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新年夜,飘飘洒洒地下起了雪。那是我在大学渡过的四个新年里唯一的一次下 雪的记忆。雪花象和着夜幕落下的拍节,在天将将黑下来的那一瞬,突然出现在天 空中,落寞地飘起来。留在宿舍里的人本来就不多,加上偶尔从这个角落、那个角 落传出来的音乐声幽灵似的在楼道里回荡,愈发现出孤岛样的寂寞来。 老大和衣睡在床上,盖着老三的军大衣,耳朵里塞着耳机,我只听到他的单放 机“刺拉拉、刺拉拉……”无休止地响。我坐在窗前,正襟危坐,悬腕握笔,准备 在这样的气氛中给遥远的朋友写点什么。坐下来就有些后悔,因为不知道选一个怎 样的朋友做为倾诉的对象,是做过同桌的她呢?还是暗恋过的她呢?是一起假模假 样结拜过兄弟的他呢?还是早已不通音讯了的以前暗地里向老师出卖过我后来又莫 名其妙地成为知音了的他呢?写些什么也没有底,是一诉别情还是胡说八道?是散 文还是应用文?是爱情宣言还是黑色幽默?我什么也决定不了,只好扭过头来看着 窗外。灯光将宿舍里的一切都无私地宣泄在夜幕做底的玻璃上,迎着我的就是自己 茫然无知的表情。 突然一种声音响起来,游丝般的继而是缠绵的继而是升华的最后变成高亢的不 协调音,那是老大在闭着眼睛塞着耳朵随着单放机的乐曲歌唱。我费了半天劲才确 定他唱的是郑智化的《我这样的男人》:“我这样的男人没有你想象中坚强……” 他唱,但他却顽强地在一句曲调中拐了六个弯,让坚强的我也不得不为之动容。我 走过去,拍拍他。他突地睁开眼睛,猛烈地异乎寻常,用惊异的眼光瞪了我看。我 语重心长地说:“我这样的男人也没你想象中那么坚强,再坚强也受不了你这样, 跑调跑得也忒厉害了吧。”他莞尔一笑,用更大的声音唱着更找不着的调子,算做 回答。“我投降,我投降,”我惨痛地说,“要不咱俩甭在着装深沉了,咱们去教 学楼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吧。”他摇摇头,继续唱:“让我在梦和现实之间,找到依 靠的地方。”我只好逃掉,去找依靠的地方。 钻出楼门,我才知道雪下得有多大,应了李白的一句诗,叫“燕山雪花大如席”。 校园里几乎没有人,一眼望去,没有一个脚印。于是,我带着一种由衷的庄严感, 在雪地里踩下第一脚。 站在距楼门百米之外,停下来,再庄重地回头看看,漆黑的天幕下,纷飞的雪 花中,男生宿舍楼灯火通明,泛出耀眼的银光,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个人影都 没有。我象是在茫茫的宇宙中,抬头看到地球从飞船船舷飘过。 那一晚,舞会上,我第一次和星面对面,我是说,和一个露着笑靥眨着眼睛一 脸矜持的星面对面。而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后山那个好管闲事的人吧。” 我诧异地近乎机械地点点头。她的第二句话接踵而至:“看来我那天不是睡糊涂了。” 我更加诧异地挑起眉毛。迎面是她的第三句话:“你知道我找了你快半年吗?” 我不知道。 枫的生日以后,我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她。她给我写了一封平平淡淡的信,说 感谢我为她过生日,说她最近上课之余忙着排戏,希望下周二我能够去看他们的公 演。对于那天的尴尬和后来的电影、对于星,她没有说一个字。 这一周里,我除了一有机会就好好地调侃调侃老大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好干的 事情。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常和平淡无奇,平淡得象一杯白开水,只管在我的 身边荡来漾去。早操的音乐永远是在你最缺乏睡眠的时候吵醒你,胖子的课永远是 让人懒得听的煽情,别人的课永远是那么让人昏昏欲睡,大课间包子的油香永远是 那么让人垂涎三尺,学生食堂的饭菜永远是让人端着饭盆转悠半天也找不到想吃的 东西,天黑后的操场上永远有溜不完弯的出双入对,熄灯前的女生楼前永远是熙熙 攘攘的人头攒动……一句“没劲”永远被“你打算干嘛?”的反问噎得不知所终。 我每周固定时间星期三和星期天去看小桐,每次陪他坐一个小时,挖空心思和 他神侃学校里的趣事,后来真实故事讲完了只好从脑海里翻抄书上的或道听途说的 故事。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才发现有些事情象贮藏在马桶水箱里的水,只要有人肯 拧一拧扳手,就会倾巢而出。小桐已经基本脱离了危险。但我每当看见他裹得严严 实实的双腕,就有种灰色的感觉,我一边侃一边在心里猜测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 奇怪的是,事情发生一个多月了,没有人愿意跟我谈谈这件事情。李姨不是里里外 外地不知道在忙乎什么,就是坐在病床边不声不响地淌眼抹泪;青青只要在,就会 肩负起几乎所有的看护职责,但也是默默地,很少说话。护士小姐悄悄地和我说, 小桐也只是在我来的时候看起来才会十分高兴,所以她希望我能够经常来,“这样 对患者的康复只会有好处。” 这个礼拜天,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讲的了,只好给他讲了我和枫的故事,他听 了一个劲地问我枫的情况,逼着我挑时间把枫带来让他看看。我临走的时候,他叫 住我,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问:“小知哥,枫的事情都是真的吗?”“怪事, 怎么这么问?”“因为你从第五次来看我以后,和我说的事情就大部分是假的了。” “胡说,我干吗要把假事儿说得那么热闹?”“你想逗我高兴呗。”“别瞎说……” “我听得出来, 我都这么大人了。 小知哥,我只想知道,枫的事都是真的吗?” “当然。”“保证?”“保证!”“礼拜三带她来这儿吧,好吗?礼拜二她是不是 还得演戏?”“好吧,我争取。”“不是争取,是必须!”“可我又做不了她的主 ……成,我会带她来的。”“真的?”“真的!我走了。”“再见。”他抬起手向 我挥挥,惨白的绷带象白亮的光划过。 医院外面,夜幕已经降临。无数的车灯从医院门口毫不留情地冲将过去,无数 的人在我的身边走来又走去。我只知道我的身边是这个世界尚有知觉的一段,我已 经不知道这些车、这些人所逃离或所奔涌而去的地方是否也有一个同样的泛着惨白 的荧光将小桐、青青、星、枫和我无边无际地包围起来,冲也冲不出去。我掏出一 只烟,划着一根火柴,在火光和烟头接触的一刹那,我条件反射似的回过头来,我 似乎听见身后传来那个声音,一个陌生的女孩的声音,“你好。”她说。那天,我 转过头来,看到了枫。 身后是一团黑暗,我不知所措地呆站着,心里感到一阵无名的痛楚。不知为什 么,小桐刚才挥手的样子牢牢地攫取着我的脑海。而在他希望的笑容里,我看到枫 的背影。我决定去见枫,这个决定是这样的冲动,我伸手拦车,默默无言地坐在司 机的旁边,一路听着自己紊乱的心跳。 端坐在女生楼传呼器前的还是那位大妈,还是那样慈祥地冲我笑着,我不敢肯 定她还记得我的样子,因为我上一次在车站见到她时已经是快两个月前的事了。告 诉她枫的名字和宿舍号,我把头从那扇小窗户里退出来,心里有些惴惴的。这两个 月的变化是这样大,如果我是这位大妈,能够洞悉每一个传呼串起的两个人的身份, 如果我的记性足够好,并且拥有足够的归纳组合的头脑,我还会相信那些唯物主义 的关于生活的乐观谎言吗? 枫施施然地从楼上走下来,她穿得足够整齐,见到我也绝不奇怪。我想说的话 一句都没有了,我甚至怀疑我在车上曾经挖空心思地想过任何的话语。我冲她笑着 点点头,她也用相同的表情和动作回报;我咬着下嘴唇耸耸肩,她双手抱在胸前, 挑着眉毛等我的下文;我回身推开楼门,她嫣然一笑,走在我的前面。女生楼门前 永远是进进出出吵吵嚷嚷的,我们象是从一波波声浪里穿过,一步步向幽静而神秘 的夜色中走去,别人的浓情蜜意、别人的恼怒抽泣一波波地向后漾去,离我们的感 官、离我们的心灵越来越远。夜幕包围了我们,枫伸手出来,轻轻挽住我的胳臂, 一阵风过,前边的那盏路灯微微眨了眨眼睛。 我如期端坐在视听中心的座位上,津津乐道地从自己二十世纪庸俗的生活观中 不无怜悯地聆听着几百年前那个我以为不免有些娘娘腔的老头极尽能事地铺陈他的 华丽辞藻。我突然觉得,台上的人们就象拼命将黄油抹在将要入口的窝头上,必恭 必敬地奉献在我的面前。枫还没有出来,老大却出现了。 老大在座位间的甬道上突兀地站着,我想,在端坐着的观众和并不怎么投入演 出的演员心目中,他已经成为这出戏的焦点。他还要紧闭双唇,使尽浑身解数冲我 打手势,那翻飞的两手不久就吸引了全场大部分的目光。我只好转过头去,装作没 有看见。直到我身边一个看起来再端庄淑娴没有的女孩忍无可忍地捅了捅我,狠狠 地冲着老大翘了翘下巴,我才只好站起来,磕拌着几十双膝盖,迎向他恶狠狠的眼 睛。就在那一瞬我还有一种幽默感油然而生,我很想大声地拿他的手势开开玩笑, 但我却错得一败涂地。我一向引以为豪的第六感居然在这个时候偃旗息鼓,直到老 大把我拉到门外的黑暗中,隐约听着门内舞台上抑扬顿挫的台词,盯着老大闪闪发 光的眼睛,他告诉我:青青叫我速去医院,青青是哭着说的。 去医院的车上,我怎么也找不到出事了的感觉。我竭力回想以前每当有坏事出 现前自己的预感,竭力要把他们和我现在的感觉拉拢在一起。但我做不到。我的思 路总是终结在小桐向我挥手的画面,白惨惨的纱布划空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