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玲玲的耳朵特别灵。街上的喊声、嚷声,吵闹声,还有汽车喇叭声,她都听得 一清二楚。兴许大青家里的风声、雨声,她也能感觉到。但是她却分辨不出大青的 脚步声,这在平常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她却办不到。她的感觉已经无数次欺骗她 ——街上一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她的心就“别别”乱跳,误认为那是大青来了。她 明知他不会来了,但仍然盼着他来。 他不会来了吗?这么简单的事实,难道你还不明白?痴心的姑娘啊,世上又多 了一个薄情的男人。不,不要责怪他,大青不是那种人。俗话说,话是开心的钥匙, 他只是不知道内情。可恨的是那个人。他看住了我们,不让我们见面。就是这个人, 不但坏了我的名声,还要霸占我。大青哥,我不是早对你说过,他对我不怀好意。 他是个心怀叵测的人。我毫不怀疑,妈妈就是他逼死的。 还有弟弟,是他挑唆弟弟与我反目为仇的。他是个阴险毒辣的家伙,一只穷凶 极恶的狼。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当革委会主任呢?现在我明白了,他加害老支书, 挑拨我们的关系,使我孤立无援,就是为了要满足他某种不可告人的欲望……玲玲 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她瑟瑟而抖,泪流满面,惊恐地盯着门扇,好象又听到那 令人难受的门扇启动的“嘎嘎”声……呃,大青哥,我好害怕! 玲玲从小就敏锐地感觉到,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她的社会地位低人一等。 环境磨练了她的触角,也造就了她逆来顺受的性格。说话,办事,待人接物, 她都遵循父母的教诲,与世无争,与人无争,洁身自好。在社会的大观园里,她真 象贾府里的丫头,话不敢多说半句,走路不敢多挪一步,逢上运动,连气儿都不敢 大声喘。即使这样,她仍然躲避不了飞来横祸。早在孩童时代,天送那个小泼皮, 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用红缨枪扎得她血流如注,在她腹部终生留下了一个铜钱大的 伤疤。逼得她不得不中途辍学,只能在家里接受教育,完成部分学业。因为是地主 的女儿,她连普通的家庭温暖都得不到,先是父亲受嫌入狱,自寻短见。后来母亲 又积劳成疾,被逼身亡。自己遭人觊觎,而弟弟他……因为她是地主的女儿,社会 对她关上了大门,她的聪明才智得不到发挥利用。她只能象地里的小草,自生自灭, 最后烂掉。有一次,她见井水浑浊,便取了一些漂白粉投放进去。有人却怀疑她投 毒,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因为是地主的女儿,所以她早发畸恋,又因为她是地主的女儿,所以她早发的 畸恋注定要早夭……她痴痴地傻笑着,我和大青是不会有结果的,地主的女儿怎么 能和将军的儿子结合呢?我怎么就这么傻呢,为什么从前就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呢, 也许,人生离不开梦想,人们都喜欢白日做梦? 这时,街上已响起马达声。玲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破门而出。第一辆车已 经从她面前驶过,卷起的尘土迷了她的眼。举起来的手到了下巴又颤抖着放了下来。 她嘴唇哆嗦,差点哭出声来。好在老天爷也可怜她,后面那辆车,停了下来,大青, 她的至爱,下了车,象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她迎面跑去,冷丁又站住了,是大 青那冷冰冰的目光把她钉在了那里。她的心全凉了,她知道,他们之间全完了。她 双手掩面,绝望地、凄厉地哭了…… 大青处于一种极端矛盾、极端痛苦的状态。他对她既有爱,有怜悯,又有恨, 有嫌恶。我们的教育制度造就了象他这样无比纯洁的人,玲玲在他眼里是美的化身, 正象他不能容忍生活中的丑恶一样,他不能容忍她身上有半点瑜瑕。 当前的境遇,又使他下意识地把她所谓的污点与她的出身连在一起——上天作 证,从前他从来没这样联系过呀,真是人随境迁啊……不过,内疚还是有的,他需 要的是忏悔:我对不起你。 大青哥!她全身心都在呼唤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许多年后,她会明白的, 爱他,是没有错的,错在她不该把他当成精神寄托。 不要认为我会谴责你,事情已经过去了,追悔也没有用。 你为什么还要继续伤害我呢,也好,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还象从前那样喜欢我 吗? 谈不上了。也许,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安克莱,他就要离开他美丽的苔丝姑娘去 旅行。也许,他回心转意后,还会回来的。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忘掉我吧,我 不是个强者。” “做不到!”玲玲绝望地喊到,“做不到!” 将军早已下了车,在一旁查颜观色。他是那种靠直觉行事的人。在战场上,尤 其是在一瞬间决定生死存亡的时刻,优秀的指挥员不是靠深思熟虑而是靠直觉加果 断决定战争的胜负。战争磨练了他的直觉,也使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在对玲玲的一瞥中,他便被她吸引住了。他着迷的不是她那罕见的美貌——无 异她是山乡僻壤中的一朵奇芭——而是她那惊人的气质。将军也不明白那种打动他 心扉令他吃惊的东西是什么,在后来的岁月里,在他与她传奇性的几次相逢中,他 都摆脱不了这种气质的惊扰。于是,他又象战争年代那样靠直觉行事了。他走上前 去,质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爸,你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 “嗬,好小子,爸爸指挥千军万马,还能没有发言权?”他转而对玲玲说, “姑娘,你愿意跟他走吗?愿意的话,我就带上你。” “喔,这是不可能的。”她飞快地瞥了将军一眼。这位她和大青常在白日梦里 提到的可敬又可畏、可恨又可爱的大人物。他顷刻间改变了大青的命运并可以顷刻 间左右她的命运。然而她生怕他误解了她的意思,她重复说,“这是不可能的。” “对不起。”将军转而对儿子,“你说呢,只要你一句话。” 众目以待,看一个人怎么在一秒钟定夺另一个人的命运。 大青说,“她看起来很美,见到她却使我想到丑恶。任何人想到丑恶的事都不 会高兴起来的。对不起,再见,请多保重。”他转身上车,头碰到车门框上,他痛 苦地呻吟着。 玲玲的心碎了。在流血。她感到天旋地转。将军再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一句没 有听见。他走了,永远地走了。就在这一刻,她恍然醒悟,为什么她固执地认为他 不能走,因为他带走了她的心,那怕是它碎成了碎片。多少年来,她的心一直在他 那里。在他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中,在他的欢乐与忧伤中,在他的现在与未来中 ……现在,他带走了她的心,叫她怎么办?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