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妈妈,别哭了!烦死人了。大青心烦意乱,一触即发。 赵大婶哭得如痴如醉,几次气噎过去。邻居婆娘们手忙脚乱地照料她。“儿啊, 妈舍不得你啊……”赵大婶处于一种痴迷状态,单调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 “妈,你让我清静一下好不好,我、我心里乱急了。”他不是不近情理。他何 尝不依恋她。依恋这个家。她养育了他二十年,二十年啊,虽说她不是他亲生母亲, 但他感觉她比亲妈还要亲呀。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情绪烦躁是另有原因,妈妈 不理解,别人都不理解。他对将军的儿子这种宠幸,这块响当当的牌子,丝毫不感 兴趣。那是上天的安排,与我自己不相干。将军没来之前,他是支书的儿子。他老 子官不大,却是一村之长,而且是受村民拥戴的一村之长。爹妈宠着他,因为他是 烈士的后代。村里人宠着他,因为他是他们所爱戴的老支书的养子。他还有一个当 大官的“八路爸爸”,说不定哪天就会来接他。但他并不是一个被社会宠坏了的孩 子。他本质好,聪明,敏感,上进心强。从小接受了社会的正统教育,有理想有抱 负,完全可以根据社会的安排去争取一切他认为是美好的事物。他确实也这样做了。 他是凭本能与玲玲要好的。还是光腚娃时,他就爱闻她身上的奶新味,爱看她那双 逗人喜爱的酒窝儿。当她闪动着透亮透亮的黑眼珠儿望着他时,他的话就特别多; 当她惊恐地躲在他身后寻求保护时,他的劲儿就特别大。随着时光的推移,他证实 了自己的感觉没有欺骗他。她天生丽质,性本好洁,博学强闻,自重自强。社会的 压力对于她又是种鞭策。她品学兼优,加之才貌出众,村里人都对她刮目相看。大 青与她青梅竹马,相濡以墨,儿时的友情成熟为青春的恋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大 自然把她调理的如同出水芙蓉,光彩照人。在大青眼里,她简直便成了真、善、美 的化身。那一年,他考上了县一中。 第一次去县城上学,她去送他。穿过一片小树林,鸟声婉转,透过挺拔的小白 杨,可以看见蓝天、彩霞,令人目眩的白云,沿着郁郁芊芊的灌木丛中那条曲折神 秘的小径,从浓荫中一下子来到豁然开朗的五龙河边,波光、水影,天水一色,微 风拂面,隔岸送来果园的甜香……大青心怡神旷,满面春风,志得意满,仿佛觉得 因为有了她,生活本身变得灼灼动人起来。她是那种沉静的女孩子,当别人不需要 时,安静的象不存在似的,你别担心她会打断你的思路或者扫你的雅兴。没有祝愿, 没有勉励,惜别之情都是恰到好处的表现出来。末了,她只是柔声问到:“大青哥, 你那当将军的爸爸什么时候来接你?”大青先是一怔,随即情不自禁地抓住她那纤 纤素手,“玲玲,我明白了,我们为什么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个孩提的梦……你说, 你希望他来吗?”她微笑不语,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她的笑容是个谜,她本 身就是个谜。她永远不会使他厌烦,她使他不知餍足地认识她,每一次都从她那儿 得到一点新的东西。她的魅力迎合了他那外露的多情的本性。 他爱她是顺乎自然的,他的爱是真诚的、真挚的,毫无尘世杂念的。他平日任 性惯了,脚下又是一条铺满阳光的大道,他相信必然有一个美好、圆满乃至于神圣 的归宿。 一九六四年,在蒋帮光复大陆的叫嚣声中,身为反共特遣部队上校司令官的杨 乃谦,在一场海战中一命呜呼。据说蒋总统亲往吊唁,并勖勉其大陆亲属继承遗志 ……云云。我公安机关据此怀疑杨文斋有特务嫌疑,并以现行反革命嫌疑罪拒捕了 他。谁知他吃不住审讯,自绝于狱中。这不只对杨家对玲玲是一沉重打击,对大青 也无异于当头棒喝,他第一次认真考虑那个可怕的头衔:地主的女儿!当时学校正 配合社会大搞阶级教育,那件事搅得他心烦意乱,很是迷惘、痛苦了些日子。身为 班长、团支书,他开始重新评价与玲玲的关系。内省,反思,自责,当然要用阶级 斗争的观点,要默认自己的小资情调。他发现,他与玲玲的关系超然于世俗之上, 徜徉于山水之间,一旦以社会标准衡量,他赵大青便一无是处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然的东西与社会的要求是格格不入的。那年暑假结束,她 送他上学。穿过小树林,蝉声聒噪,闷热的透不过气来,偶尔露出一线天,阴云密 布,不时有闷雷掠过。那条灌木丛掩映的小路好难走,玲玲穿一件短袖小褂,娇嫩 的胳膊被“百刺毛”蛰了多处,又痛又痒,好容易来到五龙河边,阵雨好象一声号 令,盖头浇注,不一会儿,两个人便淋成落水鸡似的。雨水在河面上溅起一片水花, 周围的一切都在迷蒙中。两个人隔着雨帘对望着,好象那么遥远,那么模糊。大青 准备了一肚子话,一句也无从说起。玲玲冷丁问:“大青哥,你那当将军的爸爸该 来接你了。”他一楞,默然无以对答。少顷,雨过天晴,水面上掠过一阵风,岸上 的草木一阵蟋簌,那层迷蒙的水气荡然无存,在那天水汇合处,挂起一道七色彩虹, 青山绿水为之一振……大青看痴了,想痴了,他明白了,玲玲还是原来的玲玲,只 是因为他戴上了社会的有色眼镜,她才扭曲变形了……玲玲双臂抱肩,掩遮着因雨 淋而毕露无遗的胸部曲线,口唇冷得没有血色,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雨滴,看上 去柔弱、恭顺,令人爱怜不已。大青心头涌过一阵热潮,一把揽她怀里,要用自己 的体温,去温暖她那颗凉了半截的心。“我委屈你了。”玲玲瑟瑟而抖,他知道, 那是压抑的啜泣。 就这样,他一次次战胜了社会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总而言之,他太顺了,家 庭,学业,前途,爱情,社会为他铺就了通往未来的坦途,他昂首阔步,义无返顾。 突然,有一天,周围的世界剧烈晃动起来,咣铛!有人掀翻了他努力攀登的阶梯。 他摔得蒙头转向,却不知所以然。又红又专的尖子学生,一夜之间变成了白专生、 狗崽子。要参加红卫兵,没资格。书也念不成了,灰溜溜地回了家。 村里也一样,翻了个底朝天。昔日跺跺脚村里也要摇三摇的老支书,成了走资 派、阶下囚。他那引以自豪的老子、赖以生存的根,也被人无情地拔起。他的生命、 价值,出现了从来没有的漂浮感。他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周围一切又是那么 轰轰烈烈,史无前例。他被人抛弃了,被社会抛弃了。他丧失了在这个社会上存活 的一千个理由,他尚拥有的唯一一个理由,就是一如既往的玲玲、和她一如既往的 爱情。在他那段沉沦、孤立的日子里,她对于他来说是多么重要啊,一如他的生命! 然而,后来她也欺骗(背叛?)了他…… 正在这时,他那个当将军的爸爸果然来了。从前,他对这事看的很淡,亲爸要 是果真来了,充其量,也仅只是目前这种生活的延续。现在,情况不同了,他痛恨 这种生活,痛恨这个毁了他一切的村子。他要决裂这种生活,换个天地,重新开始 ……他心中漫过如潮的悲哀,他知道,无论如何努力,要否认自己爱她、而且是那 么强烈地爱她是徒劳的。要忘记她同样是不可能的。他想象着,当她得知他要离她 而去时,她会怎样想,是如同热锅蚂蚁呢,还是如同困兽犹斗?此刻他站在强者的 位置上,他这种念头未免太残酷太恶毒了。但他转念一想,她又是那么无耻——他 怎么也不能把这个卑鄙的词语与她的形象联在一起——他便不能饶恕她了。 “老天爷,我到底该怎么办?”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