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五龙河春风又度,冰消雪融。 沿着河边的大道,驶来两辆北京吉普,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颠簸起伏,马 达声忽高忽低,田里的庄稼人都朝着这边张望。 后一辆的车厢内,在后座坐着两位中年人。左边的一位干部模样,戴眼镜,留 平头。右边是位军人,身材魁梧,骨骼粗大,面部肌肉丰满,表情严峻。崭新的军 帽端端正正捂在头上,正中的红五星令人肃然起敬。乍一看,他的模样有些象那位 叫李炎的电影演员。这时车子正爬上一道丘陵,五龙河两岸景色尽收眼底。 这里地处河下游,河面宽敞,洒洒扬扬,宛转南下。被河水齐刷刷削直的河壁, 露出当地土壤那种独具一格的红褐色,金黄的迎春花低垂在陡峭的河壁上,与红的 土,碧的水交相辉映,充满了诗情画意。岸滩上的树木尚未泛绿,灰蒙蒙的,连接 着天际,蕴涵着苍茫勃发之气。 “前面就是尼姑山,转过山脚就到了。” “首长,你对这一带很熟悉。” “不瞒你说,想当年,我跟着许世友司令员走南闯北十几年,对胶东的一山一 水,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一九四五年,为消灭汉奸赵保原的十二师,解放五龙 大地,我率领的南海二团,与他的部队狠狠的打了一仗,那些王八羔子,背水作战, 负偶顽抗,伤过我们不少弟兄。”被称为首长的军人眯缝着眼,一股英武之气骤然 在他气宇轩昂的眉宇间凝结成团。他探头车窗外,眺望着半山腰那松柏掩映的烈士 陵园,思绪又飞到那并不遥远的战争年代。 “这么说,孩子就是在这一带丢失的。” “那倒不是。孩子是在淮海战场上丢失的。孩子他妈受了伤,流血过多,孩子 生下来,她就没命了……当时战斗任务紧迫,我就把孩子托付给一位支前的老乡了。 渡江作战时,负责处理这件事的警卫员为了掩护我牺牲了。所带的文字记载也毁于 炮火。这件事便石沉大海。解放后,我询查过几次,毫无结果,我也就死心了……” 说话间,车已拐过山脚,前面出现一个村庄。 玉岱河与五龙河在尼姑山下的汇合处形成犄角之势。王家庄就坐落在尼姑山下。 玉岱河象条翡翠的玉带,将村庄环绕在尼姑山下。沿山麓逶迤而来的一条大道穿村 而过,是当年南下金口的咽喉之道。当年,金口是个天然良港,是本县海上贸易的 枢纽,过往于王家庄的繁华的客货贸易也是可想而知的。王家庄的祖先很懂得怎样 利用自己的地理优势招财进宝。民国初年,本村已出现一户当地首屈一指的巨贾大 商,围绕在他周围,众星烘月般出现了一批后来被称作地主富农的人家。在伟大的 土地革命前不久,金口的黄金时代已随着它逐渐淤塞的岁月而一去不复返了。王家 庄的畸形发展也告一段落。然而,本村的贫富分化已相当悬殊,阶级矛盾也日趋激 化。在低矮的草房中,已间杂着数十栋青砖瓦舍。其中一栋,甚至鹤立鸡群似的, 矗立起一座鼓楼样式的二层建筑。它便是本村的地主首富、杨乃谦的乡间书斋。杨 乃谦解放前官拜国民党行署专员,解放后亡命台湾。后来在光复大陆的叫嚣声中, 充当蒋氏天下的急先锋,葬身海底,遗臭万年。他的大部分遗属后人都在海外,乡 下老家却留下一个儿子,此人名杨文斋,曾是燕京大学的高才生,他的命运本应另 行谱写的,怎奈他老爷子很迷信,相信杨家的发迹,是与祖宗坟茔那块风水宝地分 不开的。所以责令长子中途辍学,返乡守业,娶大家闺秀栖霞牟二黑孙女为妻,后 来生有一女一男。解放前夕,杨文斋不过是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跑了和尚跑不 了庙,老子的罪孽要他来承担,地主的帽子要他戴,甚至,在我们这个充满传奇色 彩的故事里,主人公也要由他的女儿承当。 王家庄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毕竟是个鱼米之乡。玉岱河畔肥沃的土地哺育着 她的儿女,人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生养繁殖,延续到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我们这 个故事正是在这全国江山一片红的大好形势下开始的。 话说那两辆吉普车进了村,停在那栋鼓楼样式的房前。过去杨家那颇有气派的 门庭前,已聚集了不少人,恭候了不少时辰。警卫员打开车门,首长跨下车来,随 手整整风纪。对面门庭里,乡亲们簇拥出一个老汉,六十岁左右,面色黝黑,皮肤 多皱,大鼻子,小眼睛,胡子刚刮过不久,但能看出白茬儿,裂嘴一笑,当门牙缺 俩。穿黑布对襟夹袄,内忖白小褂,头上戴一顶显然为这次相会而特意添置的蓝帽 子。身后跟着他老伴,身宽体胖,面善心慈,肿眼泡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哭肿的。 “来来来,介绍一下,”留寸头,戴眼镜的中年干部抢先一步,“这位是原大 队党支书赵老运同志,这是他老伴。他们就是孩子的养身父母。这位首长姓于……” “于得水。”首长向前一步,紧紧握住赵老运的手。“老伙计,身子骨结实吧。” “于司令员就是孩子的生身父亲。” “首长,可把你盼来了。大青,大青呢?”他转回头,招呼孩子。 门内站出一个年青人,十八、九岁。高个,瘦削,娇嫩,面色苍白,留着小平 头。鼻梁挺拔,嘴角紧抿,眉毛又粗又浓,睫毛很长,使他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看 起来过于女性化。他穿着件长绒卫生衣,一条黑制服裤。趿拉着球鞋,露出细针密 脚缝的袜子后跟。他的目光与首长的目光接触了,苍凉,迷惘,多愁善感,但只是 一刹那,随即翻上眼皮,做出一付鄙蔑不屑的神态,好象在说:无所谓,没意思, 看透了,但他内心很激动,心情很复杂。他的嘴巴龛动了几下,脸一下扭歪了。突 然,他狠狠地跺跺脚,转身踉跄着跑回家。接着,传出他尖利压抑的哭声……这边, 赵老运家女人嚎啕一声:“大青儿……”,涕泗滂沱,随后进家,娘儿俩抱头大哭 ……街坊乡邻都感叹不已。婆婆妈妈的,开始陪着抹眼泪。悲喜交并的气氛笼罩着 悲欢离合的场面。首长黯然神伤。随从们默默不语。赵老运擤把鼻子,“首长屋里 坐,屋里坐。”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