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张同根自从死了老婆,再没有娶上。造反,当主任后,干脆搬到革命委员会里 住。吃饭由几个贴身的红卫兵轮流伺候。 这天晚上,小三子端上饭菜,他扫了一眼,“没有狗肉了?” 小三子点点头,讨好地说,“我去抓只鸡?” 只从夺权胜利后,张同根采取革命行动,几乎把全村的狗都消灭了。“算了。” 他没胃口,吩咐撤下饭菜。独自躺在炕上,默默地想心事。 他是个贫穷的孩子。姊妹五个,他是老大。爹有肺病,挣得几个工分养活不了 全家。他是吃糠咽菜长大的。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只断断续续念了三年书。十几 岁上,父亲病死了。他便和母亲分担了家庭的重担。睁开眼便是干活,上山下坡, 拾草挖菜,挑水垫圈……为了自己的温饱,为了全家人的温饱,拼死拼活地干活, 闭上眼已累得半死,好梦都没做一个。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穿新衣的快活,也 从来没有吃好饭的乐趣。繁重的劳役,没有压垮他,却锻炼了他的好体魄,他象石 缝里的山槐种子,倔强地成长起来。十六、七岁便发育的肩宽胸厚,只是个子矮。 人们说,是从小挑重担压的。 他是个屈辱的孩子。有一次,他实在是饿极了,捋了一把青豌豆,被生产队看 青的抓住了,一顿毒打外加一顿臭骂,“什么木头刻什么栽子,什么大人养什么孩 子,和你那个窝囊废爹一模一样……” 爹死后,二先生有事无事往他家串。他身上有一股子令人恶心的烟脂味。 有一次他对母亲说,“天送家有吃不完的救济粮,花不了的救济款。咱家比他 家困难,你不能对二先生说一声?”母亲脸一沉,“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 嘴短。你念可惜了书,连这点事理都不懂?”他呆呆地望着母亲,好象明白了什么。 然而那一年,正当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一天,母亲竟端上来令人馋涎欲滴的地瓜干 糊糊饭。他疑惑地盯着母亲,母亲却对食物的来源遮遮掩掩,支支吾吾。他闻到了 一股烟脂味,那股烟脂味是从母亲身上发出来的。他忽然想起,头天夜里家里的门 栓响过。他死死地盯着母亲,母亲好象做了亏心事,歉意地说,“吃吧,趁热……” 她领头端起饭碗,嘴唇一哆嗦,眼泪“吧嗒吧嗒”落进饭碗里……他明白了。盛怒 之下,他打碎了饭钵。母亲气极了,拍了他两巴掌。他象只野狗,嗷嗷干嚎着。母 亲也哭了。弟弟妹妹吓呆了。最小的那个,趴在炕上,舔食着炕席上的地瓜干糊糊 ……从此以后,母亲身上那股烟脂味,再没有消散过。他忍了,看看弟弟妹妹面黄 肌瘦的样子,他的心就软了。 有时候,半夜醒来,睡不着,他便把自己的胳膊咬得满是青痕。后来,那股子 烟脂味,又传到他身上来了…… 张同根躺不住了。起身出去,来到村头。月色朦胧,远处河里传来青蛙的叫声。 张同根有时觉得,一个人好象从地里蹦出来,又蹦又跳地表演了一番,又缩回地里。 好象“撮头子戏”,有一次,他看过那种被称为木偶的撮头子戏。 冥冥中,一定有一个主宰万物生灵的“撮头子”的。他张同根的所做所为,不 正是冥冥中那个人的刻意安排吗? 他是个邪恶的小子。那一年,二先生要给他说一房媳妇。他对母亲说,黄鼠狼 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母亲说,咱家日子累,你姊妹多,眼睁睁你是娶不上媳妇的。 言下之意,母亲还是很感激二先生的。“他还要给一大笔救济款,帮你盖新房。女 方是西头老宋家的,也是穷家主闺女。老实,勤快,不要彩礼。 哦,二先生还说,要介绍你到外村学木匠手艺呢。“事情明摆着,没有原因, 决不能送你这么些好处。但他还是应允了。命运来了,躲避也没有用,还是迎头赶 上的好。不过,他提出个条件,成亲后,他要分出去过。他看够了母亲窝窝囊囊的 脸色,也闻够了她身上那股子烟臭味。成亲那天夜里,他一下子就从新娘子身上闻 到了那股子熟悉的烟臭味!他明白了,但没动声色。他学乖了,大凡人说的,干的, 仅只是社会允许的那一点点,人的大部分——他想说,想干的,都深深地埋在自己 心窝里,谁也不知道。你自己心里的东西,让别人知道了,人家才想方设法对付你。 别人不知道,便干瞅着你拿你没办法。他这点子经验还是从二先生那里学来的。你 看人家,中共党员,大队会计,嘴上说的是什么,背地后干的又是什么。 那天夜里,可不好受。寒风刺骨,冻的手脚猫咬狗啃的。他在村头溜达到村子 静下来,人们都睡了,这才悄悄地踅了回来。他是下午离家的。他对妻子说,俺要 去外村做一批木匠活,过两天才能回来。他开始敲门,想象着那对狗男女的狼狈相, 紧绷绷的脸上不觉浮现一丝强者的微笑。他的小眼睛跳动着复仇的火焰。门开了, 乖乖,就该是这副摸样。问俺怎么又回来了,冻草鸡了,快快,打俩鸡蛋,暖暖身 子,俺就走,撵活呢,俺不能在家过夜。看着她象只惊恐失措的小老鼠,他的心软 了。可一闻她身上那股烟臭味,他的心又硬了。 活该,自作自受。新娘子在灶间忙活,完全是机械动作。他不动声色,把家里 查了个遍。他发现情急中他就藏在炕上的被筒里,直挺挺的,正哆嗦着呢…… 吃了蛋,舒舒服服打个嗝,他招呼媳妇,还楞着干什么,快上炕睡吧,今晚太 冷,俺不走了。媳妇抖得象筛芝麻。咦?你怎么了,是不是冻着了,快上炕暖和暖 和。他一拉被,“骨碌”,滚出个死人,直撅撅,一丝不挂,干瘦干瘦,一张长马 脸,满口黄牙,散发着令人恶心的烟臭味……扑通,媳妇跪下了,哭诉着,俺娘常 年有病,他送来救济款,他、他就霸占了俺。俺、俺也没办法,这一切都是他安排 的……竟有这种事,你应该早告诉俺。看样子是被捂紧了,憋死了。出了事还要俺 兜着。不过,以后你要凡事听俺的。看着她鸡捣米似的直磕响头,他感觉到胜利者 的满足。了结了这件事,回过头来他便要对付她。 他可不愿意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种叫他爸爸。天送有一次对他说,“俺嫂子什么 时候给俺生个小老弟?”他没吭声。心里却象吞了个苍蝇,不是滋味。瞧他那张恬 不知耻的长马脸,活脱脱是从二先生脸上摘下来的。还有他那德行,那个和二先生 一模一样的大阳具,为了不让那个大阳具捷足先登,他骠足了劲,要把玲玲搞到手 …… 张同根借着月光看看腕上的手表,十点,是时候了。他迈开大步,向村头走去。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