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夏天的恐慌 作者:风柜来的人 那一年的夏天,江慎生活的那个镇上过去了一场五十年未遇的台风和一场很 少见的霍乱。台风里死了几个人,霍乱里也死了几个人,所以人和建筑物和树木 都显得颓废,整个空气里都漂浮着萎靡的气息。不过这些对镇上的人的生活基本 没有什么影响。江慎所在的这个镇坐落在南方一条江边上,很是富裕,镇上大部 分人家的生活都达到了小康水平,中间还隐藏着很多的暴发户,这样的灾害对这 个镇而言基本上是小意思。就象一个人受了一点轻微的皮肉伤,很快就恢复了。 但是各种媒体里却还都在播报台风区受灾的消息,包括中央电视台的“新闻 联播”,好象这地方真的成了重灾区一样。其实在看了那些新闻以后,镇上的大 部分人都笑了,他们相互调侃自己是灾民,说等着别的地方给他们运救灾物资来。 然后这些灾民到镇上的码头上买最新鲜的海味。因为台风刚过去,物价很高。江 慎记得妈妈有天买菜回来说,葱都卖到五块一斤了。不用说,海鲜的价格更高了, 可是岛上渔民捕的白虾和清蟹依然卖得很好。 幸福生活又继续着,镇上的人该忙什么的还照旧忙什么。小孩们因为放暑假, 所以还是肆意地玩;工厂照样开工,废水照样排到河里,废气照样升天;那帮江 西人依然站在桥头,等着谁家起房子叫他们做活。除了几个村干部会上门叫大家 出钱修补给台风摧毁的堤坝以外,镇子上就没别的什么事好说了。 就在一切都在调养生息里的时候,一场不可预见恐慌发生了。现在回想起那 天下午发生的事,真的觉得是匪夷所思,那个消息传播得如此地迅疾和逼真和广 泛,一整个地袭击了所有的人。 那天很奇怪,妈妈进城时江慎会忘了让她把大门的钥匙留下来。就因为这个 小小的忽略,在门外所有人都在恐慌里奔走时,江慎还被弟弟缠得晕头转向而远 离恐慌看管弟弟是妈妈派给江慎的任务。弟弟想出去玩,可是门已经给锁了,江 慎没钥匙,都出不去了。那时弟弟是个烦人的家伙,手脚总是不停地动,他看着 不能出去玩,就从五楼跑到一楼,又从一楼跑到五楼,一会拿着水枪往江慎看的 书上喷水,一会缠着江慎和他对打魂斗罗,不给他一点清静。好不容易清静下来, 却不是在拿着剪刀乱剪爸爸的盆景就是胡乱翻弄江慎心爱的邮票和火花。 说实话江慎很想出去的,但现在出不去了,只好呆在屋里看书。可是弟弟不 给他机会,江慎也没办法,为了稳住弟弟,硬把他拉在电视前,拿着遥控不停给 他找他想看的节目。镇上的有线台每天都会放两部录象的,一般上是挺好看的港 台片,打打杀杀的东西弟弟很喜欢。偏偏那天有线台放的是软绵绵的生活片,弟 弟不爱看。没办法,江慎也只好由着他了。好在后来他因为没人陪他玩,觉得无 聊,不知道怎么就在沙发上睡去了。这让江慎大喜过望,终于可以安静地看点书 了。 后来江慎已经知道那个下午发生的事了,正当他满足于无知无觉地看书时, 屋外面已经翻了天。李璞后来问江慎,“你就没听见外边那些人吓得尖叫的声音?” 江慎说,“没听见,我看书认真着。”李璞点点头说,“哦,亏得你。”其实后 来江慎想起来了,那时外面声音的确挺大,都是女人的声音,江慎一向不看热闹, 以为又是那些中年妇女在吵架,就没理会。 后来是外公打破江慎的闲适状态的。那时外公还没去世,那天他从老人亭里 搓麻将出来,看见路边都是人,他叫上去问了几句。于是那消息就传到外公耳朵 里,外公也震动了,连忙往家赶,连忙打电话。外公真的是个好老头,几个女儿 家里都打了电话。那天,江慎就是给外公那个电话给吵醒了。 “阿慎?你妈呢?”外公问我。“外公啊,我妈出去了。”江慎说。“你那 里有什么说响没有?”外公又问江慎。“什么?”江慎反问。“我听说江上游飘 下来个东西,说是会爆炸,毒气很厉害,恐怕这一片人活不了,你赶快带你阿弟 往城里面走吧,能走多远是多远。”外公说。 外公的声音里有些惊惧,江慎听得出来,于是江慎也开始有些惊惧了。江慎 往窗外看去,一些中年妇女在路边说话,神情紧张。江慎意识到了什么,就开始 给认识的朋友挂电话,可是他们不是在打扑克,没听说这回事,就是没在家。江 慎看了看外面的天,似乎也暗沉了起来。 他叫起正在睡觉的弟弟。弟弟一脸的迷糊,于是江慎打了他一巴掌,弟弟立 时醒了。江慎问他,“家里还有什么钥匙吗?”弟弟却说,“你干嘛打我?有钥 匙我也不说了。”江慎急死了,就跟他说,“出大事了,你赶快想想,哪里还有 钥匙?”弟弟被一脸凶相的哥哥吓住了,说,“我想想。”于是他们一起找起钥 匙。后来弟弟突然叫了起来,“这里还有一串。”江慎一看,不知道是哪扇门上 面的,就一把把地在每扇门上试起来。 弟弟在边上问江慎,“出什么事了,让你这么怕?”江慎听着弟弟有蔑视的 味道在里面,就不理睬他。于是弟弟轻笑了一声说,“看你紧张的,我试试。” 拿过钥匙就往窗户那里走。窗户是防盗窗,带锁的。弟弟只一下,就开了那扇窗 子。 房子是几户人家合建的,外面的雨檐是相连的。兄弟两人从二楼窗口爬出去, 沿着雨檐走,走到邻居的窗子前,就猛地敲窗子。敲了两户没反应,到第三户的 阿欣嫂那里,阿欣嫂才给两弟兄开了窗户。阿欣嫂问江慎,“怎么爬窗子?”江 慎便说,“阿欣嫂你还不知道么?”阿欣嫂摇了摇头说,“我正睡觉呢,给你们 吵醒了。”江慎便把外公说的跟阿欣嫂说了一遍,阿欣嫂也惊慌了起来,连问是 不是真的。江慎便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所以出来看看呢,不行就往城 里走。” 江慎兄弟从她家里出去了,说是到外边看看动静。留下阿欣嫂就坐不住了, 连忙打起电话来。她丈夫阿欣在塑料厂里,是个压模师傅,整天往家里带白花花 的泡沫合,但那东西没点用,还占地方,所以阿欣嫂有时把老公叫做“泡沫盒” 了。“喂,泡沫盒呀,出事了,你快回来。”阿欣嫂还没等明白接电话的是谁就 冲电话嚷了起来。 江慎带着弟弟走在路上,他觉得这天的灰尘很多,天也暗,人也象蚂蚁一样。 他不知道往哪里走,他想找个人问问事,可是没人理他。他看见很多人往车站走, 手里还提点什么,匆匆忙忙的。于是他也迷糊了起来,想着是不不是也应该往车 站走。这时他看见了李璞和萧墙。他们正笑嘻嘻地说着什么呢。 江慎带着弟弟走过去,说,“你们去哪啊?”李璞却说,“你也知道了?我 们要去码头看看。”我问,“去码头做什么?”萧墙说,“去看那个漂来的东西 啊,我就不信了,能有那么大威力,吓得那么多人尿裤裆。”他刚说完,弟弟便 在边上叫道,“我也要去看。”江慎点点头,说,“一起看看去。” 于是几个少年说说笑笑,往码头走去。路上遇见了阿成公拿了瓶酒从路边的 店子里出来,几个少年便想作弄这酒鬼一番,叫住他说,“阿成公,还喝酒吗? 都快没命了。”阿成公嘻嘻一笑,说,“天要塌了么?那也得喝了酒再说。”李 璞看他不在意,就一本正经地对着他耳朵说,“江上漂来一东西,说是要爆炸, 赶紧躲躲去。”“躲?要躲也是你们去躲啊,我一般年纪了,躲个屁。”阿成公 说完就屁颠屁颠地走了,只剩下几个少年面面相觑。末了,萧墙狠狠地说了声, “老不死的还真想得开。” 到了码头,那里已经站了很多人,都在张望着江面。江慎一看,有几个是镇 上的干部,其余的基本上就都是镇上没事做的闲人了。干部们看起来有点紧张。 江慎他们是个站到了边上,没说话,因为他们都是小孩,知道即使说了话也没有 人理。只有那些个闲人,几个围到了一起,没话找话说。场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一众人站在江边,看了大半天,江面上除了几条小渔船以外屁都没有了,只 是让江风吹着,倒是凉爽的很。江慎他们也看着江面,似乎这样一认真就能看见 点什么了。 过了挺久的样子,一干闲人看得没了趣,其中一个就说了,“屁都没有,大 概是胡说吧,回去回去,再推我们的二张(注:即牌九)吧!”另一个就说了, “是啊,反正都说炸起来能炸五十公里,跑也跑不掉,还不如回去听命呢。”闲 人们散讲着,推推搡搡地走了,码头就只剩了干部们和四个孩子了。 “你说那东西炸起来能炸平五十公里吗?”萧墙问。“鬼知道。”李璞说。 弟弟扯了扯江慎的短裤,说,“阿哥,什么东西啊?”江慎看了弟弟一眼,没做 声,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外公在电话里只是说毒气很厉害的,既然大家都这 么说,想来这东西是很厉害吧。 末了,干部们也呆不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谁带的头,也离开了码头,码 头上只剩下了四个少年,呆呆地看着江面。江风吹过来,江慎突然觉得有些冷意。 “回去回去,没意思了。”萧墙说。 回来就看见往车站跑的人更多了,在那些人中间,江慎看见了刚才在码头上 看见的干部们,和他们的家人们。他们也跑了。这是江慎可以预见的,因为在此 前的不久,镇上只有一个干部在那场台风来的时候通知群众,到处跑,到处说, 使很多人有了准备,后来电视台记者也曾采访了他,使他成为了模范。往车站跑 的还有杂货铺,理发店,水果滩的老板,这些人平时都是江慎经常看见的,他们 以前都是笑容满面,从来没这么仓皇过,这让江慎感到好笑。 “你们跑不跑?”江慎问李璞和萧墙。 “看吧。”李璞和萧墙竟然都这么说。 于是江慎领着弟弟悻悻地回到了家里,当然也是从阿欣嫂的窗户爬过来的。 阿欣嫂居然没有还没走,江慎问她为什么不走,阿欣嫂说,“我才这么点家当, 要是给炸了我也没法活啊。”她老公阿欣也在边上点头,“是啊是啊。对了,你 快回家看看,你妈可能打电话你了。” 江慎和弟弟沿着雨檐爬进自己家的窗户,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江慎一下子坐 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了。弟弟问江慎,“阿哥,我们走不走啊?” 这时候时间过得分外的慢,江慎并没有显出他的勇气来,他原本就是一个胆 小的人,他开始不安。他想妈妈这时候在哪儿呢,怎么不打个电话回来呢。弟弟 很安静了,看着哥哥,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嘲笑的味道,江慎很明白。终于,这个 不勇敢的人做出了决定:走,到城里的姨妈家去。 他跑到了四楼,钻到床下,找出一个鞋合来,把手伸进里面一只长筒靴里摸, 摸出两张存折来。那是妈妈以前放存折的时候他在边上看见的,他想,要是真炸 起来,房子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也不打紧了,毕竟还有这两张存折。 拿了存折,江慎就领了弟弟,再从窗户里爬了出来。阿欣嫂叫住了他,问他 是不是要走。江慎说是。阿欣嫂就把小三带到江慎前面,要他把她儿子也带走。 那小家伙看着妈妈,又看了看江慎,说,“到哪儿玩啊?”江慎领着弟弟和小三 就上了路。这时天有些灰,四处吹着暗哑的风,让人压抑得不行。江慎心里畏惧, 牵了弟弟和小三的手,说,“快跑。” 镇上的店子都关了门,路上的人都慌慌张张的,只有一些人江慎看见那是一 些江西人,坐在路边漠然地看着人们。他们平时都呆在桥头,等待用工的人叫他 们去打个短工。现在镇上的人都走了,他们却不知道要去哪儿了,就呆着算了。 江慎慢跑着,突然从他们的脸上觉察到一种不易发觉的笑意,但江慎没有想很多, 就跑到车站了。车站里都是人,大家都拎着一些箱包什么的,就象要出远门一样, 拼命地往车上挤。江慎把弟弟和小三推了上去后,自己也拼命挤了上去,只能坐 十几人的公车已经塞了三十人了,象个饱和了的筷子筒。江慎被挤到了窗户边, 脸被压到了玻璃边。他一动不能动,只能看着窗外。这是,他突然看见车子外面 几十米的地方,有几个江西人正在抢一个带了个孩子的妇人的包。边上似乎也有 些本地人,但他们更象没有看见一样,自顾自往车站跑。 这世界疯了,江慎想。 车子后来开动了,售票员费力地在人群中间挤,要买票了。这让被挤在窗户 边的江慎很惊讶,他竟然还能在车子里走动。票五元一张,不管大人小孩,而平 时只要两元的。“你们这是杀黑。”有人抗议。“你们买不买?老子豁了命给你 们开车,就赚这么点钱你们还废话?不买就下车。”显然,售票员也不是吃素的。 镇上到城里大概有十几公里的路程,江慎看见,公路两边都是人,他们也携儿带 女,提些个包袱,或等车,也有人在小跑,看来是知道即使有车开过来也挤不上 来了。 原来大家都知道了,江慎心想,那一定是真的了。 好不容易到了城里,江慎才下车,就发现了李璞,原来他刚才就坐在车子后 边,人多,没看见。李璞也跑城里了,江慎一点也不奇怪,“萧墙呢?”李璞说, “鬼晓得,估计也要跑的吧。你到哪儿?”江慎说,“我去姨妈家。你呢?”李 璞想了想说,“我没地方去,要不,就跟你上你姨妈家去吧。”江慎心里有点不 愉快,心里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我姨妈家又不是我自己家,但却没表示出不愉 快,只是说,“也行啊。”才走了几步,江慎突然看了一个人,原来是妈妈,原 来她也知道那个消息了。江慎叫住了妈妈。“你这死鬼,打你电话也不知道跑哪 了。”妈妈竟然哭了。江慎说,“没事了。”妈妈说,“出来家里门关好了吗?” 她还惦记着这个。“关了。”江慎拉过妈妈,把存折拿过来给妈妈看。这一夜, 江慎就呆在姨妈的家里了。姨妈家里都是人,都是下面的亲戚,床不够了,打了 很多地铺。大家都心里不安,其实传言都说那东西炸起来五十公里的地域都幸免 不了,躲在城里也是自欺欺人的,但总算抱了些希望。 大概是睡到半夜的样子,大家突然听见一声巨响,于是整栋楼,整栋楼周围 的楼房的等都亮了起来。 “爆炸了,爆炸了。”不知道谁在大声地叫。 这下真的炸开了锅,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个个惺忪着眼睛那是没睡好,就跑 出看究竟了,而男人们都赤裸着上身,下面也只穿了一条裤衩。搞了半天,终于 有人发现了,那是一辆停在街边的汽车的轮胎不知道怎么就自爆,真是见鬼的事。 虚惊一场,但大家都没睡意了,开着的灯后来都开到了天亮。 天终于亮了,那个传言里说要威力巨大的东西终于没有爆炸。打开电视就看 见新闻里的安民告示了,原来是江上游市里的一个农药厂的药罐不知道怎么落到 了江里,让一些人看见,以为是什么武器厂的化学武器,因此就有了这场近似荒 谬的大恐慌。 生活是很容易恢复平静的,在江慎所在的这个镇上尤是如此。只是这时民间 已经开始流传很多有意思的故事了。比如有一对开杂货铺的老夫妇,那天背了一 蛇皮袋的稍微值钱的货物往山上跑,毕竟年纪大了,给扭了脚;比如某某人因为 害怕毒气,竟然戴了一个塑料袋睡觉,后来毒气没有毒死他,竟然给塑料袋闷死 了去;比如镇上有很多家的被盗,于是大家异口同声说那是江西人做的,即使不 是他们做的……那场恐慌以后,妈妈就不把存折放到床底的鞋子里了,江慎发现。 大概过了三四个月的样子,萧墙和李璞叫了江慎,说是要带他看一个东西。 江慎跟着他们到了江边的滩涂上,看见那里有一个胶囊药丸形状,两米多长一米 多宽的东西。江慎问他们是什么,他们说这就是那天恐慌的根源。于是又想起了 那天,三个孩子笑了。 后来,李璞搬过一块石头,往那个东西砸去,顿时砸开一个硕大的洞来,一 些黄稀稀的东西流了出来。接着,三个孩子闻到了令人作呕的气味。 “快跑啊,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