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芦苇 作者:秋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蒹葭》 一 轻云走了,去南京,但愿,在那个石头城里有能够温暖她的温情。 站台上,我们都没有流泪,我紧紧的抱着她,轻云,离开就可以忘记一切吗? 列车长啸,然后叹息一声,缓缓驶出站台,轻云探出车窗的手越来越模糊,我的泪 水不知什么时候涌了出来。 慢慢从车站走了出来,在拐角的地方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身影——已经发福的身 材,保养得很好的样子,只是头发有些凌乱。我知道那是轻云的父亲,虽然只见过 他本人一次,而且是在两年之前。我抬头,夏季的天空暗得很晚,天还没有完全暗 下来,城市的灯火却已经陆续的亮了起来。火车站的广场上巨大的电视屏幕画面正 是新闻,一个女声四平八稳“今天上午,本市第* 次**会议胜利召开,市委市政府 各领导出席了本次会议,市委书记*** 在会上发表了重要的讲话……”画面上,他 正坐在首席,一脸严肃,神情专注。 挤上公车,就可以看见马路上人流和车流在缓慢的运动,车窗外喧嚣的车鸣此 起彼伏,汽车排放的尾气让我头晕。这是一个繁华的城市,酒绿灯红。 轻云,你选择离开,而我坚持固守。似乎总是这样,我用所有的时间在等待。 小鱼曾经拍着我的头笑骂:“什么‘守得云开见月明’?你呀,整个儿一呆子! 既然喜欢就要争取!” “去!你知道什么,疯丫头,‘我心自有明月’,你懂不懂?” “哈哈,好好好,我不懂不懂。” 哦,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二 18岁,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独自走进大学校园。虽然我不想读什么乱七八糟的石 油学校,但心中却也有期待,因为这个海滨城市有梦中可以任意徜徉嬉戏的金色沙 滩,和潮涨潮落的生生不息的大海。 推开寝室的门,猝不及防就被一个人紧紧的拥在怀里,耳边是一阵清脆的笑声 :“嗨,你好,我叫小鱼儿。”还在我傻傻地站着不知所措的当儿,那留着一头乌 油油的乱发的女孩已经放开我,开始手忙脚乱的帮我拿凳子,提箱子……然后用一 双乌黑的眸子瞅着我笑…… 于是,我和小鱼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那时候,我们天真稚气的象一对快乐不知忧愁的鸭子。军训便军训,听课便听 课,我随着开开心心的小鱼徜徉在校园里,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然后冒冒 失失地去寻梦中的金色海岸,却被一个趾高气扬的门卫挡在了门外,说某位显要要 来视察和疗养,海滨浴场不向普通市民开放。 于是我们失望地跺跺脚,然后气呼呼的走开。没有走多远,小鱼却笑着说没事 没事儿,赶明儿个带你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 十一,我第一次见到了那芦苇的海洋。虽没有金黄的沙滩,却有漫天的芦苇, 金黄的芦苇像是从天际漫过来,我知道在这片芦苇海的那边是渤海湾。海风吹过, 掀起层层叠叠的金黄的波浪,带着海的气息和力量,又有万千的妩媚和风情。千万 年里,海水在这里涨了退了,汹涌了平静了,留下了茫茫无垠的盐碱滩,芦苇就在 这盐碱滩上进行了千万年的生长,寂寥而沉静。 苍穹冥冥,天地沉黄,芦花摇曳,秋色苍茫。脱掉鞋子,赤足踩着软软的淤泥, 我们欢呼雀跃地奔跑进这芦苇的海洋里。我们的心里干干净净,我们的快乐浩浩荡 荡。 “啊,小鱼,这里有没有蚂蟥?” “叫什么?不怕不怕,你看这些小银鱼儿,多快活呀!” “啊,这么多呀!可是水好像越来越少了,这些水塘不会干涸吗?” “没事儿,会从黄河买水来的。” “为什么要买水?” “上游的水流被截断了呀,看见我爸爸他们建的油田和油塔么?建油田就要绝 水流。” “如果没有水怎么办?” “就不会有这么美丽的芦花荡了,没有这小银鱼儿,没有那些水鸟,没有这些 蚱蜢,也没有……哎呀,秋儿,怎么会没有水呢?” 是啊,怎么会没有水呢?如果缺水,这些精灵一般舞蹈着的芦苇怎么办? 三 一个急刹车,公车停下来,一对年轻的恋人手牵着手走进来,只有一个位子了, 男生拉着女生走到我身边的位子,自己坐下来,女孩就轻轻的坐在他的膝上,我听 见女生柔柔的问:“你说我留长发好不好看?” 长发…… 小鱼也曾问过我,秋儿,你说我留长发好不好看?林说他喜欢长发。 好看,怎么不好呢?你有最好的发质,就象,嗯,就象原油。 去你的! 大二那年,小鱼开始了她的初恋,一直以来她那位石油工人的父亲对小鱼管教 得很严,小鱼笑着说,其实他只清楚井架和钻杆。 她开始在我们谈话里越来越多的提到林的名字,仿佛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她渐 渐的跟我疏远,我知道这是必然。他们相伴爬了泰山,回来之后,小鱼快乐的给我 看她系在脖子上的同心锁,她用力拥着我,一字一句的跟我说,秋儿,你不知道我 有多快乐。 我知道她的快乐,但是我也看到了她不快乐。单纯快乐的小鱼从来没有这样辗 转反侧过,她为他闹,为他恼,为他哭,也为他笑。 不遗余力。 我站在小鱼的背后看她的悲愁喜乐,甚至嫉妒那个几乎夺走了小鱼全部注意力, 让我们日渐疏离的男生。 每次他们激烈的争吵之后,小鱼才会缩在我的怀里哭的唏哩哗啦,问,秋儿, 为什么,为什么呢? 但是,没有等我把问题弄个清楚,他们已经和好如初。 他渐渐苛求她不要任性和张扬,而小鱼却说我不能够不做自己,于是,小鱼和 她的悲喜在寝室里不断的上演,一次比一次激烈。 直到一天,轻云冷冷的说,“你这样值得吗?” 这句话让小鱼愣了一下,但是她立即反击:“你当然不清楚值得还是不值得, 因为你没有被爱过。” “如果爱就是让人这样失去理智,我宁肯不要。”我看得见轻云的冷笑,这个 从二年级转到我们宿舍来的女生似乎生来就是想让人知道什么是优秀,和,冷漠。 一阵突兀响起的铃声打破了两个人的敌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找轻云。 她在这边只讲了两句话,“如果妈的病是真的,我会恨你一辈子。我今天晚上 回家。” 整整一个星期,轻云才回到学校来,她的手臂上缠着黑纱。 我们看见她慢慢地躺到床上,久久不讲一句话。小鱼拉着我的手走过去,说: “轻云,无论如何,我向你道歉。你哭一下吧,一定会好受些。”小鱼悔恨的泪水 已经流了下来。我知道这几天她的不安和歉疚。 轻云哑哑的说:“没什么,忘了吧。只是,小鱼,他真的值得的你那样做么?” 我看见有泪水静静的从她的眼角滑下来,“我也想问一下妈妈,她这一生值得么? 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回答我了。” “……” “我们去看芦苇,好吗?三个人,一起去。” 深秋的芦苇在风中摇曳着万般的柔韧,静静舞着不变的旋律,从容不迫,宁静 淡然。一种神性温暖的黄色从天际涌来,芦苇的涟漪,像一种温柔的牵携,引领我 们走进温暖的深处。 芦苇丛中有曲折的小径,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在静静的绽放它们的青春,即 使无人欣赏,但依然妩媚若此。 轻云突然开口:“小鱼,人要学会保护自己。还记得姜教授说的那个比喻吧? 投资家奉劝世人,如果你有一些鸡蛋,你最好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因为一旦碎裂, 所有的一切都无可挽回。” “但是,轻云,一个人的感情怎么能够分散?如果可以,那是投资,不是爱。” “所以,你要找一个结实的篮子和足够呵护你的人。” “……” “可是,如果不是走过,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那个可以和你相携到老的人?” 是啊,你怎么知道? 但是,小鱼,你应该知道,我们即便不强求什么,最起码也要我们爱里的痛苦 和快乐一样多。 四 “啊,我的蛋糕!同志,请你不要挤!” 把视线从窗外转过来,我才发现一个中年妇女一个手里提着蛋糕,一个手里提 着一堆蔬菜摇摇晃晃的站在我的旁边。她的脸上满是汗水,衣服的背上已经湿透了。 我站起来,阿姨,你坐。 啊,谢谢,姑娘,不好意思,我女儿今天20岁生日,你看我这着急回家呢,东 西太多了。 没有关系,你受累了。 女儿20岁的生日?我打量着她,已经不年轻了,20年后,我也应该是这样的吧? 上班,下班,买菜,做饭,丈夫,还有孩子,这些就是我的全部了吗? 曾经在心里给你一个最后的期限,那就是我20岁的生日。不尽的等待已经让我 心力交瘁。然而,生日那天我却依然在等待。守在电话旁边,因为我相信你会记得 这一天。 小鱼在我耳边大声讲:“既然爱,就要说出来,就要有行动。整天的等,你不 烦吗?” 我知道,只是,你却远在天涯,天涯,太远了,不是心灵所能包孕的距离。 没有你的电话。 而他却送来了礼物,我本不想收的,因为我不能给他什么。然而那份剪报却震 撼了我,我发表在报纸的边边角角豆腐块似的文章被他仔细的剪下来。还有一堆我 做的节目的录音,我爬到床上,带着耳机,一盘一盘地听着,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幼 稚慢慢到有了质地。我知道我已经被他感动。 于是,我打电话给他,明天,你准备一下,我们去一个地方。 “秋儿,我不懂你,你根本就不爱他!” 我突然喊道,“但是爱是什么?像你一样遍体鳞伤?你竟然能够容忍他动手打 你?”小鱼,你不知道我的心痛。 “不是的,……,是我激怒他的。” “你!…………” “小鱼,如果你到一家餐厅吃饭,却发现那里的食物很烂,服务态度也不好, 你还会因为不甘心再去第二次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这和感情不一样,爱是没有办法的。”鱼幽幽的 说,“秋儿,我已经回不去了。” 轻云走到我们身边来,拍着我的肩说,“好了,你们两个,今天是秋儿的生日, 我想好好的庆祝一下,走,我们去一个地方。” 十几分钟之后,我们已经坐在了强的车里。我知道他是在一家沙滩浴场做事。 我和小鱼坐在后座,我看见他用手抚摸轻云的头发。轻云轻轻的转头拒绝,她的唇 边有笑,但是笑意没有达到眼角。 那天有很好的月亮,海水在月光下轻轻的涌动,呢喃私语般。来到这个城市三 年,还是第一次躺在沙滩上。这里曾经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啊,但心中却没有多少 快乐。 “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秋儿,生日快乐!” “谢谢你,轻云,还有小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哈哈哈,好酸啊,怎么?我们喝的不是醋吧?” “去,小妮子口没遮拦。” …… “轻云,他……?” “秋儿,他很好呵,他很爱我,这就够了。”轻云打断了我的话。 这就够了? 第二天,我们是被刺耳的铃声吵醒的。我摇摇晃晃地去接电话,头痛欲裂。拿 起电话,我才想起来今天我答应了他的事情。他说他现在就在楼下,我俯身看窗外 的他,身上一个硕大的包,天哪,他以为我们要去郊游啊? 坐在疾驶的汽车上,我吐的一塌糊涂。他一边用衣袖给我擦汗,一边向司机喊, 师傅,你慢一点,稳当一点。我摇头想躲开他的手,但是却没有力气,轻云说这样 就够了。 走出车外,烈日象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和体力。 “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好,我背你。”他把那个硕大的包放在地上,那个背包里不仅有我喜欢吃的 各种零食,甚至还有防晒霜和遮阳伞,“这包,呃,一会儿再拿。” “算了,我说笑的。” 烈日下,几乎没有风,不再跳舞的芦苇象一个个焦渴的失魂落魄的孩子。 “秋儿,你站一下,好,就是这样,要不要把头发放下来?笑一下。” 我无力的扯一下嘴角。然后是“咔嚓”的一声。 “啊呀,这里很美,就是气味有点难闻,是不是?就是今天太热了,你要不要 坐一下?喝水吧?”他顺手扯了几株芦苇给我铺在树荫下。 “你,你……”我看着被扯断的芦苇,无力再说什么。 不,轻云,你错了,这样不够。 五 姑娘,到站了。身后一位老太太慈爱的喊我。 哦,到站了? 我慢慢地走上天桥,天已经完全黑了。天桥下有很多小吃摊,摆摊的大多是下 岗的工人,他们一边招徕顾客,一边提防城管的车子驶过来,随时准备换地方。各 种食物的香味飘荡在空气里,我忽然闻到一种气味,那股气味我刻骨铭心。那是芦 苇和蝗虫的尸体一起被烧毁时的味道,那是大火之后焦黑的大地散发出来的味道。 那年,没有买水,湿地因而干涸。干涸的湿地闹起了蝗灾,八十平方公里的芦 苇荡在蝗虫过境的几天之内,连根带茎被啃净。于是飞机撒药灭蝗,为了彻底消灭 干净,人们接着燃起了漫天的大火。 焦黑的大地隐忍而沉默,只有风呼啸着来来回回寻找曾经轻灵舞动的精灵。 什么都没有了。触目所及,是一片荒原。居然有一尊锈迹斑斑的铁炮,风雨剥 蚀,早已不知在这里呆了多少岁月。 站在被凌虐过的一片焦黑的大地上,我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空气中的大火燎 原之后的气息,仍然没有散去。小鱼放声大哭,怎么会这样? 远处海天苍茫,却看不见一只海鸥。 呵,我们的芦苇天堂。 回程的大巴上,有VCD 在播放,很劣质的港台片,也是很烂的剧情。女主角为 了爱伤心欲绝,直奔悬崖而去。车里的人都昏昏欲睡,没有人关注她的悲伤。小鱼 却在我旁边看得有滋有味:“跳啊,跳下去吧。” 的确象小鱼所说,她跳了下去,而男主角却在这时蓦然悔悟,然后伤痛欲绝, 最后的画面是他守在悬崖边,痴情一片的样子。 “哈,这样就对了,这样多好。” “小鱼,你……” “我要睡觉。”她扑倒在我的膝上,不再讲话。但是我能够感觉得到她身上的 颤抖。 为什么? 应该珍爱的东西被演绎为荒诞,然后我们在荒诞中痛恨和可怜自己。想把一切 都丢弃,因为知道只有失去之后,才会明白它的价值。 六 “给点儿吧!给点儿吧,小姐。”我的衣角被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脸蛋乌黑的 孩子扯住了。他看起来好小,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给还是不给? “为什么要做乞丐?”我伸出手来想抚摸他的头发,却被他灵活的闪躲开了。 “爸妈死了,家乡闹旱灾,没有钱读书,我饿了……” 我听他流利地说着,但是他眼睛中却只有世故和警惕,没有哀戚。 拿出五元钱,我递给他,他转身跑开了。 他只是个孩子,却已经学会了怎么样生存。 活着? 活着。 小鱼的生命却永远的定格在20岁。 小鱼他们之间爆发了两个人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她在电话那端静静的说,我们之间完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挂断了电话,走向那片黑暗,抑或是,光明。 难道我们要学会这个世界新的游戏规则? 难道爱一个人到全心全力也是错? 难道爱太重太多会让人承受不了? 难道不爱了就可以轻松地说分手? 难道不爱了,还能够勉强在一起? 难道…… 小鱼,你不知道你被多少人爱着,除了他。你的离开,不会让他铭记你一辈子, 因为他已经不爱你。你留下的痛苦只是在爱你的人心上。 你静静躺在那里的样子,使你的父亲彻底的苍老,那个你说什么他都不怕的铁 汉子,在你的葬礼上痛到昏过去。你使我觉得我做朋友彻底的失败,和做人的彻底 的无力。 死生契阔,阴阳两隔。 所有的所有在死亡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 我不相信鱼会溺水,但谁能告诉我扼住你的喉咙的是什么? 七 学校已经近在眼前,门口是新建的岗哨,非典时期,一切外人不准进内。 在门口的报亭顺便买了一张报纸,一路翻看,伊拉克战争,抗击非典,政协会 议召开,下岗工人就业,小偷登堂入室,寻人和征婚启事…… …… 音像店里幽幽的传出王菲的歌: “还有什么值得歇斯底里? 对什么东西死心塌地?…… 谁又是上帝? 我们在等待什么奇迹? 最后剩下自己,舍不得挑剔; 最后对着自己,也不大看得起…… 心花怒放,开到荼蘼。 ……“ 这所学校我呆了四年,要离开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离不开它。站在校门口,看到 学校外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和莫名其妙的车,我突然觉得害怕。 于是我选择逃避,继续让自己象一个甲虫一样缩在校园的某个角落,研究什么 是碳水化合,怎样把这个世界下面的石油完完全全干干净净的开采出来,怎样提纯 苯气,氯气,氢气,氧气…… 这一切让我觉得安全。 八 小鱼,在轻云临走之前我们一起去看了那片芦苇。大火劫后的芦苇在那片焦黑 的盐碱滩上又生成了连天的葱荣。 于是我想:生命不会就此倒伏。 风中的芦苇是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