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听到“咯吱咯吱”的拨门声,玲玲就知道,是张同根来了。 生活变幻莫测,危机四伏。往往是一件偶然的事,就把毫不相干的两种人的命 运纠缠在一起。 那是一九九六四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晚上,玲玲全家人正在为父亲守灵。 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姐弟俩的眼泪也哭干了。大约半宿的光景,院子鸡窝里的 鸡呱呱叫起来,“有人偷鸡。”他们家没有院墙,胡乱扎个篱笆,支个草门,挡君 子不挡小人的。平日里常有贼明欺暗盗,他们只有打碎牙齿咽下肚,敢怒不敢言。 可眼下,在这种关节,玲玲的弟弟火冒三丈,忍无可忍。他破门而出,不期被偷鸡 贼绊了一跤,他就势骑在那贼身上,挥拳猛揍。说来也怪,那人一声不吭。等到母 亲掌灯出来,喝住明明,不看则已,一看,不禁叫苦连天,那贼死了,死者是村里 的头面人物二先生……母亲摇摇欲坠,手中的灯“啪”地落在地上,正在这时,有 人推门而入,“大婶在吗?怎么,刚才还亮着灯,一喊,灯又灭了。”来人打开手 电筒,“大婶,你怎么了?阿唷!这里还躺着一个……不好,出人命了!”来人扭 头就走。母亲一把扯住,“大侄儿,你慢… …“那人犹豫了一下,转身对杨家姐弟,”还楞着干什么,快!“姐弟俩帮着 他把二先生拖进屋里,闩上门,重又点上灯,这才看清,来人是张同根。 “大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俺在北村做木匠活,回来晚了,见你家灯还亮着, 一来酒渴了想讨口水喝,二来听说大叔过世了,俺也来给他吊个孝。谁知就叫俺碰 上了。” “他他大侄儿,是这这么回事,今儿个,你兄兄弟正戴戴着孝,谁承想他他他 能来偷鸡。你兄弟窝着把火,毛手毛脚的,就发发生了这个事……” “咳!知情的,说你是误伤,不知情的,还说你是阶级报复呢!” “天哪……” “这可是桩人命案哪!” 玲玲抱着弟弟,失声痛哭。 明明烦躁地挣脱姐姐,“我还没死呢。砍掉头,碗大个疤!” 母亲拉住同根的手,“大侄儿,这事可不能声张出去……” “看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雪窟窿能埋住死尸?!” “大侄儿,你看,这事怎么办……大侄儿,救救杨家这棵独苗苗吧。”说着, 她就要给同根下跪。 同根急忙搀住,“大婶,你这不是要折俺的寿嘛。”他略一思考,“也罢,谁 叫俺一步闯了进来。俗话说,是邻三分向,俺不能见死不救。大婶你放心,俺来处 置他……” 第二天,街上传闻,二先生上吊死了。据他婆娘说,她男人深更半夜,回家敲 门。因为他经常在外面眠花宿柳,有时整夜不归。所以他女人赌气不给他开门。他 就在外面嚷:“再不开我可要上吊了。”他女人没好气地说,“你死了才清净呢。” 后来便没有动静了。第二天早上开门,见他果然吊死在门楼上。 二先生在村里早有民愤,他死了,村妇们都说,“现世报!”他女人在王寡妇 挑唆下,也觉得男人死得蹊跷,但众怒难犯,只得草草埋了了事。 为了这事,母亲没少打点过张同根。逢年过节,还要请他吃饭。“一条人命, 牵着两家心哪。”张同根经常这样说,“那件事,想起来就有些后怕。” 乍一听,玲玲没觉出什么来。听的次数多了,她便品出味来了。尤其是同根媳 妇不明不白的死后,同根在她面前,在母亲面前,扮出一副可怜相,那意思再清楚 不过了。她隐隐觉得,一张预谋日久的网,正暗暗向她撒开。母亲的突然病故,更 证实了她的疑惑。母亲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中风了呢,母亲死时,只有同根在场, 肯定是他逼迫过母亲,母亲明白了他的祸心。当玲玲赶到时,母亲已经不中用了, 呆滞的目光死死盯着同根,充满了恐惧…… 然而,为了弟弟,她除了感恩戴德,还能做什么?为了弟弟,她也没有勇气把 这一切告诉别人。如果说,在此之前,为了抗拒社会的侵犯,她可以寻求大青的保 护,但发生了那码事后,在张同根那里明显地增加了“竞争”的砝码。 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张同根应运而生,象变戏法似的,一夜之间,成了主宰全 村命运的凶神恶煞。连老支书也被他踩到脚下,她,一个弱女子,一个地主的女儿, 又怎能逃脱他如狼似虎的追逐呢?他挖走了她的弟弟,离间了她的情人,把她的名 声搞得臭不可闻,甚至连她家的大黄狗都不放过。现在,他来摘他的果实了…… 张同根摸索着进了屋,划火点上灯。见玲玲拥着被,倚坐在炕旮旯里。手里握 着把剪刀,刀尖对着自己的心窝。一天下来,她已经身心劳瘁。头发蓬松,疲惫不 堪,那双黑油油的大眼睛,闪烁着悲怆、防范的目光。 张同根觉得嗓子眼一阵发热,“玲玲,让你受惊了。” “张同根,咱们把话说前头,你要是敢动我一指头,我就死给你看。”朦胧的 夜色给她那苍白的面颊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 张同根放尊重了些,“玲玲,咱们谈谈。” “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谈的。” “你不要任性。想想你的处境。你是谁?俺是谁?俺要是做了你,没有人敢说 俺个不字。街面上都说,你早是俺的人了。再说,你不落在俺手里,迟早也会落在 别人手里。任何人都可以打你的主意,因为你是地主的女儿。” “地主的女儿就不是人?难道没有王法了?” “公检法都砸烂了。你算是什么人?别人做你一千次,一万次,不是还要你兜 着,你不要脸,你是流氓,是破鞋,这都是你那剥削阶级的本性决定的。” “你——”剪刀举起来了,又放下了。 “俺知道你想什么,你想你的相好的。但是,他走了,他不要你了。” 伤口撒上了盐末,玲玲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 “他不要你了。俺要你,俺、俺喜欢你” 剪刀、枕头,笤帚,被,一切她能抓到手的东西都向他扔去。 张同根恼羞成怒,目露凶光“玲玲,你不要不知好歹……” 看看没有退路,玲玲哭了。哭泣是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子的最后的抗议。 也许,她的眼泪能净化邪恶,也许,她的戚容令他想起母亲的面孔,她淡淡的 肉香使他条件反射似的回想起母亲身上那股子烟臭味……他叹了口气,松开了她, 呐呐地说,“玲玲,你母亲在世时,已经把你许配给俺了。” 玲玲哭得更悲切了,“是你逼死了我母亲,是你,是你逼死了我母亲。” “玲玲,俺这都是为了你啊,俺是真心喜欢你啊,俺这主任已经当到公社了, 嫁给俺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你的一切都可以改变。俺要跟你白头到老,俺、俺这是 真心在追求你啊。” 玲玲哽哽咽咽地哭着,她想告诉他,世界上有一个叫德漠克利特的人,他说过, 这种追求应该是正当的。但她知道他未必懂,她只是告诉他,“同根哥,我不会嫁 给你的。” 张同根从来没有这样吐露过自己的心曲,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 临走前他扔出了杀手锏,“你最好替你弟弟想想,他的小命在我手心里捏着呢。” 出了门,他长叹了一口气,“搞恋爱真他妈的累!”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