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剪花心 作者:郑瑾 已记不清是第几次作这个梦了,熟悉得如同时不时回家乡的旧庭院中转上一圈 儿。我已没了前几次的惊惧,只是平和而漠然地想着:“这人是谁呢?” 真的,这人到底是谁呢? 梦里总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只印象深刻地记得那一身古素的黑西服,以及那梳 理得异常整齐的头发,他总是背对着我站着,连手也藏在黑暗里。 那是一间大房子,大得有些诡异,又空荡荡的,家具也都是些黑影,模模糊糊 的这里一件、那里一件,看不清到底是些什么。而我自已则象个魂灵一样在屋里飘 来飘去,茫然极了,不知何来,不知何去。过得一会儿会突然“嘭”地一下撞上一 团黑影,真的是撞上,象哑剧一样没有声音,却真切地感到震荡和晕眩,我于是象 皮球一般往后弹开,渐渐便看清了那个黑影,那就是他。 我象踩在云彩里一样吃力,挣扎站稳后才想起来害怕,但奇怪的是我又感到有 种说不出来的依靠,心里仿佛有点儿知道其实什么也不用害怕。 “你是谁?”我终于鼓起勇气,再次问这个问题。 “你知道,又何必问?”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每次一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就莫 名其妙地踏实下来,只觉得亲切。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再问。 “呵,你要说不知,也由得你,也不必问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停了一下,又问。 “我的地方呀,还能是哪儿?”他有些自嘲。 “说清楚点儿会死呀?”我几次作梦都只得这个答案,今次又惊又恼,终于忍 不住发作起来。 他仿佛有些讶异我的粗鲁,但只是长叹了一声,又象前几次那样沉默了。 我有些不甘心,我想绕到他前面去,脚却说不出得发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忽然这一次我福至心灵般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梦,我一下子就放松了,而我的梦居 然还可以延续下去,他还在,我也没醒,只不过我突然想通了。 “你不是真的罢?”我竟有心情笑起来。 “也可算得一种真,只是你不一定能明白。”哈,他也同我聊起来,只是我能 听懂他说的每一个字,却的确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干嘛叫我来呀?” “我没有叫你,是你叫我,我就设法见你。” “古怪得似只鬼。”我一头雾水,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 “相对你们来讲,我可算得上是鬼了。”他居然不以为忤。 终于说到一点实质的东西,我在心里飞快地琢磨,我会念着哪一只鬼以致于此 鬼居然应召到我的梦里。没有呀,忙忙乱乱活到近三十了,除了当嫁未嫁的大头和 千里之外的父母,我从未觉得自己在牵挂任何人,活的死的都没有,看此鬼年龄也 不大,难道说是大头那家伙离魂相见?不可能罢,我狐疑至极,我何时思念大头到 这个地步? “你念着我的名字,一日一日地憔悴,我终于不能忍,我破了规矩,也只能这 样来会你,你不要怪我才好。”他见我不说话,竟顾自说了起来,我虽然还是听得 糊涂,但那声音里的痛惜,却让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颤栗。这决不是大头,大头一 日两次赶到我眼前晨昏定省,唯恐我这煮熟的鸭子飞走,我已被他惯得无法无天, 整日里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为大头一日一日地憔悴?下辈子怕也不能。 “我亦想你,想得几乎疯狂。但我终能忍下来,只因为当初被逼离去时就发誓 为了你无论如何要忍,我还得见你一面才能甘心。但我也不愿令你有一丝为难,我 知你说过永不要见我,你可以放心,你永远不会看到我的面孔,这样就不算违弃诺 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听来只觉柔情似水。 我不知道此鬼为何认定了是我,前几次我反来复去地问他是谁,他只一成不变 地答“你知道”,弄得我几乎要尖声大叫时才从梦中蓦然惊醒,后半夜的睡眠就此 报销不说,还害我浪费了大把时光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而这次我的无声似乎对他 来说是一种默认,他居然开口不停地说起来。 正觉有一线光明,忽然眼前一黑,他的身影一下子就没了,我还在惊诧,他的 声音已远远传来:“我得走了,我还会再来,灵——” 我的梦戈然而止。 我睁开眼,天已蒙蒙亮,不错,这次至少没在夜半时惊醒,看来已是适应了许 多。下次应该会更好,说起来真是有些诡异,有时候我实在怀疑这可能不是一个梦, 现下里不是流行灵魂离体的说法吗?我想这会不会是哪个离魂的痴鬼找错了地方, 一次次地搅扰我这不相干的人。好在这个梦似乎是在延续,或者有一日我能得知谜 底,有机会告诉此鬼他认错了人,那么还可以得回我梦乡的安宁。不过我安慰自已 说现在情况已好很多,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就当隔得几日看一章《痴鬼探梦记》, 也可算是一种消遣。 我懒懒地想着,窝在床上动也不动。但突然电话铃暴响起来,惊天动地的让我 直觉到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是枝子。 枝子的丈夫小朱在电话那头哭得唏哩哗啦的,我忍了又忍才没把电话摔在地上, 这男人有什么好?当初枝子鬼迷心窍般一定要嫁他。不就是个家财万贯的呆博士吗? 整个人象一片纸一样没有立体感,平板乏味到极点,和他在一起待三分钟觉得自已 都变迟钝。枝子是疯了,当年和我一样美梦无数,临了竟信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一头扎进这泥坑里。记得她结婚那日我借酒装疯,不顾体面地当众申斥她:“跳火 坑也就罢了,烧得化骨扬灰也痛快干净。选这泥坑栽进去,一身腌脏不算,还得不 死不活的熬着,有什么想不开要这么做?”一室宾客都耸然变色,枝子直把我拖进 她的新房里去,还掩着我的嘴向大家赔笑,一迭声地道“她醉了,她醉了。”大头 也忙着打躬作揖,回到家就把我一顿痛训:“还以为你俩是同性恋呐,她结婚就值 得你伤心成这样儿?出洋相也要分场合时间,你叫枝子以后怎么作人?”我噤若寒 蝉地坐在自已的小屋里,看着大头义愤填膺地踱来踱去,自觉哀莫大于心死。 然则现如今枝子结婚才不过半年,已出了大事。 “她吃安眠药,整整一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还有什么不满意,我有哪 点对不住她,我——”小朱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我实在耐不得,一时恶向胆边生, 大喝一声道:“枝子怎样了,说!” 小朱被我唬得一楞,电话那头哑了半晌,才又听他嗫嚅道“不晓得呀,才发现 的,人已送医院了,警员刚找到一封写给你的遗书,才叫我给你打电话的,我——” 我光着脚跳下床来,冲着电话吼:“哪家医院?” “城中。警员要和你——” “少废话,去医院见好了,你带上信。” 想了想我又加上一句“不许你偷看枝子给我的信,听见没有?” 他不满意极了,“咦,你这人,你这人,——” 我已将电话掼到地上,吐一口浊气,胡乱找件衣服穿在身上便冲了出去。 还是凌晨,路上车极少,我飞车狂驰,不理红灯不理限速,路边闪光灯“啪啪” 连响,想必我这尊车已被落照无数。管它的,我恶狠狠地想,到时候大把罚单只会 奔大头而去,谁叫这倒霉蛋儿借车给我。我已失去理智,迁怒于所有男人。 这年头作女人怎么这么悲哀,满街走的都是漂亮聪明的女子,却难听到一个说 自已安逸快乐的。现下的世道号召男女平等,其结果是女人比男人活得累双倍。闯 荡打拼事业得不输于男人就不说了,还不得有误管家生仔失了女人本色,还不许太 聪明太犀利否则优秀男儿均退避三舍,认为你不够温柔体贴,说白了就是怕你衬得 他们不好看。女人至悲哀处是不得不嫁人,再标致伶利倘嫁不得如意朗君,便一辈 子功过得失都被人颠倒看。我同枝子庆祝二十八大寿时便碰杯发誓三十岁以前一定 要把自已嫁掉,否则不如上吊自杀省得作被人嚼舌的老处女。结果是眨眼间枝子便 两眼一蒙嫁了小朱,而我也得过且过地跟了大头。 原还说和枝子一道出阁呐,没想到她的婚事会给我那么大打击,大头一见我那 怪样子对结婚二字提都不敢提。枝子也作得出,蜜月返回时连招呼都不再同我打, 顾自在公爹的公司里上班下班直似已混忘了我这闺中姐妹,我忍了十数日终于杀上 门去,将她办公室的门踢了一脚反锁住,然后指着她的鼻子恶声质问:“枝子,真 打算就此终老交待人生是不是?准备在医院咽最后一口气时才和我见面不成?” 结了婚的枝子变得水灵动人,但眸中却已不再有精灵之光,她神情淡淡地看着 我,道:“你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人,接受大头已是极限,我怎么能勉强你再 接受小朱,而我嫁鸡随鸡,也已是俗人,再和你相见也是枉惹讨厌,又何必呐?” 我怒极反笑,道:“枝子,你终成正果了呵。” 枝子颇显无动于衷:“作人便是这样,无谓强求。” “往日交情真的就此一笔勾销?” “小朱一家都极恶你,我入了他家门,已不得不避嫌。” 我气得张口结舌,这就是我从小到大相交数十载的知心密友? 枝子的脸上殊无愧色:“我选择过这种生活,我就要守他们的规矩。我们这么 多年的交情,你不应怪我。” 这话也对,我登时气平。 两人都默默半晌,我起身告辞,枝子也不留我,但从桌后转出来为我开门,我 看着她的手搭在门把上,忽然道:“你居然是眼里揉得沙子的人?小朱这粒巨沙有 够你受。” 枝子顿住,沉声道:“他是我丈夫,给我舒适安乐生活,自已也身世清白,品 学兼优,你不可再在我面前对他无礼。” 我呆住。枝子已拉开门让我出去,我走到她面前,不能置信地望住她,她缓缓 抬脸,呵,她的脸色惨白如纸,一双眼如无底的深洞,泪已盈睫,我攸忽间明白了 好友的心意,我再也无话,回身走了出去。 自那以后我再未见过她,直至今日。 这是为什么呢?我心中哀痛难挡,枝子,有什么苦衷不能对我说呢,有什么难 处不可以与我商量呢,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告别?为什么决绝到这般地步?这是 为什么呀? 我直冲到医院门口,车没停好就跳了下来,看大门儿的自另一头“喂喂”地跑 过来,我已不顾而去。 隔着玻璃看枝子,她了无生气地躺在一堆管子中间,我的泪水终于淆淆而下。 小朱面如土色地站在我面前,用手帕左一下右一下擦他过早谢顶的秃脑门,凭 良心说小朱这人长得也不算对不起人,一八O 身材也够标准,就是不知为什么看起 来腻味得很,脸上永远表情茫然,同他说话时他总象是在神游太虚,大头居然还对 我赞他:“到底是博士,这叫有深度。”我则回以迎头痛骂:“狗屁。” 信已在我手里,封得密密实实,但我无力展开,因为医生说枝子危在旦夕。小 朱这头死猪,枝子吃了药如常般在他身边睡下,他竟未觉丝毫异常,枝子的身体就 在他身边一点一点冰冷,他竟只感到恐惧而不觉得内疚。我恨得直想大耳光批过去, 据说吃这种安眠药过量,初期的反应必是燥动不安,身畔之人倘有半分关怀,根本 不可能一无知觉。此药性烈,人静下来时已殊难解救,从医生颇带惋惜的语调中我 已知结局,所以心灰意冷至斯,连信都不想看,看了又怎样,知道为什么又怎样, 枝子已无法归来。 一语成谵,我在她办公室说的气话竟然成真。 未到中午,枝子已咽下最后一口气,我看着她的心电波走成一条直线,腿一软 便跪倒在医院冰冷的地上。 一双大手扶住了我,拥我起来,让我靠进他怀里,我闻到那熟悉的烟味儿,啊, 大头,是大头,亲爱的大头,此时此刻我是多么需要他温暖的怀抱,往日里恨恶他 抽烟到极点,一闻到烟味儿便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训斥他,而今天这烟味儿让我觉 得踏实亲切,我紧紧靠着他,任泪水打湿他笔挺的西服。 小朱一家人都不见踪影,小朱见大势已去便追着医生问善后事宜,竟无丝毫悲 戚,我已无力愤怒。这等人家最好是避之唯恐不及,枝子陷进去,就这样无声无息 地消逝。麻烦自有她父母兄弟来找,枝子有个弟弟孔武有力,虽不见得与姐姐多亲 厚,但事涉一笔赔偿,想必会跳出讨公道,小朱一家总会有段苦日子要过,我不必 操这份闲心。 但我想真正为枝子痛彻心肺的恐怕只有我一个,枝子大约也早料到了这一点, 所以她的遗书写明只留给我一个人。 小朱问询完毕,连话都不再同我说,只冲大头点点头便径直走了,这人可恨, 连枝子给我写了些什么都不屑于问。想来早上同我打电话时竟会下泪,也不过是因 为惊惧而不是因为悲伤。枝子怎会这么眼瞎?我不该说故友不是,但我确抑不住伤 极而怒,枝子到底为什么嫁入朱门?她自婚前三个月就仿佛神秘失踪般,我遍寻她 不见,转天就收到她请喜酒的大红帖子,记得当时一见对方是朱家我就倒吸一口凉 气,大头虚伪,当着客人面还对小朱极颂仰慕赞赏,恼得我几乎从背后踹他一脚。 回到家里他也狐疑,说:“你同枝子品味怎么差那么远? 枝子简直似——“他看了一眼我的脸色,打住了不敢再说。 这闷葫芦一直憋到今日,枝子的遗书甚厚,又封印严实,想来必是向我解释这 前前后后的因果,但我还是悲伤莫名,枝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作决定不再需要 我这老朋友的意见? 枝子的葬礼简朴且周到,看来朱家办此事也算费了心力,枝子自寻短见于朱家 来说是丑闻,所以是决不可辅张喧哗,但毕竟是朱门中人,也不能敷衍了事,礼仪 程序一项不缺,枝子家也无话可说。尤其是朱家此刻出手大方,枝子一家被钱赌住 了嘴,竟无人问津枝子为什么寻死。我则干脆被告知属朱家不欢迎人物,不得前往 参加葬礼,想必出殡那日朱家见到我一定如临大敌,但没想到我一反常态,偃旗息 鼓地远远送了一程枝子就悄然而去。之后也只是请假在家中垂泪,未再制造任何事 端,连大头都甚觉意外,每次来探我都小心端详,担心我是不是有殉友之念。 我真的是心冷如灰,听了警局报告,枝子是自杀殆无疑问,我了解枝子至深, 她既这样决定,必是同朱家无深仇大恨。枝子同我一样不是好相与的人,朱家若敢 欺人太甚,她会把朱家翻个底朝天。枝子嫁入朱家总会受些委屈,这是当然的,也 是她心甘情愿的,我去她办公室那天就明白了她只想过与旧日截然不同的生活,我 去替她出哪门子头?如果枝子是为了朱家什么事,她会与朱家同归于尽而不是悄然 自裁,枝子今日的结局决不是因为小朱或他们家的任何人。 答案就在那封信里,但我不想看,什么都已改变不了现实。 大头在我眼前来来去去,殷勤周到得不行,我为什么不嫁他?呵,我待他如待 好兄弟,嫁他会否改变一切?我曾偷看到他胸袋里放过一粒大大钻戒,但总无合适 机会拿出来。大头与我一样,均是父母在而远游的浪子,家人与我们联络疏少,过 年过节记得打个电话报报平安便可交差,甚少家庭压力。大头已过而立,有事有业, 作高薪白领也足以养活老婆孩子,故此不嫌心痛地一早买来大钻戒,只等我点头选 个日子,两人手拉手去办一公证注册便可成夫妻,手续简捷便利到极点。然而我就 是定不下心来,也亏得大头,他居然从不催我,我本来在枝子结婚前都要心一软答 应他了,枝子一结婚恼得我想都不再想这件事。好容易这半年算缓回来了,还打算 过两日便去买套漂亮的白礼服呐,枝子决然而去又将我打回原形。 大头这些年已锻炼得能知我肚里小虫的想法,他知我这一遭怕又得个一年半载, 好在我明告诉过他我的婚姻大事决不拖过三十岁,他捱也不必捱太久。 只是他对我总是恁地有耐心,却不知为了什么?不要对我说他爱我爱到骨头里, 我会骇笑到肠断,什么是爱情?对他说我永不嫁他看他会怎样?我打赌他决不会痛 不欲生跳海撞墙,他会若无其事地和我握握手说祝你好运然后走开,过得几日在街 上再碰见他许就会介绍我认识他新娶娘子了。不要小看大头,他在女生堆里可是人 缘佳佳,我将他拖到今日但终不敢对他说个“不”字就是因为我怕丢了他我真要作 老处女,我同他比是我底气不足。只不过表面看起来他迁就我到极点,这已够难能 可贵。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整日里坐在家里胡思乱想,枝子的信就那样封印完好地躺在我桌上。大头也 没有好奇心,只是有一天笑嘻嘻地问我道:“你是不是打算就此嫁我让我养活了, 不好意思说也没关系。只是辞工终比开除好看些,你也该同上司交待一声。”我大 力白他一眼,这才惊觉自己的懈怠消沉,是啊,我这副模样可是打算干什么? 次日我就收拾停当去上班,好不容易拼到今天也称得有一份基业,没道理就此 抛掉,男人尤其不可指望他养你,否则眉眼鼻耳都会长到脑门儿上,过不得几日脸 色就会让你看了呕出来。大头才不会例外,这几日稍稍放纵依赖他,就老三老四地 指摘起我来,吓,还以为他终得享驭妻之乐呐,臭美。 好象很是歇了一段儿日子,回到公司一见桌上如山的文件便几乎想落荒而逃, 但上司钉似的眼光就扎在我的背上,我吸一口气摩拳擦掌走上去,呵我的生活,我 又回到你的怀抱。 等我再有机会喘口气的时候,天都墨墨黑了,大头出差去了内地,打电话来胡 扯了一通金陵烟花什么的,惹得我痛笑一场,但放下电话我就感到身心俱疲。 公司大楼对面有一家极清雅的咖啡馆,我长到这么大还从未自已作过饭,日子 正常时就叫钟点工来打理,一加班就找大头买单请客,假若只剩得自已便往这小咖 啡馆来吃快餐点心,次数一多和老板小二都交上了朋友。今天也不例外,我下得楼 来就直往对面走去。过马路时居然又看到红灯,真是没道理,我每次一走到这马路 边红灯就亮,成心似的。我习惯地停了下来,晚上的风已起了,微微有些凉意,我 把衣领紧了紧。 街上霓虹灯已开,加上闪闪烁烁的一晃而过的车灯,人影都有些模模糊糊的, 路中间也有一拔人在等过马路,我穷极无聊,便逐个看他们的背影,这个白发老太 太怕有七十了吧,还一个人出来买东西,想必养儿不孝;那个灰衣女郎身材不错, 不知脸长得怎么样;穿猎装的小伙子一定是去见女朋友,捧着一束玫瑰花不耐烦地 倒脚;咦,这个男人头发梳得异常整齐,黑色衣服也蛮合身——慢,这个背影怎么 会有点眼熟,这古素的黑色,这一丝不乱的发式,这、这、这难道是他? 我那个挥之不去的梦景忽然涌到眼前,我惊骇得仿佛手脚都僵住,真的有这个 梦中人,真的有。我闭紧眼,又再睁开,他没有如烟般遁走,他还在那里,如凝固 般一动不动,我有否认错人?他到底是谁?我去问他,他会不会还是说“你知道”? 我紧张得脑子飞速旋转,但这时绿灯亮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几步跨到对面的人 行道上,就此消失在黑暗里,我却呆怔在原地,半步也挪不开。 我恍恍惚惚几乎晃到半夜才回到家里,倒头便睡后竟一夜无梦。他没有再来,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但此后我便如染怪症般四处寻觅这个背影,走到街上会如小鼠般东张西望,大 头回来后见我添了这个毛病大惑不解,开始我四处乱看时他也不明所以地跟着乱看, 后来就表情严肃地盯着我,我则装作浑然不觉。 但我再没看见那个身影,那晚的惊鸿一瞥如刀刻般印在我心里,我百般地问自 已会不会认错人?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极是肯定,这就是他,就是那个梦中人,再 不会错。 忽然一日那个梦就又来了,他依然背对我站着。 “你!又是你!真的是你!。”我一见他就一迭声地问,不能置信。 “你终于肯认我了。”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噤声,我在想是不是说我见过他。 “灵儿,我终可以让你有一点安慰,你知道我来了,这就够了。” 他竟语丝颤抖。 突如其来地,说不上是因为什么,我心底钻进了一股异样的东西,竟也抑制不 往地感觉到颤栗,天呐,他是谁,灵儿又是谁,我忽然发疯一样想知道,我听他低 唤着“灵儿”,竟感到晕眩,心醉而又心痛,这感觉我竟从未有过,这是什么感觉? 天,我连他是什么人我都还不知道,我从何处而来这样一份荡气回肠的感觉?和大 头处了这么长时间,我又居然从未有过。 我被自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灵儿,你还怪我,你不肯同我讲什么。”他语气中哀痛深深。 我不响,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你连叫都不肯叫我一声吗?我多怀念你给我起的那个名字,我就想听你叫一 声,我会含笑九泉。”他喃喃道。 我毛骨悚然,什么,他已死了,我那天在街上见的竟不是他吗?他竟真的是只 鬼吗? “你要知道,我怕是再不能来了。我这样见你,上次已被发现,只是看管我的 人怜悯我,答应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知我伤你颇深,总算天可怜见,你这次终于 明白我的苦衷,肯表示认我。灵儿,我愿已足,但求你再喊我一声,哪怕我魂飞魄 散也在所不惜,灵儿,你——” 他反常地多话,语调也发急,但终不肯转过身来。 我心神俱迷,我已仿佛不是自已,我不能克制地深深怜惜眼前这个痴情的男人, 我想不顾一切地喊出我所能想到的所有动听的名字,但我不敢,我知我不是他的女 孩儿,多么可悲,他痴心追寻他的灵儿,自黄泉远赴而来,但却找错了人,我又怎 忍心再打破他的梦? “灵儿,你终是怪我,灵儿,我不得已呀,你该明白的,不要这么狠心,灵儿 ——”他快急疯了,而我束手无策。 我眼前又是一黑,我立刻知道他要走了,我也急了,就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喊 一声,但他的声音又自幂幂中传来,入骨的哀伤更甚:“我明白了,灵儿,我全明 白了,只须又苦了你,真是造化弄人,我们终不能逆天,可怜的灵儿,可怜的——” 我又自梦中惊醒,天,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避而不见大头,开始大街小巷地乱窜,我不信我不能再在街上碰见那个梦中 人,大头认为我因枝子去世受刺激过度,已不可理喻,问了我几次依然不得要领后 便不耐烦起来,说一声要出差便踪影全无。我已不放在心上,我要找到那个人,我 一定要弄清这一切。 我想我是着魔了。 终于我疲惫已极,我知道我在作一件愚蠢至极的事,我到咖啡馆去喝了八分醉, 相熟的店主坚拒再给我酒,于是我踉跄自门内走出,天已黑了,行人又开始似鬼影。 蓦地,我定住脚,睁大眼,血似自脚跟倒涌上头部,那不是他吗?那个刻骨铭 心的背影,他就在我前面的人行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呵我发誓我没有看花眼,我 几乎想也没想就扑过去,这次我的脚一点也不软,踩着的也是坚实的土地,我不是 在梦里,我不会再让他离开。 我追上他,十分粗鲁地大力抓住他臂膀,他几乎被我带一个趔趄,但他迅速定 住了,反而转身来扶住喘息的我。我惊呆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雕像似 完美无缺地五官,深遂地眼眸中闪着超凡脱群的智慧之光,他不是英俊逼人的帅小 伙,他是一看就让人信赖和依靠的男子汉,我相信愿意追逐他的女人会从此地排到 三条街外。他显得那么高贵和从容,他对我这鲁莽奔来的半醉女人没有丝毫无礼, 反而一脸关怀和体谅。他甚至都未表示惊讶,只是十分绅士地扶住我待我平定。 “你是谁?”我回过神来,问出口的还是在梦中的那一句。 他彬彬有礼地松开手,简单道:“敝姓区。” 我没想到答案来得这么容易,我一时不知说什么,难道好意思说幸会?我真是 疯子,这样抓住人家不算,还要打听人家的底细。 “你是谁?”他居然反过来问我。 他不认识我?! 我傻傻地盯住他看,他在梦里是那样情深一往,现在却根本不认识我,我早知 那鬼找错了人,可我心里却没来由地痛起来。 他忍耐着我的凝视,有些好奇地等待着下文。我知只是他的好教养令他如此, 他对我没有任何印象,也许遇上谁他都会这样,至于我只不过是一个醉酒的女人。 呀,我喝了酒,我猛然间意识到自已的不堪,我立时向后退开,脚步一急就摔 向一边。 他又及时扶住我,呵他是多么得体的一个男人,然后他柔和地说:“别介意, 认错人也是常事。” 他真会替我着想,但认错人,不,绝不会,杀了我我也不会承认自已认错人, 我知道自已没道理,可我就是知道我没认错,这就是我梦中的那个他。 我不晓得说什么,梦里的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可梦中的他会将点点滴滴向我吐 露,现在这个活生生的他会怎么样?我猜不出,但我打定主意跟牢他,我绝不能再 失去这次机会。 他转身想走,而我则象一只布袋般向一旁软软裁倒。 这以后我再无机会同他说明我的晕倒是假装的,我也永无机会知道精明如他是 否当时就发现了这一点。 然而我的计策无论如何是奏效的,他不可能丢下我不管,他一把搀住我,而我 则呢喃不绝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他别无选择,只有叫车送我回去。 路上我一直无力地倚在他肩头,我觉得自已简直是厚颜无耻,我脸色已红似火 焰,不过一来夜色有所遮掩,二来总归是喝了酒也勉强说得过去。可我知我的心狂 跳如鹿撞,他的肩坚实有力,他的气息沁人心脾,我暗骂自已真的是脸面扫地。 他送我上楼,进了房间,还安顿我在沙发上躺下。他的举动是那样周到且恰到 好处,和他相处竟没有一丝尴尬。他要告辞,我一急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忘了自已 一直是“软弱无力”,他眼里精光一闪,竟笑了。 我不知他是否已知我拙劣的伎俩,但很明显他在容忍我,我自心底感到愉快甚 至——甚至甜蜜,我几乎为他的微笑而神魂颠倒,真的是令一室生温。 “你坐一下再走,好吗?”我仿佛与他自来熟。 “小姐,你还未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坐下来,眼里笑意更浓。 “呵,对不起,我姓叶,朋友们都叫我叶子。”我有几分窘迫。 他研究地看着我,一时没有再说什么。 我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我盯着他,缓缓道:“但我想你可以叫我,灵儿。” 他只是挑了挑眉,竟无什么特别的反应。 奇怪,这个名字怎会对他毫无意义? 我忽然泄气了,我叹了口气准备送客。 “区先生,很是对不起麻烦你,我——” “我叫区天齐,你可以叫我天齐。”他突然说话了,眼睛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 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真的很对不起,我认错了人,你很像我一个朋友。”我只能这么解释。 “那贵友——”他迟疑,好象不知该不该问。 “他去世了。”我顺着往下编。 “哦我很抱歉。”他说话似讲惯英语的老外。 “我十分想念他。”这话可不是假的。 “去世的人会在他们爱的人身边驻留一段时间,你其实并未离开他,不要太伤 心才好。” 他这个理论可真新奇。 “你可愿意听我和他的故事?”我想我真是强人所难。 “当然,否则不必自告奋勇送你回来。”他的回答居然有几分幽默。 我讶异地盯着他,他则坦然地看着我,忽儿我俩同时笑了起来,这一笑令我们 感觉彼此有如千年老友。有一种人投缘就是投缘,不需要理由不需要了解,甚至不 需要时间。 “我那个朋友叫我灵儿,他待我极好,却不幸早早离我而去,我极念他,不知 为什么,这些日子他常入我梦,却又背着身子不肯见我,令我简直有些走火入魔。” 我只得这样平平淡淡地说。 他不出声,想是觉得有些困惑。 “很怪诞,是不是?”我问。 “我不觉得。”他声音如磁,“我想这同精神压力有关,不过,”他还是紧盯 着我,“你肯定你的朋友象我?” 我又窘住,是啊,我凭什么肯定。 我终于在他的凝视下脸烧起来,他非常温和地笑了,柔声道:“你该好好休息, 我先走了,”他顿了顿才说,“灵儿。” 我有如触电般不能自持,他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他竟真地叫我,灵儿。 他坚决不肯我送他,但他走到门口时停下来又转身看我,我忍不住道:“我们 可以作朋友吗,天齐?” 他点点头,道:“如果你愿意,我会再来看你,好不好?” 我自是一百个愿意,他离去许久我仍象个傻子一样满心欢喜地呆坐在沙发上。 天呀,我真是着了魔了。 往后的日子不容细述,天齐真的和我如老友般相聚,我们谈天说地,惊喜地发 现原来世上真有灵犀相通这件事,我们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可与对方沟通。我 从未同天齐讲过那个梦,事实上那个梦离我越来越远,和天齐在红尘相遇已令我身 心俱迷,他是那种难得的集钟灵之气与一身的真正的男人,已称得上无懈可击,我 不能不为他痴迷。 数日后大头忽然自地底冒了出来,看我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不免大吃一惊,但转 而他就发现他再也约不到我,我家门锁也已换过他不能再进出自由,终有一日他脸 色铁青地冲进我办公室,手里紧攥着一串钥匙,我知道这是他公寓的,我刚寄还给 他。 “叶子,你是什么意思?”他咬牙切齿地问。 我知他自尊心受挫极大,忙起身关门倒茶安慰他落座。我本不想和他当面闹僵 的,但我知我终欠他一个解释。 “大头——” “不要叫我大头,这么不堪的外号竟叫了这么长时间,也难为我受得你。”大 头大失常态,这人今天怎么这么小气。 “好了啦,大头——”我掩住嘴,这外号如此顺溜就自已钻出来,我真的该死。 大头望住我,忽然气沮之极,“叶子,你有了外心了,是不是?” 我跌坐,是呀,大头说的没错,我爱上了别人,我刻意赶走大头,只为我的心 已完全归属于那个自我梦中走出来的男人。我已不可救药,我都不知这男人是否爱 我,是的我们很投契,但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逾越的话,我甚至连试探都不敢,我 是那样害怕我的梦就此打破。 “那人是谁?”大头见我不答,知道猜中,便追问。 “区天齐。” “谁?”大头反应不过来。 “反正你也不认识,一个名字而已,又何必问呐?”我诚心诚意地说。 大头盯住我,“叶子,你会后悔。” “呵,我无所谓。” 大头的脸攸得煞白,“叶子,你就这么轻贱我?” 我愧疚难挡,“大头,对不起,大头,别怪我这样叫你,”我见他眉发倒竖慌 忙解释,“我只是叫顺了嘴,这名字于我来说极亲切,请你别介意。”我真是八辈 子也没对大头这么客气过。“我知我极是恶劣,但我也没有法子,我心里已满是别 人的影子,我再同你敷衍对你来说便是污辱,对我来说则是无耻,我只有离开你。” 大头吁一口气,脸色缓和下来。 “你怎会鬼迷心窍到这地步,这不象你,叶子。” “大头,我不知道,不要问我,我真的不知道。” “他对你可好?” “他是个绅士,但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 “什么?!”大头猛站起来几乎带翻桌子,我手忙脚乱地扶,大头凝视我半晌, 突然温柔地拂一拂我的头发,未再说一个字便掉头而去。 我怔住,坐在沙发上,泪水滚滚而落,大头,你真的是好兄弟,我会永远记着 你,但我已着魔,我不能再欺骗你的心。 当晚我和天齐又在咖啡馆相约,他看我眼圈犹自红肿便大概知道就里,他是绝 不多问的人,我们随意吃了些晚餐便走出来。天已入秋,一阵凉风袭来,我有些瑟 瑟,天齐看了我一眼,很自然地伸出手来轻轻拥我入怀。 我浑身似电流穿过,我知我真的是情难自抑,我爱上这男人,我愿放弃一切随 他去天涯海角,爱情是什么?我终可回答自已,爱情就是魔幻般的吸引力,我根本 无力自拔。只是他可爱我一如我之爱他?我半点把握也没有。 “那日你追上来抓住我问我是谁,”他的双眼似洞悉我心,竟自娓娓叙来, “我一转头,看见一张清雅可人的脸庞,泛着淡淡潮红,眼波流转,有无限急切和 期盼,我只觉得心里一震,眼光便就此锁在这张脸上。当时你若不晕倒,我怕是就 要想法子跟踪你了。呵,这种吸引力真有如魔幻,我竟不知该称它作什么?” 我仰脸看他,只觉得晕眩和不能置信,但他的眼里满是深情,他的心就在我耳 畔激跳如鼓,我说不出一个字,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那一刹那天地也化为乌有。 上天赐天齐于我,真是夫复何求? 是夜天齐未离开我,我们在我的小屋缠绵几至天明,那是无法言述的激荡和柔 情,我已没有思想,我只感到快乐、快乐、快乐,人生的幸福仿佛已在那一夜达到 完美的极致。 我忘了我其实还根本不了解天齐,我连他住什么地方干什么都不太清楚,天齐 只说他是外地人来搞研究工作的,我和他只通过手机联系。但有什么关系呐,爱情 本不需要了解这些不是吗?我只要爱他就够了,什么也不能阻碍我爱他。 我依在他怀里和他说个没完没了,我把枝子的故事也前前后后地讲给他听,我 太忘形了,我根本没发现他只是在专注地听我讲而未说一个字,我虽看见但却也没 留心他的脸色已惨白如纸。最后我心满意足,缩进他怀里闭上双眼,我迷迷糊糊地 感到有几滴冰凉的东西落在我脸上,刚想动他的轻吻就印了上来,我于是彻底放心 地沉沉睡去。 我醒来他已不见踪影,桌上和枝子留给我的信并排躺着的是一张纸条儿,上面 只有简单的一句话:“看看枝子的信。”我惊住,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粗心令我错 失了什么?我抓起枝子的信,它依旧封存完好,那么,天齐又怎知这其中写了些什 么? 我抓起电话就拨天齐的号码,但无论如何也打不通,我心如沉石,我预感到又 有灾难降临。 我咬咬牙,打开了枝子留给我的遗书,我不能不照天齐的话去做,我必须知道 他怎么了,这一次我再也作不到潇洒,我已不能没有他,不能不能不能。 枝子信上的第一句话就如焦雷一般打在我头顶。 “叶子,我不能再活下去,天齐走了,为了我他已魂飞魄散,我没有任何理由 再独活人世。” 天齐?天齐?我紧张得手指发麻,他竟是枝子的爱人?魂飞魄散又是什么意思? 他,他到底是人是鬼? “叶子,我要告诉你的是件匪夷所思的事。别人会当我痴颠,只有你会相信我, 我想我只能告诉你,我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你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嫁小朱,我知你为此甚至颇有些怪我。我有苦衷的, 你自然不会真的就此厌弃我,但我仍欠你一个解释。现在我决定走了,我只得这个 机会说给你听了。 记得我婚前三个月都没和你联系吗?我本是去欧洲旅行的,机会来的突然,我 想通知你却没来得及,就想干脆到了巴黎再给你一个意外的电话。但没想到的是我 自已就此遭遇了一个再也走不出来的最大的意外。 我碰见一个男人,一个完美到无懈可击的男人,第一眼见他我就感到一种有如 魔幻般的吸引力,简直惊心动魄。他是那样活泼灵动,谐趣大方,说真的竟有几分 似你的个性呢,只是他的跳脱中有着男子汉的果敢与稳健。还记得我们戏言过如果 咱俩是一男一女准是天生一对吗?我没想到这世间真有这样一个人。 然而真正的意外是他对我竟也一见钟情,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已,我们瞬时间同 入情海,就此淹没在其中,我们过了整整一个月神仙眷属般的日子,我以为人生的 幸福已达到极致,我都想不到要和你联系,满溢的快乐已令我无法顾及其它。 他的名字叫作区天齐。 但一个月后他突然失踪了,我一日醒来没见到他也没有他的任何信息,我毫无 办法地守在原地等了数日,已几近疯狂,叶子,你能想象我当时的绝望吗?我怎么 也不能接受他就这样抛下我,我在我们的小屋里固执地守到奄奄待毙,我想我就是 死也要在这里等他。 在我濒临崩溃时他出现了,呵叶子他的形容是那样憔悴,他将我紧搂入怀亲吻 无数,我第一次发现他泪已盈眶。 他告诉了我他的秘密。 叶子,你一定要相信我说的,我此时神智清醒如常。 他是个天外来客。 能想象吗?他不属于我们这里,他来自地球以外的世界。有些可怕对吗?外星 人对我们来说一直是科幻故事,我竟没想到我的生命已与之交融。 他的家乡有些古怪,天齐说译成地球语言可以称之为魅影星。你看,我们还至 力学外文呐,在人家眼里只不过都是一种语言,地球语言。 老实说我一时听得汗毛倒竖,吓个半死。 我望着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躯壳里装得竟是一个遥远星球的鬼魅之影,他 的眼神依旧深情,他的声音依旧诱人,呵,我于该刹那明了自已的心,无论他是谁, 无论他是什么样子,我都爱他如故。 天齐是个星际间谍,来往于星球之间收集资料用以研究,他的家乡科技至为发 达,已可以随时出入地球,并在此建立了实验站,还制造了他现在这个完美无缺的 身体,他的本体则恰如人类传说已久的魂灵,可以轻易地附在这身体上象人类一样 生活。 但不幸他有了人类的身体,他也就有了人类的情感,他也没想到会无法自拔地 爱上我这地球女人。 门不当户不对到了极点,是不是? 他失踪是因为任期已满必须立刻离开,他不肯走,为了我去向他的上司恳求准 他留在地球,地球人不可能去他那里的,我们的生命还太落后。 但他的上司雷霆震怒,这是极度违反规定的行为,且是星际往来之大忌。立时 他就被圈禁,预备以最快速度遣送回去永不再来。他说他不顾一切地逃了出来。 叶子,我当时真的还不明白所谓不顾一切是什么意思。 我不必向你细述我的感受,叶子,知我如你,一定能体会我的心情和决定,我 即刻抛下一切随他亡命天涯,真的是躲遍地球上每一个可以藏身的角落,我这才见 识了什么叫作外星人的大能。 但那一天还是来了,我们还是被找到,他被抓了回去,我则受到了最严厉的警 告,不得向任何人泄露任何情况,否则谁知道谁就会失去生命。 我被逼答应一切。 叶子,现在你该明白了,我什么都不能对你说。 回来后父母就说有人介绍小朱给我,这时的我已如行尸走肉,嫁谁都是嫁,随 他们怎说怎好,而你,叶子,你必须远离我的生活,我不能保证我对你可以隐瞒多 久,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再见你。 我以为后半生就这样平波无澜地渡过了。 但是今天我竟在街上又见到了天齐,我真是惊骇得骨头都发凉,当我颤声问, 先生,您贵姓,而他说,他姓区,叫区天齐时我差点当场晕倒。我勉强撑住自已, 我知他不是我的天齐,他显得孺雅镇定,绝不无故多说一个字,我不说话他就宁肯 静静地望着我也不会主动开口,这性格倒有些似我。我想他和我的天齐必是同一类 人,我把他拉到僻静处,我告诉他我知道他来自哪里,我要他告诉我我的天齐怎么 样了,他要是不说我会把他的底细当街宣扬。 你猜他反应如何? 他仔细地看了看我,然后淡淡一笑说,你这就说吧,看看有几个人会信。 我真的是脚一软就要裁倒,而他扶住了我。 然后他告诉了我我想知道的一切。 我的天齐回去后被严加监禁,但他还是试图潜逃,终于他触怒元老层,被判消 失。消失你知道是什么吗?叶子,真正令人毛骨悚然,那是绝对的魂飞魄散,他们 的生命形式高级,已几乎不会消亡,只有消失令他们生命终结。叶子,我们死去还 可指望有灵魂,而他们的消失就是真正毫无希望地灭亡。我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他 简单的一句不顾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新来的天齐仔细地打量着我,仿佛不能明白我为什么瞬间便形容枯槁,他根本 无法想象我的心绝望如灰烬。 我也看着他,呵他们星球真的是没有想象力,造人的版本根本只有一个,还好 一次只派一个人出来活动,不然多碰见几个这般一模一样地完美人体,一定会起一 场轩然大波。想来他们也根本不会明了感情为何物,我和我的天齐因此而无力回天。 叶子,我这就走了,我真的悲哀,因为我知道我的魂灵也不能遇到天齐,我真 希望我也干净彻底地消失,不然我死了也不能逃开这苦痛。 叶子,不要追求魔幻,自已要多当心。还有,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保护好 你自已。 枝子绝笔。“ 我汗透重衣。 天齐,天齐,我的天齐就是枝子信里那新来的外星人,原来他们不但制造同样 的身体也延用同样的名字,想象力可谓枯竭到极点,这也就难怪完全不能理解男女 之情,只是这样一来,我是不是也和枝子注定同一命运? 我的天齐就此失却踪影,我眨眼间就变得潦倒不堪。 我不能停止思念他,枝子已给了我最严重的劝告,我不能害我的天齐也消失, 那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处罚。我想我的天齐知道前车之鉴,会不会这才不辞而别? 我不怪他,可我的思念如潮,我不知道我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我终日魂不守舍,我的上司已经开始严厉地注视我,但我还是打不起精神来, 我为我这一段短暂而无望的爱情自甘沉沦。 心底深处我了解,我还在等待,我不信他真的就此再也不来见我一面,我不信 他会忍心如此,理智上我不要他来我知这样了断最为果决,但真心的我却仍在苦苦 盼望。 大头再无音讯,自那天他从我办公室离开后就如同自空气中消失。有时候回想 起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会猛然间歇斯底里地狂笑,我甚至想大喊大叫告诉每一个人 说爱情是件多么荒唐可笑无稽可怜的事,地球上的男人都早已将它摒弃,女人们只 能向往来自外太空的浪漫。 我其实知道,我的承受力已到极限,我已快要崩溃。 我的天齐一如黄鹤杳去。 三个月后,我终于向已忍我忍到脸色铁青的上司递交了辞职书,我看他松了一 口气的样子竟笑了起来,上司如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同他握握手便孑然一身走向 外面阳光普照的世界。 看着人群来来往往,我知道自已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开始整日整夜地泡在咖啡馆,先是没完没了地喝酒,后来老板小二都对我要 酒采取不理不睬地态度,我就一壶一壶地喝咖啡,我固执地守在这个地方,我不能 相信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天齐,枝子的天齐能不顾一切地逃出来和她相聚,我不信我 的天齐会弃我如弊履。我只要有他一个消息就好,我只要能再见他一面就好,我还 未能对他说那亘古不变的三个字呐,只要再有一次机会就好,除此我别无他求。 终有一日,我再也支持不住,头昏眼花地自咖啡馆走出,一下子与一个刚推门 进来的家伙撞个满怀,抬起脸来还没辨清是谁,耳畔已听得一声诧异至极的大叫。 “叶子!是你!你怎么了?”是大头,真是冤家路窄,现在我最不愿碰见的就 是他。 我蒙着脸坚称他认错人并竭力想夺门而逃,但大头抓住我不放,我和他比体力 那是找倒霉,没挣几下就被他连拖带抱地塞进他的车里,一路呼啸着进了医院。 检查下来在医生眼里我已是大半个死人,他怪罪地看着大头以为是这没良心的 小子对我不起,我当即被勒令住院,大头则被命令要对我好一点,我发狂似地喊叫, 又跳又闹,一定要回我的咖啡馆,大头和几个护士死力按我在床上,不知是谁最后 给我打了一针,我记得我当时已语不成句,只是声嘶力竭地喊天齐,大约护士们都 听成“天气”,脸上的表情已当我是重度精神病人。但大头听明白了,他脸色凝重, 眼睛里是我所熟悉的痛惜和怜悯。 我在失去知觉前恍然明白了我为什么不能爱上大头,他自始至终地看我不起, 他对我的娇宠和依顺中透着一份彻骨的轻视。呵原来如此,我这样的女人瞧不起一 般的男人,但不一般的男人也就瞧不起所有的女人。我真是愚蠢,我早就直觉到了 这种我根本不能接受的心态,我却直到这个时候才幡然醒悟。 我在医院直住了半年,几乎是在疗养了。大头尽心尽力地照顾了我的一切,几 乎无微不至。 而我的天齐再也没有出现,即使是在我的梦里。 那种令我丧失理智和自控力的失去天齐的惨痛,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褪去了颜 色,呵时间真是一把抹平一切的大刀,被它削过之处尽是一马平川,过去的一切仿 佛都没有发生过,即使还有些许淡淡的回忆,也几乎不再感到疼痛而只是茫然。 从医院出来后我几乎毫无抗拒地跟大头回到了他的公寓,我一改往日的嚣张, 对大头温顺体贴,我们对过去的一切谁都没有再提一个字,反而比过去相处得更加 平和随意,我真是弄懂了什么叫相敬如宾。但我知道,我们曾有的那份骨子里的亲 密已荡然无存,多出来的则是双方都十分刻意维持的小心翼翼。 我再未出去工作,大头则事业蒸蒸日上,又过了半年我顺理成章地嫁给了大头, 再过一年便生下了调皮捣蛋的儿子。从这以后我的全副精力都耗在了这个可以无休 止地挥手蹬脚以及呀呀大叫的小家伙身上,他是不太哭的,但是因生命力旺盛而几 乎不睡就不肯停下来,他是我生命的全部。 我指上的钻戒也并非我当初在大头衣袋里看到过的那一粒,我从未问过大头我 离开他的那段时间里他发生过什么事。 那个鬼魅的影子在我的生命中如同真的已魂飞魄散。 唯一的后遗症是我再也不能看到或听到鬼怪之类的影片或书籍,只要不小心碰 到我的心就会象堕入冰窖般寒冷,如果不赶快跑开喝一大口酒我会忍不住全身发抖, 慢慢的谁都知道我胆小如鼠,至怕恐怖片,后来连小小的儿子都晓得一看见电视里 放鬼片就第一时间换台,然后紧紧搂住妈妈安慰她别怕别怕。 我再无泪,我眼里的井已干涸如沙漠。 几天前儿子要上小学了,我去参加他学校的典礼时碰上塞车,为了怕迟到我在 环山路上飞驰,结果在拐弯处翻车,伤得倒也不重,但不幸的是验血时发现我患有 血癌,且已是晚期,我大约只能再活几个月。 我平静极了,反是大头几乎垮掉,我尽了最大努力来安抚鼓励他,并想尽方法 让年尚幼小的儿子理解我不得不离开他的事实。 “妈妈,你要走了?”儿子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拼命忍着泪问我,我教导他 男儿流血不流泪,稚弱如他已知道要坚强。 “是啊,但你要记得妈妈会永远记挂着你,关心着你。”我语气中爱怜无限。 “去哪儿?” “去——”我心中恍然一动,竟脱口而出:“去一个叫魅影星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妈妈总归要去的,那里有妈妈很爱的亲人。” “不能回来吗?” “不能了,那里太远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不行的,你太小了,小孩子不能去的。”我温和地抚一抚他细软的头发。 “那我长到多大才可以去?” “妈妈也不知道,但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了。” 儿子不再问了,过一会儿他说要上洗手间就低头走了出去,我等了许久也不见 他回来就走出去看他,见到他背对着我站在洗脸池旁,小肩膀一耸一耸。呵我的宝 贝,妈妈去的并无遗憾,但却真的舍不下你。 而魅影星和那已逝去的一切自那天起就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几乎是 上刑般一遍一遍回忆着那段日子的点点滴滴。我不能遏止地在心底狂喊:“天齐, 天齐,让我见你一面,让我再见你一面。” 这种心态下我的病情迅速恶化,我自知我时日无多。 终于到了那一天,忽然间我便堕入了那久违的梦境。 还是那间大房子,空空荡荡的,家具都似黑影,而我则又如幽灵般飘荡,不同 的是,这次我明白我会碰上天齐,我心狂跳,我是多么想见到他,哪怕只是背影。 但我飘了许久也未碰上任何东西。 正当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同一个梦时,屋角出现了个模模糊糊的苗条身影,我 迅速地靠近去看,呵,那个身影有一头熟悉的长发,而当她的眉眼逐渐明朗时我几 乎窒住,是枝子。 “枝子?!”我低声惊呼,旋即就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已死了,已变成鬼了?” “不是,叶子,你还未死,但也快了。”枝子亲厚地说,笑意如生。 “枝子,怎会是你?”我不能置信。 “叶子,呵,你我竟真的同一命运,真是想不到。”枝子凝视着我,叹道。 她怎会象是什么都知道? “怎会是你?”我不肯放过她,兀自追问。 “叶子,你要明白,你的天齐也消失了,他永不能再与你相见。” 我心似被刀剜。 过了许久,我才喃喃道:“为什么呢?他都未再见我就离我而去了呀。” “不,叶子,”枝子责备地看着我,“你不可以有丝毫怪他,他来过多次想见 你,只是造化弄人。” “什么?” “他来过,但你那时却还不识得他。” “什么?!” “还记得你未识他前做的那个梦?” 我大惑不解,“枝子,是你通灵吗?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是他来了,”枝子不理我的问题,顾自往下说,“但因为宇宙间不可测的震 荡,他来错了时间,叶子,他来到了你认识他以前的时间。” 我头大似斗,“枝子,枝子,拜托你从头说清楚,我不能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还有你为什么会来告诉我这一切?” “以你之聪慧,难道还需我多说?”枝子调侃道。 我定下来想一想,是,我大致可以了解,现在再回想那时的梦境,一切也变得 可以解释,所以那背影会叫我灵儿,这真是古怪到了极点,他来会我,我却不认识 他,但倘若没有这个阴错阳差的梦,我又根本不可能刻意留心他,我们可能连相识 的机会都没有,这真是命中劫数。 但我还是要问枝子。“前后那么多细节总不可能靠猜的,枝子,你一定要从头 告诉我所有来龙去脉。你本就是为这个目的来的,不是吗?” 枝子赞赏地笑了,道:“你还是我熟知的那个叶子,难为你这些年来和大头生 活竟可以做到锋芒磨尽。是的,我会告诉你一切,但这里曲折颇多,你可要想好不 后悔才行。” 我怎会后悔,我情愿放弃生命来得知真相。 “话还得从我的故事说起,”枝子语气变得幽长,“我的天齐和你的天齐原是 极好的朋友,所以在他被抓回去的那段时间里,他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了你的天齐, 慑于元老们的苛厉,你的天齐无法救我那一位。他不能求来赦免令,情急之下,竟 想方设法研制出了一种仪器,他本是魅影星上最有才华的电子科学家,他贿赂行刑 官作了手脚,用他的仪器将我的天齐的本体化作一束电波储存在里面,他想如果来 到地球后找一个合适的躯体把我的天齐再从仪器中放出来,我的天齐就可以以地球 人的生命形式存在了。 他随后便主动申请来地球工作,以他的资历通过审查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没 想到因为知道他和我的天齐是好朋友,他来地球的第一天便受到了严密的监视,当 然这是后话了。 他携带着他的仪器来到了地球,但他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为我的天齐找 一个容灵之处,他也没想过要找我,那时的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我和我的天齐之间所 发生的一切。那一天我偶然遇到了他,我一说认得他他就知道了我是谁,他并没有 把全部情况告诉我,他想这样我就不会老纠缠他,可他没想到我会就此放弃生命。 等他遇到了你他才真正了解了他的朋友为什么宁肯冒消失的风险也要和我在一 起。 叶子,我们还是幸运的,对吗?我们竟能碰见这两个完美无缺的男人,而他们 竟都愿意为爱情不惜牺牲掉自已的生命。 那一夜他为你而忘情,你不知他冒了多大的风险,而你一讲我的故事他就知道 了全部真相,我写的信他只要闭一闭眼就能感知其中一切内容,他在凌晨你还未醒 时赶回了驻地,他以为没人发现他,他准备带上仪器再回来找你,他想他得和你商 量一个万全的法子来保全你们的爱情。 他后来知道了其实他一回驻地就不可能再出来了。 他用他的仪器搜索我的灵魂,其实人的灵魂也可算作是一束电波,人死后肉体 消亡,电波失了依托,会散在无形的空间。我们的死亡是自然的释放出这类电波, 没有强大外力将其击散,所以这电波会有一段时间游离在无形的时空中,尤其是一 些死前心愿未了的鬼魂,电波受到一种磁力的影响,往往还会发出一些强烈的信息。 你的天齐就这样用他的仪器将我的灵魂聚敛进来,试图使我和我的天齐相会,但一 试之下他就发现了他的失败。 他没能留住我的天齐,我的天齐终是消失了,他的仪器只起到了将我的天齐的 记忆保存下来的作用,我的到来不能使我的天齐有任何反应。他明白了即便他再找 到两具合适的躯体也无济于事,他的仪器不能帮助我们重回人间。但人的灵魂还是 有些不同的,借助他的仪器,我可以细细了解我的天齐一生中的全部细节,我还可 以跟你的天齐沟通,我很感激他将我收来,我心甘情愿地在他那个仪器中容身。 叶子,我这样讲你能明白吗?真抱歉我不能解释得更清楚些,说实话我都不是 很明白,总之还有一种我们尚不能理解的存在形式就是了,连我们现在的相会也是 借助这种形式,叶子,这从来就不是梦,这是真实的,我们以灵相通。 你的天齐带了他的仪器和我就想离开,但他发现他根本就出不去了,他动用仪 器更惊动了他的上司,他们一下子发现他为我的天齐作了些什么,只一瞬间他就被 拘回他的星球,我在那个仪器里来不及逃走,也被一同带到了魅影星上。 还好没有找到任何信息证明你知道什么,所以你被悄悄放过了。 我的信已被你的天齐作了点处理,他们的人只能感知到那是一封普通的家书。 你的天齐也被监禁,但实在是他的才华出众,几乎所有人都反对判他消失,他 也不似我的天齐那般不肯遮掩,他将他的深情藏起来并没有作出太出格的反抗。他 的星球因此还准他在狱中继续完成他的研究,在彻查了他的仪器确证没什么危险后, 还将仪器还给了他。 我实在太佩服你的天齐的胆大心细,他似乎对一切都有所预料所以他早就启动 了屏蔽程序,魅影星的检查官费尽心思连我的存在都没发现。 你的天齐就利用大家都不再警惕的机会造成了另一架仪器,一架可以远程通讯 的精密至极的仪器,利用它可以穿越太空搜寻到你的思维,然后可以将你的天齐的 思维发送出去和你相会。他通过我破译了地球人的灵魂和思维之间不可隔断的联系, 他终于完成了这件伟大的发明,而它的能量便来自于宇宙震荡。“ 枝子停顿下 来,仿佛极感哀伤。 我已肝肠寸断,呵,天齐,他没有一刻离弃我,天呐,为什么我不能早知道这 一切,如果我知道,我情愿一死随他的仪器去他的家乡。我甚至有几分酸涩,我嫉 妒枝子能那样和他相伴。 枝子如同能看透我的思想,她十分不满意地看住我说:“叶子,你别疯了,什 么都有定数的,我并不比你多得到些什么,伴着我的并不是我的天齐。” 我攸然醒悟,惭愧难挡。 “那后来怎么样,好枝子,告诉我。”我语气哀恳。 枝子叹一口气,继续道:“你已知道的啊,宇宙震荡是一种不稳定的能量,利 用它传讯难免会出现时空错乱的情况,你的天齐搜寻到你的思维,发现你正在赌咒 发誓说永不要见他,他一痛之下差点儿毁了那仪器。” 我跳起来,“怎可能,怎可能——” “叶子,你好好想想,你生儿子时想了些什么?” 我恍然大悟,是的,生儿子时难产,我挣扎得几乎死掉,在无边的痛苦中我突 然想到天齐,我以为是我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导致我此时受到上天惩罚,我担心儿子 被连累,所以我不停地在心中起誓永不要再见天齐,甚至想都不要再想他,终于儿 子平安生了下来。我过了这一劫后人恢复清醒,早把那一会儿对上天的许诺抛在脑 后,说起来也算得是过河拆桥,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上天这样处罚我的轻诺和健忘, 它让天齐为此而痛彻心肺。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的天齐收到了你那时的思维,他以为那会儿他只不过才离开你不足一月, 没想到你便已结婚、生子,和他的一切已被你抛在脑后,真的是伤心至极,如果我 不在的话,他会想办法令自已消失,我却不能相信,他不了解地球人可我了解,我 们那会儿并不知道时空有错,我只是想无论如何你不能离开他一个月后就生孩子, 我坚持他的仪器出了毛病,我要他再试一次,我对他说叶子绝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 人。”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我难过且羞愧,因为我最终确实放弃了。 “他终于被我劝转,打迭起精神,再三检测了仪器,然后又一次接收你的思维。 这一次却发现你已罹患绝症,就快要离别人世,你思念他入骨,念着他的名字一日 一日地走向死亡,他这下来不及再去想你到底还是结了婚生了子,只顾将自已尽快 送来会你。但第一次收到的讯息印在他心底,他来是来了,却终不肯让你见到他的 脸,他真是怕对你有一丝一毫地勉强,老实说我的天齐会如海盗般掳我而去,而你 的天齐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绅士。 想不到你居然不认识他,他以为你心里怪他,他是那种不肯为自已解释的人, 但我知道他每次见你回来时心里痛得都快疯掉了。 他不知毛病出在哪儿,每次一接到你要见他的呼喊他就去见你,但每次一见你 你又好象根本不认识他,我都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变了个人。“ 我听得几欲晕倒, 这是什么样的安排,天呐,那时的我怎识得他?以我那时的脾气,多问几句便恨不 得要和人吵起来,我连对他好言好语说话的耐性都没有。 他真是被我害惨了。 枝子非常同情我,“现在我知你不是了,但那段日子过得真是寒心,直到最后 他终于感到你对他有些不同了,他忍不住叫你灵儿。” 真是不可思议,我脑子开始如浆糊。他不叫我灵儿,我日后便不会要他这样叫 我;我后来不要他这样叫我,他也就不会在梦里叫我灵儿。到底谁是先谁是后,什 么是因什么是果? “那他为什么要我叫他,他有什么特别的名字?”我转不过弯儿来,麻木不仁 地问枝子。 枝子有些可怜我,她知道一下子告诉我太多我无法接受,她轻言慢语地提醒我 :“叶子,他也有他的执着,无论我怎么说他都认为你在怪他,他想只要你能叫他 你给他起的那个名字,就说明你已原谅他。你怎么会忘性这么大,那一夜你和他说 了多少话,你叫他什么你真的不记得了?” 我脑子轰得一响,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虽从未对他讲过那个梦,但那 一个缠绵的夜里我已忘形,我拥着他说他是从我梦中走出来的,是一个名符其实的 “梦郎”,我还说那本家喻户晓的武侠小说中的梦郎反不是来自梦中,没有他来历 标准,而我也比那个梦姑幸运多了,我的梦郎可是英气逼人。天齐当时听得懵懂, 但我说得开心,他也就笑了。 梦郎!天可怜见,这只是我一时的戏言,我自已都没放在心上,天齐却将这个 名字刻骨铭心地记住。而在我尚不识他的时候,慢说我想不到,就算想到了,我又 怎可能对一个陌生的鬼影称呼这有些肉麻的名字? 但我当时令他是何等失望,我叫不出这个名字,他该是如何的伤痛难捱? 我摇摇欲倒,觉得自已都快要魂飞魄散了,枝子的身影飘过来倚住我,安慰地 说:“叶子,可怜的叶子,想开些。这一切都已过去了,他在最后一次离开你时明 白了个中原委,是灵儿这个名字和你急切的心态让他于刹那间想到了为什么会这样, 魅影星的人很有些心灵感应的本事,他说他相信了你确实是不认识他时就想到是时 间上出了问题。他回来后对我说他一点也不怪你,只是他明白了你在他失踪后再也 不可能得到他的任何消息,他也能体会他走后的日子你会何等的痛苦和无望,他又 再也无法给你一丝一毫的安慰,他为此忧心如焚。” 我还是哀痛,我想他也再没可能听我对他倾诉衷情,他受的又会是何等的折磨? “他和你这样多次相会已为魅影星的执法者发觉,”枝子接着往下说,“但还 没想到是他的仪器在帮他的忙,而且他们也不想查这件事了,发现他的冥顽不化后 元老层就下了决心判处他消失。他既然不日就将不复存在,那么他到底是用什么法 子和你联络的也就无关紧要了。 他无所谓这判决,他只是日夜不眠地想他如何能让你完成临终时的心愿,终于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呵他真的是一个科学奇才。“ “什么,那是什么?”我喃喃地问,语气已苍白无力。 “他将他的影象、他想对你说的话录制成电波,想办法嵌在我的灵魂里,我不 明白他是怎样做的,但他先告诉了我这样做的后果问我是否同意,我不介意,他这 样做对最终结局其实并无改变,我当然答应他。然后他用他的仪器送我返回地球, 由于这次发送的不是魅影星上的生物,所以竟没有惊动任何关节,我就这样一路通 畅地回来。我最怕这几万光年的跋涉中又碰上什么不可测的变故,回来的时间又不 对,或者你已不在人世,但老天终于保佑了我们这一次,我终于来对了时候。” “我不明白,我死了不更可以见到你吗?”我仍旧喃喃地问,象已痴傻。因为 我知道我一停下来就会发狂般地哭泣。 “不会,”枝子小心地同我解释,“人的灵魂在他的身体里时发出的信号最强 烈,尤其是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思维讯号会传到非常之远,令搜寻者容易找到,也 容易接触。你的天齐几次接收到你的思维都是在你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就是这个原 因,而我只是一个灵魂而已,又没有仪器的帮助,假如你此时已死,你的灵魂就会 飘移无定,讯号也会非常微弱,以我之能根本就不大会找得到你,而人类的灵魂最 终也还是会消散的,时间长一些就是了,假若拖到那时我再来,你就永不可能知道 真相了。” “那,那天齐,天齐,他——,我的天齐,他——”我牙齿打战,语不成句。 枝子停了半天,最后才说:“我出发的那天就是他被执行判决的那一天。” 我的心裂成碎片,我真的再也不能见到他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在什么地方 也无法找到我的天齐了,我真恨,我真悔,我——“不,你还能再见他一面。”枝 子看透了我的心,坚决地说道。 “什么?”我精神一振,不能相信自已的耳朵。 “我不是说过吗?他把他的影象和声音嵌在了我的灵魂里,我带了回来,你可 以见到他。” “真的?真的?”我难以置信。 “不过要你作一件事。”枝子说。 “什么事,呵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急不可待。 “你要对着我叫你给他起的那个名字,只有你的声音可以打开密码,这样他储 存在我的灵魂里的信号就会释放出来。” 这么轻而易举?我本已被喜悦冲昏头脑,那个名字已差点儿脱口而出,但我本 能地感到我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我怀疑地看着枝子。 “你答应过我告诉我一切的,枝子,你会怎么样呐?这事的后果是什么?我记 得你说过天齐告诉了你。” “叶子,”枝子语气委婉,“你其实不需要知道。” “我要知道,枝子,你知道我一定会要知道。”我坚持。 “好吧,叶子,我告诉你,我会消失,象他们一样魂飞魄散,你的天齐的出现 会象录磁带一样把旧的内容抹掉换上新的内容,这也是他事先征求我意见的原因。 但是,叶子,你听我说——”枝子见我脸色骤变忙加快语速,“叶子你要明白,我 自已早已作了决定,不必说为了你们俩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其实为了我自已我也 要这么做,我早已厌了在这世上作一个不灭的游魂,本来我可以在你的天齐的仪器 里守着我的天齐,呵他那个仪器真是我的至宝,可他被消失后仪器就会被全部毁灭, 我已无容身之所。而且见到了我的天齐,在他的记忆里我感知到了他对我一往无悔 的似海深情,我心愿已了,迟早我都会在这时空消失,这个结果对我来说并无什么 改变,只是稍稍提前一些而已,叶子,你必须明白你和你的天齐对我没有任何伤害, 反是助我解脱。” 我望着她,天呐,这是我生死至交的好友,难道由我来令她消失,不,不,这 不行,这不行——“叶子,你快喊呐,你要知道,你也快要死了,你的灵魂就算因 心愿未了还能凝聚多些日子,但最终也会彻底消散,你真的不想再最后见他一面吗? 叶子,你快喊呐。”枝子急了。 我喊不出来,我只是发呆,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为什么——“叶子,你痛快 的性格哪儿去了?”枝子光火了,“你要知道我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了,你一死我们 谁也找不到谁,所有的心血就都白费了。你这是怎么了,你的天齐非要设个启动口 令不可,否则他嵌入的时候我就会被抹掉了。我和他这样用心,你居然一点儿也不 体谅?” 是的,是的,我都能体谅,一切都是为我好,我有这样的爱人,我有这样的朋 友,我何幸之有,但即使枝子下一秒钟就消失,我也无法开口令她提前这一秒钟呀。 我的心思可有人能体谅? 枝子身形一震,影象开始模糊,我惊惶失措,不知道这是否就意味着终结,而 那个模糊的身形里突然传来一声我熟悉至极的呼唤,那声音里满是刻骨的相思和爱 恋:“灵儿——” 是他,是他的声音,我的天齐,我的——“梦郎,”我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 地大叫起来,泪水似瀑布渲泻而下,而我眼前模糊的人形开始亮起来,透过泪眼我 看到我的天齐冉冉出现,呵那亲切英俊地面庞,坚实强壮的臂膀,我心底深处的爱 人,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他在光芒中微笑,而我痛哭,我知道我只是在看一段录制好的电影,但我于愿 已足,我终于在死前能再见他一面,我可以含笑九泉。 “灵儿,灵儿,你终于见到了我,明白了一切,这有多好,我的灵儿,我如此 殚精竭虑地设法,只是想对你说一句话,我终未来得及当你面说的一句话,灵儿, 我——爱——你。” 他的音容真是栩栩如生。我听得心醉且心碎,哭得说不出话来。 他象是仍能感知一切。 “灵儿,别哭,这样很好,爱情是一种感觉,一种魔幻般的吸引力,我们有幸 经历了这一切,已是足够,不必再强求什么,你说对吗?” 我还是哭,但我点头。 “这真美好,真奇妙,我在我的星球上从未能体验过这种甘愿为之献身的激荡, 我们的规矩刻板如铁,我们的生活只是无休止的工作,我没想到我居然有机会超脱 出我的固定轨迹而享受爱情,宇宙中居然还有一个你和我息息相通,那么纵然消失 又有何惧?我情愿如烟花般活过璀璨而短暂的一生,也不愿无惊无险地拥有永生, 我了无遗憾。 你一定也和我一样,是不是?灵儿,最后一次去看你时,我已感知到你对我发 自内心的怜惜和关怀,我真的是欣喜若狂,你不认识我时都已对我有如此本能的亲 近,你已令我如饮甘琼,真的,灵儿,你已给了我足够。“ 他笑容灿烂,但他 的光芒在渐渐褪去,我死盯住他的身影,我要跟他走,跟他走,到天堂地府,到随 便什么时空,甚至一起消失也好,只要能跟住他。我又失去理智,我忘了我只是在 看电影,我疯狂地在心底祈求上天帮我,让我跟他在一起,即使只有一分钟。 他的影象突然顿住,他象是又感知到了我的心声,他犹豫地闪烁着,终于又开 了口。 “灵儿,我知你心事,枝子给你讲得太简单了,我非但在她的灵魂里嵌入了我 的声音和形象,我也同时嵌入了我的能量,我能感应到你心底的情绪,但灵儿,你 要想好,你跟我去是大家一起消散,我们只能这样说说话而已,也维持不了多久, 你还有一个儿子,你那个可爱的后代,你能舍下他吗?” 啊,是啊,我的儿子,那是我心的一部分,我如何能割舍?天齐,不,我的梦 郎他早已替我考虑到一切,但我已濒死,又如何能顾及儿子? 他又笑了,呵他的笑依然令一室生温。 “灵儿,你要信我,我知你病重,早已想好如何医治你,但我不知你意愿如何, 你要活着就须坚强快乐,你要令爱你的人心安和愉悦,你不能再因记挂我而自暴自 弃。灵儿,你要记住,我会永远住在你心里,无论你再见不见得到我,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从此交融在一起。” “你,你打算怎样做?会伤害到你?”我有些惶恐,在他面前我永远象个没主 意的小女孩,我只得一迭声地问他。 但他不回答我了,我只看到他的笑容在渐渐扩大,他的脸在一点点贴近我,光 芒则仍在消褪,我意识到他是在探身来吻我,我情难自禁地闭上双眼,已感到他气 息渐近,而我心神俱迷,就在他的唇触到我的那一刹那,我蓦地感到眼前一片赤光, 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三天后我醒来,身体各处已全部健康无碍。 医生说这简直是奇迹,细问经过,原来三天前我已陷入弥留,脑电波图呈现活 动异常,而生命则渐渐消失,医生已准备宣告我不治。但就在我心脏停跳的同时突 然全身笼罩住一片赤光,耀眼夺目令所有人都睁不开眼,而后光芒消失一片平静, 我的心跳呼吸都恢复正常。 血液中的癌细胞则以惊人的速度在减少,用医生的话说“仿佛有一队天兵天将 杀进去将癌细胞全数歼灭。”三天后我完全变成了一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人,从 睡梦中安然醒来。 我心如明镜,是我的梦郎将他的能量全部化作电光来击杀我体内致命的病原, 我终于得救,而我的爱人我的朋友都因此而消失,我什么也不能说,我什么也不能 做,我只能好好活下去,因为这才是他们唯一期望的事。 我的儿子和大头都欢喜无限,我们一家的日子很快就回到旧时模样。 天齐要我坚强快乐地活下去,我快乐吗?我不知道,但我是坚强的。 又到初春,我在一个清晨披衣而起,独自一人来到窗前,路边野花初绽,粉红 淡黄,一朵朵全是那样清新可爱,晨风徐徐掠过,稚嫩的花心仿佛被梳剪一般聚拢 到一起,显出几分娇俏来,我看着这景致,只觉心神宁定安详,就在这时我突然听 到耳畔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悄声说道:“我想,我们一定有资格说,只要曾经拥有, 哪在乎天长地久,是不是?” 我没有动,我知道那是我心底深处传来的声音,我只是凝视着那被风梳剪的柔 嫩花心,眨掉睫毛上的几点泪珠,轻轻地笑了起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