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的婚事 作者:青色轨迹 1 “福生,你又想女人了吧?”李二狗子看着身边有点出神的福生,笑嘻嘻地 打趣着。 福生憨憨地笑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快将小搪瓷盆里的大白菜划拉两口, 迅速地往嘴里送过去。因为急着掩饰,反被菜里的汤水呛了一口,咳得红了脸, 然后丢下一句:“这菜都不比俺娘的涮锅水。” 二狗见状,越发笑起来,仍旧不放过尴尬的福生。 “想就想了呗,也不是啥丢人事。等年底英子过了门,你就知道,有个女人 就是好哇。黑夜里搂着睡得香,没有女人泪汪汪……”二狗越说越让福生挂不住, 乡下结了婚的男人可以什么粗话都说得,但没结婚的后生,却是有很多禁忌的, 不能说这样的话题。福生只好闷了头吃饭,由着二狗自顾自地说话。 “哎,福生,你真不想英子啊?”二狗其实是想他自己的女人了,虽然他比 福生大不了几岁,却早结了婚,生了儿子。看福生一直没有搭言,他也有点接不 下去的意思。 “俺想赚够了钱,年底回家结婚。英子家还要彩礼钱,再说结婚也得钱啊。” 提到钱这个问题,福生的眼神不禁黯然。 二狗和福生是一个乡出来的,也是过来人,知道老家那边结婚的难处。想娶 个媳妇不扒层皮是不可能的。二狗挺佩服福生为了娶老婆自己出来赚钱,他那时 候都是爹妈给出的钱,他结完婚,爹妈也彻底被榨干了最后一滴血汗,分文不剩 了。 “英子也出来干活吧,两人一起赚,总能快一些。”二狗换了一副认真的表 情。 “英子出来能干啥?再说,她爹能让吗?”福生其实是不舍得英子出来,他 知道来城里的农民,都免不了受气,受人欺负,在工地上,他们常常被工头张胖 子骂得跟条狗似的,或者,连狗都不如。时间长了,福生听见那些恶毒的咒骂也 就象没听见一样,并不往心里去,况且,往心里去了又能怎么样?张胖子巴不得 你走人呢,人提前走了,工资是一个子儿也没有,倒省了他的开销。 这些都让他一个人来好了,不能让英子也出来受这些,福生他心里会不安生。 二狗这次没接茬儿,沉默着。正午很强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花,他低下头轻 轻地划拉一口米饭,不经意地叹了口气。 靠着临时围墙根吃饭的两个汉子,在身后的高层公寓衬托下,显得分外渺小。 “二狗哥,你年底拿了钱,还出来不?”沉默了一会儿,福生问道。 “看吧,不知道今年收成咋样,你嫂子一人带着孩子,我还真不放心,可不 出来,咋有钱?地里想出钱太难了。”二狗叹了口气。 二狗想起自己走的时候,老婆泪眼汪汪地模样,就心酸。老婆孩子热炕头, 谁不是被逼急了,会走背井离乡去城里找工这条路。那天清晨,秀芳一大早起来 贴两和面的发糕,往布袋里装了七八块,递到背好行李的二狗面前时,已经泪流 满面。 二狗眯起眼睛看着天上的太阳,眼前一片模糊。 福生看到不远处长发向他们挥手,知道开工了。忙捅了一下二狗,两人都提 着空空的饭盆,朝工地那儿走去。 2 福生是想女人了。 村里,二十四岁的小伙子还没结婚的,实在不多。倒不是福生人有什么不好, 而是家太穷。村里的规矩是第一次看人家姑娘,订下了,便得交上六千块钱,算 做订亲钱。往后若非姑娘不同意,这六千块钱是要不回来的。福生的哥水生订亲 的时候,六千块钱还是冲亲戚们借的。等水生结完婚,爹妈真是一分钱也拿不出 来了。 年头不好,连着旱了几年,一年到头根本剩不下钱,反连自己吃的口粮都紧 张。 福生看家里的光景,也不再去做什么媳妇的梦了。可这些并不妨碍他想女人。 夏天,看嫂子在院里子穿着背心洗衣服,福生总是连眼皮都不敢抬,却忍不 住地还想看。嫂子的胳膊是细致圆润的,虽然不象城里姑娘那样白,却也足以让 福生心神不定了。 于是夏天是最难过的,姑娘媳妇们都穿得那么单薄,身体曲线在单衣里玲珑 毕现,福生越发眼睛都没处放,他怕,怕自己那不争气的命根子会突然地精神起 来,让他窘迫不堪。 福生很想有自己的女人,虽然他对男女这事还没有什么具体了解,可是如果 能搂着那么个温软细致的女人睡觉,其他的都好象不那么重要了。 爹妈终于注意到了福生。或者,他们早已经注意到只是无能为力。 上秋的时候,福生爹把房子卖了,和福生妈搬到福生刚死的舅舅留下来的又 老又破的房子住。连借再凑终于有了六千块钱,给福生相了一门亲事。 卖了房子那天晚上,福生一个人躲去河边的柳树林里哭了大半天,可哭完, 又傻笑起来。他就要有自己的女人了,村里的男人们再也不能拿他取笑,尽讲些 男人女人的事来打趣他了。 福生订亲了。 按村里的规矩,小伙子由媒人领着,到姑娘家去相人。女方家把姑娘叫出来, 让小伙子看几眼,说几句话,就再打发出去。男方如果相中了,女方也没意见, 那六千块钱交到手,就算订了亲。逢年过节的,男方可以接姑娘到自己家吃饭, 晚上再送回去。其他时间是不太有机会见面的。等啥时候娶了亲,这姑娘才彻底 成为他的人。 福生相的女人叫英子。那天去英子家,福生几乎都没看清楚英子的脸。只觉 得英子的脸红红的,梳着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福生的眼睛就被那两条乌黑塞满 了,再不见其他东西。英子出门的时候,媒人问他:你看姑娘咋样? 福生钝钝地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一脸憨笑。 八月节的时候,福生用自行车接英子到家里吃饭。路上,英子并不说话,福 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也闷着。半路上过一道坎,福生想使劲骑过去,便加了 力,这时,他感觉到腰上突然有一股温热袭入骨髓,是英子用手轻轻搂了一下他 的腰。 瞬间,他几乎有些昏眩,自行车颠过那道坎时,他似乎听到英子一声轻轻的 惊叫。 英子很羞怯地坐在屋里,接受着邻居们目光的检阅。这是福生媳妇第一次上 门,邻邻居居地听说了,都找了由子来福生家晃一眼,看看福生媳妇的模样,然 后回去好互相对比,有点饭后的谈资。 福生妈一直笑着,嘴都合不上。老儿子有了媳妇,订了亲,她终于可以舒口 气了。 福生似乎比英子更窘,站在屋里地当央,只顾看着来往的人们,不知道说什 么才好。好在福生爹是明白人,进屋冲福生喊了一句:福生,你带英子去后院拔 两个萝卜去。 福生这才领着英子逃也似地奔出屋子。英子好象也轻松了一些,看着站在地 边上的福生,无措地笑了一下。她对这个男人还算满意,虽然早听说他家穷,可 看着他人还老实,身体也结实,将来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虽然比自己大上五岁, 可英子并不太在意。福生咧了咧嘴,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应英子才好,就冲着英子 说:俺拔,你就边上等着俺吧。 英子笑了,这次笑得非常开心。 福生那天拔萝卜花费了很长时间,他喜欢单独和英子呆着,哪怕是在地头儿 上。他低头拔萝卜的时候,眼睛不住地偷偷看蹲在地头儿上的英子,感觉她单眼 皮的眼睛很有精神,嘴唇虽然有点厚,可不难看,很鲜艳的红色,让福生不敢在 那里停留太 久,怕自己会忍不住想些下作主意,总想亲亲英子的脸。 萝卜拿回去的时候,福生前面走着,英子后头跟着进屋,福生妈瘦瘦的脸上 就绽开了花。 英子回家了。但福生的生活却从此不同。不管做什么,他都会突然地笑起来, 因为他想起了英子,那让他快乐。 过小年那天,福生又接了英子回家。那天骑车在冰上滑了一下,英子使劲搂 住了他的腰,福生回手一抓英子,突然就触到了英子的手,两人都没作声。过了 一阵,福生闷着头说了一句:英子,咱结婚吧? 英子叹了口气,说:结婚有钱吗? 福生没作声。是的,他订了亲再就没有钱了。结婚,多多少少也是要钱的, 况且,英子妈如果再提盖房子的事,那福生就更没辙了。 过完了年,地里还冻着呢,福生就跟爹妈说,要到城里打工赚钱。家人知道 福生的心思,想拦他,却没有什么理由。 村里都穷,可真正出去赚钱的,还是没有几个。都不爱离开家,都宁可守着 地受穷。 福生走之前,去看英子。英子哭了,福生看着泪眼婆娑的英子,似乎瞬间才 明白了媳妇的真正意义。那是他将要相伴一生的女人,在他离开的时候,心有不 舍。 英子趁她妈出去抱柴禾的当口,匆匆忙忙地抱了福生一下,就是短短的几秒 钟,福生拥着怀里的女人,却感觉到了无比的幸福!他感觉这一趟出去的值得, 不然,没钱结婚不说,英子也不会这样待他。 英子妈回来的时候,英子脸上的泪已经擦干了。两人坐在炕沿上,并不说话。 英子妈进屋问了句:福生,今天中午就跟这儿吃吧。 福生点了点头,却看到英子不经意地擦了下眼睛,想是给风迷了。 3 打春了,可地里还没见动静。乡下不比城里,热,还得等上几天呢。 英子爹捡粪回来,把粪箕放院里,进门正看见英子坐炕上衲鞋底子,麻绳子 被来回拉扯着,闺女的脸上则一派安宁。虽说农村穷,可英子这么大的姑娘,会 做鞋的也没几个了。自打和福生订了亲,英子越发忙了,原来只给爹和她哥做鞋, 现在又添了福生。刚打春,地里还没有什么活儿,英子赶紧抓住这个空档,多做 出几双来。一来省钱,二来,英子妈一直说要想脚板舒服,那还得是自己家做的 鞋才好,英子就记着了。 看爹进来,她笑了,道:爹,捡粪去了?娘去村头儿二婶家了,说呆会儿回 来。 英子爹点点头,上炕头坐下,点着了烟袋锅子,看着英子忙活。 英子爹是个老实人,不做主的。自从长栓娶了香草进门,老头儿就总觉得亏 待了自己的闺女。香草是个厉害人,模样俊俏,能过日子,这虽然不是什么缺点, 可是总想跟自己家里人身上攒出钱来,自然就会出问题了。香草对两个老的倒没 什么,能走能料,还能帮她干活,现时靠着也没什么不好,只有赚没有赔,可看 着这个没嫁的小姑子,就总觉得是吃闲饭的,眼里总是有钉子过不去。好在英子 老实,总嫂子长嫂子短地哄着,才不至于打架。 英子爹虽然不爱说话,但心里头明白,闺女受委屈了呢。 摊上香草这样的媳妇,英子就只有受委屈了。 德栓结婚是英子爹给盖的房,到了长栓这儿,实在没钱盖房,只好住一块儿。 老两口把西屋让给小两口,自己和闺女住小东屋,结婚用度还是英子和福生订亲 收来的钱,紧呐。可就这样,香草还觉得不满意呢,谁让一家兄弟两样对待呢? 凭啥他老大结婚就是盖房子独过?她香草来了就得一堆大锅混着? 住一块了,香草才觉出好处来。老太太做饭,老头干活,都不太言语,男人 长栓也老实,这个家,就她说啥是啥。英子赶年底嫁了,这家还不是她的?老人 能动弹就一处呆着,帮她料理,不能动了,找到老大坐下来谈:我们养老人这么 多年了,现在也该你来孝敬了吧?把老人赶出去,房子还是她香草的。 这样一来,香草是占尽了便宜,没一处赔本。打定了算盘,香草也不再给他 们脸色看,把没房子的事儿也先搁着了。一心只是哄着英子绣些活计,说是香草 妈喜欢,想要。后来有一次英子妈看见香草在大集上卖绣活儿,才知道她是拿英 子的活计换钱去了。 英子爹那天晚上真生气了。闷闷地坐了大半个晚上,突然坐起来给英子说: 英子,再不给她绣! 英子妈叹了口气。 过了会儿,英子慢声慢语地说:有空闲着也闲着,再说,卖了赚钱也是给俺 哥家了,没给旁人,没啥。 打那往后,英子爹越发觉得女儿大了,出息了,知道为爹妈着想,知道疼她 哥哩。可是,看着英子绣花,老头儿心里仍旧心疼。 白粗布包着的鞋底在英子手里飞快翻转着,细密的针角很快便码满了小半边, 英子把针尖插头发里擦了几下,看爹正抽着烟瞧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了,说, 爹,你想啥呢? 英子爹吐了一口烟:“我想着年底你和福生结婚,爹咋打发你出门子呢,今 年也不知道能剩下多少钱下来……” 英子很害羞地低了头,红了脸,小声回了一句:“爹,俺还小,不结婚呢。” “唉,你不结婚跟家受她气啊?白效力不得好。”英子爹对香草总是支使英 子做这做那、自己当少奶奶一直看不惯 ,可又不便说话。 英子刚要劝爹几句,门帘被撩起来,英子妈回来了。 “福生来信儿了。”老太太一进屋就说。 英子看了娘一眼,又低了头。没过门的姑娘,就是爹妈说起来福生的事,也 是无关于她的。让她一边儿听着,已经不错了。 “说啥了?”老头儿盘起了腿,问。 “让英子进城去干活呢,说他们工地缺个做饭的,一个月250 块钱,管吃管 住。” 英子的手一抖,随即在白粗布鞋底面上就开了一朵红花:针扎手了。 4 福生说会到车站接站的,可英子的心仍旧不托底儿。她从小到大,最远只去 过一次县城,连火车也没坐过,被爹送上了火车车厢,隔着玻璃看着爹走远,英 子的泪差点掉下来。 她没想到,真的想不到,爹和娘会让她进城打工。虽然心里也是有点盼着进 城,可是,离开父母,离开牛栏村,离开她十九年来熟悉的一切,还是恐惧的成 分多过了盼望和欣喜。她感觉自己就象飘在空中的蒲公英花朵,轻飘飘的,不知 道会飘到哪儿去,也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一切都是不可知的。她不知道别人 嘴里偶尔提起的城里是什么样子,想也想不出,可福生是在那里的,在那里等着 他,想到福生,她终于不再怕了。对未来的担忧和好奇,都暂时被抛去脑后,一 心只要下车见到福生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英子爹其实没走远,他呆在离英子的车厢有一段距离的站车上,有点发呆。 让英子出去打工,是他做的主。他这一辈子也没有做过几次主,这次,他说得算 了。 英子是姑娘家,又没过门,这在牛栏村的规矩里,是不好随便走出去的。况 且,他这辈子就这么个闺女,守他在身边知冷知热,懂事听话,他怎么舍得英子 走?可留在家里呢?看她嫂子脸色?这一夏天的活儿,英子肯定不少干,可也肯 定落不下个好儿来。他看不得英子受委屈,香草现时又有了身孕,英子妈一味地 哄着捧着,英子不委屈谁委屈?长栓也是麻绳串豆腐,提不起来的主儿,指望他 也不成。 一个月有两百五十块钱的收入,比地里活还轻快,这很让他动心。英子可以 自己攒些钱留着结婚用了,那是英子自己赚的,谁也要不去,谁也别想沾点拿走! 最主要是和福生在一块儿呆着,他放心。虽说英子没过门,可订了亲,收了 彩金,早晚也是福生家的人,别人就是说,也说不出个啥来。 英子娘流了一宿的泪,天快亮时被他吆喝了一嗓子,才止住了。就连他自己 也被那声吆喝吓了一跳。当娘的不舍得女儿走,他明白,可留在她眼皮子底下, 她能给闺女嫁妆钱?种一年地,不赔都算天照应,她哪来的钱给英子? 种地不赚钱,可村里这钱那钱一天到晚仍然有收不完的钱。有些他明白,有 些他不明白,可问有用吗?问谁去?这几年他也想通了,出去打工,没啥不好的, 比死守着地饿死强。换成他还年轻,也会出去了。 火车尖锐长鸣,轮子慢慢启动,驶出站车。英子爹被吹过的冷风冻得打了个 哆嗦,随后,两行浑浊的泪缓缓顺着眼角淌下来,眼前一片模糊。 换火车时,英子差点蒙了神儿,那么大的火车站,她简直分不清东西南北。 想问问别人,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她又不敢。最后,在那趟火车还有两分钟就 要开动时,她才找到站台上了车。为这,英子吓得半宿没睡着觉,坐在硬座上只 顾紧张,她心里暗暗下决心,哪怕这辈子不嫁,也不要独自出来。 临出来的时候,她隐约听嫂子在东屋里说了句“这回还浪到城里去了,谁知 道有什么好下场……”,英子又想到这句话,心头一紧,人就觉着没着没落的。 坐英子对面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拿着自带的茶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水, 眼睛偷偷在英子脸上溜。半夜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把脸凑到小茶几边上问英 子:“小姑娘,你一个人出门?”英子吓得没言语,只是点了点头,可很快又摇 了摇头。出门时爹娘告诉她,不能随便和生人说话,她都记着呢。那人好象还想 再问,可英子已经闭了眼睛把头靠在座椅背上,装做睡着了 。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到了。英子听火车上广播说终点站要到了,就 早早从座位底下把那两个布包拖出来抱在身上等着。她想了,车一停,她就要第 一个下车,第一个出站台,好让福生第一个看到她。 她真的第一个跑下火车。可下了车她就傻眼了,因为旁边还有几列到站的火 车也在往外走人,出站台通道口都挤满了人,她只好慢慢蹭着,跟着人群的缓慢 移动。 站台出口那里站了很多人,可她还是一眼看到了福生,他正伸长了脖子向里 面张望,他瘦了!她想喊他一声,可又怕别人笑话,于是使劲地往福生站着的那 个验票口挤。 “挤什么啊?你踩着我了!土苞子!”前面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很大声地 叫了一嗓子,并且回头狠狠地推了英子一把。和那女人在一起的男人也就二十多 岁的样子,听到女人叫,回头一把揪住英子的衣服,挥起手就要打。 英子吓坏了,一时呆在那里,连道歉也不会说。好在那胖女人拉住了那个男 孩,很嗔怪地搂住他说:“算了,亲爱的,别理她。” 英子半张着嘴,看着男人收回了戴着闪亮手表的胳膊拥着女人往外走,都忘 了迈步。身后的人很恼怒地推了她一把,怨她挡着别人的道。她这才醒过神来, 再看福生,他也看到她了,张着大嘴满脸是笑的冲着她猛挥手,可能他并没有看 到刚才人堆里发生的那一幕。英子忍了一下就要掉下来的泪,做出一个比哭都难 看的笑容来给福生,然后随着人流向福生走去。 5 张胖子远远地走过来,拎着几个方便袋。他把袋子扔在英子面前,大大咧咧 地说:你做几个菜来,快点,端我办公室里。 然后他拎着一袋子罐装啤酒,哼着小曲儿往那个砖房里晃过去。 英子麻利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袋子里的菜和熟食挨样儿拿出来,颠倒着 能凑几个菜出来。午饭 时间快到了,得快点做,不然要耽搁大锅饭的时间。 英子来城里快半个月了,对城市的印象,还只是由火车站坐汽车到工地这段 路上看到的一些楼房、马路。福生说了,等发了工资,要带她去商场公园玩呢, 英子于是一心盼着发工资,就算不进公园,在外面看看也是好的,无论如何,也 算是去过了。 工地上一片狼藉,地基的大坑每天张着巨大的黑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添 满。英子听说那楼房是叫什么贸易中心的,很高,要十几层呢。 不做饭时候,她也想过去工地那边看看福生,看到他,她心里就踏实,不然, 这个陌生的地方,英子实在有点怕。谁也不认识,也不敢和别人搭话,每天守着 那两口大锅,做饭,看着工地上的人到了饭时来盛饭,听他们小声抱怨伙食不好。 吃罢饭,人群一哄而散,英子再开始准备下一顿的。可她想是想,究竟还是没有 去找过他。 轮到福生盛饭的时候,他都不和她说话,只是偷偷看她一眼,有时候还会低 了头笑一下再走开。英子知道,他是怕人知道英子是他媳妇,要丢人的。自己养 不起女人,居然让未过门的媳妇一起出来赚钱,在老家那可是很不体面的事情。 老家有几个女人出门讨生活的?况且,英子还只是订了亲。 英子并不抱怨,除了想爹妈,想哥哥,在城里的日子究竟还是比乡下好。她 住在工地临时搭建的砖房里,旁边是做厨房用的房间,再往头儿里那间,是工头 儿张胖子和偶尔过来的工程师办公用的屋子。比起福生他们住的通铺棚子,英子 的住处明显好多了,而且三餐不用花钱,每月还有两百五十块钱好赚,真是让英 子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然而,城市生活还是有让英子发愁的地方。刚来那天,因为往锅里倒油被张 胖子的老婆骂了一顿,英子大气儿都没敢出,眼看着她拿小碗从锅里舀出去三碗 油,然后回头告诉英子:不用放那么多油,浪费。 一大锅菜,一小碗油,做出来的菜就象白水煮的,油星都不容易见到。工地 上的人下了工,一个挨一个地等着英子往他们饭盆里盛饭,看着白花花的白菜帮 子和土豆块落到饭盆里,英子自己就觉得臊得慌,好象这都是她造成的。 一边胖乎乎的老板娘时不时地还要伸出戴着三个金戒指的胖手指,大声训斥 她干嘛给盛那么多,然后再抱怨民工吃得太多,再这样下去,要从他们工资里扣 饭钱什么的。 没油水的饭菜不顶饿,晚上下了工,他们早饿了,看着英子的勺子,再看老 板娘的眼睛,空气里都是焦灼而忧郁的气息,于是每每开饭,就是英子最痛苦的 时刻。 福生肯定也吃不饱。英子没问过他,但心里头知道。 英子刚来一星期的时候,张胖子在工地喝啤酒,让英子做几个菜。吃完后, 啤酒瓶就随便扔在地上,东躺西歪。英子收拾办公室的时候,把酒瓶挨个竖着摆 在屋子角落里,却被张胖子叫住,让都扔了。 英子那一瞬间几乎狂喜。 她看见过工地边上有收破烂的经常来,这几个酒瓶子,可以卖上好几毛钱呢。 这会儿,张胖子又要喝酒了,而且看袋里的还是易拉罐装的啤酒,如果他不 要那些罐,英子又可以攒点钱。她打定主意要拿这笔钱去工地旁不远的“四川小 吃”店几个牛肉包子,偷偷送给福生吃。他天天没油水,胃口亏呢。早晚经过那 个四川小吃店,总能看到门口放着的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她有次问过,说一块钱 三个,她没买,但偷偷计算着自己攒的卖酒瓶钱,就可以给福生买包子了。 想着福生就快能吃到肉包子,英子就快活起来,好象张胖子快到饭时跑来让 她做几个菜也不算什么讨厌的事情,反而让她欢喜。 猪头肉的香味随着菜刀切下去,慢慢地弥漫开来。英子很想很想吃一小块, 可很快,她就为自己的想法惭愧起来。脸都跟着发烧。再馋也不能偷人家的吃! 况且人家那能卖钱的酒瓶都不要了给她,她咋能偷人家肉吃。 英子把三盘菜端过去的时候,看张胖子屋里还坐着个女人,却不是老板娘。 英子没敢看,低眉顺眼地把菜放桌子上,就出去了。关门的时候,那女人很浪的 笑声传到英子的耳朵里,听那女人对张胖子说:哟,还在工地养了个小嫩鸡,真 有你的! 英子立刻红了脸,关门的手都颤抖了一下。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说她,可是, 她知道那不是句好话。 时候不早了,呆会儿就要开饭,英子赶快小跑着回厨房,不然,饭时要晚了。 6 开饭了。 轮到福生打饭时候,英子分明看出福生与往日不同,似乎,有些生气。平时 即使是不同英子说话,福生也会偷偷溜一眼英子,微笑一下。可这次,福生只是 低着头看着饭盆,打完扭头就走,好象英子是个不相干的人。 福生是咋了?英子心里默默地合计着。 “工钱不发,吃得这么差……”走到英子面前的一个民工小声嘀咕着,脸上 带着说不出的怨气,还狠狠盯了英子一眼。 英子的脸刷得一下红了。那句话虽然声音不大,却被一边站着剔牙的老板娘 听到了,她呼地蹿过去,指着那个民工叫:“不发也不是不给,你不愿意干,有 得是人想来,不想呆你就滚,一分钱也别想拿!” 英子吃惊地看了看老板娘,再看那个民工,也不过二十岁的样子,眼里含着 泪水,厚厚的嘴唇兮动着,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转过身,端着饭盆去一 边吃饭去了。 英子颤抖着手给下一位民工盛饭,虽然刚才老板娘并没有吼她,可她还是说 不出的害怕!一旦有什么出了差错,就会被赶走,一分钱也没有了。英子心里打 着鼓,不敢回头看一边的老板娘,仿佛那女人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一只吊睛白额 虎。 福生为什么不高兴,英子终于明白了。他指望了两个多月的工资,又没发。 老板每次都说钱紧张,肯定要给的,要等。可等到什么时候呢?干到年底,八成 再也没法拖着了吧?谁也不敢闹,进城的民工一年比一年多,到处是要找活儿做 的乡下农民,你不想干,立刻会有一帮人跑来补上。虽然工资欠着不发,却还有 等到年底一块发的希望。可如果不干了,回乡下,岂不是连希望都没有了? 英子还记得那天福生接她的时候,在去工地的汽车上对她说的话。 那时候,英子满眼的高楼大厦,平坦的马路,姑娘们五光十色的衣着,只觉 得眼睛都不够用了。福生在一边问她一句:“城里好吗?” 英子看着窗外,有点兴奋地“嗯”了一声。可福生却慢腾腾地告诉她:“城 里再好也不是咱的家,等到年底赚了钱,咱就回去结婚,再也不来了。” 年底能赚到钱吗?英子不禁有点担心。可转而她又为自己的担心羞愧,福生 辛苦地干一年,自己还咒他拿不到钱?到时候拿什么结婚?不能总呆娘家看嫂子 脸色吧?再说,看老板娘手上好几个金戒指,很有钱的样子,到时候不会不给他 们工钱的吧? 想着心事,英子不禁有点愣神,一边的老板娘早有些火,冲过去捅了她后背 一下,很是责难地说:“磨磨蹭蹭地绣花呀?快点让他们吃,好干活儿去。” 英子赶快把勺子插到大盆里盛了一勺子菜,看着菜白花花地落到眼前的小饭 盆里,她的眼睛突然有点模糊:在家里,爹妈也没这样待过她呢。 7 晚上,英子早早回了自己的小屋,落了帘子,插好门。福生告诉过她,城里 乱呢,女孩子家家不要到处乱跑,没事呆在屋里,省得出事。英子就记着,福生 不带着,她自己也不出去。 才六点多钟,没什么可做的。英子拿出从乡下带来的绣花活计,在灯光下一 针针地绣起来。她见过在工地围墙外的街边上摆地摊的人,卖各色小玩意的,等 她绣得多了,也摆那街边上卖,说不定给赚点钱,攒起来给福生买肉包子吃,他 吃得实在太不好,天天干体力活,吃不住的。花撑子中央的牡丹颜色鲜活,英子 用不同色的红色过渡着绣,于是,那花朵便象要开出布面似的,看着让人喜欢。 英子看着白布中央的牡丹花,脸上露出白天里难得的笑容,她攒的卖啤酒瓶 钱已经有一块五毛钱了,再有五毛,她就可买上六个肉包子给福生吃。 已经快到五月,家里这时候该忙了,也不知道今年春天地里头怎么样,可不 要象去年那样,旱得连点籽儿都不出苗,爹天天老远地挑水浇,累得什么似的, 终于也不出苗。结果到秋天的时候,因为晚了半个多月的时节,收成也不好,反 赔了一千多块钱。一想到家里,英子就着急,她不能在家帮着干活,反跑城里来, 让爹妈在乡下受累,就总觉得对不起他们。 正胡思乱想着,敲门声响了。 一定是福生。 福生偶尔会在天黑的时候偷偷跑过来找英子说说话。英子放下花撑子,过去 把门打开,福生就阴着脸进来了。 “福生哥,工资没发是吧?”英子直接问出来了,她知道福生是个闷葫芦, 她不问,他就会闷上半天再说。 “嗯。说要发了钱带你出去看看,这月又没发。”福生坐在床边上,垂头丧 气。 “看不看的是咋的?等年底一齐发下来,咱的钱还攒下了呢。”英子站在福 生面前,很想宽慰他一下。 福生低着头坐着,半天没言语。 “要不,咱上工地外场走走去?”英子提议。她自从到工地,还没出去走过 呢,最远不过是那四川小吃店,还是那次老板娘让她去买酱油才经过的。平时那 些东西根本不用她去买,那天急着用,老板娘才扔给她两块钱,让她去。 “嗯,那咱出去转转。”福生低声应着,站起来朝门口走。 春天的傍晚,城市的空气中有股暧昧的气息。福生在前面走,英子在离他四 五米远的距离跟着。福生是个腼腆的人,不想工地人知道他带着媳妇过来,也不 想让人家拿他们取笑打趣,因此在工地的围墙里,英子知道不能和福生肩并肩地 走。看着前面的男人,宽宽的肩膀,步子踏实,看着让人安心,英子的心里不由 泛起一丝甜蜜。 走出围墙一段距离,福生慢下了脚步,依然没有回头。英子快走几步赶上他, 两个人一起向街边不远处,那个灯火灿烂的夜市走过去。晚上那里会有许多人摆 小摊,卖小玩意儿,也有许多城里人会去散步闲逛,福生刚来时候,和李二狗子 去过几次。 英子看着远处的灯火,有点兴奋,这时候,她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地碰了几 下,低头看,福生正看着她的脸,她突然有点害怕,没原由地害怕。正愣着,福 生已经一把拉住她的手,往灯光灿烂的地方跑,英子笑了,紧跟着福生的脚步, 被他拉着朝围墙外那个让她新奇的世界奔过去。 夜市人很多,福生拉着英子,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虽然是不会买什么,但 看着夜晚的都市,看着拥挤的人群,他们仍旧是快乐的。乡下不知道有多少一辈 子连趟县里都没去过,可他们都已经身在城市当中,这怎么说也是让人骄傲的事 情。 正看热闹,福生前面的一个女人突然回头盯着他们两个,非常生气地喊道: “挤什么挤?”福生赶快道歉,一连声的对不起。那女人皱了皱眉头,很夸张地 用手扇了扇鼻子,扭头象躲鬼似地不见了。 英子一时窘在那里,看着福生脸上尴尬的神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工地上 没有洗澡的地方,况且衣服就是干净也穿不出干净来,福生他们基本不洗衣服, 不洗澡,身上没有味才怪。平时在工地上不出来,大家都脏,也并不觉得什么, 这一出来,被那女人一叫,福生才发现他的穿着是多么不合适,多么不符合这个 城市的要求。 “你买不买?不买东西别挡着我的摊!”摆小摊的老太太很不满意地对福生 说。 福生默默地拉着英子往外走,也不言语。 英子心里很难受,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福生才好,都是她要出来的,要 出来看光景,才害得福生给人骂,她在心里使劲地责怪自己,决心再也不提出来 逛的事了,免得惹福生生气。 “福生哥,咱回吧?”英子看着福生的脸色,小声说。 “恩,回吧。”福生一边往回走一边应着,然后就不再说话。 “刚出锅的热包子,一块钱仨!”四川小吃店的门口摆着一摞笼屉,刚出锅 的肉包子散发着让人垂涎的香味。英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挣脱了福生的手,跑 到小吃店门口,拿出卖瓶子攒的钱,小心地数出一块来,看着服务员装了三个肉 包子在方便袋里,然后她拿着包子,塞到已经走过来的福生手里,脸上带着孩子 气的得意和骄傲。 福生拿着包子,热呼呼的有点烫手,就问英子:“花这钱干啥?咱都吃过饭 了。” 英子很有点自豪地说:“你只管吃吧,这是俺卖啤酒瓶子的钱买的,俺攒的。” “你在哪儿捡的瓶子?”福生有点奇怪,工地上的人谁能拿钱买啤酒喝? “张胖子的,他不要了,让俺扔了,俺就偷偷都卖了。”英子说。 福生的鼻子一酸,英子来城里这么久了,他啥也没给她买过,连出去逛一次 都没时间也没钱。她天天吃工地睡工地,和他一样,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可 现在,反是英子口拿肚攒地为他花了心思买包子。他把手里的包子递到英子面前, 说:“英子你吃。” 英子坚决地挡回福生的手,说:“福生哥,你吃吧,俺天天做饭,知道你们 吃得不好,没油水,俺看你,都瘦了……”英子的话突然没接下去。因为她看到 福生的脸上有两颗泪,正慢慢滚落下来。 8 中午,福生和李二狗子蹲在墙根底下吃饭。因为风大,墙根下面聚集的从比 往日更多。看街边不断经过的人们,民工们开始骚动起来,尤其有姑娘走过,总 免不了被评论几句。 福生对这样的话题不爱插嘴。他没有什么经验,也不感兴趣。每天吃饭时候 能看到英子,看她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还用粉红色的发带打上个结,福生就止 不住的欢喜。那是他的女人哩。虽然城里的女人们都用好几十块钱的洗头膏,可 还真没见哪个的头发比英子好看。英子细眉细眼的样子,在福生心里就是最好的, 等年底回家结婚,就可以搂着英子睡,白天一起干活,再生两个儿子……福生盼 着、盼着,就盼着到年底发工资,好娶英子过门。 事情也算是奇了。只要有人提起女人,福生都立刻会想到英子,然后不管人 家说什么,他都象是没听见,一心沉浸在自己关于回乡结婚的美梦里,无法自拔。 “哎,有财夸你媳妇呢!”李二狗子捅了一下傻呆呆独自做梦的福生。 福生醒过神来,才看到不远处有财正大声讲话,说得还真是英子。 “……俺村也有个女的,特象做饭那丫头,就是没她头发长。要说做饭那女 子,虽然模样不咋地,但是身板一看就好生养,做起那事儿来,压在她身上肯定 舒服……”有财满嘴喷着唾沫星子,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工地上时不时就会出现 这样一景,远离家乡不沾女人的汉子们,突然拿一个身边的女人过过嘴瘾,满足 一下生理的饥渴。可这一次,有财错了,因为,他不知道英子是福生的媳妇,他 不知道,他正在谈论的是福生的女人! 福生慢慢放下饭盆,握紧了拳头朝着有财坐着的地方走过去。李二狗子一看 不对劲,赶紧跑过去追上福生,慌不择言地说:“都是玩笑哩,你还真急啊?福 生,福生,回去吃饭去,有啥的嘛……” 有财一抬头,看福生气冲牛斗地走过来看着他,也不知道哪儿犯了忌讳,就 笑呵呵地问了一句:“兄弟,莫不是你看上她了?” 话没说完,福生已经挥着拳头打过去,幸好给李二狗子拦着,没打着。 旁边的人把福生拉到一边儿去,按下。这边有财还傻着呢,很奇怪地问李二 狗子:“福生这是发得啥疯嘛?” 李二狗子斜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英子是谁啊?是福生女人。你逮谁都 说?非得说出事儿来!” 有财端着饭盆,一脸委屈,看着那边聚集的人安慰着福生,自言自语地说: “福生女人?谁知道嘛,他几时告诉过,真是的……” 福生一下午都不说话,脸上阴沉沉的,李二狗子怕他心里过不去,再惹出什 么事来,就偷空儿跑去做饭地方找英子。工地上仅有几个人知道英子是福生媳妇, 李二狗子当然是其中之一。 英子正在房子前面哄着张胖子的儿子小满,老板娘可能又去打麻将了,把小 满丢在英子这里哄着,自己落得清净。 “英子,福生要打有财呢,你看得空儿的时候劝劝他。”李二狗子匆匆忙忙 地跑过来说。 “咋?福生哥不是爱打架的人啊?”英子很吃惊,她没见过福生打人呢。 李二狗子把事情简单说给英子听了,英子才明白福生是不准别人来欺负她, 不准别人拿她打趣呢。李二狗子说完就急着去干活了,他还是偷空儿跑出来的, 要是给张胖子抓到,不扣钱才怪。 英子看着小满穿着一踩就出响儿的小鞋在地上走来走去,心已经跑去福生身 边了。福生哥是疼她护着她的,嫁给他,肯定不会受欺负呢。 虽然担心,可英子还是有点高兴,村里有那种窝囊男人,女人被村长给睡了, 还装得没事儿人似的,那种男人英子是最瞧不上的。福生却不同,英子信他。 她打定主意,若是福生晚上来找她,她一定要说他的。出门在外,图个和气, 人家只是说几句,也不知道她和福生订了亲的,咋能打人呢。 小满被一小块石头绊了个跟头,立刻趴在地上哭起来。英子吓得跑过去抱起 小满,不住地哄着他,而屋里老板娘的咒骂声已经传过来了:“死人呐?看个孩 子也看不好……” 9 晚上,福生果然来了。 英子把福生哥让进屋里,坐在福生身边柔声问他:福生哥,你今天打人了? 福生抬起头看了看英子:“你咋知道?” 英子微笑:“那你别管,咱出来都不容易,能忍就忍了,别动不动打人,再 说人家也是不知道。”福生闷闷地点了点头,英子年轻而生动的脸离他的头非常 近,笑笑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他几乎可以感觉得到她的呼吸。看着英子鲜艳的嘴 唇在他眼前晃动,他突然有点昏眩的感觉。他一把拥过英子,当她坚实而温软的 胸口贴近他的胸膛,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一股原始的冲动涌上来,他不知道下一 步要怎么做,却希望能这么抱着她,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抱进自己的肉里。 英子轻轻地叫了一声,随即,她不再动,任福生紧紧地搂着她。订了亲,自 己已经是他的女人了,抱一抱,应该没什么吧?只是她有点怕,说不出来恐惧, 又有点期待,虽然不知道要期待什么。 外面静悄悄的,屋里昏黄的灯光下,福生的手已经伸进英子的衣服,柔软而 温热的乳房被他握在手里的时候,英子突然猛地用力推他,他被突然而来的抗拒 激发出更强烈的冲动,转而将英子推倒在床上,一边在英子的脸上亲吻着,一边 笨拙地解英子的扣子。 “福生哥,别……俺想留着,留着结婚的时候,啊?福生哥……别……”英 子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推他。她只知道这样做是不行的,会给人笑话,没结婚的 姑娘咋能这样?可福生的力气太大,她推不动。听着他粗重的喘息,英子很害怕! 她很快地朝着他的手臂咬了一口,随着福生的叫声,屋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压在 英子身上福生慢慢坐起来,低着头不看英子,也不言语。 英子缓缓坐起,不敢看福生的脸,也不敢说话。 半晌,福生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也并不看英子,扔下一句话:“你福生哥 不是人,你睡吧,俺再不来了。”英子听这话,泪一下子涌出来,她走过去从背 后抱住福生的腰,哭着说:“福生哥你别这么说,俺只是想给你做个干干净净的 媳妇,等结婚的时候再……” 福生转过身,伸出粗糙的手擦了擦英子脸上的泪,挤出个很尴尬的笑容说: “好妹子,俺咋会生你气呢,你不生气就好,你说得对,俺听你的。快早点睡吧, 明天还得起早做饭。” 英子松开了手,看着福生走出去,想着自己刚才那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咬得 重了,咬得痛了?她一定伤了福生的心。已经是他的人了,订了亲的,她这么样 又何苦?可是她还是怕,怕得要命。想想福生刚才的模样,英子多少有点后悔了。 依了他又怎么样?年底回去结婚,还不是那么回事?可是…… 早早躺下了,窝在被子里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又有点想家,不知道家里现 在怎么样了。 张胖子看着那女人扭着腰走了,心里这个气呀!什么玩意儿?一百块钱还拿 三做四的,有钱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这晚上也是倒霉,谈了两个都没成儿! 德性!都乡下妞,以为自己是什么呢?黄花闺女? 眼看着街人也少了,看样儿要下雨似的,想找个鸡来玩玩也要泡汤了,真败 兴!可张胖子不想回家,老婆不知道上哪儿打麻将去了,打电话家里也没人。不 如想想再到哪儿找点乐子去。 街上的大屏幕电视墙正在演一则洗发水广告,里面的女人背过身去,把一头 黑色的长发甩个圈再转过头嫣然一笑。张胖子咪着眼睛看着她,突然就想起来一 个人!他色迷迷地对着电视墙笑了笑,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英子朦朦胧胧地都要睡了,突然听到敲门声。 福生又回来了?英子迷迷糊糊地想,这回福生如果还想要她,她就依了他, 不再让他生气伤心。开了灯,披了件衣服去开门,刚把插销打开,一句“福生哥” 还没叫出口,门外的人已经带着浓重的酒气挤进来,英子一惊,来人不是福生, 是——————————-张胖子! …… 小屋里只剩英子一个人。她一直在哭,哭得头都有些昏了,仍旧还是哭。她 怨自己不问问是谁就开门,她怨自己不敢大声叫出来喊人来,可大声叫了,半夜 里有谁听得见?那边的工棚离这里那么远……她努力地爬起来,一眼却看到了床 单上红鲜鲜的一片,那是她身体里的血,在床单上分外惊心地涂了一块。英子于 是倒下又哭!再没脸见福生了,福生要的时候,不如给了福生,她做姑娘的最珍 贵的东西,让那个男人占了去,不如刚才给了福生…… 张胖子心满意足地哼着曲儿走在街上,他想不到那丫头居然还是个雏,看来 一向的老实模样并不是装的。真是很受用啊,一分钱不花,玩了个处女,幸好那 两个鸡都没成交,真是说不出的快活。 他拿准了英子是不敢把他怎么样的。临走的时候,他还冲着床上的英子威胁 着:“你要是听话,就给你涨工钱,每月三百,你要是不识好歹,一分钱也别想, 福生和你都得滚蛋……” 时间不早了,估计女人也回家了。他整了整裤带,把肥胖的肚子尽力塞进裤 带里,路灯下,他得意的脸泛着满足的油光,象涂了一层猪板油。 10 清晨,福生仍旧为自己前一晚的行为内疚。他几乎不好意思去吃早饭,几乎 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面对英子。她会怎么想自己呀?可是,他又极想看到英子, 想知道她是不是不再生自己气,于是,他还是去工地做饭的地方了。 很多人在排队,等着分馒头和咸菜。奇怪的是,福生没看见英子。是两个民 工负责分派早饭。英子哪儿去了? 一上午,福生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一心想着英子了,她一定是生自 己的气了!中午一定要找她,找她道歉,告诉她,他只是一时昏了头,并不是成 心要欺负她。 中午,终于到了。 福生端着饭盆远远地就看见英子肿涨的脸和肿成一条缝的眼睛。她只是低着 头给每个人盛饭,动作有点迟钝。 福生的心瞬间象被猫咬着,说不出的难受。英子看来哭了一晚上,都是他一 时冲动惹的她难过。 终于挨到了福生打饭,他想豁出去了,一定要跟英子说句话,让她知道他的 心意。他低低地压着嗓子说了句“英子”,那厢英子手里的勺子已经掉在地上, 人也怔在那里傻愣愣的。 福生赶快去捡起勺子,一边的老板娘已经在骂了:“装什么病西施似的,倒 底能干不能干?” 英子接过福生递过的勺子,给福生的饭盆里盛了一勺子菜,随即,大颗大颗 的泪掉下来,滴在身前的大盆里。 终于挨过了午饭时间。福生溜去英子的屋,敲开了门,英子一头扎进他的怀 里,放声大哭。 福生慌乱地不知所措,只是抱着英子说他再也不敢欺负她了,他只是一时忘 了,可英子仍旧只是哭。 他使劲抬起英子的头,看那张肿涨得变了形的脸,说不出的怜惜。 突然英子使劲地推开了他,哭着说:“福生哥,你忘了俺吧,另娶一个好姑 娘……”然后她一头扑在床上,呜咽着哭起来。 福生想不到英子会因为自己的行为恨成这样,他呆在那儿,再也想不出什么 道歉的话来。过了一会儿,英子止住了哭泣,哑着嗓子说:“俺的身子已经不干 净了,福生哥,你忘了俺吧……” 福生听到这句话,几乎要昏过去。他冲过去抓住英子的肩膀,看着英子满是 泪水的脸问:“你说什么?是谁?” 英子只是哭,只是说她已经不干净了,却死也不肯说是谁干的。她哭着求福 生让她回乡下,她要回家。然后抱着福生哭得话也说不出来。 福生下午没去工地,奇怪的是,张胖子知道了也没有吼着到处找他。福生就 坐在床边上抱着英子,一直到英子哭累了睡着。 他揭开被子想给英子盖上,却看到了床单上一块血迹,刹那间他心痛得无法 形容,扯过被子把那块血盖住,仍旧抱着英子,任自己的腿被压的已经麻木,没 有知觉。 乡下人把姑娘的贞洁看得重。这还没等过门就……给人知道了,咋能抬起头 啊?福生突然被自己这种念头搞得很羞愧 !英子是为了他才来城里的,英子不 是那不正经的女人。那个夜晚,英子笑盈盈地把三个包子捧到他面前的影像,仿 佛又出现在他面前,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感觉喉咙象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憋 得难受。 傍晚的时候,英子醒了。她半闭着肿涨的眼睛,呓语般地说:“娘?我要回 家,爹呀?我要回家……”福生强忍着心痛,小声地问她:“英子,你告诉我, 是谁干的?”英子睁开眼睛,泪又掉下来,哭着说:“俺不说,他会不给你工钱, 他说他就不给你工钱!” 福生的心一紧,他知道是,是张胖子! 张胖子不给他工钱,还要了他的女人!是张胖子!在工地上象骂条狗一样随 便骂他们,夜里这个胖子则象条狗一样占了他的女人! 他呼地站起来,推开身上的英子,麻木的腿在站立的瞬间钻心的痛!可他仍 旧要出去,去找那个张胖子!他咽不下这口气! 英子疯了似地爬过来抱住他的腿,哑了的嗓 子几乎都叫不出声:“福生哥, 你别去,你别去……” 福生看着脚边的英子肿涨的脸,肿得成了一条缝的眼睛,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来,他蹲下来抱住英子,憨声憨气地哭起来。 这一夜,福生留在英子的屋里,没走。 他想了一夜,决定天一亮就报官去。还有政府呢,还有警察呢!他不信张胖 子就白欺负了英子,他不信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他要让他坐牢! 英子却怕事情张扬出去,她再也没办法做人。可福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 定要报官!讨个说法,让张胖子蹲大狱!然后他和英子讨了工钱就回乡下去,那 里没人知道! 英子哭累了睡了,福生躺在她身边,怜惜地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不知不觉, 泪水淌得满脸都是。 11 中午,警车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工地沉闷的喧嚣。警车上下来两名警察,随后 福生搀着英子也从车上下来了。 警察回头示意福生和英子跟上来,然后他们敲了敲张胖子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的门开了,张胖子略有点不自然地看了看门外警察,笑了笑。其中一 位姓王的警察也笑了笑,拍了拍张胖子的肩膀说:“老弟你在这儿啊,哈哈哈!” 随后,姓王的警察回头对同来的那位警察说:“走,咱们进去再说。”三人走进 屋里,门随后被关上。福生和英子愣愣地站在门外,不明白这究竟是办案需要还 是咋?为啥不让他们进去?也不用他们说话?就这么进屋了?是要抓人吗?可警 察没让他们走,于是,他们就站在门外,等着警察出来,等着警察做主。 张胖子有点抖的手掏出烟来递给姓王的警察,再掏出火儿来给他点上。王警 察很有点意味地斜着眼睛看看张胖子,慢声慢语地说:“老弟,外面那人可告你 强奸呢?” 张胖子不尴不尬地笑了:“我?强奸?你说我想找什么样女人没有?还强奸?” 王警察突然大笑了两声,然后低声对张胖子说:“人家来告,只说是张胖子, 我可真想不到,会是你?” 张胖子挤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压低了嗓子在王警察耳边说:“我姐夫前几 天还跟我说,要把规划局所有宴请都订在你姐那悦来饭庄,呵呵,咱们……” 李警察看着他们两谈得亲热,也凑过去呵呵地笑了两声,问王警察:“这是 你熟人?” 王警察随手递了一支烟给李警察,自己吐了一口烟,说:“一起吃过饭,认 识。”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唉,农村人穷疯了,想拿自己老婆讹两个钱儿花……” 屋里的笑声传到屋外,福生有些按捺不住,他下意识地觉得事情好象有哪里 不太对劲。 终于,门打开了。 王警察虎着脸看着英子和福生,那眼光看得英子害怕,她轻轻揪住福生的衣 角,躲到福生身后。福生小心地问:“王同志,……” 那位姓王的警察已经一步走到福生的面前,拉过躲在福生身后的英子的手臂, 满脸正气地说:“城里最近正在扫黄打非,你知道不?居然还敢卖淫!反咬一口, 还告人强奸?” 英子一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卖淫? 福生一把扯过英子,气愤地看着姓王的警察叫道:“她没有!是张胖子他胡 说!他瞎说!” 王警察再把英子揪过去,一把扯过英子长长的发辫,英子的身体软软地被拖 过去,人已经没了知觉,象痴了一样。 福生被李警察拉着,看着英子的模样,心象被撕碎一样难受! 王警察又换了一张脸对着福生说:“你要是告,她就要被抓去劳教,还要交 罚款!”门口的张胖子笑嘻嘻地走过来,站在王警察对面赔着笑说:“我嫖娼, 我认罚!下次不敢了,嘿嘿。” 福生再也忍不住,他一下子挣脱了李警察的手,冲过去一拳打在张胖子的脸 上,大叫着:“我杀了你呀!”张胖子中了拳头重重地倒下,这边福生已经被李 警察朝膝盖弯儿里狠狠地踢了一脚,跪在地上,随后被李警察用力反拧了胳膊, 用手拷扣上了。福生背过头去仰天大叫了一声:“天哪!”然后就被王警察一拳 打在脸上,再也没了声息。 福生被带走了,妨碍社会治安,寻衅滋事,打架斗殴,被拘留七天。在张胖 子办公室门口被带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英子,感觉自己象死了 一样的,离英子那么远,那么远,别说帮着她,连拉她一把都不可能。 快上车前,李二狗子和几个民工走过来,福生蠕动了一下嘴唇,冲着李二狗 子说了句:帮我看着英子。然后,在李二狗子惊诧的眼神里,福生被押上了车。 福生被交给拘留所的看管时,王警察很和气地告诉那个看管,说:“这小子 不太舒服,让大家帮助帮助,败败火。”那个看管笑了笑说:知道了。 然后,福生被推进了号里。看管的人给里面的犯人使了个眼色,随后,福生 悲惨的叫声就一阵阵传出来。 12 福生被放了。关了四天之后,被放出来。 他的脸青紫,腿几乎迈步都困难。四天的煎熬让他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概念, 在拘留所里承受的侮辱和殴打,让他不再有什么希望也无所谓失望。再看到阳光 的时候,他眯着眼睛不太敢相信,然后就非常想大哭一场! 他被推出来了。站在门外想了半天,仍旧想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为 什么被抓进拘留所的人会是他?去找英子!一个声音突然在他的头脑里变得清晰 起来! 他迈了一下被打得有点不太好使的腿,尽量快地向工地走去。 李二狗子在,看到福生拖着一条腿向他走过来,他的脸色很不自然。 “二狗哥,英子呢?”福生急急地问。 “你走的第二天早上,她托人给我一个纸条,让我交给你,我再找她,已经 走了,不知道上哪儿了。”李二狗子看着福生青紫的面庞,说不出的难受。 “啊?走啦??信呢?”福生顾不上疼痛,一把抓住李二狗子问。 李二狗子从衣服上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糊墙用的纸,递给福生。 福生接过来在阳光下看,上面是英子歪歪扭扭的字迹: 福生哥: 他说我们要是不告,他就找人把你题前放出来,要是告,就把我也抓去劳教。 是我害了你,福生哥,我走了,别找我。我没脸回家了,我没脸再见福生哥了。 你忘了我吧,再找个好姑娘结昏。 英子 福生哭了,抱着字条哭得惊天动地!英子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他在拘留 所里被人打成那样也没哭过,可是这会儿他哭了。 李二狗子的泪不由地也掉下来,他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他当然不相信英子会 卖淫。可是他不敢说什么,张胖子会把他赶走,活儿也白干,一分儿也不会给他! 福生哭了会儿,转身要走。 李二狗子小心地四周看了看,走过去问他:“福生,你要去哪儿?” “去找英子,找英子回家结婚。”福生轻轻地说,象怕惊醒睡着的人似的。 李二狗子抹了下泪,说:“张胖子说不让你回来了,工钱不给提前结……” 福生笑了笑,然后问李二狗子:你说我能找到英子吗? 李二狗子看着福生的脸,想了想说:能,能找着。 福生走了。 他要找到英子,回乡下去,结婚,生儿子,种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