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环保到“恶”的民性 ——评深度报道《破碎的绿》 沙林这篇题为《破碎的绿》的深度报道曾发于中青报“冰点”栏目的,为深入 采访和写作的价值提供了有力的证明。 即使到今天,相信他也难以用较为乐观和兴奋的眼光来看待这次的采访。因为 报道的结果是“县地两地的公安局马上到这个贫困的山村抓捕伐林木之人,各级干 部纷纷屈驾慰问主人公,送来钱物。但文中涉及的反派干部暗地里威胁,宣称要用 黑道解决。” 回到这篇文章的采访缘由上,尽管“这个选题得来有些对不起人”,其原因是 “一天,编辑部接到河南方城县的来稿,说当地一劳模承包荒山,植树造林, 十几年下来,秃山成了花果山,林深树茂,鸟语花香,可是几天之内,被四方村子 里的盗贼一砍而空。劳模欲哭无泪,无人相助。 揭出的问题触目惊心,但稿子写得略薄一点,像一篇通讯,不能撑得起‘冰点’ 这两个字”。 但作者无疑地深入到了采访的第一线,因为“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又转乘两次 汽车,来到河南方城县一条坑洼如旧河道的公路上。”“大山里天黑得早。下车还 要走10里山路”。这深入的采访的所得到的收获是,在这篇报道后面的文字中,我 们似乎可以看到在气候与生活环境均不甚恶劣的河南南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情。 是的,在采访前,我们可以设想记者已经做了一些准备,但是,面对他的是这 样一个环境, “我坐在车内柴油桶上望着被砍得稀如癞痢的路边树,忽然身旁起了纠纷。 赤膊汉:老子偏坐上头,咋啦? 仔服汉:这是炸药!炸了你负责? 赤膊汉:你吓唬谁?你打听打听,四里店的新民……” 一个居然连炸药车都要强坐的环境。 记者对这件事的预计和事先的种种思考,并不能代替面对这现实环境时所产生 的震撼。然而,仅仅只是思考是不够的,正如那位曾获得1994年普利策新闻奖特稿 奖的伊莎贝尔·威克尔森所说:“采访是基础,如果你没有得到细节、色彩、印象 和亲眼看到的东西,其它所有的努力都无法使你写出你想要的报道。” (选自《普利策新闻奖·特稿卷》,新华出版社,P593) 那么,就让我们看看沙林记下的细节、色彩以及印象: “这父子选择的是最苦的活路,种树被推为苦活中第一,超过到平顶山下煤窑: ‘冬天要挖树坑,用洋镐砸冻土,虎口震的都是血道道。晾晒一冬春天种,成活率 才高。春上要寻捡树苗,北到太行山里辉县寻红果苗,南到伏牛山深处捡毛栗子。 自己寻省钱又好活。春夏要挑水浇树,逢山泉干涸,要到五六里远的山下挑。’ 山路陡峭险狭,当地山民空手上来一趟尚且喘息半天,何况挑着大水桶一天上 下无数回。我坐在山腰,心脏像是要跳出来,着实体会了这活儿的艰巨。” 作为记者,他亲眼看到了一些结果: “他们的安慰是那些年县里乡里的干部隔三差五爬上山去看他们。带来食物、 报刊,还有收音机。‘现在败落了,干部换了好几茬了,谁也不来了。’” 他甚至亲身感受到了被采访者的痛苦: “一辈子护林的老父亲发病晕倒,滚到崖下。这时全家在山下麦收。等发现了 已经死去3天,惨不忍睹。 对李绍申来说,这是最不能提的一件事。” 在下面的报道中,记者的采访技巧又使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有力地传达了两个 信息——环境的破坏与部分国民性中所蕴涵的“恶”。 “狼是对李家危害最大的动物。‘那时,狼极多,天不黑就从大山顶上往下跑, 几十个一群,耷拉着舌头,尾巴多粗,拖着地。’……” “现在随着李家的山林被砍,这些动物全消失了, ‘人是特种动物,比豺狼虎豹还要坏!’李绍申感慨莫名。比起降在他家的人 为灾难,毒蛇猛兽算不了什么。 厄运从一开始就伴随把全部献给美好理想的植树人——偷伐与丢树是多年来弥 漫在中州大地上的雾瘴。” 在这篇报道中,记者注意到了这个李绍申在山上充当着的“母亲、种树人、家 长、抵抗者”的角色,他对此的描写既吸引人又不免让人心酸: “他种树的方式极其类似母亲孕育孩子——在深山野外一粒起树种、播撒、浇 灌,待它们长成树苗;再将树苗一棵棵栽在荒山秃岭上,然后几乎一日不离地守护 在旁边,纤细的树苗在他眼前一天天长高、长壮、成材、结果——树,不是1棵、2 棵,而是几万棵;在旁守护的日子,不是1天、2天,而是整整19年。上千亩的荒山, 绿了——无论我们怎样展开想象,也无法体会种树人对这大片山林的无限神情。 他竟得到这样的回报:短短几年内,他像亲生儿子一样呵护了的山林被盗伐一 空! 这是个十几年来现实生活中最震我心的英雄。” 在报道的结尾段中,沙林面对李绍申的再次种树的梦想,肯定是觉得有必要为 这出悲剧加上一些什么——一些不乏批判,也不乏悲凉的历史性的东西: “我没法不相信他这种‘愚公’式的计划,但为之深深担忧。我不知道他会不 会遭到第二次毁灭。善,如同种籽,要使之繁盛,必须广为播种,悉心呵护;恶, 却如洪水,一夜之间便可泛滥成灾,必须高筑堤坝严防之。李绍申这个省级劳模被 毁灭的悲剧,如果不能让这地方的官员百姓警惕的话,灾难决不会只降临在一个人 头上!” 在后来的沙林自己的记者手记中,“我在那没有涂白灰的泥屋里,端着一碗面 条与主人交谈,他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沉没不语,但内心藏着他坚信的东西。他 被四乡邻欺负已久,还对人抱有信心。他决心重新干起,要把这一块土地全都绿化 起来,这样他认为才不会有人对树抱有行窃之心了。”然而,沙林终究还是用另一 种口气说:“我对他的想法抱有怀疑,因为我知道,盗是我们民族一个很悠久又很 固化的传统,特别在中原一带,逮着了就是盗,逮不着就是民,没有一种很有效的 制度和很强大的理念束缚他们”。是的,这也是我所怀疑的,不仅仅因为这篇文章 和我曾经在洛阳被贼用刀片划破了衣服,也因为这报道所牵涉的,不仅是一个植树 人的悲哀、一个劳模在变动着的时代的悲哀,还有我们的国民(同样不仅仅是河南 南阳人)在现实生活中的习于暴力、自私与短视。 最后,让我们来看看这篇报道的开头和结尾,正像所有有经验的记者一样,沙 林在开头用富于感情的长长的细节描写和刻画,将一个场景展现开来。而在结尾中 所做出的结论集中体现了一个优秀特稿记者的特质:在对现实意义的总结与盼望中, 既使人不由自主地面对事实发生思考,又深深使人感动。 至于我个人在对阅读这篇报道的感想,可以用鲁迅说的一句话来表述,“我快 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小说集《彷徨》中 《孤独者》,鲁迅)而新闻从业者自身面对深度报道时所反映出的新闻敏锐性及所 抱持的人文态度,窃以为就已经决定这报道是否可称做“深度”。 《破碎的绿》一文获1998年全国“杜邦杯”环境作品一等奖 注: 本文全文引用文字除威克尔森及鲁迅语外,皆引自沙林《破碎的绿》原文及其 记者手记《在一个民性比较鄙薄的地方》。(《镜像成灯》,罗强烈主编,中国青 年出版社,P6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