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平 我是尹志平。 这是爹娘给我起的名字,师父因此叫我志平,但是师父说,为人可以谦和,像 马师伯他们一样,但是不能志向平平,男儿要有豪情壮志,要我记住这一点。 我爹我娘在我七岁的时候死了。爹死了,娘带着我,在投亲的道路上,在那个 荒凉的破庙里也病死了,无依无靠的我一个人茫茫然而悲哀的在山道上,在荒野的 破庙里哀哀哭泣,一直哭到昏死在娘的身边。醒了,身旁依旧是娘冰冷的身躯,伴 着我的,只有饥饿,恐惧。 师父像天神一样降临在我的面前。他行踪不定,四处飘泊,那天,他正在回终 南山的途中,他在寻找一个女子,寻找那个女子的孩子,那个孩子的父亲是师父的 朋友。 我的命是师父救的,如果不是师父,在那个荒凉的,满是恐惧的记忆的破庙, 我一定早已膏于虎狼之吻。我已经无家可去。师父收留了我,带我上了重阳宫,我 穿上道袍,成了一个小道士。 掌门马师伯总是说,我是个文文弱弱的孩子。开始的几年里,师父常常说道, 志平,不能哭,记住,你是个男人。他脾气很暴躁,但是待我很好,只有在我面前, 师父才是最慈爱的,既像我的父亲,又像我的母亲。 重阳宫里有许多别的小道士,比如赵师弟,他是王师叔的弟子,他的家就在山 下,他总是很傲气的说,我爹又来看我了。我和他没什么话说的。我只是好好的练 功,想念师父。 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像他一样出去行侠仗义了,师父说的。师父,师伯都很喜 欢我。大师伯有一次说,志平这孩子,有一股谦和冲淡之气,丘师弟这样的师父, 能带给你一些好处,但是,你是你自己,还是好好做你自己。等你年纪大了就明白 了。 不,我崇拜师父。他是天下最伟大的人,而他是我师父。我很骄傲。我是他的 大弟子,我也要成为师父那样的人。 那次在蒙古,我受了师父派遣,去为解决一份十六年前订下的约定,邀请对手 赴约——师父真是一个极重然诺的人。我很兴奋的接受了这一任务,开始我的江湖 历练。 原来那个师父的对手们教成长大的,我杨师弟的对手,郭靖却看起来笨笨的。 我忍不住想试试他的武功,却发现他确实很笨,七怪多年教导的武功不过如此,不 堪一击。杨师弟会胜的,师父一定赢,我敢肯定。 七怪冷冷的教训了我,我知道自己一时气盛闯了祸。师父一定会对我失望的, 他正是对我很放心,知道我一向谨慎才将此重约之请交给我办的。还好没什么大乱 子。七怪也是大侠士,我看出来了,尽管他们当然比不上师父多多。师父的对手也 绝不是泛泛之辈,因为他是我天神一般的师父。从此我更加小心。 后来,郭靖成了一代大侠,而我的杨师弟却年纪轻轻就死了。原来勤能补拙的 真理如此颠扑不破。真的,你没看到郭靖那傻傻的样子。 后来过了许多许多年。 ………… 师父也老了,但是郭靖送了一个孩子上终南山来。他,是杨师弟的遗腹子。 我清楚的记得他父亲的样子,他和他父亲长得很像。那倔强的样子,抿着嘴唇 的不屑的神情。我记得那个调皮的小王爷,跟着师父,来到那陌生的王府,我十岁, 他七岁,很可爱,很调皮,那时他的脸上就常常有这种表情。 但是那是一个很骄纵的家伙,除了我和师父,还有他娘,谁他都不放在眼里, 他觉得他的父王是个大英雄。我从未见到过赵王爷。因为师父和王妃达成了协议, 愿教小王爷上乘武功,但是不见王府里的其它人,包括王爷,特别是王爷。王爷很 听王妃的话,我们一直是他未见过面的上宾。那时候师弟还叫做完颜康。 一晃十数载,我已从无知少年长成了一个中年的男子。自己有了徒儿,杨师弟 的孩子也已经这么大了。而这个面貌酷肖乃父的杨过,虽然傲气亦然,身世却很孤 苦。师父说,从前师弟太过傲气,以致失于教益,落得个勾结奸人,死于非命的下 场。现在,一定要好好教养他遗下的孤儿。让他长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英雄,方不 枉乃祖的忠义。 他却还是逃走了。 正是因为他,我遇见了她。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 大半生,我的心早已静如止水,上苍却让我见到了她,一个飘然出尘的仙子。 月华淡淡的映着她的面容,冷冷的目光,盈盈的身姿,让人疑在仙境,眼前一切仿 佛都变得不再真实。 清冷的声音一如她的目光,没有半点暖意,却在我心头再也拂不去。短短的一 个瞬间,时间似乎已经停止,凝固在见到她的这一刻。那时,赵师弟在我身边,他 也良久未语,后来却忽然回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一惊,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多年以前开始,我常常幻想着的绰约的云中的仙子,不染凡尘,飘飘出世。我 居然真的见到了你,这样的仙子。 当我终于遇到了你,我却已不再年轻。回到自己的居室,我关上门,凝望着镜 中的自己,脸上没有了从前飞扬的神采,只有多年幼功修为的光华蕴在我的气色之 中,面部发出一种冲淡清和的光泽。镜中的我,心境似又回到了少年。是你能让我 从机械的现在中重新找回我自己。 每一次你出现的时刻,都是我的节日,我不能说出来,不能表露,我只敢默默 的在人群中看着你。在我的房中,静静的,一个人想你。 那日,我一个人在终南山径上徘徊。却意外之极的看到了你。我一下子停住了 我的脚步,仿佛堕入黄昏无边的夜雾之中,是做梦吗?我心心念念不忘的身影。 斜斜的靠在树旁,无力的倚着。我痴痴的凝视着你许久,你却依旧没有动。柔 风吹拂着我的脸庞,也带着你的白衣飘动,你长长的睫毛笼住了双眸,还是未曾醒 来,是在小憩吗,怎么独自一人息在这无人的荒野里?从未见过的无助和稚拙的你。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我要抱你。不,你会惊觉的,我也许会被你杀死的。不, 我爱你,即使被你杀死,我也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幸福的。我要你。如果要我 死,就让我死在你的手下,那时我的脑中就只有这样一个念头,让你知道我爱你! 我是为你而生的,就让我为你而死吧。 我靠近你。这才发现,原来你的神情有些异样,竟然似是被点中了穴道,动弹 不得。至于是谁能这样轻易的点中你的穴道?这念头只在我心中一闪就过去了。相 对伊人,我心中一阵狂喜。看你睫毛微微颤动,我竟似痴了一般。不,不能让你看 见我。忽然,我心中起了一个极为卑劣的念头,令我万死莫赎。 我撕下了衣服上的一块青布,蒙上了你的眼睛………… 手指抚过你的面颊,你起了一阵颤栗,我吻你的眼睛,你的双颊染上了一层红 晕,凉而柔软的身躯,开始微微的发起烫来。至少你不讨厌我,我能感觉到。那时 我只想着,你也爱我!!! ………… 我仿佛像一个大醉的人悠悠醒转。 你永远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影子,没有表情的,绝美的脸上总是那种淡然的 神色,眼神虚幻的,经过我的眼前时总是直如无物般扫过,你心中有我吗?还不曾 正眼看过我一眼,只怕连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曾看明白吧?会爱我吗?可是, 刚刚为什么…… 我突然有一种羞愧,尽管我此前一直都愿意为你而死,而现在我却变得不敢与 你相对,我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今晚的,我不愿去想, 也许是自惭形秽吧,不,我要好好静一静。我抚顺你凌乱的秀发,小心翼翼的扶你 坐正在那棵树边,拉下你的衣袖,盖住你的手,你的手,有点发冷。 我躲到一块山石后,看着你,守着你,等你醒来。我凝望着你的脸,多么希望 你睁开眼来看我一眼。不,我又怕你醒来,就这样,让我永远凝视着你。时间仿佛 停止了,不知道我这样望着你,已经有多少年?时间又仿佛过得飞快,才一忽儿, 居然就已经天黑了?我伴着你,你静静的坐着。 有人来了。我杨师弟的孩子,重阳宫的弃徒,你的徒弟。他在叫你,寻找你。 我该走了。却被他发现了行踪,他竟然问我:有没有见到我姑姑?我一下子脸涨得 通红,急急的逃走了。他眼中流露出一种很惊讶的表情,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继续 叫着你的名字,找着你。 我忘记不了这件事,我心中时时想着这件事,我在纸上反复写你的名字,我无 法抑制内心的狂喜,我要找一个人说出来,把我的奇遇告诉他,不说出来,我会发 疯的。 赵师弟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结结巴巴的,像呓语般的将事情的始末反反复复的 叙说着给他听,他呆立在那里听我说,我一时高兴得想要大叫,一时我又迷惘的呆 立在那里,反复的问他,你是否爱我?他痴痴的站着,像一尊石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问了一句,你觉得掌教师伯会怎么看这件事?我猛然一惊, 戛然而止,怔怔的看着他。掌教师伯?师父?仿佛这些都是前世的记忆。一下子, 却被点醒了,我蓦然从幻境中回到了凡尘。颓然坐下,心乱如麻。 赵师弟道,你忘记啦?再过半年,就要选举掌教弟子啦。 掌教弟子? 你看师伯他们会找谁? 找谁? 他缓缓看我一眼,又道,师兄,不是我不想帮你,你这次做的事,犯戒太大啦。 犯戒? 我很想帮你瞒下来,可是,这事情关系到整个重阳宫的名声啊。 …… 我不要你被他们轻视。是我的错,应该由我来背负。我死不足惜,却不能不顾 及你的声名。我在赵师弟面前发下了毒誓。只要他帮我隐瞒此事,不告诉掌教师伯 和师父,我将以此待罪之身退出掌教弟子的接掌。为了取信,我剁下了左手的小指。 莫说只是一根小指,即使是要我以死为证,我亦可对天发誓,我可以放弃掌教 之尊,放弃我的一切,只要不累及你的声名。想起你冰雪无瑕的样子,我心中隐隐 作痛。我要赵师弟也立下誓言,他照做了。我不再说什么,但是心里有一种莫名的 不安。从此,只怕我日日夜夜魂梦难安了。 你在我面前消失了。你幽居的古墓,总是静静的。由晨到昏,由昏到晨。山鸟 啾鸣,花香暗动。风过密林,疑是丽影,却终归于失落。日复一日,星迁时移。已 经许久许久没有你的消息。 看着镜中的自己,总是带着神思不属的表情,已没有什么能引起我的心弦拨动, 除了你。 听说你已经不在古墓。原来你和你的徒弟都早已经离开了。 我自动请缨下山办事,赵师弟与我同行。我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会见到你吗? 虚望着前方,无处是你,落落空山,茫茫草野。闭上眼,你无处不在,发丝,面容, 眼眸,身影,不染凡尘的神情……你,还好吗? ………… 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出让掌教之位,我自断幼指,我对天立下惨 毒的咒誓,他还是说了。我阻止不了他恶毒的咒语一个一个字的从嘴中说出来,撕 裂你的心,看着你伤心欲绝的神情,我像沉进了无底的深渊,当你呕血的时候,我 恨不能死于当下,呆呆的,看着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跟着我们,他拉着我走,我不想走。你快些过来杀了我罢。你却只是没有灵 魂似的望着我们,既不说走,也不动手。此后的日日夜夜中,我都在忏悔,不求减 少自己的罪恶,但求你有一天能忘记受到的伤害,这一切的罪恶由我来背负。有时 候我又在回忆那晚的情景,但是我一闭上眼就现出你决绝的,离徒儿而去的时候的, 伤心欲绝的神情,是我伤了你!是我,是我…… 日日夜夜的折磨,生不如死。 利剑穿透我的胸膛的时候,我不出声的倒在地上,任何巨痛也盖不过我心的伤 痛,我的无穷尽的忏悔。让我最后再看你一眼。你见到我眼中无尽的悔恨了吗?多 说无益,我死了,我就不会再想,不会再想了。我死了,我感觉到你的目光,在我 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只要你活着。 师父在我身边,他看着我。我知道,他不知道我一向的始终,但是他始终爱我。 他闪闪的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泪光。师父抱着我,轻轻的唤道:志平!像回到了许 多许多年之前。那个无助的,文弱的,幼小的我,牵着师父的手,依赖而脆弱的走 上重阳宫去。我又想哭了。 师父原谅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向你说的那样,做一个意志坚强的男儿,最后, 我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不是为我自己,却是因为我自己。我错了,我这一生,是 个错误。师父应该有更好的弟子,而不是像我这样,我望着他老泪纵横的脸,师父,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