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年代的爱情殇 她最初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物质比需要贫乏的地方。她就茫然 地看着这些人来来往往,不知疲惫,他们的心都已经无限匮乏。 母亲改嫁后,她也跟着易名。继父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个体户,凭蛮力吃饭, 但是可以提供她们基本的生活。 这是一间两居室的房屋,母亲和继父住大间,她和那个比她小一岁的,所谓的 她的妹妹住在朝北的小间里。那个女孩叫杜欣,看上去很小很弱,不喜欢说话。母 亲在吃晚饭的时候说,你也要姓杜了,知道吗?她转过脸,看见继父直直地瞪着她。 起名字没花多长时间,她随手拿了一本书,随手一点,然后朝着厨房大喊,说 我就叫杜溪水了。杜欣猛然抬头,她们的眼神都很模糊。 对她来说,这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继父对她们母女算是不错的,从来没有 欺负过她们。还有杜欣,一直很乖顺地喊她姐姐。母亲对这样相安无事的生活感到 很欣慰,对她来说,爱情已经不是什么东西了。直到后来母亲得了胃癌,尽管做了 整胃的切除手术,还是只活了三个月。 母亲临终的时候,继父哭了。母亲凑着她的耳朵说,溪水啊,什么都不重要, 但是一定要找个好男人。然后她就咽气了,溪水默默地站在门边,一直没有哭,她 一直不知道母亲这辈子有没有找到她的那个好男人。 这是母亲对她最后的遗言,她把它们写在纸上,然后压在桌子的玻璃板下面。 她对杜欣说,这是我的人生格言。然后对着窗外放肆地大笑起来。一瞬间,眼 角有温暖的液体滑落下来,从她的手臂上一直滑落下去。 她看见杜欣的眼睛里充满了湿气,散发着光泽,看不见她的眼珠子,只是一味 地泛着白色刺目的光。 溪水仓皇地转身跑了出去。 离开家的时候,溪水十八岁,刚刚考上大学。继父一直楞楞地看着她,不停地 抽烟,不停地咳嗽。杜欣也不说话,满脸都是眼泪,眼睛红肿,整个脸扭曲变型。 溪水搬去了城市另一头的学校,从那以后没有再回过这个家。 继父来学校看她,答应了她母亲要一直照顾她,直到她找到另一个能照顾她的 男人。溪水那个时候就坐在树下,树叶的影子碎裂在她的脸上,花白一片。然后继 父默默地看着她,眼神悠远,隐约地弥漫出一股淡淡的暧昧。 溪水也不说话,两个人陷在寂静里,空气里就慢慢升腾起撩人的烟雾,带着刺 人的味道。溪水直直地站起来离开,走了几步,回过头微微一笑。就看见那个男人 强硬的脸一下子崩溃,终于开始绝望。 之后溪水开始不间断的打工,她后来说,除了当三陪,几乎什么都干过。和家 里再没有了关系,但是偶尔会接到杜欣的电话,帮着一些能力之内的忙。 然后在最后一年的时候,她遇见了丁目。一个头发极短,眼神凝重的男人,看 她的时候眉头会纠结起来。溪水就朝着他拼命地笑,眼睛弯成一道弧线,还有浅浅 的小皱纹。 那个时候,溪水突然间疯狂地开始想念,母亲,父亲,继父,杜欣。一些画面 象电影一样在眼前游走,游走,直至泛黄,破碎。 认识丁目是在朋友的婚礼上,朋友比溪水还要小几个月,在最后一年选择了退 学,然后仓促地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六岁的有过婚史的男人。 喜宴很热闹,大家用尽了赞美和祝福,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油光。溪水坐在靠 边的一张桌子,专注着眼前的食物,专注着人们的眼神。在她看来这是一场自欺欺 人的戏,说爱的时候,心里空洞得只有风的声音。萧瑟孤寂间,人终于开始坠落。 丁目是那个男人的下属,冷冷地坐在角落里,眼神清凉地关注着整个局面。然 后他一抬头,看见了溪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两张心知肚明的面孔。溪水低头喝 酒的时候,脸上隐约浮现出一道笑容。 溪水没有跟他们一起去闹洞房,回去的时候,街道安静凄凉。丁目就站在后面, 还是冷冷地看着她,她的整个背影都映在他深色的瞳孔里。溪水就猛然转过身,默 默地互相对视,然后她看见丁目笑了,脸上的肌肉有一个很漂亮的走势,嘴唇呈现 出一道优雅的弧度。溪水也笑,街道上到处都是她肆无忌惮的笑声。 丁目说,去喝杯酒。溪水就乐呵呵地跟着他,先是在酒吧喝,然后去了他家。 躺在他家的那个大浴缸里,溪水看着酒杯发楞。丁目躺在溪水后面,手就放在她平 坦的小腹上,这是溪水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身体。 丁目就那样抱着她,很长时间,房间里安静得有一些诡异。然后他坐起来翻过 溪水的身体,凑在她耳边说,我们在水里也可以做。溪水一直没有说话,看着浴缸 里的水由于他们身体的颤动不断地向外翻出。丁目很激烈,溪水扶着他的肩,然后 狠狠地咬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溪水醒来的时候,丁目已经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的对昨天晚上的 任何解释,溪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的身体酸痛,只是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便匆 匆穿上衣服,迅速地离开。 天气很好,没有强烈的阳光,但是天很蓝。那个时候,丁目坐在办公桌前回忆 溪水的身体,柔软但是坚韧。 丁目有一些模糊的怀念在眼前静静地伸展开来,慢慢地升腾,弥漫了整个深色 的瞳孔。他的身后是一片巨大的玻璃窗,褐色的,能够阻挡紫外线,也可以干扰某 些手机的信号。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铃声就在那个时候骤然响起,清脆,在空气中滑出一道完满隐忍的伤口,再慢 慢愈合。然后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话还没出口已经开始哭泣,他想她也许是很 伤心的。 他隐蔽地转了一下头,目光扫过整个办公区,回首的一瞬间,脸上露出一丝不 易察觉的憎恨和恐惧。他对着电话说,小弗,别哭。那边就开始安静下来,一个女 人转瞬即逝的光洁的面孔在丁目眼前闪烁了一下。 她说,丁目,你来看看我,我只要你来看看我。声音单薄地颤抖着,仿佛即将 从高处坠落。他说,好,晚上来。那边就顺从地挂了电话,喀嗒一声就切断了。 丁目猛灌了一大口咖啡。 溪水一直在找工作,她需要养活自己。不再是以前那样的打工,除了钱,还需 要有人为她交四金,这是个现实得让人滴血的社会。 她在一家日资银行的驻沪办事处找到一份工作,他们的要求非常简单,会熟练 的英语或日语,拥有本科学历。那个接待她的男人对她说,银行的业务非常简单, 一学就会。溪水在大学读的就是英语专业,朋友曾说她讲英语的速度和上海人吵架 骂人的速度不相上下。 她就这么结束了她的学生生涯,然后,开始朝九晚五。 溪水在电话里对杜欣说,我找到工作了。然后就听见她大声喊,爸,姐姐找到 工作了。她在这边莫名一笑。 再次遇见丁目是在街上,给杜欣买衣服。溪水有时候很感慨时光的变迁,之于 她,之于杜欣,还有别的她所不认识的人。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成长就象是在照镜 子的时候,某一瞬的向远处张望,再回神的时候,脸上已经开始显露沧桑与世故。 长久以来的蜕变对天地来说,真的仅仅只是沧海一粟。 杜欣走在溪水的旁边,依然很小很弱,看上去文静乖巧。她没有考上大学,也 没有继续读书,帮着继父照顾生意。溪水仍然记得当时她说,这个就叫人各有命。 她终于确认在每个人的心底,原来都有一个池塘,只是在不断的跌倒中终于开 始慢慢干涸。然后裂开,释放氧气,有的时候会见血。她的心跳渐渐变重变钝,她 只是想沉重地经历一些领悟,在告别的时候欣慰地观赏自己的眼泪。 丁目朝她打招呼的时候,杜欣在一边用力地捏了一下她的手。溪水感觉她的指 甲尖锐地嵌进了她的皮肤。很客套的问候了几句,然后互相交换了名片,仅仅一个 眼神也是恰到好处的。 然后告别,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们在同一条线的两端无限延伸。 杜欣面无表情地看着溪水,这让她觉得冷,她发现她的眼珠子是灰色的,很淡。 溪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杜欣就在空中握住她的手臂,她说,那不是个好男人,你 离他远点。 那天整个晚上,溪水都在琢磨这句话。杜欣灰色的眼珠,在阴暗的空间里折射 出白光。溪水看见自己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粉红色的手印,那是一双很小的手,但 是力量惊人。 丁目在酒醉后沉沉睡去,朦胧间电话铃声慌忙响起。那个女人对他说,丁目, 你来看看我,我想你。丁目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然后慢慢地说,好,明天。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有一个人抱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时刻在他的头顶,他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床头柜的抽屉里放着他和小弗的合影,那也已经是很 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们的脸都年轻得布满幼稚。 他感到无所适从,然后他拨通了溪水的电话。溪水在电话里轻轻地说你好,丁 目的眼泪就在那一刻无声地掉落了下来。 他说,有一个人在你的生命之外,但是她时刻在控制着你的生命,让你的心一 直疼着。溪水握着电话,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她不知道月亮此时在哪个方向。她 对丁目说,选择可以有很多,但是正确的只有一个。 然后他听见她翻书的声音,她说,我只有一件事要说,就这一件事,我以后再 也不会对任何人说,我要你记住:在一个充满混沌不清的宇宙中,这样明确的事只 能出现一次,不论你活几生几世,以后永不会出现。 长时间的沉默后,丁目听见溪水忍耐的哭声。他很安静地挂断了电话。 丁目在后半夜不断地做梦,里面全是一个叫小弗的女孩。她对着天窗绝望大叫 的时候,丁目的双手一下子无力。她回过头来,脸色惨白,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丁 目,我知道,你强奸了我。 然后她整个人蹲下来,蜷缩成紧紧的一团,哽咽着说,丁目,你是个混蛋,你 要负责。 丁目醒来的时候混身是汗,他的身体极度疲软。然后他开始拨电话,对着那边 的人说,我马上就来。 小弗来开门的时候,已经精心化好了妆。她越来越瘦,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突 起,使人发麻。她从后面一把抱住丁目,然后疯狂地吻他,双手摸索着他的衬衣扣 子。丁目看见她的唇膏在瞬间颓败。猩红一片。 晚饭的时候,小弗烧了很多菜,她看上去很高兴,拼命让丁目吃。一瓶红酒很 快就喝完了,然后她又去拿酒,丁目没想到她的冰箱里有那么多啤酒,整整三层塞 满了啤酒。 丁目很快就醉了,趴在桌子上,头晕得厉害。小弗坐在他对面,还在不停地喝, 金黄色的酒液从她的嘴角流下来,顺着她消瘦的脖子一直滑进衣服里。眼泪在她抬 头的那一刻,湿润了发髻,只留下一条浅浅的痕迹,在灯光下迅速蒸发。 她把丁目的头抱在胸口,整个身体有节奏地摇晃着,嘴里喃喃自语。她觉得眼 睛也开始沉重起来,整个房间开始旋转刺眼。 溪水在中午的时候接到丁目的电话,他说,她走了,消失了。溪水就说,需要 我来陪陪你吗?然后她匆忙换了件衣服就跑了出去。 丁目显得有点落拓,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还有满嘴的酒气,衬衣上沾满了一个 女人绝望的唇印。溪水就把丁目的头抱在胸前,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她恐惧感情, 害怕一种牵系所带来的伤害,也许仅仅是一场告别,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致命。 然后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遥远得要闭上眼睛才得以追溯。那个时候,她 已经连翻身都不行了,病痛使她的身体迅速衰老,一些东西就在眼前一点一滴地流 逝掉了。可是,只有选择无能为力。 她就在这样一个混乱的世界里生存着,眼神也开始不清晰,在虚无的利刃里奋 力挣扎。母亲说,什么都不重要,但一定要找个好男人。杜欣说,那不是一个好男 人。她抱着丁目,一个人傻笑。 她低头看丁目,心里恍惚有一条河流蜿蜒流过。从来就没有爱情经过,她在母 亲去世后虔诚祈祷,有那样一个人在某一日,可以突兀地出现。但是从那时起,再 也没有爱情的想象。 天黑的时候,她把丁目叫醒。他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又回复到以前的样子, 是一个干净自律的男人。他说,她走了。溪水就看着他,然后说,你已经说过了。 溪水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丁目和那个女人的故事,丁目没有说,她也没有问。一切都 在告别中开始和结束。告别的时候,做着永别的准备。 丁目从抽屉里拿出他和小弗的合影给溪水看,溪水看了半天,就说,她很漂亮。 然后丁目和她一起笑,笑声干涩的时候,脸上表情扭曲。他从厨房里拿了两个苹果, 给溪水一个,她就狠狠地咬了一口。 丁目看着她,说,你就象是这个苹果,有漂亮的颜色和光泽,不咬,让人绝望, 咬了,让人失望。溪水,我不知道你该呆在什么地方。 溪水就微笑着说,那么请你把我放回去,吃另外一个。 回家的路上,接到了继父的电话。他说,溪水,我有事找你,我马上就到。到 家的时候,就看见继父焦躁地站在门口,神色慌张。他一直不停地喝水,溪水就坐 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他抬起头,满脸痛苦。他说,溪水,我老是梦见你母亲。溪水不说话,他 说,你和她长得真象。溪水站起来给他倒水,她觉得很累很累。 那个男人已经显得苍老,这是时间的遗迹。 她看见水源源不断地倾注到玻璃杯中,透明的液体缓慢地在四周冲撞,可以看 见远方,但是处处碰壁。 然后有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在瞬间僵硬。她只感觉到一双粗厚的 手掌在她的身上用力摩擦,她的衣服支离破碎。 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床上,杜欣坐在一边看着她。继父躺在地上,脸上有血不 住地冒出来。溪水恐惧地看着杜欣,她一边为她削苹果一边冷冷地说,所有想伤害 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那一刻,溪水感觉双手冰凉。 然后杜欣走过来,把苹果放在她的手心里。她慢慢地探过身体,嘴唇几乎贴在 溪水的脸上,呼吸浑浊不清。 她说,溪水,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溪水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旋涡,不停旋转, 头晕目眩。 杜欣抱着她,溪水,溪水,我喜欢你。一直以来只有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然后 她躺到溪水旁边,紧紧抱着她,手指深深掐进了她的皮肤。 溪水顿时觉得呼吸困难。 这原来就是一个混沌不清的地方,一个巨大的容器,光滑的四壁还在无限伸展。 看出去是一个广阔的天,看进来是一张张变型的脸。 在叠影中,找不到自己的脸。相爱的地方却没有爱情,这已经不是想象。 WHITHERSO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