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大青那做了大官的亲爹来了。”这消息象风一样刮遍了全村,又胜似无线电 波,以光的速度渗透了村子的各个角落。 离杨家鼓楼百米之外,有一座孤零零的草披建筑。这所草房位于村头,没有院 墙。从齐胸高的篱笆望去,可以看见低矮、简陋的门窗。这房子是用抓把大的石头 垒起来的。烟囱直接开在墙外,整个墙面都显出烟火呛燎的痕迹。屋顶经过无数次 修补,已象蘑菇似的膨大起来,草披有新有旧,班驳陆离,更给这房舍增添了荒诞 色彩。这栋比场园屋好不了多少的房子,就是那种被称为长工屋的旧社会的遗址。 赵老运,这个没爹没娘的苦瓜纽,大半辈子都是在这儿度过的,既度过了屈辱的童 年,也度过了辛酸又不乏人情味的青壮年时代——他和老伴就是在这摇摇欲坠的房 子里成婚的。她原是杨家的使唤丫头,被杨乃谦玩弄后,杨为了保全自己乡绅的名 声,惨无人道地逼其坠胎,她就是在那死去活来的折磨中永远丧失了做母亲的权利。 赵老运是杨家的长工,杨乃谦成全了他两口子。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为了笼络他们, 更加残酷地剥削和压迫他们。可在当时,赵老运对东家的大恩大德感戴不已。后来 世道变了,主人和奴才的地位翻了个个儿,赵老运翻身做主人搬进了主人的堂屋, 昔日的主人、小东家只有到长工屋栖身,尝尝做奴才的滋味。这就叫报应——赵大 婶说。中国老百姓对许多一时半歇儿解释不清的事理儿,都美其名曰:报应。 让我们还是把镜头对准长工屋。这时正好有一拨年轻人嚷嚷着要去看大青那当 了大官的亲爹,闹闹攘攘地从街上跑过。喧闹的声浪肯定传进了长工屋,并且有了 反应,只见“砰哧”一声,门开了,站出一个袅袅婷婷、美奂美仑的女孩。 且不说她的美丽为这茅草屋增添了怪诞成分,冷不丁从草窝里窜出只金凤凰令 人惊讶不已。然而我们还无暇流连她的美貌,马上被她脸上的表情攫住了,那是一 种雕塑般凝固的气质,茫然与痛苦交织,期待与失望相间,在那愕然张开的嘴巴上, 惊恐睁大的眼睛里,尤其是在那风情万种的眼神里,表露无遗。这时,又有一年青 人从街上走过,少女“蹭蹭蹭”几步窜到篱笆前,颤声问道,“小三子,刚才人们 都说什么?” 小三子怪有意思地瞟了她一眼,“大青那小子时来运转,他亲爹要接他走了。” 少女一阵眩晕,她扶住篱笆,一时变为空白的脑海里,慢慢呈现出这样一副画 面:绚丽的晚霞映照着碧绿的原野,两个孩童在田里挖荠菜。 “大青哥,你爸爸什么时候来接你?” “快了。玲玲,我爸爸一定当上将军了。” 玲玲从小与大青要好。也许是因为他不欺负她并保护她不受欺负的缘故吧,或 者因为她太孤单了,没有一个知心的友伴,一旦他向她伸出友爱的手,她便本能地 紧抓住不放。上山检柴,下地挖菜,两个人形影相随,后来上学了,更是朝夕相处。 很惹一些野孩子嗤笑。记得开学那天,老师安排座位,小混混天送大吵大闹,不愿 意与她排在一起,“她是地主,俺是贫雇农!”同学们被他这种阶级划分吓坏了, 呆呆地瞅着她,好象看一个怪物,陌生的、异己的目光羞辱的她抬不起头头,天送 那盛气凌人的眼神,大大地伤害了她幼小的心灵。正当老师下不了台时,大青站了 起来,“老师,我愿意和杨玲玲同学一张座位。”玲玲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从那时 起,她心里便埋藏了一个小秘密:一辈子只对大青好。 天天待在一起,也没有很多话说,大青那个当将军的爸爸,便经常挂在他们嘴 上。他们把他想象成仪表堂堂、威武雄壮,骑着高头骏马、率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 的英雄,至于将军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时,天上飞过一 架飞机,大青会问:“玲玲,你说我爸爸会不会坐在上面?”“会,肯定会!”对 于他们那幼小的心灵来说,故乡的山水固然明媚、固然充满情趣,但贫乏、简陋的 生活毕竟太闭塞、太单调了。他们执着地盼着大青的爸爸来,盼着他能带来新生活。 因为他的存在能满足他们丰富的想象力。至于他的到来,到底能使他们的命运发生 什么变化,他们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只有一次,玲玲做了一个梦,她与大青坐在一 辆火车上,在黑暗中隆隆驶过,偏偏她没有抓牢,掉在一个漆黑的峡谷里……她告 诉他这个梦,明亮的大眼睛隐现出闪闪发光的哀愁。大青似乎理解她的心情,大大 咧咧地说,“不要紧,我带着你呗。”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好象她只是个布娃娃。 现在,他那当将军的爸爸果然来了。 篱笆上攀缘着金黄的迎春花,衬托着她苍白的脸颊,天使般美丽、哀伤,风和 日丽,是个好天气,她的心却冷得发紧。扶着篱笆的手微微颤抖,一串花朵上,洒 下了殷红殷红的鲜血,使人联想到被五龙河冲刷露出的土壤的颜色。原来她正在家 切菜,听见街上嚷那件事,心一哆嗦,手一颤,刀割破了手指,但她丝毫没有感觉。 她怔怔的站着,不知所措。她的眼前出现了大青的形象:烦躁,厌倦,矛盾重重, 优柔寡断。心不在焉地盯她一眼,那眼神却是讨厌的、惋惜的、充满了艾怨甚至厌 恶……完了,女性的直觉告诉她,我在他心里彻底毁了……但我是清白的呀!她向 幻觉中的大青大声申诉着。她的理智告诉她,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走。她要向他 讲清楚,她要坦率地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她并无他求,只要求得他的谅解。难道这 不是她爱他一场的最低限度的要求吗?但她心里明白,他不会来的。对她的误解, 已发展到一种近乎病态的扭曲心理。他已经不在乎她的存在,说不定还以离开她为 幸事。天哪,我真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啊。她悲从中生,柔肠寸断,神思恍惚地 进了家门,面对空壁,孑然一身,欲哭无泪,欲诉无门,最后,对着父母的遗照, 悲呛一声,二老啊,你们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 她剧烈地啜泣起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