次?” “一次都没有,就被‘沈先生’给破坏了。”她睨着眼打趣他。 裴聿海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你……你怎么不说,我是你前夫?” “因为在我心目中,我们并没有离婚。”她收起了笑容,正经地说:“对我而 言,你就是我的丈夫。” 这番话,再一次融化了他想推拒她的念头,太大的矛盾让他坐立不安,索性逃 避。“你的店开了,我要先走了。” “你又要回家喝酒抽烟了吗?”她突然问。 他没有回答,因为除了那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聿海,这次我不会再阻止你了。今天工读生开学,不会过来帮忙,店里就剩 我个人招呼,我没有余力再拦你。”她好整以暇地把咖啡倒入杯中,定定地望着他。 “只要你记得,你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 他抽一根烟,她就抽十根;他喝一杯,她就喝一瓶! 这种无言的威胁,令裴聿生活经验无力地瞪着她。眼见时间已来到十一点,接 下来就是热闹的午餐时间,第一批客人已经走进门,她一个人怎么可能应付得来?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我留下。”说得有些勉强。 听到这话的沈语茗笑了,将本日第一杯半糖双倍奶量的咖啡放到他身前,然后 转身招呼客人去了。 张大眼瞪着这杯咖啡,他深深有种受骗的感觉,她根本吃定她会留下。 一次心软之后,裴聿海毫无选择地变成寄语咖啡馆的固定班底。 看着她一个人忙碌,他便狠不下心视而不见,当有男客人上前搭讪时,他铁青 的表情往往能吓退几个心怀不轨的家伙。 就这样,他留了下来,帮她端盘子、算账,偶尔还要修修坏掉的窗户或电灯什 么的,工作不算忙,但确实让他少了很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她没有再提起要和他复合的事,反正他就在她身边,触手可及;任何有关的他 耳疾的事她也不再说,压根把他当成一个正常的人——其实戴起助听器,他也跟正 常人没两样。 在她软硬兼施下,他十分不得已地必须接触形形色色的客人,他发现并没有人 会对着他的耳朵窃窃私语,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投以特殊眼光,甚至有人猜测着他是 店老板,直言若非他看起来还称头,他们追老板娘是追定了。 地球一直在转,时光不停逝,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事在忙碌,根本不会有人注 意他有什么不对。 在别人眼中,他还是出众的,和沈语茗是极为相配的一对;在她眼中,他仍是 那个爱她及她爱的男人。 这些事实让他慢慢觉得,自己以前的顾虑和逃避,似乎只是庸人自扰,因为他 担心的事一项都没发生。 就这样,裴聿海慢慢地重新走入人群,因沈语茗的好言相求,他去把半长不短 的发剃回以前的五分头,露出那令人自卑的助听器,作息也渐渐正常。有好几次关 店后,他几乎不想回到那个没有她的脏乱家中,那张失去她气息的冰冷大床,就像 长出千万根刺,叫他睡不安稳。 店门又被推开,沈语茗反射性地微笑道:“欢迎光……啊!是你,你好久没来 了。” “是啊,因为没有人拜托我了嘛。”进门的高中生先是傻笑,但一眼瞄到面无 表情的男人时,傻笑顿时变成惊讶。“是你?你干脆来这里工作了?” 裴聿海冷冷地瞥他一眼,装聋作哑当作不认识他,反倒是沈语茗神秘地一笑, 问道:“同学,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啊!”高中生点点头,他认为既然他们都一起工作,应该也有相当 的了解了,便老大不客气地泄起裴聿海的底。“我以前来买蛋糕,都是他叫我来买 的。” “哦?”沈语茗眼带笑意地瞄向身旁脸色难看的男人,尽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他为什么叫你来买呢?” “我猜他一定是想追老板娘你啦!”没察觉裴聿海已经开始扭曲的脸,高中生 仍在大放厥词,“而且他很小气说,有时候老板娘你多送我一个蛋糕,他也不分给 我耶!” “小鬼,你闭嘴!”被点名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低吼。 “聿海,我昨天手割伤了,你帮我洗几个杯子好吗?”为避免有人死于非命, 沈语茗故作镇静地向他扬了扬手上伤口,把想笑的感觉硬吞进肚里。 明知道她这是故意支开他,裴聿海却只能冷哼一声,给了高中生一个警告的眼 神,十分不情愿地去洗杯子。 “同学,他走了,你别怕。”沈语茗挑了一个芒果奶酪放到高中生面前,温柔 地笑道:“告诉我,你怎么会觉得他想追我呢?” 有好东西吃,又有美女罩着,高中生就想,反正裴聿海来工作,害他少了一个 打工的机会,此时不多出卖一点更待何时? “很简单嘛!我就住他隔壁,老板娘你这店才开,他没两天就叫我来帮他买蛋 糕,要不平时他根本不跟邻居说话的。”他满足地一口吃下半个奶酪,“他还常常 问我今天店里情况怎样,老板娘看来心情如何,最重要的,他还很关心有没有男人 要追老板娘呢。” 裴聿海虽站在厨房,但开放式的空间,门又没有关,他依旧能十分清楚地听到 那小鬼如何老实地……不,如何诽谤他的名誉,叫他恨得牙痒痒的,脸庞浮上诡异 的暗红色。 “还有那一次,老板娘店里闯进了几个流氓,是我去跟他通风报信的,他才能 来英雄救美啊。”说到这学不忘先夸耀自己的功劳。“老板娘你还不知道,他当时 一听到你有危险,人马上就冲出去了,门没关也就算了,还急到忘了开车,用跑的 到店里。哇塞,我头一次看到人跑这么快!” “是这样吗?”沈语茗不着痕迹的回头瞄了一眼洗杯子的男人,两人眼神一交 会,她奉上一记暧昧的笑容,他立刻难为情地别开,洗杯子的力道,像要来个支手 碎瓷杯似的,异样的大力。 “老板娘,究竟他追到你了吗?”高中生好奇地探问。 厨房里,洗碗的男人听到这个问题,心里一紧,迅速地将吵人的水龙头关上。 “他早就追到我了。”沈语茗笑咪咪地答,“在两年前。” “两年前?”高中生有些傻眼。 “是啊,不信你问他。”挪了几步,她一手将躲在厨房的男人拉了出来,手紧 紧环着他的手臂,抬头朝他甜笑。“聿海,你告诉他我们的关系是什么?” 她知道这店里还有许多人怀疑他们究竟是不是情侣,有些她的追求者也仍不死 心,甚至他在店里也慢慢的有了爱慕者,瞧现在她提出这个问题,某些有企图的男 人、女人便停下了用餐的动作,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趁这个机会,她干脆一次澄清大家的疑惑,更重要的是,她要逼他承认两人密 不可分的夫妻关系,更要逼他坦白自己对她仍有感情。 “他是……”裴聿海犹豫了下。如果说她期待的眼神是致使他软化的主因,那 这么一屋子虎视眈眈的男女,便是极有力的催化剂。“她是我老婆。”他心一横, 咬牙道。 此语一出,群众哗然,高中生也傻了眼,呆呆地问:“既然是你老婆,那买蛋 糕时你怎么不自己来,还要我跑腿?何况你们又没住在一起。” 某些客人也开始议论纷纷,还不停地出现“对呀!”、“就是嘛!”之类的言 语,是裴聿海只能冷着脸,豁出去了。 “我们有误会才暂时分开不行吗?我关心我老婆,喜欢吃她做的东西不行吗? 现在我回到店里,就代表我们和好了,你这小鬼再多说一句,以后他妈的不准你来 买蛋糕!” 他恶声恶气地呛声,把高中生唬得一愣一愣,也碎了一屋子男男女女的心。 “聿海。”沈语茗秀眉微拧,轻轻撞了下他,免得他把客人都吓跑了,接着双 手故意环着他腰间。“所以你还是很爱我的,对吧?” 这问题问得他一脸狼狈,却又在众目睽睽下不得不回答。 他爱她吗?无庸置疑。但过去两人甜蜜时,他就很少讲这类的话,现在他仍处 在内心的挣扎中,一旦当众承认的爱,无疑内心那堵被她的柔情侵蚀的、千疮百孔 的墙,会彻底地崩溃倒塌。 可是,以往认为是难以承受的重,或许是因为他越来越习惯面对自己的缺陷, 生活也渐渐正常,如今竟然觉得就算承认爱她了,似乎也没有他想像的那么令人窒 息。 “对,我还是……”他闭上眼,而后像是下了什么慎重决定似的睁开。“很爱 你。” 沈语茗笑了,像春花般的笑,笑中却落下了泪。她努力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 次接到他的下面回应,如何能不教人振奋?接下来,她要慢慢拾回他的自信,裴聿 海还是适合当个意气飞扬的男人啊! 望见了她感动的泪,裴聿海心里一紧,连忙把她的头往怀里一带。要哭,也只 能哭给他看。“你这个爱哭包!” 一屋子人虽然心碎的心碎、惊讶的惊讶,却也不得不承认今天真的看了一场好 戏,也感受了什么叫真挚的幸福。 “聿海,我们回家吧!” 咖啡馆打烊后,当沈语茗提着行李这么告诉他时,他知道这辈子已万劫不复, 再也舍不下她了。 带着她回到那个充满两人记忆的家,一室的脏乱,让他有些惭愧,谁知道她一 点儿也不介意,直接将行李拿到房内。 她对待他,就像两人未离异时一般,撒娇催着他去洗澡,帮他整理好换穿的衣 服,等他洗好澡出来后,床单已经换成新的了。 “换我了。”她微笑地步入浴室,体贴地没说破他的坐立难安。 二十分钟后,美人出浴,她仍穿着那套小碎花睡衣,看到床上的男人接得直直 的像一根木棍,她也不在意的一笑,做好保养工作后,掀开棉被便躺了上去。 一把搂住僵直的男人,她叹了口气,更偎紧了他一些,伸手替他取下助听器。 “我回来了。”轻轻地声音在夜里响起,她想起这一年多来两人的离合悲欢, 时间不长,却刻骨铭心。“聿海,我回来就不会走了,我相信你一定能重新振作, 希望你不会辜负我的信任。” 男人的身体终于放松,也回搂住她。她是他的天使,他的救赎,就算听不到她 说什么,都能感受到她身体里传来的满满勇气。 这一夜,没有激情,也没有言语,两个重逢的爱人互相依偎着,几乎要沉沉睡 去…… 几乎,也只是几乎,当十二点整的钟声响起,裴聿海感受到怀中沈语茗的娇躯 微微一震。 他正想低头问她怎么了,却察觉她幽幽地坐起身,纤指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滑动 着,之后她趴在他胸前,像在倾听他的心跳,未了回到他的怀中,以一种害怕又绝 望似的力道拥着他。 静夜里,啜泣声慢慢地传出,反正他听不到,所以她肆无忌惮地哭出声音,只 小心地不让泪沾湿他的衣服。 这一天的午夜,她终于回到了他身边,他的身体是热的,人是真的,不再是她 想像的一抹虚无。由于失去过,便更怕失去,一旦他再次消失,一旦他战胜不了自 己,她一定会痛得粉身碎骨。 可惜,她的害怕不能告诉他,不能让他明白,因为现在的他更需要勇气,她若 把软弱表现在他面前,只是牵累他。 就让她在属于两人的这一刻,小小的放松一下吧,她只要哭一下,一下下就好, 不会让他知道的…… 从头到尾,裴聿海都没有睁眼,心情由原本的好奇,变成沉重。她以为她的哭 声他听不到,但抽噎的微颤却逃不过他现在更敏锐的触感。 他的犹豫,他的退缩,究竟伤害她多深,增加她多少压力?会让她一个人在深 夜哭泣,却不敢告诉他? 她明明只是个娇柔的小女人,却屡次受了他的挫折而不放弃。当初离婚,就是 不希望拖累她,想把伤害减到最轻,如今他若继续把自尊摆在爱情之前,当成逃避 的借口,那么伤痕累累的将会是站在最前面的她。 如此一来,当初他的决定,他不舍她的心情,岂不成了一则笑话? 裴聿海没有打断她的哭泣,只是更拥紧她,希望把自己的心意也传达给她—— 宝贝,不要再哭了。 十二点是他们幸福的开始,这一次,我一定会遵守诺言。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