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日子就是这么过,让汗水、酒和精液浸泡得粘粘糊糊的。大伙也忘了触犯毛 主席那件事,心思还是放在了做工挣钱上面。这年头,没有比钱更重要的事了。 这个道理不用教也明白,所以大家还是很发狠,偷懒的很少。人人都知道周扒皮 最看不得谁偷懒,搞不好就把你退了,还要到其它包头面前放你的臭,搞得你没 人敢要。楼砌得很快,最后结帐的时候就要来了。大家想着要领一笔大钱,干劲 都足。 虎头爸在涂最后一面墙。站在四层楼的手脚架上,他像站在平地上一样自在。 穿了一身工装,安全帽,没有。安全帽在这个工地上不存在。防护网,更没有人 去想。几条旧竹板凌空横在手脚架上,人走来走去就像是耍杂技。虎头爸倒没这 感觉,习惯了。他在担心天气。天气阴阴的,鬼得很,保不定就要下雨。他又不 愿潦草,慢工出细活嘛。周扒皮虽然苛刻,但活还是要干漂亮,不能砸了自己的 牌子。上水泥,一是调兑要恰当,二是用力要均匀。这,大伙都知道。但怎么恰 当,怎么均匀,就是真传一句话了。这一句,虎头爸正想着什么时候教给虎头。 主要是时机要恰当,教早了,他还悟不清,教晚了,又怕他兴头过了,不用心。 他哥他姐都读书,就他出来挣钱,对不起他啊。虎头爸在心里叹了口气,发现有 个地方不对劲,又抹了一道。刮风了。风很烈,把尘土都带上来了,糊人眼睛。 虎头爸骂了句娘,转身去拎水泥桶。板子很烂,晃了晃,他一脚踩了个空,连人 带桶坠了下来,摔在一堆石灰石上,脑血一飙就出来了。虎头在不远处的砖堆边 看到,马上疯一样地飙了过去。人群迅速围拢。虎头爸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 的,半张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虎头看着他爸,木木的,也半张着嘴,好半天 都发不出声。 周扒皮不肯陪钱,讲立了生死状的。煮饭婆娘扑上来想跟他理论,却被老公 死死拖住。血涌上来,虎头冲上去,却被周扒皮身边的三个打手死死按住。再没 有人出来讲话。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的工钱还握在周扒皮手上。虎头手被别在背 后,侧过头来看他们,身边的人都是模模糊糊的,都像是些陌生人。 第二天,虎头妈赶过来,哭了一场。周扒皮良心发现,甩了五十块钱。虎头 妈没法跟他争。家族里人丁单薄,没人出头。她认了。灵柩用拖拉机运回去,草 草葬了,还欠了债。虎头哥正读大学,他姐在上高中,虎头妈又没工作的。一个 月后,虎头妈改了嫁。知道她是没办法,虎头一声不吭,只看着哥哥姐姐在那里 忙来忙去。他妈出嫁的那个晚上,虎头是在爸爸坟头上睡的。深夜,有人听到了 坟山中传出哭声,惨烈,深痛,像一只年轻的野兽在林野中哀嚎。第二天早上, 虎头背着他爸爸的包,上了开往昭市的班车。包里就两件旧衣服,一把弹弓,一 包铁砂。贴身的兜里有张皱巴巴的五元票。车子摇摇晃晃的。虎头木头一样坐着, 脑袋里也在晃来晃去。他看到爸爸躺在石头堆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雪白的石 头,染着鲜红的血。他看到围观的人群站在周扒皮面前,个个都低着头,没有说 一句话。他看到哥哥姐姐在那里忙来忙去。一股戾气涨满全身,忍不住把头探出 窗外,虎头吼了一声。满车的人都吃惊地瞪着他。虎头横眼看着这些人,看得他 们一个个都萎下去。 车在昭市东站落脚。本来进了市区就可以下的,但虎头没地方去,所以一直 跟车到了东站。售票的女人一直拿眼瞟他,似乎生怕他连车带人都劫了去。虎头 暗骂了一句挨操的,就从窗口滑了下去。还没走出车站门,肚子就叫响了。车站 边上饭店万千,虎头随便闯进一家,喊,老板,下碗面。老板问,要什么料。虎 头说,不要料,给我下半斤。这话引得隔壁桌上的几个少年一齐看他。虎头抬头 看了他们一眼,虎着脸没做声。面端上来,虎头提起一双大头竹筷,吃得呼呼有 声。五、六分钟后,他捧起碗,连汤都喝了个精光。一抹嘴巴,他问,老板,好 多钱?老板看了他一眼,一块五。虎头不干,说,我又没要料子。老板嘴巴一撇, 是给你下半斤啦。虎头一抬下巴,你以为我不晓得,一斤面才三毛钱。老板冷笑 一声,我这是上好的精面,你以为是你乡里那样的卵面。虎头顿时涨红了脸,一 拍桌子,你讲什么?旁边的几个少年跟着起哄,对着老板喊,你莫欺负别人。又 有一帮客人进来了,老板怕闹大了影响生意,忙说,好好,一块钱好不好。八毛, 虎头斩铁截钉地说。老板没办法,找完钱后,他扭着张脸说,你以后再不要到我 这里来吃了。虎头瞪了他一眼,你请我吃我也不得来吃,然后对那几个少年笑了 笑,就迈出了门槛。没走多远,后面有人喊他。虎头回头一看,那几个少年跟了 上来。一个个都是衣裳披开,露出肚皮。为首的一个问,兄弟,上哪去? 虎头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货,但又觉得亲近,说,出来做事的。 还没找到事做吧? 虎头点点头。 我们也是出来混的。怎么样,一起混吧。 咧开嘴一笑,虎头没说什么。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