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无痕 作者:经风 不信奉什么,长江、黄河就是我的信仰。 在我以为, 这就是东方的神,该当让人顶礼膜拜的 。在这无尽的雄浑中,潮 涨潮落,没落了多少尘埃?波涛涌动吞噬了多少远帆,使这些本该隽丽,本该洒脱 的东西,以声速陈旧,以光速—— 万劫不覆! 在这无尽的雄浑中,流动着多少精彩多少豪迈! 于是我循着沙迹,融入其中,尽我所能地潜入江底,让身体化为石像,只留双 眼,看到那—— 千古一帝怎样狂热地崇拜着夜的颜色,筑就他生命的万里长城。 一代豪雄项羽怎样关东狮吼/霹雳中原! 刘邦怎样仗三尺剑,奠下他大汉江山 四百春!大汉武帝怎样袍袖劲展,将冗长一部西汉史风光独揽。赵飞燕怎样在偌大 的未央笼中迎风起舞,被年轮冷漠地辗过;王政君怎样以她老迈的双手扼着大汉的 权柄? 文景光武大一统,终究不过三五人;驼铃响彻丝绸路,风沙一起天籁寂——那 位大新皇帝怎样惶恐地度日? 渐台之上的他怎样无憾地回首他大起大落/狂喜狂悲 的一生?——不管、不管那辉煌何等短暂,不管功、过、是、非,他毕竟创造了他 的奇迹。 三足鼎立!无论那足用什么浇铸,终究只能成就一只鼎——那如诗如歌如风如 沙如泪如血的年代里,那些不可思议的人们怎样汇就一部——巨人传!那追逐一世 的鼎,怎样轻飘飘地落入司马氏的手中? 还有那十六国的闹剧;那水火兼容的大南北,宇文护、宇文邕们怎样上演着宇 文家族的杀戳?北周的臣子普六茹坚怎样沿着天梯,缓慢地,稳当地迈向那无上的 “椅子”?陈后主如何不死不休地演绎着他的江山美人,吟唱着他的玉树后庭花。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一路琼花尽,那奢华的龙舟上,那臃 肿的背影,怎样在刺骨的寒风中踉跄着谢幕? 晋阳李渊怎样沉重地点头,抡起胳膊、挥师西进,创建他李氏的千秋家国;怎 样在空寂清冷的太极宫那冰凉的地板上大放悲声,哀悼他的建成、他的元吉要看到 大唐李世民那辉煌始终的一生,“看”他那不示人的心境,看这一代帝王怎样在终 南山脚下、含风殿中,风过无痕...... 红日煌尽坠海处,夕阳霞彩竟漫天!天真烂漫的武媚怎样捱过了“12乘以365” 个重复的岁月,怎样在青灯古佛之下,炼就了钢筋铁骨的身板;日月当空的武照怎 样在漫天云彩的血色黄昏,织就一幅光鲜的壮锦,谱下一篇源自天花板籁的华彩乐 章!她至亲至爱的人们的消逝,在这乐章里是否被谱成一个个鲜活的音符?她曾以 一个多么纯粹的女人心,爱着谁?爱谁!那永恒的长安,藏匿着一个怎样细腻的女 人的灵肉? 文采风流的李煜,曾何等苦闷地低吟着那哀感顽艳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 知多少”. ..... 赵匡胤那被轻纱遮蔽的死亡. ....“大东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此刻的苏轼,胸中涌动着怎样的豪情! 那个铁木真,驰骋草原撒野欧陆的泼辣! 那个大麻子朱重八,狂戳功臣的阴狠! 朱棣怎样在那无边际、无止境的梦魇中,惶惶不可终日? 李自成的死等于奉天玉的生? 孝庄皇太后那一世徘徊的情感;珍妃“遇人不淑”的绝望;叶赫那拉氏不可饶 恕的行径...... 全部!全都要知道!知道这一切、一切最原始的底细! 不知这顽固的流程湍急的江河,可容我重又潜入江底,去真正地感受一回,只 一回 ? 无需选择,我要去那个最美的朝代,解读那个缔造神话的人。 是的,唐朝!是的,唐太宗! ——还有哪个朝代、哪个时代能如此至巅至美! “开元”固美,后有安史;“康乾”固美,闭关锁国,葬送了我中华原本丰厚 的积蓄。 “盛世”怎能是这个概念! ——还有那个皇帝、哪个人,有如此炫目的经历! 文治,武功,生活,爱情......他的一生,似乎什么都不缺少,什么都已登峰 造极。 于是在封建社会,他被神化了——顶天立地,无与伦比......他怎么能、还是 个人呢? 但他确实是人。只是人。一个刚劲,但又被弱点包围的人。因此他的内心有太 多的遗憾...... 绝妙之至!——拥有遗憾的人生才够味儿! 生命是圆。人生是椭圆。我于是“走”进了李世民那椭圆的世界。 逆风行 血雨腥风的公元六二六年六月四日前夕。 天策府被一种窒息的气氛所包围。 只有一个人沉默着;李世民。 他听着部下的意见,却不发一言。他其实早下定了决心。有过犹豫,但太短暂。 他深藏着,他要以最沉稳,最“理所当然”的姿态达到那个目的。 幕僚们散了,只留下长孙无忌......长孙也去了.计划已经出台。 我很好奇,我想监视他的一切行动,甚至一个表情...... 他抓起笔,没叫人研墨,而是自己动手......我知道他在写什么。我盯着他, 想看看他的手是否在颤...... 三日,密奏递上去了。上朝回来的他,绷着一张很不生动的脸。 四日,天蒙蒙亮;死寂。 深夜,他终于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他在哪儿?做些什么?)没有除下铠甲。 铠甲很重,很沉。心呢? 江山已得,他该狂喜才是;刚亲手诛杀了亲兄弟,他该痛苦才是。可这张脸, 为什么偏偏是这么的木讷? 八月八日,李渊象征性地走下皇位。 兴庆宫。 这天晚上,他就坐在那儿;穿着那件崭新的褚黄袍...... 忽地,他垂下泪。我以为自个儿眼花;不是。 为什么? 为手心里尚未晾干的血?为心灵角落的某一处缺憾?为......总之他落泪了。 这样的男人的眼泪是不可想像的。 原来他也会哭。 贞观九年。 圣喻召得很急。我知道是大安宫出了事、是高祖李渊。 哦,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他的精神很差。长此以来,他没有真正开朗过。他的 儿子曾在他的眼皮底下互相算计、杀戳,而他身为君,身为父,竟然无法保全他们...... 他自责。玄武门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源自他那钟摆的心.....错在谁呢? 误在李渊,李建成、李元吉再误。错在李世民。 罪在谁?! 是李世民。是皇权——是这孤独的皇权。 但,谁能在风光的背后不留下锥心之憾? 李渊的手拂过儿子的肩——一个如此险恶,令他如此痛心,却令大唐江山如此 美仑美奂的儿子,该给他一个怎样的最后的记忆?他不能说服自己原谅,也没有气 力斥责。所以他:鼓励。 漫漫长夜,李世民就这样端坐在空荡荡的太极宫那冰冷的龙椅上。不发一言, 不落一滴泪; 一张因沧桑而麻木的脸,静如死水。除了权力,他还有什么? 次日他照常上朝。 贞观十年六月。 长孙皇后也死了。 皇帝握着皇后已冷却的手;他的手同样没有温度。 他已成孤家寡人。 他孤寂已极,他从此庸懒了。 五更的时候,对于上朝,他再也找不回曾经的亢奋;他的脾气越来越难以捉摸...... 他的精力开始转移...... 什么是空虚? 贞观十七年。 他寝食难安。他认为一切都是报应。 历史为什么这样雷同;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个、一个影子的传说? 他的儿子一个个、背叛他,那些他都可以咬咬牙不管。但这次不行,这次是承 乾。 他的长子、他的太子、他的至爱!......现在也要反对他了。 泪水淌不出来, 被喉咙里那上不来下不去的硬块压抑了; 喃喃地,喃喃地: “朕的心老了”。 一个人可以头昏眼花耳聋身残,也可以随着岁月而苍老,但他的心必须要轻松 地跳动。可他——心老了。 后来,他想到了战争。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叱咤风云浴血沙场的他? 他太需要战争太需要血的刺激了!他太需要证明,他还是那个四方来降的天策 上将,还是那个万世不易的大唐贞观天子!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贞观二十一年。天煞的寒流! 东征的车辇轧在硬梆梆的荒土上,无望地顺着来路迟钝地行去...... 他是谁? 李世民!李世民呐! 他是无所不能的!大风大浪大砍大杀,哪一样他没历过?为什么这小小一个高 丽,他偏偏奈何不得? 只差一点儿,他就功得圆满了——为什么要差这“一点儿”! 不久,朝臣们又一次上表“请求”封禅。 这十几二十年来重复的提议,此刻确实唤起了他内心久违的激情。 乱世英雄、治世明君;他是天、是天神!,天神就该到那人间之巅,将他一生 的辉煌,昭示黄天厚土,昭示日月星辰,昭示万灵万物......他怎能不去? 然而,他朱笔一挥:“不准”。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十三日。 翠微宫含风殿。一代帝王静静地躺在他的龙床上。 他还抱着无上的权力,他仍可以操纵、操纵任何别人的生死。 他是饱含遗憾的。这一生不知有过多少遗憾,但此刻,他记不得了。终南山那 咕噪的乌鹊已无法拨动他的心神,周边的一切都与他不相干了。 他专注地眯缝着眼。 想到他的哥哥、弟弟,想到那血腥的时刻——他抱憾终生。 如果重新选择呢? “朕有‘遗憾’,没有‘后悔’。” 你这一生...... “朕是无需总结的!”朕就是大唐的太阳!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最后的三天。 我忽然意识到:我还呆在这儿干什么?剩下的三天还重要么? 是风。 这个人是风。 这个王朝是风。 一阵风过,席卷一地落叶,留下一串印痕......然,风过无痕。 风是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