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之夜 作者:金兰 (一) “咚咚咚”。 “咚咚咚”。 一阵战鼓声传来,直震得山谷鸣响,鸟雀齐飞,大地仿佛也在颤动。千万名 身着黄衣的士兵,齐向一个山头扑去,霎时间,满山遍野皆是黄色点点,山下的 军士却仍结成阵势不停地涌上山,落日的余辉映照在长矛刀剑上,山上又是银色 点点了。便在此时,山顶上现出了一批黑衣的士兵,人人手持强弩,箭挟劲风, 去势猛恶,一排排箭雨洒将下来,冲在前头的黄衣士兵登时利箭穿心,“骨噜, 骨噜”地滚下山去,只一会儿,尸体便堆了起来,可黄衣士兵却像不要命似的, 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人便踏着他的尸身而上。只见一人中箭后,自山涧间落下, 他人身在半空,想起自己就此枉死,不免破口大骂,随即又因恐惧而长声嘶叫, 叫声在山谷间激荡回旋,当真是惊心动魄。黄衣军人人脸色惨白,想到自己将步 那人后尘,不禁暗生惧意。便在此刻,山上黑衣军不再放箭。黄衣军登时精神大 振,都嚷道:“楚军没箭了,楚军没箭了。”当下便有几人又在攀岩而上。但听 得“轰隆,轰隆……”几声大响,数百块大石滚将下来,山道险峻,这些石头又 体型巨大,花丛树间能有多少回旋余地?黄衣军猝不及防,顿时乱作一团,几百 人飞也似地奔逃下山,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 韩信眼见仰攻不利,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心想:“今天无论如何也攻不上 去了,好在我军已重重包围垓下,却也不怕项羽逃了出去。”当即传令,全军烧 火做饭,扎寨休息。他知道,这场争霸天下的战斗就要走到它的尽头!韩信仰望 着这座不大不小,不高不低的山峰,心里充满着迷惘,而眼神却又灼热起来,他 看得那样真切,又是那样空泛。 夜幕悄悄地笼上大地,四下里一片沉寂,当时正值初夏时节,百花已然盛开, 山上满是一簇簇的野花,粗生粗长,竟也开得灿若云霞,实比世上那些娆首弄姿, 哗众取宠的名花异卉健康得多了。一阵清风拂来,吹得树叶发出瑟瑟声响,空气 中也满是花草的清香。韩信深深吸了口气,只觉胸臆间一阵舒畅,他在想:“项 羽此刻在干什么呢?他的手会因焦躁而颤抖吗?他一定在深深思念着故乡吧?故 乡,故乡……” 一轮圆月缓缓移至中天,清冽淡致的月光直泻下来,大地便如铺上了白纱。 韩信没有猜错,项羽正是在思念着故土,正在思念楚国。他望着漆黑的夜空呆呆 出神,思绪却飞到了万里之外,飞到生养他的地方,飞到儿时欢闹的地方,又飞 到他想去而未能去的地方。就在此时,一只温暖柔腻的手掌紧紧地握住项羽的大 手,项羽猛然回头,只见虞姬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她的笑使最冷酷的人都变得 热烈起来,她的笑使这幽冷的山头变得生机勃勃了。虞姬嫣然道:“你说,我穿 这件白裙可好看吗?”项羽定睛看去,但见虞姬一身素装,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至 腰间,淡雅绝俗,全身上下似有薄雾轻笼,真如天上仙子一般。项羽目瞪口呆, 一时说不出话来。虞姬格格笑道:“怎麽,连妻子也不认了吗?”项羽道:“妙 更,你……你不知道,明天……明天我……我们……” 虞姬轻轻捂住项羽的嘴,道:“你不用告诉我,反正今天你不会死,我也不 会死的,我要你好好陪我过完今天晚上,我们要高高兴兴的,谁也不许伤心难过。” 项羽热血如沸,一把将虞姬搂在怀里,虞姬双手环抱着项羽腰间,把头靠在项羽 宽阔厚实的胸膛上,她听到了项羽心脏勃动的声音,是那么舒畅,富有生命。她 感到围着自己的臂膀是如此的用力,她只觉这位粗豪的汉子把自己当成了依靠, 虞姬从没想到过,这样壮烈不屈的生命之下,竟也有软弱的一面。 两人深情相拥,但愿此时此刻,恒永不变。可是时间总是毫不容情地溜走, 项羽抬头一望,一大片乌云笼罩了整个大地,月亮却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偶尔 黑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闪电过去,反而更显得黑沉沉地。 项羽叹想:“这天气真像人心一般,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满天星斗,现在竟要下 起雨来。”虞姬道:“将军,……”。话音未落,忽听得山下隐隐有歌声传来, 项羽和虞姬相对一望,都是惊疑不定。那歌声越来越响,不似出自一人之口。 “山脉脉,水依依。慈母线,游子衣。念切切,思无期。树盈盈,草萋萋。 男子志,女儿意。喜相聚,恨别离!”上半厥说山水迢迢,一位母亲在等待他的 儿子回到故乡,下半厥却是故土已是盛夏了,男子汉志在四方,可曾想过女子的 心意?那是希望相聚一辈子,永远不分开。词意朴实自然,却又饱含深情。项羽 轻轻咛道:“喜相聚,恨别离。喜相聚,恨别离……这是我们楚国的山歌啊。有 楚国人在唱歌吗?”随即惊觉:“深更半夜怎会有人唱歌?何况这山头附近遍是 汉军,寻常人家万不能入来。” 项羽轻轻挣脱虞姬的手,走到山崖边,探头下望。山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瞧 不见,只有歌声仍不断传来。楚军人人心情激荡,想到明日死于非命,却连见亲 人一面也不能,便有几人哭泣起来。哭声互相感染,倾刻间,全军上下哭成一片。 几名队长呼喝怒斥,连杀了几个哭得最凶的士兵,可楚军军心已涣,又如何阻止 得了?便在这时,山下汉军齐声大喝道:“汉王有令,凡归顺汉王者,不单饶命 不杀,还可加官进爵,负隅顽抗者,一率诛灭九族。汉王铁令如山,决不食言。” 楚军一听之下都是大喜过望,有些人更是心想:“左右是个死,倒不如降了刘邦, 他就是把我杀了,总好过全家被诛。”当下便有几人奔了出去,楚军大多人本有 逃走之心,现在有人带头,更是一窝蜂奔出。几名将领本待上前截杀,项羽右手 一挥,阻住了他们,摇头道:“算了,这些都是跟了我十几年的好弟兄,都曾经 跟着我出生入死。”他望着山间的小路,微笑道:“不管怎么样,能活着总是活 着好。沿着这条小路下去,就是一条生路了。你们也去吧,不必陪着我送命。” 那些将领齐声道:“我们誓死跟随大王,在我们心中,只有一个大王,楚国只有 一个大王,中原大地也只有一个大王!” 雷声轰隆隆不绝,闪电一个接着一个。闪电如同剑一般破开黑夜,战士的脸 在电光与黑暗间忽隐忽现,可他们是如此真实的存在,从他们身上迸发出的熊熊 烈火照亮了山头,也照亮了神洲大地。 项羽不会感激这些与他同生共死的兄弟,只是充满尊敬与钦佩。他环顾四周, 清点了人数,二千余人只剩下二十七个了,项羽大声道:“你们都是楚国的好男 儿,好汉子。我们还有二十七人,汉军却有六万人,我们已是弹尽粮绝,可敌人 粮草充足,中军主力未动。你们说我军能胜吗?”众将士齐声道:“不能。” 项羽又道:“既然不能取胜,你们有何退敌之法?”众将士都道:“无法, 唯战而已。”项羽道:“不错,敌人身势浩大,我们再无取胜之机。但大丈夫以 寡敌众,又有何惧!我们要敌人知道,楚国的城墙坚不可摧,而楚国男儿的骨头 也是一样的硬!”众将士纷纷拔出长剑,指向天空,大声欢呼。项羽道:“众将 听令,就地休息,明天与汉军决一死战。”众人应道:“是。”当下倒头便睡。 山下汉军营中,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降汉的楚军,人人双手反绑,低垂着头。 韩信居中而座。左首上座是一个青衣文士,方型脸,八字胡,正是张良。右首上 座之人尖嘴猴腮,一脸猥秽,便如市井小人一般,却是陈平。韩信道:“传令下 去,把归降的楚军都戳死了,一个不留。”只听得“乒”的一声,张良一掌重重 地拍在案上,他随即长身而起,铁青了脸,道:“你说要把这许许多多人都杀了?” 韩信道:“正是。”张良颤声道:“你……你,这些人手无寸铁,又已归顺我军, 为何要取他们性命?再说汉王也曾答允过不杀他们。”韩信道:“这些人原忠于 项羽,难保将来不生祸端,不如今日除了,省心省力。至于汗王的承诺,是我吩 咐士兵如此喊叫,以乱其军心。汉王现正在后军,又怎会发什么号令。”陈平也 一跃而起,道:“好哇,你假传军令,是何居心?”韩信道:“我有什么居心啊? 我还不是盼望快些打败项羽,汉王好早日一统天下嘛。”张良道:“你今天杀了 这许多人,老百姓都要说汉王食言而肥,不讲信义。”韩信道:“只要明天杀了 项羽,天下平定,谁敢多说一个字。”张良道:“你这般作为,大汉朝与暴秦何 异?汉王与秦王何异?”韩信道:“大汉如日中天,又岂是亡秦可比?你将大王 与那残暴的赢政相比,有何居心?是诅咒大汉朝亡国吗?”陈平冷冷道:“张良 是论事,不是论人,韩大将军不必这般排除异己。” 韩信不理二人,左手挥过,数千支长矛“呼”地刺出,倾刻间,两千楚兵已 尽数被屠。张良大怒道:“这是活生生的人啊,不是鸡鸭猪狗,怎可说杀便杀! 你这般草菅人命,心肠太也狠毒!”韩信大声道:“制霸天下,胜者生,败者死。 讲什么道义节操?谈什么仁德忠孝?”张良道:“在大将军眼中,天下千千万万 生灵,都是如此不值一晒吗?”韩信道:“不错,要称雄于世,就不能效那妇人 之仁!”张良点了点头,道:“即是如此,拜别将军。”话毕,拂袖迈开大步便 行。陈平急奔上前,一把拉住张良的袖子,劝道:“子房,你火气太也大了,都 是自家兄弟,如何因争吵几句便要离去?”转头向韩信望去,道:“大将军,你 也劝劝子房,要他不可离去。”韩信心想:“张良实是盖世奇才,如当真走了, 损失可就大了。”当下微笑道:“张军师请回,兄弟一时言语得罪,军师不必放 在心上。”张良大声道:“一些言语失和我张良怎会放在心中?但‘道不同,不 相为谋’。陈平将军,请告知主公,张良拜谢他知遇之恩。主公倘若问起,你就 说:”张良道,他要留着有用之身,绝不做人手中杀人之刀。‘“扯脱陈平的手, 转身便走。陈平知道劝也无用,只得目送张良渐行渐远。只听张良高声道:”功 高盖主终招嫉,人生宛如春梦了无痕。韩大将军你可得小心些啊。哈哈……哈… …“说到后来,竟是一片大笑之声。韩信却只是”嘿嘿“冷笑,不置一词。 (二) 黑云越来越浓,山间的空气也越来越郁闷。虞姬取出一块绢帕,轻轻地抹去 项羽额头上的汗水。项羽一把握住虞姬的手,虞姬一惊,自然而然的将手一缩, 这一抽之下,虞姬只觉项羽手心中满是汗水,知道他实是紧张到了极点,她随即 嫣然一笑,道:“你说,我们以后去哪好呢?”项羽伸手揽住虞姬的腰,道: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到哪里都好。”虞姬笑道:“你就是这般不正经。今后我 们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两个人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她接着道:“那儿有鲜 花,有草地,对了,还要有个小池塘。我再养些小鸡小鸭,你说那有多好呢?” 项羽却是默然不语,突然间,一滴眼泪落在虞姬的肩头,绸衫不吸水,那滴泪水 又顺着衣摺流入了草地中。虞姬恍如不觉,微笑道:“那时你大王也不做了,整 天地只是陪着我,那才叫好呢。”项羽道:“我以后一直陪着你,你放心,我们 再也不会分开。”虞姬轻轻“嗯”了一声,一对漆黑的眼眸望向远方,幽幽地道: “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日子,便只过一天也是好的。”项羽道:“你喜欢过这样 的日子,我们明天就去,去做一对农民夫妻。”虞姬又轻轻“嗯”了一声,道: “我们现在就是一对农民夫妻可有多好。” 项羽望着虞姬的脸庞,心中思绪万千,不由得呆了。虞姬格格轻笑道:“这 么多年了,还没瞧够吗?”项羽一楞,大笑道:“不够,不够。你的容貌便是瞧 上一百年,也是不够。”虞姬轻轻叹道:“一百年,一百年,‘哎’,我就是没 死,也是一个老太婆了,又有什么好看了。”项羽道:“怎会不好看?妙更,别 说你美若天仙,就是你今后变老变丑了,可在我的眼里哪,却永如我们初见面时 一样。”虞姬听到这里,她那剪水双瞳中,突然焕发出光辉喜意,可这一丝光彩 随即又黯淡了,她在想:“今后,今后,我们当真还有今后吗?”口中却道: “你把我说得这样好看,我可不敢当。”项羽道:“妙更,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 不是用二万军队击败了张邯二十万大军,也不是攻入咸阳,颠覆了秦朝,我最得 意的,是能得到你的垂青。只有你,始终是你,才是我项羽欢喜和忧愁时唯一思 念的人!”虞姬全身颤抖,泪水已不自禁流下,哭道:“我要你抱着我,紧紧地 抱着我不放。”项羽抱着她温软的身子,轻轻抚摸虞姬的秀发,他心里也是一样 悲伤。不,或许更深吧。项羽不能像虞姬一样痛哭,他是领袖,是领袖就不能哭。 但悲伤是可以抗拒的吗?就像是黑夜,总是要来的。 突然轰隆隆一声大响,黄豆大的雨点洒将下来。两人却如毫无知觉一般,仍 是紧紧拥抱在一起。大雨滂沱而下,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脸,身体,也打湿 了他们的衣服,却不能令两人爱情的火焰减弱一分。 虞姬忽道:“将军,我……我心里真是害怕。”项羽问道:“你怕什么?” 虞姬道:“我怕死。听人说,人死后,什么也不知道,再也没感觉了。大哥…… 大哥,我心里怕得要命,你……你别离开我。”项羽搂着她的手紧了紧,道: “你不会死的,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我们要活着。”虞姬将头藏在项羽 怀里,柔声道:“嗯,我真不想死。我多么想你就这么抱着我,就这么一辈子!” 项羽道:“好,不管你要怎样,我总是依你。” 过了一会,虞姬问道:“大哥,你……你会把我忘了吗?”项羽大声道: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我对你的心意,一百年,一千年也不会变。”虞姬 轻轻道:“大哥,大哥,你别生气,不知怎么的,今天我……我……反正有你这 句话,我就放心了。其实我早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我,而我也是一样放不下你。” 雨越下越大,一簇簇的鲜花被大雨压得抬不起头来,可它们根还在,花茎没 有断折,等到天朗气清之日,一定又会迎人怒发吧!项羽望着虞姬的眼睛,四目 交投,两人心下都是一阵酸楚。 虞姬笑道:“你唱个歌儿吧。这么多年,我就想听你唱只歌。” 项羽道:“唱歌是你们女儿家的玩意,我只会舞刀弄枪,唱歌我可不会。” 虞姬摇着项羽的手,求道:“便唱一个吧。你唱得不好,我一定不笑。”项羽见 到她眼中企盼的神色,心中道:“前途茫茫,我俩未必再有此刻光景,唱个歌给 她笑一下,也是好的。”当下道:“好罢,我就唱只曲子,你可别笑。”虞姬笑 道:“你放心,你便是唱得像杀猪,我也不笑。”项羽沉咛了一会,跟着放开喉 咙,大声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歌声有如大江奔泻,激 越昂烈。项羽顿了一顿,又跟着唱道:“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唱到“可奈何”时,歌声突然拔高,有如雄鹰展翅,直入云霄。而到最后一句, 则转成细语一般,唱到“奈若何”时,声音更是若有若无,几不可闻。项羽唱毕, 回头向虞姬瞧去,脸上神色爱怜无限,又是沉痛难言。虞姬轻轻咛道:“虞兮虞 兮奈若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大哥,你在担心我吗?”项羽点点头,道:“明天 我们就要突围,你一个弱女子,你……你……”虞姬截断他的话头,道:“明天 的事,便明天再说吧。大哥,我……我有点冷。”项羽摸着虞姬的手,只觉她手 心中一片冰凉,又见大雨把她全身都淋湿了,当下解去外袍,给她披在肩上。虞 姬向着项羽微微一笑,道:“将军,你待我真是好。”她挽了挽湿发,又去依偎 在项羽怀中。项羽低下头,亲吻她脸颊。虞姬凄然一笑,低声道:“大哥,我真 是想和你在一起,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项羽不答,只是不停地亲她。 虞姬又道:“将军,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人一定又孤单又寂寞。”项羽道: “你别胡说,我俩怎会分离?”虞姬轻抚着项羽的胸膛,柔声道:“但愿如此。”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地小了,浠沥沥的雨声与山间虫鸟的鸣叫声和在一 起,多少冲淡了一些肃杀的气息。虞姬道:“你听,你听。这声音真好听。”项 羽道:“虫子叫了几声,有什么好听的?”虞姬白了他一眼,佯怒道:“你便是 这么粗鲁,你说虫子叫得不好听,你却叫几声试试。”项羽陪笑道:“好听,好 听,真像是天上仙乐。”虞姬板起脸,道:“现在就是赞到天上,也已晚了。” 项羽一瞥眼,见到花丛正中生有一朵大红花,雨水一打,花瓣上下摇动,便如同 火焰一般。当下道:“你别生气,我给你瞧一件好东西。”伏身摘了来,插在虞 姬的云鬓边。 红花掩映下,虞姬雪白的面颊上泛起红潮,当真是娇艳绝伦,容色无双。虞 姬伸手摸了摸,笑道:“多谢你给了我一朵好花。” 项羽道:“以后我们便种这花,要种很多很多。远看之下,就像是一片火海。” 虞姬咬着牙不住微笑,突然伏在项羽肩头,“哇”地大哭起来。项羽左手搂住了 她,右手轻拍她的背心,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虞姬抽泣不止,那朵 大红花也是微微发颤。 雨忽然停了,东方也渐露曙光,这一夜就快要过去。虞姬望着越来越明亮的 天色,高声哭道:“你看,你看,天……天要亮了……”项羽听了这话,真是心 也碎了。他紧紧拥着虞姬,道:“妙更,妙更,都是我不好,让你受那么多苦。” 虞姬哭道:“天啊,你……你不要亮!” 一轮红日猛地自群山中跃将出来。大雨过后,树叶上,花瓣上都是一颗颗小 水珠。阳光映照下,山间便隐隐似有光华流动。雨后天青,夏日骄阳,天地间也 是生意盎然,虞姬心中却有如一片寒冰,她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低声道:“我 很快活,这辈子我已经够了。” 虞姬挣脱了项羽的搂抱,从怀中摸出一物。那物金光闪闪,却是一支二寸来 长的小箭。这支箭比一般的箭短小了许多,箭身是用楠木造的,箭头却系纯金所 制,上面还镂了一个“羽”字。虞姬轻轻抚摸箭身,显是心中爱到极处。只听她 道:“将军,你……你还记得这箭吗?”项羽大声道:“记得,怎么不记得?这 是我给你的定情之物。当时你说,要是你移情别恋呀,我就用这箭插进你胸膛。” 虞姬微微一笑,道:“原来你还记得……你很好,一心一意地对我,我……我心 里很欢喜。”她接着道:“老百姓都说,红颜祸水。他们说春秋时的吴王夫差迷 上了西施,后来吴国给越国灭了。孟姜女把长城都哭倒了,现在我又要使楚国灭 亡啦,可我什么都没说过,什么也没做过。我总是想:”孟姜女死了丈夫,难道 不该哭吗?而我们,难道……难道我是像西施一样害了你吗?“项羽高声道:” 妙更,我这一生最大的福气就是能娶你为妻,我从没有后悔过,现在不后悔,将 来也一样不会后悔。“虞姬红云上颊,低声道:”我也是一样。“项羽看着她娇 羞的神情,心里却是刺痛难言。项羽道:”这些年……这些年,可真苦了你了。 “虞姬摇了摇头,道:”大哥,你知道吗?我跟着你转战南北,从来不说累,不 说苦,因……因为只要和你在一起,再深的苦,再多的累也变成了甜!“项羽心 下感激,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悲伤。虞姬又道:”太阳要 是永远不升起来,可有多好。“项羽将她搂在胸前,道:”太阳升起来,终是会 落下的。“ (三)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马嘶,虞姬本是神情黯然,这时却欢声喜道:“对了,乌 骓马,乌骓马脚力天下无双,载我俩冲出重围不是难事,你我换了士兵的衣服, 汉军难辨真伪,一定难以追踪。” 项羽道:“不成,楚国的好男儿只能死在战场上,决不能临阵畏缩。我们可 不能叫刘邦小觊了。”虞姬怒道:“你要逞英雄好汉,连自己性命也不顾了?” 项羽不语,只是摇头。虞姬更是气恼,伸足在地上乱踏,大声道:“这是你我唯 一的生机,你……你……当真不想活了吗?”项羽道:“乌骓马跟了我十几年, 它已经老了,体力也大不如前,驮两个人是冲不出去的。这样罢,你自个骑着它 走吧。”虞姬急道:“只能驮一个人,那怎么办,怎么办?”她泪如泉涌,心中 悲苦已极,这时只剩下一个念头,“怎地让他脱离险境,就是让我死,也得让他 离开这里。” “就是让我死!”这个念头像闪电般掠过脑中:“乌骓马只能带一人脱险, 他不会自己独个走的,只有我死了,只有我死!他才会没有牵挂,才会骑着乌骓 马逃走。”但突然之间,一阵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她不知在怕什么,只觉人倘 若死了,真是说不出的可怕。项羽见她神色有异,问道:“妙更,你……你觉得 怎样?”虞姬惶然不答,“人死后,可什么都不知道,不能听,不能想,我也再 见不到他了。” 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感到全身冷得厉害。她是这样的年轻,生命 对于她而言,只是刚刚开始,怎能就此便死。可是她没有其他的法子,爱情战胜 了最大的恐惧。虞姬低声道:“我一个人走,你不怪我吗?”项羽道:“只要你 能逃得性命,我也就安心了。”虞姬点了点头,道:“好,就是这么办。”项羽 知道分手在即,此生未必有重逢之日,忍不住泪流满面。虞姬道:“我要你抱着 我,好好地瞧着我。我要你瞧了我之后,永远也不忘。”项羽依言抱住了她,道: “妙更,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虞姬轻轻地道:“这是你亲口说的,你 可要记得才好。”她身子忽地微微一颤,那朵大红花也自虞姬发鬟上脱落,掉在 两人脚边。项羽道:“妙更,你……你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虞姬不答,只是眼中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色。突然间,项羽感到前胸湿漉漉 的,一股股热流渗入衫中。他推开虞姬的身子,本想瞧瞧是怎么回事,哪知虞姬 已缓缓倒下,项羽急忙扶住,定睛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虞姬小腹上插着 一支金箭,鲜血却不断喷涌而出,她胸前的衣服上也是殷红一片,便宛如大红花 一般。原来她和项羽搂抱时,已取出金箭自刺,当时两人相对而拥,项羽正和她 商量突围的事,哪想得到她竟会寻死。 项羽眼见这一箭正中要害,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她性命,登觉一阵天旋地转, 不由自主地跪倒下来。项羽颤道:“你,你……你这是为了什么?”虞姬道: “汉军势大,你……你快走,回到彭城去,楚国在等着你,天下……天下也在等 着你呢。”项羽大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全都是为了我。”虞姬哭道: “汉军有这么多人,可乌骓马只有一匹,只有一匹。”项羽道:“你知道我决不 能撇下你,独个儿逃命,所以你就……就……”虞姬道:“大哥,大哥,我真是 对不起你,你……你别怪我。”项羽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大声道:“我不怪你, 我……我只恨我自己。”虞姬紧紧拉着项羽的手臂,想阻止他不要自击,只听她 道:“将军,你别……不要这样,你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伤害自己。你怎么不 说话啊?你……你答应我啊。”项羽看着她乞怜的神色,心中一软,道:“妙更, 我早说过,不管你要怎样,我总是依你。”虞姬轻声道:“你是你亲口说的,你 可要记得才好。” 便在此时,地上的红花被风卷入空中,项羽道:“妙更,妙更,你快看啊, 是我送你的大红花。”虞姬突然间精神一振,她望着随风飘舞的红花,道:“你 说它能飞回楚国去吗?楚国……楚国现在一定也是百花齐放吧。”项羽知她是回 光返照,神智只是刹那清明,道:“一定能回去的,不但红花要回去,我们也要 回去。”虞姬却道:“你自个回去吧,我……我恐是不能陪着你了,楚国有这许 多百姓,你招贤纳才,勤练兵马,终是能卷土重来的。”项羽大声道:“你不在 我身边,我打败了刘邦又有什么用,取了天下又有什么用。”虞姬身子不住发颤, 气道:“你为一个女子,连江山大业也不顾了。你如何对得起项梁将军,你如何 对得起这些和你生死与共的部卒,又如何对得起楚国千千万万的老百姓!” 虞姬说了些话,血流得更加快了,项羽忙按住她的伤口,可鲜血又从他指缝 间渗出来,项羽只急得满头大汗,不停道:“那怎么办,怎么办……”虞姬把头 枕在项羽的臂弯里,她觉到全身的精力正一点一滴地消失,眼前便如有一团白雾, 朦朦胧胧的似欲睡去。项羽知道她这一睡后,永远也不会醒了,忍不住泪水滴落 衣襟,这衣服上有了虞姬的血,现今又沾上了他的泪。项羽哭道:“妙更,你可 别睡着了,我们要一起回到楚国去。你快起来看看啊。你……你别睡。”他一面 说一面哭,眼泪和着鲜血,真可谓是血泪斑斑。虞姬望着红花飘去的地方,眼眸 却涣发出神采,忽道:“将军,你看,你……看,是大红花,你……你看到了吗?” 声音越说越低,头一侧,就此死去。项羽大惊,道:“妙更!妙更!”一搭虞姬 的脉搏,已然不再跳动,再探她的鼻息,也已没了呼吸。项羽一颗心也似要跳将 出来,他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虞姬,耳中又隐隐听到了她的话声,要到一个没旁 人的地方,做一对快活的农民夫妇,可现在一切成空了。 项羽呆立山头,伤心无比,越想越悔,他转头去看虞姬的脸,那深情关切之 意,却仍然留在她的眉梢眼角。项羽大喊一声:“妙更!”抱起她身子,奔了出 去。他脑中几乎成了一片空白,浑浑噩噩的也不知去哪,只是在荒野中狂奔。可 不论他们跑到哪里,淡淡的阳光却始终照在他俩身上。这样昏黑阴沉的世间上, 竟还会有太阳! 他跑了一阵,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营中。虞姬的身子越来越冷,项羽的心头 也是一片冰凉。他瞧着虞姬的眼睛,仍希望这世上最美的双眼能睁开一线。他等 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虞姬却始终一动也不动。 突然间,一条大汉飞奔而来,叫道:“大王快走,汉军攻山了。”这人身形 彪悍,正是季布。季步大声道:“霸王,汉军前锋已攻到,何去何从,请霸王定 夺。”他一面说,一边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项羽道:“季布,你跟着我有 好几年了吧?”季布道:“足足七年。”项羽道:“啊,有那么久了。”他顿了 一顿,续道:“韩信他们说我刚愎自用,不能知人善任,看来是没有说错。你跟 了我七年,我不加重用,只封了个偏将,而今我大势已去,你反倒留在我身边。 我……我真是愧对将军。”季布大声道:“霸王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不似那刘 邦反复无常,狡猾卑鄙。季布大好男儿,岂能为这种无赖效命。”项羽嘿嘿一笑, 道:“可我们都输给了这个无赖。”季布道:“大王,只要我们能突出重围,未 始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季布瞧了一眼虞姬的尸身,又道:“请大王马上撤退, 大王,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项羽将虞姬紧紧抱在胸前,心中实是千难万难。 带着虞姬尸体断然无法脱身,但要放出开了她,却实是难分难舍。想到虞姬为她 而死,倘若连她的尸骨也流落在异乡,真是枉自为人。何况经此一别,可再也见 不到她了。他平时做事干净利落,极有决断,可现在屡遭大变,悲痛已极,竟变 得犹豫迟疑起来。 (四) 季布等了良久,不见项羽回答,又道:“霸王,时间不多了,还是一把火… …”项羽身子一震,颤声道:“不行,不行。” 季布大声道:“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大王,大王,夫人已经死了,不能 活过来了!” 项羽怒吼一声,揪住季部的衣领,大声道:“你,你说什么,你……你敢再 说一遍。”他的脸因愤怒涨得通红,眼神却充满着惊惶。季布望着项羽怒睁的双 目,凛然道:“夫人已经死了,不能活过来了!”项羽拔出配剑,指着季布怒道: “妙更不会死的,她怎么会死,你……你再胡说,我杀了你!”季布胸口迎着剑 尖,仍道:“夫人已经死了,不能活过来了。”项羽脑中一阵晕眩,斜指的剑缓 缓垂下,只是想着季布的这两句话,“夫人已经死了,不能活过来了!” 项羽轻轻唤道:“妙更,妙更,你听见了吗?我……我在喊你啦。”他顿了 顿,又道:“妙更,我真……真是对不起你,你跟着我,吃了一辈子的苦,没过 上一天安稳日子。可现在……现在我,我连你的尸体也保护不了。妙更,妙更! 你别怪我,我也是没法子啊!”空山寂寂,翠谷回声,到处都是“没法子啊,没 法子啊。” 项羽抱起虞姬的尸身,走到红花丛边慢慢放落,又砍了一些花枝树藤堆在她 身上。季布将火把塞入他手里,道:“霸王,大丈夫做事须得当机立断。”项羽 一步一步向后退,双眼却一瞬不瞬地瞧着虞姬,他嘴角边泛起一丝微笑,仿佛又 看见虞姬在翩翩起舞,鲜红的长袖在穿梭来回,真像是一团火……项羽跪在地上, 良久良久,仍不肯将火把掷下去,只要一扔下去,可永远也见不到虞姬了。 突然之间,他跳起身来大喝一声,右手一挥,将火把掷入了花丛中,火苗先 烧着了枝叶,又烧着了虞姬的衣裙,最后包围了她整个身子。燃着的树枝不时爆 出“噼啪”声响,项羽瞧着冲天的火光呆呆出神,耳中却隐隐约约又听见了她的 笑声……欢畅的,调皮的,温暖的,深情的虞姬已经死了,永远不能再活转过来。 虞姬的尸身也已快被火烧得荡然无存,绝代的风华,惊世的容光都化成了灰烬。 火吞噬了虞姬,然而又可以说,是虞姬溶入了火! 项羽回过身来,再也不看虞姬,大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向南撤退。”正 说话间,突然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西北角射将过来,一名楚军士兵中箭倒地。 跟着山后一队汉军高声呐喊,扑了出来,项羽眼见这队汉军不过三百来人,显是 突前的先锋部队,当下大喝一声“杀啊!”楚军连日来被逼得东躲西藏,都憋着 一口气,无不奋勇争先。楚军人数较这小队汉军为多,又是蓄愤已久,常言道: “哀兵必胜。”大声酣战呼喝声中,这小队汉军已被杀得干干净净。 楚军打了个胜仗,人人欢呼雀跃,军心大振。项羽与季布对望一眼,都是心 下雪亮,“这只是汉军的小队先锋,大队汉军主力只怕转眼即至。”当即领军向 南急退。 众人下得岭来,来到山侧,猛然听到西北面,东北面“轰隆隆,轰隆隆”之 声大作,项羽等久历战阵,知是大批的汉军骑兵分从两翼包抄。山道陡峭,马匹 难以行走,骑兵便绕山追来。这两队汉军骑兵要是在楚军前头合围,楚军便成瓮 中之鳖,再无点滴生机。 季布向东望去,但见烟尘飞起,如乌云般遮住了半边天。他心头大惊,脸上 却不动生色,对着项羽沉声道:“大王,汉军的这两队骑兵与我们还尚有一段距 离。”他指着南方,续道:“由此处向东南走六十余里便是乌江,渡过乌江便是 我们楚国的土地了。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拼死一博。我们就和汉军比一比行军 的速度。”当下各人纷纷上马,向南急驰。那轰隆隆的身音却也在身后响个不停。 这一晚楚军不敢歇息,只是不住得催马南行。一路上马匹纷纷倒毙,有的便 两人一骑,后来死马越来越多,大多人便步行跟随。 行到天明,季布估计离乌江还有十余里地,下令各人下马休息,又清点了人 数,三千楚军却只剩下了二十七人。楚军只停了一会,但听得身后“轰隆隆,轰 隆隆”的万马奔腾之声又逐渐响了起来。 一行人不敢稍待,立即纵马前行,奔出数里后,项羽回头望去,只见黑压压 的一片,也不知有多少人马,而看汉军的阵势,两翼隐去,方方正正,显是已然 合围。项羽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若是稍慢片刻,不免被这千军万马斩 成肉浆。”他一生营营役役,身经百战,屡历奇险,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恐惧过。 项羽转头向季布望去,两人相对苦笑,都知道今日恐难逃一死。但事情未到绝路, 总还有一线生机,所谓困兽犹斗,明知必死也要拼命一搏,人虽与野兽大不相同, 但当此时此境,倒也没多大分别。 众人又行出数里,隐隐听见了“轰隆轰隆”的水声,楚军知道已离乌江不远, 不由得欢声雷动,人人激起求生之念,行的更加快了。不多时,一条大江横在面 前,怒涛汹涌,水流甚急,江岸山石壁立,白花花的浪头拍在大石上,发出“啪 啪”的声响。 项羽放眼望去,偌大的江上竟一只船也无,不由得暗叫一声“苦也”。突然 间,一位发须皆白的老汉撑着小舟自山石后转了出来,季布等大喜,喊道:“船 家,船家,快撑过来,快送我们到对岸去,船家!船家!”那只小舟缓缓靠过岸 去,众人见那小舟在激流中来去自如,无不对那老船家的撑船之技大为钦服。众 人待船停妥,都欲上船。那老汉却道:“船小易翻,一次不能载这许多人过江。” 季布道:“你这老头,罗里罗唆的。”他一指项羽,又道:“你可知道此人 是谁?告诉你,这便是楚霸王项羽。快快载我们渡江。” 那老汉眼皮也不抬一下,悠然道:“楚霸王项羽,名头挺大啊。可就是玉皇 大帝来坐我的船过江,也得一个个得过。楚霸王!嘿,楚霸王!他以前是楚霸王, 可现今呢,现在他还是楚霸王吗?” (五) 项羽听他话中暗蕴机锋,问道:“老丈可有什么赐教?”那老头嘿嘿一笑, 道:“素闻楚霸王英雄无敌,豪勇盖世,何以今日却急急如丧家之犬?”季布等 将士一闻此言,无不破口大骂,有的更是拔出了配剑,便欲动手。项羽一挥手, 止住了各人,回头问道:“老丈何出此言?”那老汉突然一挺胸,佝偻的身子立 刻变的笔直,原本无精打采的眼眸,这时也焕出神采,他昂然道:“老头子是一 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只是杀了我,霸王不怕没人渡你过江 吗?”项羽哈哈一笑,道:“老丈有话但说不仿,项某虽不才,这点容人之量还 是有的。”老头道:“好,项将军是好汉子。我以前曾听别人说,霸王麾下有八 千江东子弟兵,个个能以一挡十,乃是无敌于天下的精兵!可有其事吗?”项羽 道:“不错。这八千人个个骁勇善战,确是不可多得的精兵良将。”老头点了点 头,又问道:“这八千兵马,现在在哪?”项羽黯然道:“死伤殆尽,尸骨无存。” 老汉紧跟着问道:“那以一挡十在哪?天下无敌又在哪?”项羽如遭雷亟,一时 茫然若失,只道:“以一挡十在哪?天下无敌又在哪?天下无敌,天下无敌……” 老汉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接道:“既是如此,霸王又有何面目回去江东见那 千万百姓,这些士兵的家人问将起来,你又如何作答?霸王今日大败而回,定会 重整兵马与汉王再决雌雄,先不说汉王手下猛将谋士如云,霸王全力一战也未必 能胜。既便是霸王赢了,两国百姓却又会重沐战火,生灵涂炭。不知又要流尽多 少壮士男儿之血,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楚汉交战四年,百姓已经吃了不少苦,难 道霸王竟忍心见到楚国的百姓再次流离失所,血流成河?”项羽冷汗洌洌而下, 回首前尘,实在无面目再回去楚国,他抬头看了看飘动的浮云,深吸一口气,心 想:“倘若我项羽一死能令两国的百姓从此丰衣足食,安乐无忧,那倒还值得。 反正妙更…妙更死了,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他略一沉咛,对着那老汉一抱拳,道:“老丈,你说得不错,项羽只要活着 一天,老百姓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我这双手上满是鲜血,现在我不想让它再染上 血了。可我的这些好兄弟全是楚国的好男儿,真汉子,就这么死了太也可惜。相 烦老丈把他们送去对岸。以后耕田也好,做买卖也行,总算是有条生路。”老头 大声道:“大王放心,老头子拼了这条命也要把这些英雄好汉平安送过去。” 季布等却道:“大王不走,我们也不走。活要一起活,死也要死在一起!” 正嘈杂间,猛听得“啊”的一声巨响,千军万马自山后涌了出来,项羽抬头 望去,东面,北面,西面三方长矛林立,旌旗招展,也不知有多少兵马。 过了半响,汉军兵马突然如波浪般地向两边分开,二十名刀斧手疾奔出阵, 分列两旁。跟着便是二十名盾牌手,盾牌手之后又是二十名弓箭手,最后汉王刘 邦一骑缓缓而出,韩信,萧何,陈平,英布,樊哙等将分列左右。 项羽见了这等阵势,心道:“他何以这般托大,难到不怕我再射他一箭吗? 是了,今日强弱悬殊,刘邦自知已操胜券,身边又安插了好些精兵强将,也不怕 我突施暗算。他得了天下,定是要来向我耀武扬威一番。”只听刘邦哈哈大笑道: “项羽贤弟,楚汉之争,今日已分,不知是贤弟赢了,还是为兄略胜一酬啊?” 项羽喊道:“是你胜了。”刘邦笑道:“其实这天下嘛,我们兄弟谁得还不是一 样。只是我们这般没有年岁的打下去,老百姓可要吃苦了。你是知道我的,我最 是看不得百姓受苦受累。我这个人就是心肠软。” 项羽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听刘邦接道:“我俩以前发过誓,说什么‘有 福同享,有难同当’。贤弟怕是忘了吧,我可是记得清楚,我们怎样在彭城接为 兄弟,你怎样缴我两万人马。鸿门宴里项庄怎样舞剑,你怎样用我老爹要胁我, 上次见面时你又怎样射我一箭。不过我这个人也不怎样爱记恨,只要你肯臣服于 我,不生二心,我也假仁假义地封你个王如何?”韩信突然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郎声道:“项将军乃是盖世的英雄豪杰,大王言语不可轻侮。”刘邦眼中寒光一 闪,却大笑道:“韩将军教训得是,是我失言,是我失言。”他转头又对项羽说 道:“贤弟,从前的事我们都不要再计较了,现今你大势已去,还是降了我,也 可享尽那荣华富贵。听说弟妹自尽而死,你也不要伤心。你喜欢漂亮妞儿,我就 找一百个美人来陪你如何?”项羽心道:“便是天下美女集于我面前,也比不上 妙更的回眸一笑。” 项羽远望出去,只见乌江弯弯曲曲,迂徊而下,也不知要流往何方。黄浊的 水沿着青郁的山一直流过,奔腾激越,浩浩荡荡,又一去不回。正看得出神,突 觉得耳边一阵麻痒,却是乌骓马在舔自己的面颊。项羽轻舒猿臂,搂住了马颈, 右手轻轻抚摸它的鬃毛,对那撑船老头说道:“老丈,相烦你把这匹马送到对岸 去,送过去后就把他放了,让它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项羽又伏下身来,把脸 紧紧地贴在乌骓马的腮边,轻轻道:“乌骓,乌骓,我俩这就分别啦。”他一指 对岸的远山,又道:“乌骓,你看到了吗?那是故乡,是我们的故乡!你看到了 吗?你看清楚了,沿着这方向跑,一直跑,一直跑!” 项羽瞧着老汉把乌骓牵上了船,瞧着船儿缓缓驶开,他眼中忽然有点湿润, 但瞬间又变得精光暴闪,他大喝一声:“杀啊!” 从一名楚军士兵手中夺过一把长杆大刀,率先冲入汉军阵中。只听得“呵嚓” “哎呦”之声不断,霎时间,项羽已杀伤了数十人。汉军阵势大乱,人人喝道: “保护汉王,保护汉王。”季布等这时也拍马杀到,楚军个个捍勇异常,二十几 人来回冲杀,地上满是残肢断骸,汉军一时无人敢撼其锋。刘邦喝道:“放箭!” 韩信道:“现在放箭会射到自己人。”刘邦道:“放箭!”韩信大声道:“大王 ……”刘邦怒道:“到底你是大王还是我是大王?你当真要和我作对吗?放箭!” 韩信不敢再说,只得站回一旁。 一排排箭雨射了出去,楚军纷纷中箭落马,可汉军也死伤了不少。季布在阵 中冲来碾去,直杀得刀口也卷了边。只听的“飕”的一声,一枝冷箭射来,正中 季布的后背,箭头余势不绝,又从他的右胸贯穿而出。季布翻下马来,身子刚落 地,一把刀便自他头顶劈落。他强忍疼痛,侧身避过,抓起地上的一把单刀,一 纵身,把那人拦腰斩为两截,跟着反手掷出,正中一人小腹。季布眼见楚军东一 个,西一个全被分割开来,已是溃不成军。他这时只有一个念头:“说什么也要 和霸王死在一起。”正惶忽间,突见一条大汉在前头不远处与汉军厮杀,瞧形貌 正是项羽。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乒”得一拳,把一名汉军从马上打落。抢了 马便往项羽处冲去。这么一使劲,前胸后背的创口中鲜血就狂涌而出,殷红的血 流到战袍上,流到了马鞍上,又滴落在黄土地上。 那边项羽兔起鹘落,便如鬼魅一般。东边一冲,杀了一人,西边一突,又杀 了一人。汉军人人自危,谁也不敢先冲上前去。便在这时,季布单人匹马直奔到 项羽面前。项羽早已杀红了眼,不由分说地便一掌击出,季布大喝道:“霸王, 是我季布!”项羽大惊,硬生生地将掌力压落,只听得“乒”的一声大响,那匹 马被项羽击得直飞出去。季布从马背上弹起,跃落在项羽身旁。 项羽抚着季布的双肩,两人相对大笑。汉军见到项羽徒手毙马的神威,更是 胆怯,都纷纷后退。项羽道:“走,我们再去杀他一阵。”季布笑道:“我没气 力了,再也打不动了。”他缓缓躺倒地上,又道:“现在我就想大睡一觉。”季 布仰望湛蓝的天空,接道:“真想在死前瞧瞧楚国苍郁的山,青灵的水,对了, 还有彭城边上的小树林。我小的时候就最喜欢去那玩儿,那时我也像这么躺着, 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也是这么仰望天空,不过那时我所见到的却是满天的繁星, 它们向我眨着眼睛……”他突然闭起双眼,结束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瞥,苍郁的山, 青灵的水,彭城边上的小树林,眨眼的星星都变作了一团漆黑。比起光亮,黑暗 有时要更适于这世界。 项羽并不悲伤,这个结局他俩早就预料到了。他环顾四周,散落的楚军已被 斩杀殆尽,汉军见只剩下他一人,又都逼了上来。项羽大喝一声道:“项羽堂堂 男儿,不死于鼠辈之手。”他拔出配剑,轻轻呼唤道:“妙更,妙更,我……我 来了。”右手用剑在颈部用力一拉,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刘邦瞧着项羽倒下的刹那,眼中突有了一丝欠疚,可这一丝愧疚转眼间又叫 胜利的喜悦冲淡了。他满面喜色,大声道:“大军既刻北归,从今天起,我刘邦 就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哈哈……”拉转马头,当先向北驶去。韩信等人也纷 纷掉头跟上。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悲嘶,众人粟然回过身来,只见乌骓马从小舟 上腾身而起,跃入了滚滚的江水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