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的冬季 作者:丹青 这年冬季,仿佛特别的寒冷,尤其是我们这座高三的教学楼,因为被单独地隔 绝开来,与校园其他的建筑距离了三个篮球场和两重石阶,似乎更隶属于后山了而 非学校,空气的温度感觉上就更低了。 但我却更喜欢这样的季节,这样方式的冷——穿着厚重的毛线衣,不灵巧地甚 至是笨拙地把书本环抱在怀中,嘴上呼出的气是可以看见的稀白的颜色——真的, 南国的冬季,再冷也不过如此了。 记得那日在后山上的凉亭中,读累了书,我就是那样地向岚喷着白气,笑着拼 命地把魔鬼般的冰冻之手塞入她的衣领。她尖叫着躲避,转到我的身后,并且试图 反击。“如果你知道躲不过你就要积极反攻,这是你唯一的路了。”岚以前常常这 样说。我俩肆无忌惮地大声喧哗,推推攘攘。到后来,也不知道到底谁是害人的谁 是被害的,两个人只是搂作一团,然后一起跌坐到石凳上,把身躯完全倚靠向栏杆, 又累又笑,傻得喘不过气来。 这样子过了一刻钟,两个人又忽然静下来,相对无语。欢乐对于现在的我们来 说,就象沉淀物,偶尔你可以将它翻覆漂出水面,但最后它还是不可救药地往下沉, 沉入不可测的深渊,你不知下次你还能寻到它不,即使寻到,可能也不一样了吧。 而那一潭浑浊的水,则象征着我们的未卜的前途。空虚于是一阵比一阵强烈地袭击 过来。 我望向岚的眼睛,看见她瞳仁里我自己的形象,我问:“你害怕了,是吗?” “我何止害怕?!”岚说,“我简直是恐惧!再这样逼迫自己,我担心我还不 用等到那一天,我就已经疯掉了。你不是这样吗?你敢说你不是?” “噢,我不知道啊——不知道,”我有点绝望地,把双腿缩上来,用双臂环绕 着,再将脸埋入膝盖,“岚,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考试?为什么?” 岚开始愤懑起来,“都是这种该死的教育制度和教育现状啊!不知多少人成了 高考的牺牲品!......”这种话题也不知被重复了多少遍了,岚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一下子顿住,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 空气中那股阴贽的刺骨的冷意又开始了在我们之间游走。 岚最后深深地叹一口气,说,“算了,别说了。静头,其实你成绩比我好得多 了,你要比我有希望的。不要这个样子了。怕有什么用呢?试还是必须要考的。我 们来把世界史复一遍吧。我来问,你答。” 是夜,我在日记中写道: ......我一向是喜欢冬天的。今年尤其如此。特别特别地想将它留住。为什么? 是害怕始终要来临的那个黑色夏季吗?还是要用寒冷把自己彻底地麻痹在惶恐与痛 苦之中?唉,既然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后来岚又一次抛开课本,可怜巴巴地对我说,静头,我要发泄!我们来讲黑话 吧。 讲黑话其实是我和岚的一种秘密娱乐,在最受压力的时候,我们就把自己可以 想象出来的自认为最粗糙的语言(俗称脏话,呵呵)对着墙壁乱说一通。虽然象我 们这样的半小不大的女孩儿,再脏的话让男孩们听见了也不过如打碎了两块早已废 弃的玻璃片让人哑然失笑,但对于我们来说,就不得不鼓起最大的勇气(还要先看 一看左右是否确实没有人迹),然而说完之后便有异样的解脱,得到一股叛逆后的 狂喜。 于是我们开始“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地呼喝开来。冬风带着啸声掠起岚的长 裙,揉乱我的短发,越吹我们的鼻尖上越冒出了汗珠。 也是岚先突然之间停下来的,本来混合得好好的二重奏般的声音一下子单调了。 我刹掣不住,听见自己的稚嫩的语气象小和尚在努力地结结巴巴地念着自己根本不 懂的经文,顿时窘得满面通红。岚扑哧一声笑起来,我又羞又气,直朝她骂, “该死!又是你要说的!你!” “哈哈!我不是笑你哎——哈”岚捂住了肚子,“静头,你不知道你刚才的样 子多可爱!如果我是男生——哈哈——如果我是那个什么任天航,我一定要爱死你 了。嘿嘿嘿!” 我真的恼了,手指弯成爪形,凶神恶刹地向她扑过去。我们又开始了追逐,让 笑语声在空旷的后山上荡漾。 . ....女孩子的友谊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只为了一丁点儿事情就可以同喜和同 悲。我真愿意把它一直地保有下去啊。 .....哎,大喜大悲的日子,高三...... ......可是任天航......他是永远也看不上我的。 --------------- 今天岚因为家中一些事,请假没有上学。可是到放学的时候,我还是看到舜推 着单车向我走来。因为寒冷,他的鼻子冻得发红,十足小小的萝卜头。他咧嘴向我 笑笑,露出一排洁白得耀眼的牙齿。也许因为是这个剩余得不多的黄昏的缘故,我 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很自然地和他一道并肩骑车回家。 舜是高一时考入我们学校的。他是一个长得很秀气的男孩,品学兼优,待人总 是彬彬有礼,如阳光一样,充满自强和朝气。自从认识了岚,他就开始很坚定地守 侯在她的身边。他喜欢她,谁都看得出来。每天放学我们都是三人行,我最先到家, 然后他俩继续走下去。 但岚却是很傲气的女子,她当然有非常值得骄傲的本钱。她的美丽不单单在于 她的外貌,还有她高雅而有点过早成熟的思想,这反映到了她的气质方面,令人不 得抗拒。这就是为什么全校没有一个女生穿长裙子比她穿得漂亮,为什么她的举止 和韵味总叫男生们一见倾心。不是不让人嫉妒的,在同性之中,岚很孤独,除了有 我。 我则是那种傻乎乎,脾气温吞平和得有时连别人都替我着急的性子,当然更不 懂得去嫉妒什么。我自知相貌也普通而不起眼,所以我比较着重我的学业。成绩也 不错,但只限于文科。和岚那么好,只是因为高一时我们同桌了一个学期。我想如 果不是冥冥中有些东西是注定的,我们不可能一直好到现在。 我很珍惜岚,正如她对我一样。我们分享着彼此的最秘密的秘密。我知道岚先 前有过一个男朋友,那人已经在社会上工作了。他们很热烈地恋爱了两个月,但最 后还是告吹了。有一回岚忽然有感而发地对我说,“校园内外,一墙之隔,但很多 东西都不一样了。我还是要保持一点什么。”我听得不大明白,再追问,岚也不说 了。但我始终很佩服岚对待事物的冷静和老练。 因此不管舜在学校里有多么优秀,我知道岚是不会接受他的。可是不管发生什 么事,舜总是一如既往地对待着岚和我,非常的维护。而且他总是一路上和我们谈 笑风声,连岚也不能一口回绝他。何况他其实什么要求也没提出来过。就这么一晃 眼地到了高三了。 “舜,你知道吗?我昨夜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恩...是恐怖哦。”我说。 “哦?什么梦?恐怖?”舜很有兴趣地问。 “我梦见日本鬼子进村了啊,我也在世呢。”我说着...... 梦里也是寒冷的冬季,但大约是在北国,我隐约看见树上的叶子都是掉光的, 光秃秃。街上人心惶惶,都说这么冷的天,连海都结冰了,日本兵是徒步走过来的。 我和母亲登上城楼去瞧,看见冻结了的河道上满是逃难人丢弃下的吃了一半的 食物,还有的人坐在大盆子里让人拖着走,冰上就留下一个个椭圆的白色的盆底的 印子。 我们赶紧回家准备。把家的出入口都封了,然后钻入地道。那个地道很可怕, 黑且长,中间是万丈深渊,只有两边靠墙处微伸出的窄道。因为洞顶很底,人进去 只能爬着走。越往里边,洞就越黑,直至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人顶着人, 一个轮一个小心翼翼地爬着。到了尽头,头顶的地方被开了个口,有人垂下绳梯把 下面的人一个个再吊上去。上面是个防空洞一样的地方,黑压压地挤坐着很多人...... “不久日本人就来了。”说到这里,我看到舜开始在笑,我没理他,继续说下 去。从来都是这样,我和岚都把可以说得出的东西象倒豆子一样倒给舜,欢乐也好, 悲伤也好,不管他是否接受得了,我们在他面前似乎可以很放肆。而他一味承受着, 纵容我们。 “他们进城的时候天空一 片灰白。 我不晓得我们是如何把日子捱过去的,只 觉得一眨眼工夫几十年就过去了,时间很沧桑。后来我发现自己坐在侯车室中,和 很多人一起,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我讲完了,舜已经笑得把一部山地车骑得左右大幅度的摆动着。可是他一见我 停下来,很快地就收拾好仪态,端正一下嘴角,然后对我说, “文静,你昨夜可是看着历史书睡过去的?” “啊,是呀。”我答,有点恍然大悟。 “唉,你精神太紧张了。这样并不好。”舜很认真地说,“不要光顾着读书, 也要多做点运动。象我,每天早一点回学校,打打篮球,神经会松弛一些的。” “是了,你不是也爱篮球?”他又说,“你以前是篮球队的呢。不如明天就开 始回来和我一起锻炼好了,提早半小时回校就成。” 我有点心动,却说,“岚不爱打篮球的。” “你归你啊,不一定什么都和岚一起的。”舜顿了一顿,忽然脸露笑容地说我, “我知道你的。可是有时候不必太过狷介了。我是喜欢岚,可对你并不是爱屋及乌。 我也当你是朋友才这么说的。” 第一次这么明白地听到他说喜欢岚的话,虽然事实上是再明显不过的。看着舜 那张坦然的脸,心里又一次地感动,替岚去感动。可是岚自己呵,真不知她是如何 去想的,如何去忍心。感情的事情真难说,虽然我自己尚没有什么深的感慨。 舜仿佛看穿我的心思,不等我开口,他就充满着自信说,“不要紧,我会等的。 我不急,我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干。我要升学,我要成就我的事业。也许将来等的是 她呢,不是我。呵呵。” 不知不觉已到了自家门前,和舜道了别,我把单车推入车棚,锁好。魂魄兀自 怔怔的,一半停留在新认识的舜的身上,另一半仍在昨夜的睡梦中。其实这副样子 已有一整天的了。 那个梦,其实并没对舜讲完整,也不可能讲出来。 因为在梦中,在人挤人的那个防空洞里,有那么一刻钟,大门忽然呀的一声打 开了。阳光虽然黯淡,但在缝隙之间射进来,也足以刺痛人的双目。一个高大的身 影在这种让人目眩神迷的氛围中走了进来。而且是笔直的走到我身边,坐下。我们 没说话,不由自主地挤着挣扎着。可是感觉上他令我很温暖,在这个让人精神疲惫 的残酷的梦中。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为我那个清晰得可怕的梦境而惊诧,并且很有一种懒洋样 的暧味的情绪在枕边怎么也驱散不开。我呆躺在热气腾腾的被窝中久久不愿坐起。 过了好一会儿,才象患了牙疼一样苦苦地呻吟了一声——我知道的,梦中那个人, 无疑就是任天航了。 ---------------- 星期一的早晨照例要举行升旗仪式。 因为太阳没有出来,恐怕今天也不会出来了,雾散不去,天空灰朦灰朦的。北 风呼剌剌得吹着,把旗子吹得一卷一扬,展开的时候幅度特别地大,有点让人触目 惊心,怕它就此被撕裂掉。 在国歌的音乐中,我们笔直地站立,脑袋随着升起的国旗慢慢向上仰,心里被 一种庄严的感觉充塞着。其实我很喜欢每个星期一的升旗式,享受那肃穆大我的感 情,如果不是接下去总是有校长的裹脚布似的发言的话。 校长的发言来来去去不过就是那几行桥段,叫人昏昏欲睡,尤其在这样灰色干 燥的早晨。可是就在快要站着睡着之际,我忽然听到以下的一番话: . .....现在宣读一则学校批评通告。本月十三号星期五,高三(4)班任天航 同学, 于课间操时间潜入高三(6)班课室盗窃财物,被值班老师人赃并获当场抓 住。该同学的行为违反了国家法律和学校的规章制度,严重损害了一个中学生应有 的行为操守。但鉴于该同学过去表现一直良好,此次属于初犯,并且认错态度诚恳, 其行为亦未造成严重后果,经学校党委,校长室,教导处及其班主任等商议,姑且 免于开除学籍,转送有关纪律部门的处分。只在校内做出通告批评,记大过两次, 并留校查看一年。希望该同学以后改正错误,努力向上...... 消息一传下来,我们高三几个班级占据的那角操场顿时象炸开了锅,沸沸扬扬 起来。 有人说,“任天航?是不是理科班那个尖子啊?是不是去年全国计算机竞赛拿 奖的那个?哎呀,他,不是他吧,怎么会?” “就是那个任天航啊,还有哪个?那天我就看到很多老师和他一起进了保安部, 我还以为是好事呢,想都没敢往坏里想。” “人不可貌相。长得好,骨子里头坏。” “他平日就很放荡的, 常上disco什么的,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而且滥交 女友。只是仗着成绩好,没人说他。这回倒是罪有应得的。” “据说他以前搞过一个女孩,搞得人家要去堕胎,又自杀什么的。” “不是那么夸张吧。” “矮仔,呵呵,以前你女友撇了你,去追任天航,你一直怀恨在心,现在可高 兴了吧?” “我平日只知道他是个帅哥,成绩又好,很傲慢而已,知人口面不知心啊。” “哎,你说,他是不是就是因为女朋友多,入不赙出,才行此下着?” 唧唧喳喳的声音, 我好象都听了,又好象什么都没听。神情恍惚地向4班他常 站的位置望去,他不在,在我意料之中。忽然之间,带着鄙视和厌恶的失望从地底 升上来,无声无息,淹没了我,让我手足无措。我迎着风站立,被一粒尘埃钻入眼 睑。小时候,母亲总教我先闭上眼睛,她说,眼泪流出来了,砂子也会出来的。然 后她会在我眼睛上轻轻地吹。我感受到她的暖暖的气息和自己睫毛的颤动,常因此 不断地喊还疼,要母亲继续吹。母亲最终还是烦了,她说其实砂子早出来了,只是 它已经擦伤了你眼睑上柔弱的神经,你的感觉还在疼而已。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想到 这些,好半天才用手轻拭了一下眼角。 这一天得到的第二个坏消息是岚报了名保送师范。 “你傻了吗?去师范?还读历史系?你发神经了,岚?”等岚从办公室返回教 室,她一进门,我就冲着她嚷。令其他同学都望了过来。 “我们出去说,静头。”岚赶紧拉我走出去,转到教学楼的后面,没有人的地 方。 “听我说,静。”岚向我解析,“我想过了,我只有这条路有把握。” “疯了,你!。岚,你该去读经济,将来做个白领丽人,象亦舒小说的女主角!” 我嚷道。 “我的成绩不允许啊,”岚有点可怜巴巴地说,“谁不想去读经济。象李炜, 人家是准800分的成绩, 还不报中大,一心一意用一类的分数读二类的学校,象外 贸学院什么的,就图个好专业呀。我拿什么和别人竞争?” “好歹搏一次!岚。你不是做教师的料。你会浪费了教师的职位,做教师也浪 费了你。何况还是历史!我真糊涂了。历史有什么好读的?!” “我不想搏,静头,我也搏不起。我要做我有把握的事。我好在读的是重点高 中,我有机会得到保送,比那些在普通中学根本没这种条件的人幸运得多。历史也 好,其他什么都好,毕业后有学位有文凭,我不一定就去做教师,大不了赔钱而已。 可是如果我去考,以我的成绩,稍微一失手,连大专也上不了怎么办?” “岚,你怎么可以这样想?这样的想法很不对。而且当初我们击过掌的,我们 会一起努力,一起拼搏,不管结果如何。尽心尽力也就是了。” “现实一点吧。静,你的学业好,你可以这样搏。我的越来越糟糕的成绩却不 容我去幻想。这个世界,拿到文凭就是好汉,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人家是宁肯要 一片完全的哪怕是瓦啊,碎了的玉谁还要了?我是真正为自己的前途着想的” 岚很冷静地一字一句地和我分析。可是她的话语在我耳际渐渐模糊,只余下一 片嗡嗡之声,她的姣好的面容在我眼前也渐渐淡化了,有一刻,甚至些许的狰狞。 我的惊诧没法子去形容,和悲哀一道,深入了骨髓。在岚发觉我有点不妥,用手推 推在发呆的我的时候,我的愤怒终于不知从哪个伺机已久的角落突然地涌泻了出来。 “不,你不能那样做!你那样的做法很,很无耻!你不是这样的,以前不是, 你不会因为跨不过栏而退缩,你是一遍一遍地练,直到跨栏考试得了九十分!那个 是我心目中的岚,她不取巧!”我尖声地嚷着,我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我的声 音足可以震起屋顶,如果我们在室内的话。 岚看来有些着恼了, 或许是我踩到了她的痛处? 可是她还想挽回我,她说, “这次不同啊,不能相提并论。这也许是我生命的转折。算了,静,说不定我也真 的会做了老师呢?谁能预料了?那只是我的一些想法而已。因为我们是朋友,静头, 我才向你坦白的。我以为你能理解我,因为我们是朋......” “不,我没有这种朋友!在你想来,我太幼稚了,是吗?我'高攀'不起你这种 朋友!啊,当初你是怎么信誓旦旦地和我说的?!人生能得几回博?你的理想呢? 你的信心呢?你怎么全都忘记了?你怎么能够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情,即使只是想法! 啊,你让我失望了,彻底彻底地大失所望。你们都让我失望,你们!为什么?我无 话可说!” 我打断了岚的话,但自己却语无伦次起来。我看到岚的脸越来越苍白,牙齿紧 紧地咬着下唇。终于,她不再说什么,转身离我而去了,头也没有回一下。 我的泪就流下来了。我蹲到地上,开始呜呜咽咽地哭。我觉得自己很孤单,象 大海里一叶漂漂荡荡的小舟,无援无助的。我有点后悔对岚太过分了。在我内心深 处闪过一丝惶恐,因为我记得我刚才说的是“你们让我失望”。“你们”,还有谁 呢?我难过到了极点。我为冤屈了的岚,也为冤屈了的自己呜呜地哭了。 -------------------- 我开始了一个人很孤独地做自己的事情。 早上不再去打篮球了,因为不想去面对舜。他的殷切的笑容会令我内疚,对岚 内疚。不是没有芥蒂的,我总会觉得舜所做的一切都只会是为了岚。我于是越发地 觉得孤独。其实岚何尝不是呢?后来她之所以最终接受了舜,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 是我推了她去的。 我一个人埋头埋脑地读书,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上饭堂打饭,一个人晚自 修到十点,然后一个人骑车回家。偶尔路上碰到三两个同学,同走一小段路,谈谈 最近的那次考试的题目,太难或者太浅,话题仅止于此。顶着没有星光的夜幕回到 了家,躺在床上啃着书本睡着,好多次了,连台灯都没关。母亲半夜醒来过来给我 关上,一句怨的话也没说。因为累,连梦都没有,或者有,也忘记了吧。 有一天晚上回家,碰到了林嘉卫。他对我说,“Hi,靓女,一个人?” 林嘉卫和我初中同班,任天航也是。现在他俩都读理科,仍然同班。谈了几句 之后,不知有意无意,我把话题引到了任天航的身上。 “自从那件事后,都好象没见他了。他退学了?”我问。 “不是吧。都高三了,学校也没太追究他。不会轻易就退学的。”林嘉卫说, “还有,你知道被他‘偷’了东西的人是谁吗?是谢晓瑜和苏毅啊。” “啊, 谢晓瑜?”我立即想起6班那个长得象林黛玉一样瘦弱但楚楚动人的小 女生。也想起来前一段时间常看到她和任天航走到一起。我有点明白了,但还是问, “那么苏毅是什么回事?” “他是奸夫啊!”林嘉卫啐了一口口水,说,“那娘们一脚睬二船,她根本和 苏毅秘密在一起很久了,对天航那傻小子,只是能吃就不浪费而已。” 我觉得他的形容有点粗俗,甚至会歪曲了一些事实,我微微地皱了一下眉。但 大概的情况于我已经有了一个轮廓,奇怪,心里头仿佛有些什么东西,悄悄地放了 下去。 “我一向以为是任天航女友成灾的。没想到会是那样。”我笑起来,心里很俏 皮地为自己加多一句,“过去害得的人多了,现在被害一次,也是活该了,命中注 定。” “那你就错了,”林嘉卫正色道,“天航是我哥们,我知道他,他对谢晓瑜是 很认真的,投入太多了。所以才生了报复的心。不是偷,本质上不同。” 那个年代,男生们作兴痴心,热血沸腾,女生们作兴被感动。也许要到很多年 之后,我们回过头去看时,就会禁不住哑然失笑。 那晚我真的很轻松。在告别了林嘉卫之后,独自一人骑车回家。哼着记不得歌 词的曲子,莫名奇妙地对着夜色发笑,也不管那些向我吹哨子在我身边呼啸而过的 年青人。 想不到第二天就见到了任天航。 那时侯我正在饮水机前等水。水还差一点点没开,红灯亮着,我懒得再跑一躺, 干脆站在那儿等。任天航就来了。 他手上拿着杯子,显然也是来打水的。他身上穿了件明黄色的风衣,深蓝色牛 仔裤。在冬季,他总是喜欢穿着风衣。他有各种颜色的风衣,上面印着跑车的图案, 还有些是香烟和可口可乐的广告。每当放学,就可以看见他骑着赛车离去的背影, 风衣被吹得鼓鼓的,很是潇洒。只是很多时候他的身边都有别的女孩子。我也从不 跟他打招呼。 可是这一回我很努力地做出闲闲的模样,对他说:“你好。好久不见了,好吗?” 他有点吃惊,因为我和他虽然初中已经是同学了,大家却很少说过话,更何况, 我猜,自从他出事以后,他就没指望有外人主动理睬他。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恢 复了他以往略带惫懒的随意的神情,回答我说:“还好,我因家中一些事请了一个 星期假,今天才回来。谢谢你的关心。” “哦...”我说,搜肠刮肚寻找话题,“你还有去计算机小组作指导吗?” “没有了。”他说,有些怅怅的,“老师们说我高三了,不要再分心搞这些。 机房的钥匙也要回去了。也是前些天的事。” 他忽然笑了一笑,笑容说不出的苍凉落寞。 我胸中恻然和不平,可又想不出安慰他的话,好久才嘣出几句,“我不是太喜 欢计算机老师。高一那年我在小组的时候,他就不让我们报名比赛,说要把名额都 留给男生。我们气,男生中只有你为我们说了话。” “是不公平哦,应该大家比一比,谁分数高就谁去。别管是男是女。不过老师 也没听我的。后来我没理了,反正我有份去比赛。”他笑自己。 “你说了公道话就已经很好了。我们也没真想去什么比赛的,去了也未必行。 只是气不顺。后来就离开那个组了。”我回忆着,觉得有些好笑,老师不一定是重 男轻女的,也许他真的对我们的实力看得很清晰,只是不在意细节。“不过我在家 里仍有玩电脑,有机会教教我好吗?”我说。 “嗯...”他应,态度有些含糊。 我一下子醒悟过来,也觉得自己有些造次了,不知怎么会这样地提要求。赶忙 说:“啊,水开了。”一边用杯子去接水。 水刚刚开,一拧龙头,热气腾腾。他忍不住关心地说了一句,“小心烫手。” 我低了头,不再望他。端着滚烫的开水回到自己的课室,坐下来,定了定神。 那杯水,放在桌头,一整天,直到最后倒掉,我都没有喝。 ------------------- 自从上了高三,课程表就和以往大大的不一样了。次要的科目,象音乐,美术, 兴趣小组等统统被砍掉,除了班会和体育,其余都是主课。自习课也很多。主课是 两节两节连续地上,非常地便利于测验。当然等我们渐渐习惯下来之后,也渐渐麻 木了。 今天的两堂数学课就是大测验。 我把试卷翻来覆去,后面的四道大题目仅做出一道,对得出来的答案也实在无 把握。看看表,快打下课铃了,我还是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忽听得同桌嚷了一句, “天啊,要交了,可我一道大题也没做出来?!”我忍不住笑了,可是又觉得这样 的情况真惨。不知道高考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如此?不禁百念丛生。这时数学老师进 来,宣布说:“今天的卷子不用交,明天我会把答案贴在墙上。”所有人都哗然, 闹了一阵,随即听到笔盒与盖子发出噼劈啪啪的撞击声,下课。 晚上则去上英语补习班。这是我们学校教高三英语最有经验的Mrs陈义务搞的, 每星期五在科学楼二楼的阶梯教室里举行。不分文理科,也没有任何限定,你觉得 有必要就去听。 Mrs陈未到五十岁吧,矮胖的身材,卷曲的短发总爱用一个黑色头箍箍在脑后, 露出额头,眼角有很深的鱼尾纹。那些皱纹,今年年初似乎还未曾见到的,起码没 有如许的深刻。那时候伊还请过我们到她的新居庆祝入伙。 她的所谓的新居其实是比她高一级的教导主任退出来的。是时学校的新宿舍落 成, 教导主任按级别领了新屋,旧套间就让出来给排在后面的Mrs陈。后来又有了 职工买房的政策,她和在初中教地理的丈夫用七千多块钱把这六十多平方的两房一 厅买了下来,还喜滋滋地把它装修了一番。 可惜天有刹时之祸福。住了不到半年,该栋房子就被验出是危楼,限所有居民 三天之内撤出。可怜的Mrs陈,不得不仓皇出逃。 那个夏日, 我和其他同学一起,自动停课了一天,帮Mrs陈搬家。其实他们的 家具并不多,多的只是书,大部头的书,厚重得出奇。我们搬得满身臭汗粘乎乎的, 但谁都没心思去理会,只觉得行动异常地悲愤和壮烈。 后来学校把两夫妻置放在饭堂楼上的杂物间里。虽说是暂时,可新宿舍刚分完, 学校也没有能力即时三刻另起一幢来安定这十数位落难教师。 Mrs陈这一等,不知 要等到何年何月...... 啊,我想得太远去了。 今天来上课的人不多,大概因为明天是元旦,加上周末总共有三天的假期,很 多人就躲懒不来了。稀稀落落的几十人中,任天航也在。 晚上上课,和白天很不同。日光灯的惨白的颜色,衬得室外的夜分外的黑。而 且寒气越发地逼着人。缩着脖子,把一只手夹在两腿之间,一只手记笔记,写出来 的字母都是簌簌地发着抖的。所以大部分人在中间休息的二十分钟里都到外面的操 场去了,跑跑步,活动一下暖暖身子。 我因为是孤单一个人,并不想出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弄着钢笔。它原本好好 儿的,忽然出不了水,可是在我抖了几下之后,大滴的墨又一下子漏出来,把我的 笔记本花了。该死的,我心里骂,真不是好兆头。 果然在大伙儿陆续回来的时候,我听见我班的胡际云“啊”的大叫一声,“我 的快译通不见了!谁拿去了?!” 我和同学们都围了上去。胡指着自己的桌子说,“我就放在这的,刚刚还在用, 现在就没了。一定是有人拿走了!刚才谁留在教室里?” “哎,我是和你一起最早进来的。”有一个人答腔“好象当时只有文静和任天 航坐在这里。其他人都还在外面。” 立即有人替我解析说:“文静自己有快译通,是她亲戚从香港带回来的,最好 的那种,我见过,她不会拿你的。”我微微颔首,心想,你倒不必替我着急,不会 有人敢怀疑我,我翁文静的名声在学校里一向都是好的。 名声不好的只有任天航。于是所有人的眼光很齐整地都望向他。 任天航仍坐在那里,离胡的桌子只隔了两行。他有些困惑地接受着我们的目光, 他说:“我也没拿。” 当然没人相信,除了我以外。 气氛有点怪异。 过了半晌,胡说:“任天航,算了,还给我吧,我不告诉老师。” 任天航站起来,哗的一下把书桌里的书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我没拿,你们 不信就自己看!” 胡怔了一怔,正在犹疑之间,旁边有一把阴恻恻的声音说道:“书包里没有, 谁知是不是藏在身上了?又不是第一次!” 说这话的是个小个子,别的班的,我见过,但不知道他的名字。任天航却暴怒 了,冲过去,揪起他的衣领,“你是还想搜我的身吧!你敢!!” 小个子没料到任天航会突然发难,挣扎了一会好不容易挣脱,脸一阵红一阵白, 急忙退到人群后面,一边却不甘心地说:“说归说,干嘛要动手动脚?你心虚?” 末了又加一句:“或者你早把它转移走了呢。不是你还有谁?” “我呸!你王八蛋!”任天航骂着,又要扑过去,被人及时挡住。 这时候老师们被惊动了。Mrs陈急急走过来,还有另外两名值勤老师。 值勤老师恰巧就是当日在6班抓过任天航的那两位。 所以他们没等同学们七嘴 八舌述说完,就已先入为主地冲着任天航喝道:“又是你!任天航。” 任天航一腔气血大约都涌到头顶上去了,他有点绝望地叫着“反正不是我!” 一边想冲出门去。可是那两名老师已经一人抓着他的一条臂膀了,任由他象发了疯 的狮子一样吼着跳着,怎么不放手。 教室里顿时闹起来了, 任天航的吼骂声,老师的斥喝声,Mrs陈的劝和声,同 学们的加油添醋声,胡际云的讨还声......象一锅炸油一样。 这当口,我忽然出尽全力地嚷道:“别吵了,听我说!真的不是他!我可以证 明!” 原本乱成一片人声顶沸的教室瞬时间因为我的话安静了下来,因为强烈的对比, 静得甚至让人生出些恐怖可怕的想象。所有的人都在等我说下去。 我听见自己细小但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我刚才一直和他在一起,和他 说话。他的确没拿。” ------------------ 因为我的做证,那晚他们终于放过了任天航。可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在元旦 过后的好些天。我俩,我和任天航,不停地被班主任,级长,教导主任和校长轮流 召见。他们将我们分开盘问过,又放在一起盘问过,但我们非常默契地毫无破绽地 回答着他们提出的任何问题。他们一无所得,也累了,最后只好放弃。 滑稽的是一个星期之后,那部快译通自动自觉地又出现在胡际云的桌上,把胡 又吓了一跳。有人分析说,另有其人借用了这部电子记事本,没想到闹出那么大的 麻烦,当时不敢拿出来,怕被人误会,过后才悄悄归还。也有人认为根本就是任天 航干的,他怕事情再恶化,不得不把赃物奉还。相信后者的居然为数不少。 我至始至终坚持着自己的说法。只有在岚打电话来问我的时候,才说了真话。 “你那天真的一直和他交谈?”岚在电话那头问。 “没有。他做他的事,而我做我的。”我说。 “我就猜到了。”岚说,“为什么替他说谎?” “我相信他没偷。” “我知道你喜欢他,是不是?”岚问。 “是。”我回答,很肯定地,“就是因为喜欢他,虽然没和他说话,背对着他。 可是他的一举一动没能逃过我的感觉。” “原来如此。”岚谓叹。“可你还是撒谎了,这样做不好。” 听她这样说,我哧地一声用嘴角笑起来:“这年头,谁不会说谎了?岚,你不 会说谎的,是吗?” “......”电话那边忽然沉默了,岚不吭声。 我后悔了,守了那么多孤独的日子,这次是岚主动找我的,我何苦再去刺痛她 呢?我轻轻地对她喊,“对不起,岚,对不起。是我不好。原谅我。” “不,静,是我不好,是我先伤害了你。”岚的话语温柔极了,仿佛怕说重了, 口气会把我吹走似的。 “我们还是好朋友,是吧?”我问。 没听见她回答,我又急急地问了一次。象在海里漂泊的人,好不容易找到岸了, 我一定要游回去的,这是我的唯一的机会。 岚捕捉到我的语气了,叹一口气,说:“谁说过不是了?我们永远是最要好的 朋友。......静头,你不知道你有多傻。傻丫头,傻兮兮的。” 放下电话,岚说我傻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她的声调,带了无限怜惜,竟和任 天航那晚说我的一模一样。 那晚,就是快译通事件的当晚。我回到家,把单车在公用车棚里放好,转身准 备用钥匙开防盗铁闸。却忽然发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注视着我,我被唬了一跳, 随即看清那是任天航。 他穿的是黑风衣,黑裤子,坐在黑色山地车上斜倚着墙,跟夜色混在一起,真 不容易让人发觉。 我惊魂未定,抚着胸口责怪他:“你怎么在这里?装神弄鬼么?” “我一直跟着你来的。你很入迷地不知在想什么,才没看见我。”他说,一双 眼睛亮得象灌了水银似的,在冷冷的月光下闪烁着,又象鹰。 我不敢望他,避开了,问:“那你来干什么?” “来问你为什么帮我说谎。”他说。 “我知道你没偷啊”我说,“上次也没有。上次你是要报复谢晓瑜。” “不要提她。”他有点厌烦地,很快地打断我的话。“我只想知道这次你为什 么帮我说话!” “我不知道。”我很老实的说。 他看见我的样子,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我很熟悉的,很久以前就已经熟悉了。我有点迷茫。 “也许因为我要感谢你吧。”我说。 “记得初一刚入学时的我吗?第一天来上课,我没有凳子,不知让谁搬走了。 全班同学都有位子坐,只有我站着。”我回忆着,非常清晰的记忆,“我很怕,也 很无助,那时候年纪还小,新学校里一个人都不识,也不敢乱走。没有凳子坐,老 师快来上课了,我真的很慌。不知道怎么办好,窘窘的。” “后来呢?”任天航问。 “是你帮我的呀?你不记得了?”我讶异,原来他根本都不记得了,只有我念 念不忘。“你一看我这样,就跑到高年级的课室拿来一张凳子给我。你当时真勇敢, 高年级的地方都敢去。” “是吗?”他讪笑,“我不记得了,有这样的事吗?呵呵。” “还有啊, 初二的时候,我们开了电脑课。我们学wps。上机考试要用它来画 图表,可是我怎么也画不出。你就把你画好的图表拷在软盘上,趁老师不在意,就 转拷入我的电脑。我的考试才pass的。” “嗯,每次上机考试我都干这事的。”他搔搔脑壳,笑,“很多人都靠了我才 过的关哦。” 原来这样,原来并非是我特别受惠,我失望地想。那你就更不知道后来高中的 时候我如何硬着头皮入了电脑组苦苦攻读计算机的事了。我没再说出去。 “没了?就因为这些?”任天航奇怪的问。 “没了。”我说,心想有我也不说了,“就这样而已。” 说到这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委屈,鼻子酸酸的,心里被什么物事充塞着,难受得 发慌,但又说不上来。于是益发低了头。想来那副样子一定是可怜巴巴的。 任天航也没说什么了,呆了一会儿,不知道有没有望着我。 然后他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吗?你明白什么?我心里在喊,不,你不明白的,永远也不会明白。我 的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真担心我一噎气,它们就会哗哗的落下来。 任天航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好女孩儿,我知道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傻呢? 你不知自己有多傻。唉。” ------------------- 以后的日子,就象沙漏中的细沙,碎碎屑屑地,毫秒不差地飞快地过去着。我 和任天航终于走到了一起。我感慨过,觉得自己就是以前的白流苏,用倾了一座城 的代价,换取一份爱情,如果我们之间那纯洁无暇但又不纯粹是友谊的情感称得上 爱情的话。 我对任天航说:“如果不是这样的遭遇,我不会入你的法眼。” 每当这时候,他就特别温柔地对我,揉揉我的短发,说:“傻静宜!” 他喜欢称我为静宜,就是卡通片《叮当》里的小女主角。他说我就象静宜那样, 总是乖得不得了。我则戏称他为笨笨的大雄。其实他一点都不笨,如果要比喻,说 他是神奇的叮当还差不多。 我跟随过他到他的朋友们家去装机,或者修电脑。看见他在一堆机器和数据里 头掇弄着。我虽然略学过,无奈到了实践的关头,就一无所用了。也很惊异地发现 他的进境着实神速,每一次,都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我真为他骄傲和着迷。那时 他已开始在自学Unix了, 书本都是他在国外的姐寄回来的。彼时我还在用dos呢, 对windows3.1仍一知半解,停留在扫雷的阶段。 而他对待我只有更好。每天清晨出了家门,转过街角,总会看见他已在那里等 我了,一张脸在北风里浸得通红,笑容却无限的暖和。有时候他还会变魔术般掏出 两个温热的茶叶蛋,一人一个,我用它先暖暖手,然后才剥壳吃,心里奇怪他怎么 会知道我喜欢这东西。晚自修结束后,他也会送我回家,看见铁闸在我身后合拢, 他才舍得离去。 中午休息的两个钟头被我规定为做数学题的专用时间。数学是我最薄弱的环节。 所以每当上午的第四节课结束,我就开始翻开我的厚厚的习题册。我通常很迟才去 打饭,不想和其他人挤,更不想排队浪费时间。任天航发现了,就干脆把我的饭盒 拿回他自己课室去,然后每天准时把满满的一盒饭菜递到我面前。在学校里,往往 只有女生帮男生打饭的,男生顶多有时负责一下插队。而男生替女生拿饭盒,大抵 就只有航一人了。但是我并不恃宠生娇,我会很虔诚地去洗两个人的饭盒。 风言风语也紧接着来了。对待这些事情,最为潇洒的倒是班主任和任课老师。 他们的态度和高一高二时很不一样,“都高三了,”他们说“你们可要自觉,你们 的前途都在自己手上。”他们更注重我们的学业,其他的事,只要不是太过分,就 睁一眼闭一眼。 可为了让我更安心读书,航还是帮我转移了阵地。我们到市图书管的自学室去 了。 那是个成人自学室,必须年满18岁凭身份证或工作证才能进得去。航没有什么 问题,但我却是早了一年读书的,当时刚刚过了17岁生日不久。航替我不知从哪里 搞来了个记者的工作证,我终于很顺利地也混了进去。 寒假我们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自学室里——那里的桌子很宽大,长长的,总共可坐六人, 每边三个。进自学室的门口,出示了证件,值班阿姨会发给有编号的牌子,让我们 对号入座。如果知道你们是熟人,她会把你们的编号分得很开,以免你们交谈影响 其他人。我们去得多了,航嘴巴又好,能把那些阿姨哄得妥妥贴贴,于是我们总是 能坐到自己喜欢的位置上,相对而坐。我们不会谈话,免得阿姨难做啊,把书堆在 桌头,各自温习功课。 看书直到头昏眼花之际,我会用求救的眼神示意航。航就立即放下手上的书, 陪我出去散步。 图书管大楼外有很大一个广场。中间铺了草坪,上面并没有“请勿践踏”的字 样,我们可以很随意地在里面走和坐。草坪的中间是鲁讯先生的石像,先生高高地 站在方柱台上,蓄着胡髭的下巴抬起,眼睛望着天空。我仰望着仰望着就会出了神, 航轻声地问我,“你很崇敬他吧。”我点头说,“是啊,先生真正的了不起。” 草坪的右边有一座小屋,是个录音室。里面的录音带应有尽有。你只要拿一盒 空白带进去,花一元钱,就可以录到你想要的东西。我常常和航一起在那里录了很 多英文的带子,都是航需要的。他走在路上也挂着耳机,别人还以为他是迷恋流行 曲的小青年。 到了星期天,广场中央就会变成英语角,围满了想练口语的人。航喜欢到那里 去,因此练就一口流利的美语,但听上去有点狂妄。我比较忠于纯正谦厚的英音。 除去英语和电脑书,其他航一般都不看了。但我常要他帮我背政治和历史,他 则很乐意为我做事情。有一次他捧着我的中国古代史,自己看入迷了,没头没脑地 说了一句,“我们国家真棒......四大发明啊......” 我拍他的头,“你看什么看,帮我问问题啊!” 他才惊醒过来,连忙说,“是,是,是。” 后来我们跑到外面的街上吃粥和布拉肠作午饭。小小的店铺开在窄陋的小巷中, 但生意不错。我们亲眼看着伙计把蒸好的肠粉从一块布上面用铁皮刮下来,卷出形 状,但吃在嘴上时,还是不明白它为什么能那么薄且韧韧的。航每次都自做主张地 给我点及第粥,他说“状元及第,好意头”,他自己却只吃牛肉粥了事。 我很快乐,和航一起的每时每刻。一切都太过美好,我也知道这样不会长久。 可是我没料到它真的如此短暂。 那一天,航告诉我,“我的申请终于批了,过些天我要去北京一躺。” 航的姐姐在美国,一直为了把航也申请过去而忙碌奔波。航一早就和我说过了, 他并没打算完成高中的学业和参加高考的。 我点点头,无话。 ------------------- 除夕,和几个同学约好一起去公园看大型灯展。也许花街年年有年年逛也腻了, 不如看灯来得新鲜。 临出门, 航打了个电话来,叫我不要拿自行车了,我问他, “难道我们挤公共汽车去?还是打的?”航神秘兮兮的,但笑不语。 时间到了,我跑下楼去。咦,并不见航。正犹豫间,路边一个摩托车骑士按响 喇叭,一边把头盔除下,原来就是航。 我哗了一声,奔过去,“天,你什么时候会开摩托车了?我怎么不知道?” 航得意地笑笑,说,“我一满十八岁就去考了牌了。车是借老爸的。呵呵,靓 女,想去哪里?” “天涯海角呀!”我笑。 摩托车突突地响了几下,发动起来,微微得往后一挫,然后呼呼地向前冲去。 所有的街景飞快地后退着,我只觉得脑后生风,航事先给我套了个全盔,告诉我如 果冷就可以把挡风罩拉下来。头盔密密地围护着我的头,给我以很温暖很安心的感 觉。我不知道自己该把两只手放在哪里好,最后只得一手扯着航的风衣角,一手抓 着身后载物的架子。航笑我迂,我辩解了几句,还是不肯揽住他的腰。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乘坐摩托车啊,印象非常地深刻,一如昨夜才发生。这么多 年后的今天我上下班都以黑鲨代步,偶尔也架了公司的奥迪出去在人车横流的马路 上乱窜,但是都麻木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很快到了越秀山,在人群中找到朋友,买了票,我们就进园去参观。 人真是多啊。男女老少,都穿着得厚厚的象大熊猫一样,在里头挤着。平日诺 大的公园,如今就狭小如公共汽车的车厢。但是大伙儿却仿佛挤得怪高兴的,兴致 勃勃。走着走着,和那几个同学都走散了,开头还找来找去,重逢又失散,散了再 找,后来也就放弃了,因为实在是人海茫茫。只有航,始终不离我左右。 园内的灯也多,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普普通通但优雅细巧的宫廷灯满树都是, 当然最好看的还是有情节的大型的故事灯,象“西天取经”,“貂禅拜月”“刘姥 姥初进大观园”等等。我最喜欢的一组灯叫做“宇宙”。架子高高得搭在路的两旁, 深蓝的背景色,巨大的星体或座着,或立着,或悬空吊着,有的只是静静地闪着光, 有的缓缓转动着。人一靠近,天籁一样的音乐就响起来,一点点渗入夜的上空。对 于周遭的喧哗和辉煌,它的美丽在于清淡稍带苍凉。 逛了一圈,便到了侧门,看见“童子戏观音”。那个调皮的童子,每隔两分钟 就朝人群撒泡尿。后来的人不知道,总是给淋了一头,惊笑着逃开。旁边有人在卖 棉花糖,把一匙糖放进去,磨啊磨啊就变成棉花。航为我买了一大团,我张大嘴巴 咬下去,很大的一口,可是徒劳,舌尖所余下的不过是一点点糖末。我说,好久好 久没吃过了哎,象回到童年一样。航微笑着看我,轻轻帮我抹去粘到鼻子上的棉花。 那晚上很快乐。真的。 可是当航送我回到家门前,还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整套的鲁迅全集——给 我的时候,我一早计划好的轻松和洒脱再也伪装不下去了。在温柔的路灯光下,我 的真心和真意都无所遁形。我看了一眼航,看他看着我的神情,他心中的痛惜都刻 在脸上了, 他非常非常的无助和无奈。然后 泪水就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觉得自己 真是不争气,可是越这样想,悲伤越是止息不住。就象百川的流水,回旋拍打着水 库的闸,它们是没有归路的了,只等着有朝一日有人把门打开,它们就汹涌澎湃地 倾泻下去,碰激着尘埃和水雾,带着泥砂,带着它的所有,义无返顾。 航拥我入怀, 让我伏在他的肩上放声哭泣。 良久,才开始断断续续安慰我, “静宜,你是好女孩儿,认识你一直是我的运气......答应我,你会坚强。你会继 续努力读书,考上你喜欢的学校,这是你的目标,你说过的. ......我知道你会好 好的,即使我不在你身边.......” “我会的。”我呜咽着说。有一瞬间,魂魄飘离了我的身躯,浮在半空,依依 不舍地回头看相拥而泣的任天航和翁文静。那个瘦弱的小小的女孩子,一脸的迷失, 但是我知道她还是会站起来走自己要走的路的,她不得不坚强。 时针,分针和秒针,在这一刻,全部重叠起来,钟声当当地敲响12下。我听见 人群的欢呼,“新年到了!”第一声鞭炮砰的炸裂开,随后的就轰隆隆地响成一片, 硝烟弥漫了整个城市。这是怎么样的热闹和寂寞呢?我叹息了一声。 无论如何,新年到了,春天来了。旧年的冬季也就结束了,那是读高三的那年 的冬季啊...... (全文完) Everywhere@you.want ———————————— 亦凡公益图书馆重新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