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夜里,我被一阵风吹醒。怎么形容那阵风呢?我躺在被窝里,迷离懵懂地想。 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那些一息尚存的脑细胞在吃力地运作着,只是为了解答我 在半梦半醒之间问自己的这样一个傻问题。然后,我突然真正地醒了。我感觉到压 抑,仿佛一个半老徐娘咧着她焦黄的牙齿带着极尽所能的谄笑委身过来。 窗外的月色都被风吹散了。月光在宿舍凝重的空气里一漾一漾地。不知道为什 么,我想起在小桐家那一夜的月亮。 本来只有着老五微微鼾声的宿舍也闹鬼似的一下热闹起来。左边靠窗的上铺上 响起老二的磨牙声,吱吱嘎嘎地让我想起正在啃骨头的狼外婆;他下铺的老五反而 一下停止了鼾声,让没有心理准备的我急忙探头出去,看到他趴在被子上面,采取 了一种最奇怪的姿势,倒有点象被击毙了的感觉;右边靠窗上铺的老三柔声细语地 忽然说了话,我以为他醒了,却分明听到他在说:“这么多鞋,偷那一双好呢?”; 下铺的老七又象呻吟又象不屑地用鼻子表示了个意见,就翻了个身,再没有声音了; 我对面铺的老大烙饼一样尽情地翻腾了几下,很爽很爽似的长长出了口气;而就在 这个时候,我下铺的老四显然掉进了梦魇里,啊啊地叫起来。“老四!老四!”我 低声叫道。老四蓦地醒了,月光里我只看到他惊遽的眼神。他缓了缓神:“恶梦… …”,他说。“怎么了?”我好奇地问。“明天再说吧……”他迷离地说,翻过身, 好象又睡了。 这就是那一晚,忘不了的一晚。因为,天刚一亮就出事了。 天刚蒙蒙亮,宿舍窗外的广播喇叭里就响起铿锵的乐曲声。刚刚改了线,增大 了输出频率的广播站俨然一副不听也得听的架式。大概是这一天放广播的人正沉浸 在怀古恋情的泥沼中,响彻整个校园的居然是周璇“哎呀、哎呀”的金嗓子。不久, 实在抗拒不了周璇魅力的男生宿舍楼开始了吱吱嘎嘎的开门声、踢里趿拉的走步声、 玎玲当啷的拿不稳牙缸和脸盆的声音,偶尔还有几声长啸似的哈欠此起彼伏着。我 躺在被窝里,眼睛看着天花板,一点不想动。从半夜醒过来,我的意识就象在等待 什么,任凭身体和它进行着怎么样的抗争,它都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架式。好吧,那 等着瞧,我想。“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嗯嗯嗯心嗯嗯嗯。”周璇撩情地唱着。 老四准时地一个骨碌坐起来,按照惯例扭过脸向窗外看了看,又转回来茫然地 坐了一会,突地钻出被窝,开始穿衣服。他又要去晨跑了,大学刚入学时,除公休 日外的每一个早晨,我都要被他突然的起床弄醒(如果不叫吓醒的话),崇拜地看 着他精神抖擞地穿好运动衣,再一屁股坐在床上吭吃吭吃地穿上袜子、蹬上鞋,每 次我都听着随着他穿鞋的动作而吱扭乱响的床声而再蒙头睡去。某个熬了夜的早上, 我抗议地说:“轻点,行吗?”“打扰你了?对不起啊!”他恳切地说。捏手捏脚 地站起来,捏手捏脚地梳头,捏手捏脚地开门,“哐”地一声把门关上,声音大得 足以惊醒整个楼道的人。两秒钟后,他又捏手捏脚打开门,从门外探进头来:“对 不起,对不起,是风,风!”他说。期末的时候,体育测验1000米,起跑之前,我 愁眉苦脸地对他说: “你倒合适,我完了。”他则一脸的诚恳。没想到,3圈半跑 下来,他居然比我多花了近20秒的时间。“你怎么回事?不是天天都在练长跑吗?” 我诧异地问。“所以我得练嘛……”他嗫嚅着。 老四轻轻阖上门,走廊里响起他进行曲似的脚步声。窗外周璇正在唱:“大姑 娘窗下绣鸳鸯”。突然,一股悃意袭上心来,我和着周璇的嗲声嗲气慢慢闭上眼睛。 老四几乎是跑着冲进屋来,“老六!老六!”他伏在我耳边,尽量压低声音, 于是几乎是走着颤音地在叫我。“什么?”我蓦地睁开眼睛,在我的脑海深处,有 一声清脆的哨音。周璇已经唱到“奴愿做当年小孟姜”了。 大约在初二的时候,因为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一位美国人。他人高马大的, 留着一下巴的络腮胡。我常去找他玩。操着一口初二学生所能达到的英语口语,居 然也和不会中文的老外周旋了小半年,这是我至今引以为傲的事情之一。他曾给我 看过他在美国的家的照片,一栋小楼,一个姹紫嫣红的花园,一辆深绿色的福特车。 “You are a richman! ”我说。“为什么你们中国做不到这个?”他意味深长地 问。我想也未想,脱口而出:“我们的人口太多。”“不,这不是问题。”他坚定 地说。 “But……”我冲着他做了几个前空翻的手势,想批驳他对中国人口状况的 轻视,却找不到自己会的词语,只好“呃……”了半天,最后说:“对不起,我找 不到合适的英文词。”他考虑了一下,大概自己也觉得用英文对一个连半掉子英文 也称不上的中国第四代人做策反实在是徒劳无功的,所以就改变了话题,谈起美国 的历史人物来。“啊,内森废6?”我叫起来,内森废6浅醵⑽目伪旧系囊 桓雒拦媳闭秸谋狈接⑿郏罄幢灰约涞锏跛馈£“谁?”老外一脸迷惑。我 认真地提醒他, 念出内森废6囊痪? “名言” ,前天英文老师刚叫背的:“I only regeret that I have only one life to lose for my contury 。”“Who? What?”老外无药可就。“你想要一个笔友吗?”老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OK!” 我说。他从桌子里掏出一封信,信上说一个美国女孩想找个中国笔友。“她上九年 级。”老外说,“首先,你应当给她取一个中文名字,她知道了一定开心。”接着, 老外突然学起小姑娘的笑声,而且用他肥厚的手娇羞地掩住口,更令我吃惊的是, 他居然用纯正的中文来了一句:“讨厌!” 我终于没有给美国的那个九年级小姑娘写信,我给她起的中文名字我也早已忘 得一干二净。没有写信的原因我记不起来了,其实也无外于能想到的那些。后来, 这个老外在一个晚上喝多了酒,在阳台上不知怎么折腾,从三楼摔下来。但是,奇 怪的是,他居然只骨折了左脚,在中国的医院特级病房里悠哉游哉被护理到离境。 他的胖硕到几乎不合比例的妻子从美国飞来,笑着对我说:“他以为他自己是小鸟!” 好一个“鸟人”。 我穿好衣服,走下楼来,心理却有一种解脱了的快感。青青站在楼下过厅的阴 影里等我。早晨的阳光懒洋洋地驻足在过厅的门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早起的人 们不是奔向厕所,就是去水房洗漱,路过过厅时,总要奇怪地看看我们。就青青这 样的漂亮姑娘来说,一大早就站在男生楼下,实在堪称一大景观。 青青今天真的是很漂亮,我想大概是因为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孱弱的美感 罢。那绝不是病人似的病弱,而是一种对寂寞的恐惧、对孤立无援的惶惑。她站在 那,就象这个世界所有一厘米以上高的东西都坍塌了,只有她孤单地站在原地,承 接着所有的天空一样。 “对不起, 这么早打搅你,你…陪我去趟医院,好吗?” “是小桐?”我吃惊地问。她点点头,眼里有一丝惊遽一闪而过。 我们俩走过被周璇的歌声和食堂炸油饼的油香浸得少许有些油腻的校园,谁都 没有说话,我奇怪我们为什么不谈谈小桐?他怎么了?为什么在医院?要紧吗?但 我们却都没有说话,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后来一直也没有回忆起来。 直到那一天,当青青在月台上向我最后告别,我用我的嘴唇轻轻略过她的额头时, 我不可遏止地想起来,这个清晨,在她的身边,我在告诉自己:柔弱的她才是最美 丽的! 我一直不肯让自己想起当时的这个念头,因为本能的我在恐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