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清贫 清贫,于我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娘曾说过,我刚出生那阵儿,精瘦得不成人样,爹捧着我,喜忧参半,端详来 端详去,最后叹息了一句:这娃儿,没有富相。 日子,筛糠样埋下来。许是那年月家里穷天天吃糠咽菜的缘故,十五、六岁的 我,竟出落得出奇的瘦,站在人群恰如一根细细的苇子。街坊邻居都戏谑地叫我 “棍儿”。娘坐不住了,真怕日后我成了光棍一条,便省吃俭用,养了一群老母鸡 供我吃鸡蛋,而我终还是“人比黄花瘦”。 不料想,家里突然来了好运。省城工作的父亲因为文采被一个大头头相中,硬 是给推荐当了省报的副总编辑。这样一来,娘、姐姐和我的户口都转成了商品粮, 远离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老家,远离了黄土地。日子里有了白面馍,有了让老家人一 听就流口水的臭豆腐,而我却日甚一日地发蔫,日甚一日地厌恶都市里的汽油味和 剌耳的喇叭声。终随祖母一道回到了三面环水的故乡,住进了葛花和土褐寨墙围起 来的古寨子。 那是一段再也寻不到的幸福时光。花了七元八角钱买回来一只山羊娃儿,日日 颍河滩上嬉闹放羊。春来了,颖河里水草勃绿、青蛙阵叫、乳鸭蹒跚;秋去了,河 两岸芦花纷纷、断鸿声声、落日垂垂。。。。。。啃着玉米面窝头,睡着石硬的木 板床,身子骨结实得铁条似的。夜晚,或听祖母讲“瞎话儿”,或和村童玩“闯五 关”哼童谣,日子,不知不觉地从身旁滑过了。好日子一去不复返,省城的爹娘在 一个落雨的夏早硬是带我进城,入了学。 进城不久,鬼神神差我竟恋上了写诗这一行,尤其痴迷摆弄些乡土诗歌。每每 黄昏,伴着夕阳将自己叠进幽暗的小木屋,回想溢满槐荫、蝉鸣和菊香的篱院,回 想新月拱出鹤顶、山羊细啜轻溪的秋晚和满头银发的祖母,浓浓的思念便伴着透明 的泪水,化成了一首首小诗。就连日里,坐在教室不管老师台上讲得多绘声绘色, 我的心总是沉进颍河飘渺的水里,恍恍惚惚一堂又一堂。功课终是丢了,于是便整 天整天的逃学,高中时逃学已逃得无处可逃了,遂迫使自己“逃”进教室里“发狠” ——拼起命来啃课本,心里念的是日后大学时好好过过诗瘾。 “写字儿的,能有几家是富人家?你看你爹都半辈子了弄哩是啥?还不胜报社 门口那做小生意的!”娘一看我“苗头”不对又要走爹的老路就来唠叨我。可自己 还是一有钱就买书或者和大学里一帮“狐朋狗友”到处“体验生活”。娘看我实没 治了,便唠叨爹:“啥模子儿倒出啥砖头块儿!你就不会别搭拉着眼镜埋进书纸堆 儿里,给娃引个好活路?!”爹哂然一笑。娘气了,把锅铲往案板上一扔:“就我 多嘴!——我也不管了!是好是歹随这娃儿——各自的福份天定的,唉!”。“写! 当中国最著名的诗人!”大学四年就是在这种强烈欲望支配下或秉灯夜读或临风长 啸或徒步黄河或赏玩名山。身上仅有的脂肪一点一点地浓缩成诗行里的字——处女 作,终于发表。 那是一个落雨的春暮。 正要推车往家里走,校门口传达室的张老头“呃”了一声,吓得我一激灵。比 较恼怒地别过头。“你的信——!”张老头手里晃动着又长又大的牛皮信封。接过, 跨在车上也没下便随手打开一看:是本《诗歌报》。匆匆翻找——呵,有我的名字! 有我的作品《思念》!我一下子蹬动车奔进附近的小酒馆里要了一碟花生米二两 “二锅头”,好好款待起自己。——泪流满面,那是一个美丽的春暮。 上班了。挣的工资老不够花,常常因买书过多酿成青黄不接,就骑车几十里回 家去噌饭。娘心疼得实在没法,就四处托人给我说媳妇。其间,遇上单位里同事婚 丧嫁娶的门事儿,因为袋里无钱就强装不知。天长日久,处得很孤零。孤零极了, 便和一个女的结为夫妻。 居家过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缺哪样都得用钱卖。可自己偏偏是个没本事儿 “挣钱”的主儿,写一首诗发了,也就块二八角的,顶啥用?诗社的日子也不好过, 没多久《诗歌报》停刊了。这对我是个不小的打击,夜深人静,拉灭灯,听着妻子 轻轻的鼻息,我泪水四溢——人家跟我是为奔幸福的,不是熬穷的。 黎明即起,我翻箱倒柜把近年所写的破诗笼成一堆儿,划着火柴付之一炬。望 着扑扑的蓝色火苗,喃喃低语:“挣钱!挣钱!”。逃离了象牙塔,一脸狡猾地回 到了人事嘈杂的世间,上窜下跳、日月奔突。展眼三年有余。现在房子有了、彩电 冰箱有了,孩子也有了,可内心日胜一日空虚、日胜一日活得没人样儿。 瞎瞎的街上转悠,无意趸入一书店,看着那三两黄菜叶儿似的读书人的影儿子, 我幡然了悟—— 清贫,是灵魂最稳妥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