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艳 作者:路晓宇 许多年以前,我的父亲在城市做生意,我的家逐渐成为福甲一方的大家族。 父亲因生意上的需要或是其它什么理由,好几年都不回来。我的母亲,一个农村 妇女在孤寂中抑郁的死去。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离开了那个名存实亡的家, 去陪伴孤独的外婆。 外婆的家在偏僻的乡村,那里青山绿水,贫穷幽静是一个静心读书忘记悲伤 的好地方。 我常常在晨读的时候,在晨曦的薄雾中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汲水时轻盈的身 影。那个女子有江南女子的轻佻,汲水时的姿态很优雅,很富有诗意,像是在 《诗经》或是《国风》,或是《聊斋》里见到过的。她将水桶放入湖里,阳光便 洒满波光粼粼的水面,她一提水,身后一片散碎闪烁的金色。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俏丽的身影,这个女子穿着淡绿色的薄幔纱裙,海藻 一样的长发直垂腰际,头发顺滑而细长,头发中夹杂着缕缕黄色,犹如城市里的 女子拉了直板,喷了头油,染了头发。 她向我缓缓走来,带着一种淡淡的气息,有些类似某些动物身上的味道。我 们相视一笑。这是一个绝色女子,一双乌黑的眼睛里一汪碧水,闪烁着灵犀的光, 流露出妩媚的神情。轻巧细长的胳膊上覆盖着一层细小的汗毛,在阳光下闪着金 色。 那一刻,我的心在微微地悸动,一种莫名的感觉在我的心里悠然升起。她妩 媚的眼神和动人的一颦一笑,在我的内心掀起澎湃的波浪。暮霭降临了,思念在 晚霞间灿烂着。我一个人坐在她汲水的地方,我闭上眼,募画她的形象,倾听她 的足音,回味她的气息。在现实里,在梦境中,捕捉她的一切。 我恋爱了吗? 若干个相思之夜,我无援无助。心忍受着一朝深深的饥饿,压抑的感情,清 晰而沉重。我艰于呼吸,我烦躁异常。我的体温渐渐升高,我的神志渐渐不清, 我开始语无伦次。 我在朦胧中迷迷糊糊地向外婆呢喃着我的内心世界。外婆说,她是村西老槐 树下的胡家女子。 外婆摸了我发烧的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感情这东西害人啊。 她蹒跚着脚步,将胡带到我的病榻之前。胡就像一缕轻烟,飘然而至。当她 和我的眼神对视的那一刻,两片云彩浮上她的脸,她那张俏丽的脸顿时绯红。 外婆走了。留给我们一个安静的世界,爱的气息开始流动,我们对视。 她告诉我,她叫胡,是一只狐狸。 我说,只要我们相爱,那又怎样? 胡的眼睛一片水气,我们在月光下偎依。和煦的夜风穿过我们的身体,我们 抚摩相互温暖的躯体和彼此的气息。 喧嚣尽去,山谷里一片静谧。夜幕落下,湖面一会朦胧,一会迷惘。 胡的泪珠滑过俏丽的脸颊,我吻着胡炽热的唇。将爱的手轻轻拂过她如缎的 头发。我和她一起共赏夕阳,月光下,我们相互偎依的身影。 我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我要将爱刻在你的心里,用我深情的笔划, 用我爱情的目光。我要用唇,吻你如蜜样甜美;轻轻闭上你美丽的双眼吧,我会 陪着你走过亘古岁月。 胡走进了我的生活,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我们的爱情已超越了人与动物的 界限。 胡有时会来外婆的家,给我带来鲜美的食物和爱情的气息。 有时候我也会去胡的家里,胡家的两间低矮的茅草屋坐错落有秩的在灌木丛 间若隐若显。大约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显得废颓败落,屋内却华丽异常,别有一 番气象,与屋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婆婆扶着一根拐杖, 坐在院落的中央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神志似乎不是那么太清楚,动作也不是那样 利索。我,一个陌生人突然的到来,她颤微着身子站起来,嘴唇不停地抽搐,嘴 角流出一道清亮的口水,斜着一双乌黑的小眼睛看着我,目光炯炯,射出两道犀 利敏锐的光,让我无所适从。老婆婆又眯着眼睛看看胡,然后呢喃着一些让人听 不懂的话。 我去的次数多了,老太太的眼神渐渐变得温和,独自一个人自言自语,无视 我的存在。 有些时候,胡会变回她狐狸的原形在院里灵活敏捷地跳跃,然后穿越厚厚的 墙。有些时候,胡会变为各种各样绝色的女子引诱挑逗我,然后又变回她原来的 模样,怒呻我或是嬉笑我。 那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 时间久了,我知道那一切都是虚幻,便不再理会。胡演了几次独角戏,也感 到了无趣,便不再闹了。除了给我端茶倒水之外,更多的时候则静静地在一旁看 着我读书。 胡会在冬天我临睡之前钻入冰凉的被窝中为我暖床,夏天的时候,胡会在树 阴下搭好躺椅,在我睡着的时候舔舐我的脚趾,有时会用尾巴上细密的毛温柔地 掠过我的胸膛,带着柔软的体温,挑起我的情欲。有些时候胡则会将细长的毛塞 入我的鼻孔之中痒我,把我从睡眠之中弄醒,然后拿来我的书本,坐在一旁睁着 一双水汪汪的媚眼看着我读书。有些时候突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摆动着她的尾巴 为我扇凉驱虫。 就这样一年一年又一年过了三载寒暑,我在乡下读完了我的高中。我和胡已 是不可分割的大陆,只容许情感的波涛拍打我们的堤岸,我们已是不容撕裂的天 空;只容许星星的铆钉坚固我们爱的小屋。海啸也罢,闪电也罢,都无法拉长我 们的距离。 城市的父亲叫人捎来话。他说我长大了,他的公司需要我的帮助,他的家业 需要人照管。看来我必须要离开这儿了,我要胡去我城市的家。胡睁大了眼睛, 静静地望着湖面,夕阳斜下,晚霞把湖水染成绚丽的红色。湖水不远的山坡上一 抹郁郁葱葱的绿色,数十只野鸭在远处的水面上自由地嬉水或是觅食。湖边上的 风很大,胡的身体被风吹得像一株瘦弱的树。 胡和我去了她的家。胡对老太太说,她要和我在一起生活,离开这儿去一个 繁华的城市。 老太太沉默不语,她看着我,眼里流露出时而茫然时而犀利的光,让人难懂。 她紧紧地抓住胡的手,两行浑浊眼泪顺着她苍老的面颊流了下来。她显得有些激 动,嘴里不停地呢喃,她在和胡争执着什么,我什么也听不懂。 胡双膝跪下,一双饱含泪花的眼睛看着老妇人,一片诚挚的光。 老太太无语,不停的哭泣。半天,她说了一句话。 这次我听得异常得清晰。她说,去吧,你肯定会后悔的啊,孩子……。 两只狐狸抱头痛哭。或沙哑或清脆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群飞鸟。 我和胡走在回城的路上,我们要离开这个让我们恋爱,让我们回味的地方了。 胡闷闷不乐,她不停的回首看着渐渐缩小的村落,眼里一片眷恋的目光。在山顶 上,胡说,我们停一下吧。我们远远望去,满眼郁郁葱葱的绿色,呈现出一片勃 勃的生机,远处静谧的湖面上闪烁着璀璨的光。在炊烟缭绕的村落,我已看不见 胡家的茅草屋。胡的眼睛中汪汪的一潭碧水,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我捧起胡的脸, 深情的看着她,我说,我会爱你一生一世的。 胡勉强挤出几分笑,她的笑容那一刻变得温暖。 胡到我家时,躲在我的身后,眼中闪烁着惊恐的目光。她紧攥着我的手,我 明显感到她的不安,因为我的手被她捏得生疼,掌心一片潮湿。 我的父亲含糊地问着胡,不苟言笑的脸上带着几分疑惑,继母瞪着一双生气 的眼睛看着我们,眼带流露出排斥的敌意。也许是我的归来,打破了她原有的计 划,破坏了家族原有的平衡。 父亲让我去管理他的一个分公司。我每天坐在小车里出入公司,公司的每个 员工对我弯着腰点着头,投来殷勤呆板的笑。我坐在宽敞豪华的办公室叼着一枝 古巴雪茄,踩着猩红的地毯我穿过城市工业气体笼罩的楼宇向下俯视,楼宇的夹 缝里爬行的车流和渺小的人群映入我的视野。成功的感觉荡漾在我的心头,我不 禁为自己生在这个家族而自豪庆幸。 胡对我说,她不喜欢城市,这里的空间狭隘,让她无法自由地活动。这个文 明城市里排出的废气,让她艰于呼吸,太多太多的束缚,让她无所适从。 我说,这就是人的生活,和我在一起必须要学会承受。 胡不语,很长时间的沉默,她的眼中充满委屈的泪水,在城市夹缝的阳光下 闪闪发亮。随后的几天,胡的饭量急剧地减少,有时是一块兔子肉,有时是一杯 凉水。 她明显地瘦了,矫健灵活的身体渐渐瘦弱,胸前原本丰腴的乳房渐渐缩小下 垂。我在家的时候,胡与形影不离,时刻紧跟在我的身后。因为在这个陌生的城 市,我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我的家人还是坚定地排斥着胡,尤其是我的继母,尽管胡对他们的话唯唯诺 诺,小心的活着。 我不得不向我的家人坦白了。我告诉他们胡是一只狐狸,一只深爱我的狐狸, 为了我可以抛弃一切的狐狸,一只要为我生儿育女的狐狸。 他们都睁大了眼睛,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没有人相信这是个事实。爷爷的身 体不住地哆嗦,他有心脏病,承受不了刺激,他的手颤抖着打开桌上的药瓶取出 一颗速效救心丸放入口中。父亲递给爷爷一杯水,爷爷在接水的那一瞬,身体轰 然倒地。 我们手忙脚乱地把爷爷送入医院,一切都晚了,爷爷的喉咙里卡着那颗药丸, 他死了。 接踵而来的是嫂子与哥哥离婚,那个女人说她受不了胡身上那种动物的气息, 她的生活中不能有一只动物。其实我知道她怕胡洞察她与另一个男人暧昧的关系。 弟弟,就是父亲和继母的儿子,我的同胞兄弟。他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眼光 迷离于路边一个貌美的女子,急驰的豪华小车撞在了水泥柱上,他失去了双眼和 两条腿。 父亲的生意在一场跨国界的金融风暴中一落千丈,家族的前景受到了前所未 有的重创。 家乡农村务农的九叔几头秋后待斩的母猪无端的死去。 …… 大家认为这一切都与胡有关,无疑胡是他们的灾星,是她的到来给他们带来 了灾难。 父亲珍重地对我说,要么胡离开我,要么我离开他。 我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后者,父亲沉重地呆坐在了堂屋中央的椅子上,双手无 力地扶着椅子的把手上,那把椅子是整个家族权利的象征。空气立刻凝固,父亲 极力让自己镇静,他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地位,但他的嘴唇明显在颤抖,他感到 了他的无力。 我的老父亲啊……。 我和胡在城市的边缘租了一间破旧的民房,我们结婚了。没有亲友,没有宴 席,没有红烛,只有我们对未来无限的希望。这里有纯洁的空气,我们可以看到 久违的蓝天白云。我们常常在午后的阳光下,听树枝上鸟欢乐的叫声,难得的宁 静和释然。阳光照在胡的笑厣上,她眼里那汪碧水闪闪发亮。胡欢快地跳跃,像 个久居城市的孩子在田野里,一片新奇,她的身上流动着欢快的音符。 胡恢复了她往日的生机和活力,我们快乐地活着。胡在几个月以后为我生下 了一个女儿,一个可爱的女儿。小家伙长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带着几分妩媚和 忧郁,有些像胡的眼神。一只粉红的嘴巴微微噘着,似乎要诉说某种不平衡。小 家伙似乎很爱哭,尤其在饿得发慌的时候。胡对我说,她希望女儿像云一样自由 自在的活着,不受任何事物的束缚。我们的女儿叫小云。 离开父亲,我从家里带来的积蓄渐渐用完,我们的日子渐渐窘迫。在这个城 市,我频繁地换着各种工作,我不知道我的命运为什么是这样得糟糕,总是在不 知情的情况下被解雇。有时竟然无米下锅,女儿小云被饿得嚎叫时,作为一个男 人和父亲,我感到自己的无能。在这个城市,我如果脱离了家族的经济,我们无 法生存。 我对胡说,你给我们的家庭变一些财富吧,让我们的女儿好过一些。 胡笑了笑说,那么我永远会是一只狐狸的。 我精神处于一种强大的压抑之中,心情极端不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 和胡无语。胡觉察到我的态度逐渐冷漠,感到我在疏远她,就不再像以前那样缠 我,她把重点放在了照顾小云上。 生活平淡安静,就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胡的脸上充满抑郁,双眼空 洞,一片茫然的光。她的双眼不再流光异彩,不再顾盼神飞。她的眼神只有我能 看懂,我知道她在回味村落里那些纯净的空气和那里沉静的湖面,和我们恋爱的 时光。 在这个城市我已习惯过一种奢华高高在上的生活,我习惯陪被人奉承,吸高 档的雪茄,坐豪华的小车……。我有些受不了这种窘迫平淡而又忙碌的生活,每 天要拼命的工作换取微薄的收入以养活家人,抽廉价的哈德门,住简陋的民房, 吃简单无味的饭菜……,这种生活方式简直让我难以为继。爱情与物质相比,当 然还是物质实际一些。 我是个自私的人。 一天有个男人找到我,他身体清瘦,目光敏锐。他说我印堂泛黑,有大灾之 相,不是狐妖作怪那一定就是鬼魅缠身。他端详着我的脸庞,心里似乎有许多秘 密。 他一本正经的对我说,你命带富贵,原本有一个舒适家庭,可是你现在被情 欲纠缠,如果不迷途知返,灾难即将降临。 我一脸的困惑,断断续续给这个陌生的人讲了我和胡的故事。 那个清瘦的男人抓住我的手说,你和胡人兽殊途,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舍弃 她你前途一片光明! 我无语。 那男人走后,我独自在寒冷的深夜里郁郁而行。风很冷,我竖起衣领缩蜷着 脖子。城市的夜晚,华灯初上,车流如海,道路两旁的霓虹灯俨然已从白天的沉 睡中醒来,不停的闪烁着双眼,幻化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影像。这是一个美丽的夜 晚,可我感到它们与我无缘。身边一个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挽着妖艳的女人擦肩而 过,一个接一个的饭店灯火辉煌酒踌交错,一片纸醉金迷的景象。我衣着破旧, 精神邋遢,我与这个城市显得极不和谐。 这是一个太真实的城市,原本我也可以拥有这一切。也许那个男人的话是对 的,我和胡相识本身就是一个美丽的错误,难道真的是胡给大家带来厄运? 站在喧嚣的城市中央,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尾气和噪杂的声音,我不何去何从。 我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眼里一片茫然。 父亲在女儿满月的那一天找到了我。接连的打击,他的头发在短时间内歇顶, 头顶发着暗淡的光。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沮丧,眼里挤出两滴浊泪,眼 里一片孤寂混沌的光,他的确老了。我的内心掠过一丝愧疚,他毕竟是生我养我 的父亲。 父亲说,回来吧!为了你们的女儿和我的孙女,我理解你们的感情,为了你 和家族的前途,离开胡吧,我们会对小云好的。 我和胡和我们的女儿回到了他们的家。一段时间家人莫名地对胡好起来,我 感到惊讶,我以为他们已经容纳了胡。他们的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 我又见到那个清瘦的男人,他经常出入我的家,他有一副深邃的眼睛。胡不 敢正视那人的眼睛,说那种眼神带着杀气让她心惊肉战。父亲告诉我,他们准备 再给我们补办一次隆重的婚礼,那人是婚礼的主事。 有一天的上午,天下着蒙蒙的细雨。我出去办事,走在路上我突然记起自己 没有拿手机。在我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我听见屋里细琐低声的对话。我隐约听见 要驱赶胡,割断我们,阻隔我们爱情的发展,必要时要致胡于死地,不能让整个 家族从此败落。我推开门,他们的对话哑然而止,空气立刻凝滞。所有人的眼光 聚集在我身上,流露出不可告人的尴尬。满屋浓重呛人的烟草味,让人窒息。那 个让胡心惊肉战清瘦的男人坐在屋的中央,父亲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容。 我大声对他们吼,要赶走胡阻止我们,除非杀了我! 我用力地甩了门,门发出轰响,掉下了尘土。 过了几天,家里一片平静。此事没有人再提起,大家都忙忙碌碌为我们张罗 着结婚的事宜。继母和那个男人经常拿着一对银镯子密切交谈,她看到我的时候, 脸上堆积着生硬的笑,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诡秘和阴险。 他说,你只须将这对银镯子给胡带上,胡便可以离开我们,其它的事情我不 用管。 我机械地把这对银镯子给胡带上,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突然胡的身体不住 地颤抖,双手变得僵直,她返回了动物的原形。 屋外几个人冲了进来,把我拉到一边。那个让胡心悸的清瘦男人带着几个人 把一层又一层被水浸湿的黄纸贴在胡的身上。胡的身躯在扭动,挣扎,冒烟,缩 小,她一双眼睛充满了惊恐。她在挣扎中看着我,那分明是一种渴望生命,期待 我救助的信任啊。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们要杀死胡,扼杀我们的爱情!空气中 传来一阵胡痛苦的哀叫,我的心里像被冬日寒夜里的鸡鸣惊醒似的打一个激灵, 我尽力挣开束缚我的手,我必须要解救胡,我不需要什么荣华富贵和那些可望不 可及的产业!我要的妻子,一个爱我的女人!我慌忙把那付镯子往向下脱,可是 我什么也没有脱下来。九叔紧紧地把我抱住,他彪悍的身躯和强有力的双臂,使 我无法挣脱他的禁锢。我只能不停地挣扎、扭曲,不停地踢腿、蹬脚,不停地呼 喊、哀号……我泪流满面。 我大声地哀嚎,挣扎,可是无济于事。那一刻我感到了生命的渺小和自己的 无能。我看到胡的身体渐渐消逝在尘埃里,消逝在世俗冷漠的眼光里……。 我一口咬住九叔的手,九叔疼痛地嗷叫,松开了缚我双臂。我扑过去,发疯 似的撕碎覆盖在胡身上的黄纸,扑灭胡身上的烟火。我看到了胡烧焦的躯体。他 们又拉开我,将一层的一层的纸盖在胡的身上。胡开始灼烧,空气中弥漫着肉体 焦糊味道和血腥恐怖的空气,让人窒吸。我又一次扑了过去,我在灼烧的火堆里 摸到了胡的一段骨殖,那是胡烧焦发黑的尾巴。那是曾拂过我胸膛,令我心潮澎 湃的尾巴,那是曾为我驱赶蚊虫的尾巴,那是曾瘙痒我鼻孔的尾巴……。它曾经 长满浓密细长的毛。 我依然在呼喊,挣扎。我的声音和身体苍白无力,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往日的 一幕一幕,我的头异常疼痛,似乎要迸裂。我的胸口异常的憋闷,它好象要爆炸, 我的魂魄要从我的躯体里挣脱出来,我泪流满面,眼睛模糊,我猝然倒地…… 从那以后,我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变得花白,我常常手里捏着一根焦黑的棍自 言自语,没有饥饿,没有冷暖,没有廉耻,没有思想。 他们都说我疯了。文明的城市和显赫的家族不能容纳疯子,他们给了一个人 一笔钱,把我打发到了偏远的乡村。那个人就是扼杀我的妻子时缚住我彪悍的九 叔,怀疑我的妻子克死他猪让他没有效益的九叔。 我在乡村宽广的田野里茫然地行走,我衣者褴褛,篷头逅面。我的手里紧攥 着胡的那半截焦黑的尾巴,整日自言自语,我的记忆破碎不堪,我的脑海里只剩 下那些支离破碎的事。 我就这样悲切地活着。胡的身影时时在我的脑子和梦里显现,我无法忘记胡 被扼杀时的那双眼睛。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躺在院子的麦茬堆上,我睡着了。 梦里我依稀到看到了胡那轻盈的身影和迷茫的眼神。一道亮光,我醒了。一切都 是那样寂静,我手里的那节焦骨不翼而飞。 我拼命地找,怎么也找不见。后来再找,也没有找到。那段骨殖的失去,我 的内心更加空洞,我失去了唯一能够感知胡,慰籍内心的东西。 我怀疑是胡再生了,也许是胡寻找了自己的解脱方式。 我混沌地活着。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变化。九叔在岁月的流逝里已经苍老, 他再也抱不动我了,无视我的生命是否存在,于是猪牛马羊的圈里就多了一个目 光呆滞的人。九叔中年丧妻,三个女儿相继外嫁他乡,留下他和一幢三层的楼宇。 孤独的时候,他会在牲口圈里找到我,小啜一瓶白干,听我缩蜷在一旁自言自语。 有时他会说,胡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啊。 小云,我的女儿,我和胡爱情的结晶和生命的延续。她已长大成人,她隔三 叉五的来看望我。给我捉去身上的虱子,给我洗脏乱的头,给我换整齐洁净的衣 服。她的手法细腻温柔,就像她当年的母亲,我的女人。 小云和她的母亲一样身材娇小轻盈,貌美动人。不同的是她的头发中没有夹 杂黄色,头发乌黑且稠密。皮肤白皙,不像胡的皮肤略黑且长着细黄的汗毛。她 完全是一副人的模样,只是天热的时候,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那是一种 动物身上特有的气息和印记。 一年又一年,我的生命在残喘。 一个很黑的夜晚,九叔在院中巡视,我蹒跚着步履跟在他的身后。突然,一 种什么东西从我的身边窜过,那是许多年前我熟悉的一瞬。我闻到了胡身上那种 熟悉的气味。 我对九叔说,可能是胡回来了。九叔惊战着,他不相信,顺手在我头上一记 沉闷的耳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自言自语,我的话一直就没有人相信。 九叔走了。我在寂静院子里站着,望着深邃的夜空。 四只幽光在不远处黑暗的角落注视着我,那是动物的眼睛在夜里发出特有的 光。我走过去,仔细地寻觅。在楼宇的一角,两只动物缩蜷在那里。我朝着那个 角落双腿跪下。我说,胡,我知道你回来了。 两只动物依然没有动,它们在看着我。我泪流满面呢喃着,哽咽着,嘴里反 复着一句话,胡,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啊……。 许久,那两只动物变为人形。我看到了胡熟悉的面容,和一个陌生女孩轻盈 的身影,她的头一直在左顾右盼,有着动物的机警。 胡说,你不必自责,原本我们就不是一条路。 我站起来,想牵住胡的手。但是胡站得太高,我无法摸到,只得仰起头看着 她。 胡站在那里俨然一尊女神的样子,神态庄重抑郁。眼里充满了对我的怨恨和 爱怜。微风吹过,衣袂飞扬。这好象是我在什么时候见过的,是在敦煌的石窟里, 或是在嫦娥飞天的一瞬…… 我对胡说,回到我的身边吧,我需要你。 胡没有回答,她默视着我。胡的眼镜变得湿润,最终滴下两点眼泪掉在小院 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这是对一个深爱男人爱怜的泪,这是对旧时光留恋的 泪,这是对背叛她男人怨恨的泪。动物是很少流泪的。 胡说,我已经成为别人的女人,一只狐狸的女人。 胡抚摸着身边女孩的头。她说,这是我与那个狐狸的女儿。她叫小狸。我给 你的女儿是人,我和他的女儿是狐。 此时,小狸摆弄着她的衣角,时不时拨弄她细长顺亮的头发。她和胡一样身 段娇小轻盈,有着金黄的头发。眼睛水汪汪的一泓碧潭,眼光灵犀幼嫩,不祥胡 现在那种抑郁的眼神。许多年前,胡也曾有这样一对让人回忆让人心动的眼睛。 我对胡说,你不想看看小云,我们的女儿。 胡说,在人间我已经没有任何牵挂。 胡,把我带走吧。 胡说,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能反复重演。 此时,九叔长时间没有见到我,他大约感到了孤寂,来拉我回去。 我站在那里不愿离去,怎么拉我都不动。他有些生气,以为我又在自言自语。 九叔扬起手带着风的声音,在空中划了一个完美的曲线,目标是我的头。他常常 这样刮拭我的脑袋,他说这样会使我清醒。 他的巴掌在快接近我脑袋的时候,突然顿住。眼睛和嘴巴张大,面部的肌肉 在急促地抖动,那是一张变形扭曲的脸,俨然是一具滑稽夸张的雕塑。 他看到了胡。 大妹子,不是我的主意啊,不是我的主意啊……。他的身体不停地哆嗦,最 后像一滩烂泥,他软在那儿。 胡轻蔑地笑了。 她说,不怨你,看在你这么多年照顾我男人的份上,给你些报酬吧,希望你 以后好好照料他。 胡说完,一扬手,一些黄灿灿的金钱掉在了地上。九叔眼睛发亮,满眼贪婪 的光。 小狸,就是胡与另外一个狐狸的女儿。她可能对人间那些庸俗的景象感到讨 厌,显得有些不耐烦。她站在胡的身旁,噘着嘴嘟囔着,不停拉着胡的衣角。 妈妈,外公还在华山顶上等我们祝寿呢。那是一种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其间 带着娇溺和幸福。 胡转了一下身子。 我说,胡,你应该为我们的小云留下些东西,她也是你的女儿啊。 胡不语,她似乎在思考。突然胡一拉小狸的手,两只动物灵巧的身躯,在高 楼间轻盈地跳跃,朝着月亮的方向飞跃,最终消失在我的视野。 两张白纸从空中飘了下来,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符和公式。深邃的天空里传 来胡的声音,细腻而悠长。 好好照顾小云,她是你的希望…… 从那以后,我的脑子异常的清晰,没有人再把我视为疯子,也没有人敢随意 在我的头上拍巴掌。 女儿小云顺利地考上京城一所名牌高校。令我吃惊的是,那年高考的试题与 胡留下那两张纸上的公式和数字有奇异的联系。 在胡与我最后相见胡滴下泪的地方长出了两棵不知名的树,树皮很脆弱,常 常从枝杈的裂痕里流出亮晶晶的树脂,就像泪一般晶莹涕透。每年春天花儿开得 异常绚丽,秋天结满满树的果子。果子青涩非常的苦,把果实放一段时间后,味 道变得非常甜美,甜美间透着泪的辛酸,令人回味幽长。我把果实叫作泪桃。许 多人问我为什么叫泪桃时,我就把我与胡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睁大了眼睛, 眼中闪烁着潮湿的光。于是我的果子常常能卖个好价钱,我依靠这两棵树度过一 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