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一声长叹,霍老师一手拿杯,摇着头,像是自言自语,世风日下啊! 气氛越搞越沉重,我忙岔开话题道,霞姐姐呢? 她在读大学,马上就毕业了,正在帮她找工作。 她要回来? 现在外面找工作好难。她一个专科生,不回来到哪里去? 也是。那打算联系到哪个单位呢? 看能够安排到政府里么。霍老师总算开了口。 噢,你今天就是去联系工作的吧?应该有关系吧? 有个堂兄现在当政法委书记。 眼前打了一道闪电,我仿佛走夜路的人看清了正确的方向。我应该行动了。 听完了我的叙述后,霍老师的脸刹地变白了。 你认识他们?我一把抓住他的手,马上又松开了。 霍老师还没回过神来,师母却惊叫起来,你是龙铁梅个崽啊!难怪我看到你 就眼熟。哪里想得到是她个崽啊! 想不到的事,想不到的事,霍老师连连摇头。摇完了,他对师母说,你跟她 照的像呢,拿出来给小龙看看。 原来师母下放时跟妈妈在一个生产队里吃了三年同锅饭。这几张反射着往昔 之光的照片都是集体照,最少的也有三人,但一眼我就认出了妈妈——那个薄嘴 唇高鼻子眼睛微微凹进去的女知青——即使是穿着那个时代土得掉渣的衣服,也 掩饰不住一种艳光。师母告诉我,妈妈能歌善舞,是有名的美人。那爸爸呢?他 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在日记中反对一下文革就要把他枪毙了?文化大革命凭什 么这么阴毒? 我爸爸叫楚解放,是当时县里革命委员会最年轻的秘书。他是个标准的白面 书生,戴副眼镜,不爱说话,常低着头边走边想事。在县里的一次文艺汇演中, 他被派去写台词,结果和妈妈一见种情。他们是典型的才子佳人,走在一起自然 引得别人羡慕不已。但就在妈妈要调回城进县文化宣传队时,一个晴天霹雳打了 下来,爸爸一夜之间成了阶级敌人,罪名是在日记中狂妄攻击伟大的无产阶级文 化大革命,罪证确凿,不容辩驳。那时正是全国最紧张的时候,结果是判处死刑, 立即执行。死后他家里的人为避嫌疑,竟不去收尸,是我名份未明的妈妈偷偷摸 摸地把他埋了。 埋在哪里?我砍断了霍老师艰涩的叙述。看见他摇摇头,心里紧痛,又重新 陷入一片浓黑。 后来妈妈也失了踪。几个月后,也就是毛泽东逝世不久,有人在河中发现了 的尸体。 你外公外婆都不在了。你爸爸家还有些亲戚,等过几天我带你去。 我不去。我不得认他们。 你也莫要太怪他们,当时是个那样的环境。 心里冷笑。环境算个什么借口。要是苏丽被人害了我必不顾一切替她报仇, 何况只是领尸。长长吸了口气,我直视着霍老师道,我只要你带我去见霍书记。 霍老师手一抖,杯子溅了一地碎片。 你见他干什么? 我要看我爸的案卷。 没想到霍老师道,那有什么看场?不用看。 我想晓得到底是哪个杂种告的密。 霍老师的脸又一次变得惨白。 又一道闪电划过。我跪下来,霍老师,你肯定晓得!你一定要告诉我! 手忙脚乱地扶我起来,但扶不动,他脸上泪水纵横,小龙啊,你不要记仇。 是我那个堂兄一时糊涂,他是猪油蒙了心,他也喜欢你妈妈啊……。 我懵了,勾下头,手掌用力按地,立刻传来尖锐的疼痛。没有避开,这种疼 痛根本不算什么,它还能够使我清醒。我需要清醒。这一切太突然,太复杂,也 太凑巧了,我必须冷静地好好想一想……。 妈妈的墓在城西边上的坟山里,不高,墓碑是后来补立的,刻着我外公、外 婆和舅舅的名字。外公外婆现在就躺在不远的地方。我知道他们是南下干部,对 妈妈要求很严,这直接导致妈妈怀孕后不敢告诉他们,而是躲在一个不为人知的 地方生下了我。我能够原谅他们,但我绝不会原谅另一些人。霍老师站在一边, 肃然无语。风吹动他早白的头发,一如吹动墓上的宿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