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树 作者:月芽草 心叶第一次见到云鸿,她十六岁。 那天她去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临走的时候和坐在弄堂里乘凉聊天的邻居阿婆 们道别。转身的刹那,她看见云鸿。 他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深如潭水。他的眼神执著、忧郁而深邃。他就这么看 着她,一瞬不瞬,炙热的目光射入她的眼睛。 她有一刹那的愕然,脸上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凝固。她望着那素未谋面的男孩, 英俊的脸庞,不羁的眼神,美丽的眼睛狂野而闪烁不定。朴素的穿着有着些许淡 定,却无时无刻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她被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无力的沧桑感震住了。然后,她移开目光,继 续微笑着向前走。 她可以感觉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跟随她的身形移动。她甚至可以感 觉那份炙热。她想回头,但终究没有。 她不知道,在她和所有人告别出现在他视线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没有离 开过她。 她不知道,因为她甜美幸福的笑容,滋润了他枯竭已久的灵魂。 她不知道,仅仅那短暂的对视,让他决心用身边仅有的两元钱,跟着她乘车 回家,直到家门口,甚至不曾考虑两元钱的车费是否足够。 她不知道,她的一次回眸,让他和她在劫难逃。 他在她家楼下的花坛边坐了很久。 他看着她上楼,然后六楼的一个窗口亮起灯。 他看着她拉上窗帘。她始终没有发现他。 他用了身上所有的钱跟她来到这儿。他没有回家的车费,也不想回家。他只 想静静地坐在这儿,望着那个窗口,他唯一的守候。 他不是个幸运的人。自小父母离异各奔东西,他与奶奶相依为命。奶奶走后, 他便一个人独自生活。他将房子卖掉租到黄浦的一幢老式公房,每天早出晚归东 游西荡。他没有去找工作,也没有再去深入学习。对于这个社会,他已麻木不堪。 可是,他遇见了她。当她出现在那幢老式公房门前,用甜美的笑容向所有人 道别,他觉得他所有的光明都来了,冰冷的心开始有一丝温暖。所以,他毫不犹 豫地跟着她,甚至忘了回家拿钱。 十二点的时候,窗口的灯光消失了,黑暗席卷了一切。他知道她睡了。 他就这么坐在花坛边,直到凌晨。 天亮的时候,他注视着过往的人群,从中寻找她的身影。 清晨,她下楼,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她转头看他,错愕的脸上写满惊讶, 欲言又止。 最终,她开口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淡淡一笑,“知道吗,我用了身上所有的钱跟你来到这儿,坐了一整夜。” 她惊愕地瞪大双眼,说不出话。 她带他去吃牛肉拉面。他坐在她对面,大口大口地吃着。她看着他,始终没 有动筷。 他抬头问她:“你怎么不吃?” 她轻轻摇头,“我吃不下。”说着,将自己面前的那碗推到他跟前。“你吃 吧!” 他看她一眼,放下筷子。 “不吃了吗?”她问他。 他摇头,看着她,沉默不语。 许久,她说:“你回去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塞到他手心,让他拦车回去。 他凝视着她,还是不吭声。 “回去吧!”她再说了一次,起身走到店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一周后的一天,心叶放学回家,在楼下看见云鸿。 “你怎么来了?” 他伸出手,手中攥着二十元钱。“还你的。” 她看看他,伸手接过。“你不用特地跑一趟。” 他面无表情,“不是特地,是顺路。” “顺路?”她讶然地看着他。 “我搬家了,在隔壁巷子。”他从口袋掏出纸笔写着,然后将纸片递到她跟 前。“我的地址。”他说。 她迟疑地看着他,没有伸手。 他执起她的手,将纸片塞到她手心,然后用她的手指包起来,紧紧握住。 他转身离去,渐渐消失在她视线。 他是个狂野的人。从第一次见到他,她就有这层认识。他那不羁的眼神时时 透露着危险的讯息。 他是个霸道的人。不顾一切跟随她到家门口,不问她的意愿硬将他的住址塞 给她。 他是个冷漠的人。她几乎不曾见他笑过,只是偶尔扯过嘴角。他的脸上有刚 毅的线条。他不是那种甘于任社会沉浮的人。 然而,他却是她放不下的人。他不属于她生活的世界,她的世界没有出现过 向他那样的人。 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然后有一天,她去了他的家。 他不在家,房门却没有锁。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凌乱的屋子让她吓了一大 跳。 她皱眉叹息,开始着手整理他的屋子。两小时后,一切焕然一新。 她坐在床边,静静地环顾四周。他的生活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 椅子,一个衣橱,一个冰箱。就这些。 傍晚五点,他还没有回来。她起身离开,轻轻为她掩上了门。 漫步夕阳中,余辉洒在她身上。她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回家。 第二次去,他依然不在家。她照旧帮他整理屋子,然后在床边坐下。 下午四点,他回到家。看见她,没有说话。 “今天是星期天,你去哪儿了?”她问他。 他没有回答,将手上拎着的塑料袋放下。 “去读书了?还是去工作了?”她又问。 他看她一眼,淡淡地说:“我不工作,也不读书。” 她一愣,不再说话。 他从塑料袋中拿出方便面,一盒一盒放进冰箱。拿了一盒问她:“你要不要?” 她摇头:“你晚餐就吃这个吗?” “对,三餐都吃这个。” 她皱眉,“对身体不好。” 他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沉默许久,他说:“谢谢你。” “嗯?” “谢谢你帮我收拾屋子。上次我回来,你已经走了。” “你知道是我?” 他看她一眼,点点头。 她看了看表,顿了顿说:“我要走了。” 他没有说话,打开方便面盖子用开水将面冲开。 她看他,转身离去,为他带上了房门。 她带了盒饭去他家,他照例不在。 傍晚时分,他回来,不意外她会在这儿,伸手去开冰箱。 手突然停住。望着空荡荡的冰箱,他抬头看她。“我的方便面呢?” 她不响,将带来的盒饭放到桌上打开。“吃这个吧!” “我的方便面呢?”他又问了一次。 “吃那种东西对身体不好。”她还是没有回答。 “我的方便面呢?”他逼视着她,声音低沉而有力。 她抬头看他一眼,垂下眼睑。“扔了。” “你扔了?”他恼怒地看她。 她轻轻点头,指了指桌上的盒饭。“吃吧!” 他一声不响地看着她,愤怒的目光逼射着她。许久,他冲出房间甩门而去。 她无力地坐到在床上,缓缓摇着头。 他生气了吗?她伤了他的自尊吗?看着垃圾桶内满满的方便面,她无声地流 泪。 心叶没有再去他的家,也不打算再去。然而,云鸿却来找她了。 那一刻,她想逃,惊惧地眼神透露着太多的不知所措。她转身往回走,他拦 住她。 她抬头看他,用几乎乞求的眼神。他一愣,随即叹气。 “对不起。”他说,声音温柔而低沉。“那天是我不好,吓着了你,很抱歉。” 她低头,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心叶。”他轻轻叫她。她仍然沉默。 他无奈地叹气。“好吧,如果你认为我罪无可恕的话,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 你要老天怎么报应我,随你。”他看她,“或者,你想自己动手。” 她缓缓抬起头,湿润的眼眶盈满泪水,在他面前无声啜泣。 他伸手递过纸巾。 “云鸿,去找份工作吧。”一天,她这么对他说。 他抬头看她,眼中闪烁着不敢置信。 她打断踏的胡思乱想,连忙说:“我没有恶意,只是…只是不想看你整天无 所事事,东游西荡。” 他嘲讽一笑,“找工作?我才职校毕业,会有单位要我吗?” “为什么不会呢?” “会吗?” 她难过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你看不起我?嫌弃我?” “我没有!”她连忙申辩。 他冷冷一笑,自嘲地说:“是,我是没什么钱,我只是靠父母的赡养费过日 子。我很穷,过不了多久,我会更穷,他们的赡养费该终止了!” 她忍无可忍地站起身,皱着眉看他,受伤的眼睛闪烁着失望。她快速奔出房 门,头也不会冲入雨中。 他追出来,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感到后悔不已。他追上她,拉她的手,却被她 用力甩开。 “心叶!”他再度去拉她,她泪流满面地回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身 奔去。 “心叶!”他站在雨中叫她,任雨水洒到脸上滑落脸颊。 她没有回头,继续向前奔着。 “心叶……!”他奋力向远处喊着,绝望地蹲下身子,用手捂着脸。 为什么他要说这些?为什么他要这么伤害她?他明知道她不是那种女孩,为 什么还要口不择言?可是他自卑啊,他没多大本事,一直都是这么浑浑噩噩地过 着日子。可是她那样美好,是他的女神,这样的神圣而不可侵犯,他…… 一双手搭到他的肩上,扶住了他颤抖的肩。他抬起头,痛苦地说:“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的。” 她轻轻摇着头,为他拂开额前被雨水淋湿的乱发。 他抓住她的手,“原谅我。” 她幽幽地转过头,皱着眉没有看他。 他颓废地低下头,苦笑着摇头。“是我奢望了,对不对?” 她看她,心痛地说:“我不是气你的口不择言,不是气你对我的冷嘲热讽, 我只是气你那么贬低自己,看不起自己,我不要你这样。云鸿,我不要你为自己 找颓废的理由,我要你好好的生活。活得充实,活得快乐,活得有价值。” 他惊讶地抬起头,望着她眼中的认真,突然心酸。 她缓缓站起身,轻轻地站起身。“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毫无理由地原谅你。” 说完,转身离去。 就在那个常常凌乱而又偶尔整洁的屋子,心叶和云鸿进行着一段不平常的友 谊。 有空的时候,她会去他的家。有时间的话,会帮他做一些饭菜,如果没有, 就会买盒饭带去。她严厉禁止他每日三餐以方便面打发,那种没有营养的东西, 吃了对身体绝对没有益处。 他找到了一份很合适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正如她所言,他可以活得很充 实。稳定的收入,有规律的生活,还有,她的帮助与照顾。 她是个好心的女孩,不断地帮助他鼓励他,他感激她到现在。他明白,总有 一天,他们会离别。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不会变。 只是如今,他很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 感谢她给他的生命带来了阳光。感谢她让他明白关怀与理解。感谢她让他认 识到自己的真正价值。感谢她让他尝到了幸福的味道。 感谢她…… 心叶念高三了,一切开始变得紧张,去找云鸿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一天,她放学回家,思杰送她。思杰是好友思蝶的哥哥,一直追求着她,对 她百般照顾。心叶不可否认,自己和思杰在一起是快乐的。 思杰送她到楼下,一路走来,两人欢声笑语。 “明天见。”思杰笑着向她告别。 她微笑着挥手,“明天见。” 她转身上楼。就在那一刹那,她看见云鸿。 “你怎么来了?”她诧异地望着他。 他没有回答,望着思杰远去的背影问:“你的男朋友?” 她不知怎么回答,沉默不语。 他转身离开。她在身后叫他:“云鸿!” 他没有回头。 她去他的家,很意外,他竟然在家。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她跑去厨房帮他做饭。然后,她和他并排在床边坐下。 “以后…我可能很少能来了,今年我就要考大学。所以……” 他站起身,向前走去。 “云鸿!”她叫他,“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他背对着她,冷冷地说:“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 她叹息,“你在生我的气,对吗?” “不。”他摇头,“我不会生你的气,永远都不会。” “不要这个样子,好吗?”她用乞求的目光看他。 他转过身,走到她面前,半跪着腿。手抚上她的脸颊,替她整理额前的乱发。 “好好考,知道吗?”他柔声说。 她望着他,轻轻点头。 心叶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找云鸿。 她成功了,她被录取了,那所她梦寐以求的大学。 她敲他家的门,他出来开门。她一把紧紧的抱住他,一叠连声地说:“我被 录取了!我被录取了!” 他望着她,那张绽放幸福笑容的小脸,被快乐所盈满,绽放着愉悦的光彩。 他微笑着说:“恭喜你,成功了。” 她向他甜甜地笑,“谢谢!” 她环视屋子,这才发现一切变得空荡荡。她疑惑地望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他转身不看她的脸,平静地说:“我要走了。” 她惊愕地等大双眼,久久才吐出三个字:“为什么?”她应该明白他总有一 天会离开她的,只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却突然觉得五雷轰顶,压得 她喘不过气来。 “我要去外地打工。”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他转过身来望她,“心叶,好好 学习,好好生活。答应我,你会幸福。” 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他们总有一天会分离,这个故事的结局,从已开始, 就已经注定好了。 她微笑着流泪,“是,我会幸福,我一定会比你更幸福。” 他悲伤地看着她,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她在他怀里无声地啜泣。 云鸿走了,不知身在何方。心叶觉得身边空荡荡。 已经习惯了有他的日子,如今骤然失去,不免伤感。 总有一天她会习惯的。她想。 她将自己从小带在脖子上的玉佩挂到他的脖子上。“我的心跟着你流浪。” 她说。 心叶开始了大学生活。 迎新会的那天,她在台上唱了一首齐豫的《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涧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 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悲伤的旋律充溢在整个礼堂,久久回旋。心叶用天籁般的歌声为云鸿唱了一 首心灵深处的歌。 站在舞台上,她用甜美的歌声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哀伤的神情,与 世无争的纯洁,甚至那股穿透风雨的无力感,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云鸿,我的心跟着你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