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杨卫东,过来,俺有事找你。” 杨卫东从前叫杨明明。卫东这个名字,是他反戈一击宣布与剥削家庭划清界限、 加入革命组织后,主任亲自赐给他的。 “卫东,这个名字很响亮,不少人想要,俺也想采用。不过,俺反正当上主任 了,反正与党同根了。改不改一样。现在,俺就把它送给你吧。”命名日那天,主 任这样对他说。他当然受宠若惊。 “什么事,主任?” “现在俺交给你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杨卫东皱皱眉头,“我真不明白,象你这样响当当的造反派,上哪儿找不到一 个称心如意的姑娘。为什么老盯着她一个?” “你是说那些扎扫帚把、戴军帽、穿军装、束皮带、女不女、男不男的二丫子 吗?她们一百个绑在一起,也不抵她一个。” “不许你污蔑毛主席的红卫兵。” “他妈的,教训起老子来了。” “主任,你别忘了,她、她是地主的女儿。” “她是你姐姐。” “我已与她划清了界限。” “你懂什么。还记得二先生的事吗,她要是捅出去怎么办?要是咱俩家合一家, 成了亲戚,不就没事了吗。” 杨卫东没话说了。 “俺这也是为你好。你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俺这次去公社前,准备推 荐你担任村革委会副主任。那你就有施展聪明才智的机会了。” 杨卫东心里一阵热乎乎的。主任替他着想,他也要替主任想,“可娶一个地主 的女儿,会影响你的声誉。” “俺现在已经红的发紫了,也匀一些红给她,她不也就红起来了吗,这是为了 拯救她。” “不过,在这种时候谈这种事?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做文 章,不能那么温文与恭良……” “去你妈的吧。毛主席说:一切行动听指挥。” 接受了这项光荣又艰巨的任务,杨卫东慢吞吞往家走。他今年十七岁,正往上 窜个儿呢。细瘦,娇嫩,脆弱,稚气,喜欢幻想,又绝顶聪明,想象力丰富。 长大了想成为一个科学家,驾驶着自己制造的宇宙飞船,遨游太空。他也想成 为一名解放军战士,挎着冲锋枪冲锋陷阵,建功立业。又想当一名歌唱家,他的嗓 音很好,一曲颂歌,台下掌声雷动,姑娘们献上美丽的鲜花。他想象着能接受一位 少女的爱情或者去爱一个少女(象姐姐一样漂亮的姑娘)。象小说里描写的那样, “在晨风中,在朝霞里,在潺潺流水的小河边,你对我说:我爱你!”他常常一个 人对着星空遐思冥想,有时候,为自己编造的故事情节感动的热泪盈眶… …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科学家,或者一个歌唱家,也许,他当艺术家合适。他 年龄还少,而且禀赋了那样一种气质。然而,严峻的生活以它那排山倒海狂热的旋 律向他证明,这一切,对于他来说,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只不过是幻想而已。家庭 出身是他成长道路上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地主的成份,对于他来说,好象成了希 腊神话中西西弗的过错,不管他如何努力,坚忍不拔,他永远不能把那块巨石推向 山顶。万神之主宙斯在冷酷地注视着他。从他渴望系上红领巾而不能那一天起,他 就知道,自己是打入另册的人。在学校里受歧视,在社会上受排斥。多少次灵与肉 的煎熬呵,使他的心越来越敏感。他曾看到邻村的一个同类——也是地主的儿子, 穿着破夹袄,趿拉着纳底鞋,头发蓬乱肮脏,焉拉着头,弓缩着腰,走路都一蹿一 蹿的,生怕踩着了什么——人称“李二赣”,人们常拿他穷开心,他也甘愿(?) 受愚弄、被耻笑。他才三十几岁,就未老先衰,活着等于死,死了等于零——难道 这就是自己的缩影吗?随着年龄的增长,压抑的情感、潜能也与日俱增。他看不到 丝毫希望,感觉到的是隔膜,生疏感,是委屈,是世态炎凉,尤其是郁闷欲狂的孤 独,他受不了!他成了一个离群索居的人,郁郁寡欢的人。 他开始把自己的感触,不平,编成一些忧郁愤懑的歌,对着高山、夜空,落花、 流水,一个人唱,靠此来宣泄压抑的自我。然而乡亲们不理解他,不理解他那变态 的性格,“他都胡咧咧些什么?”天久日长,人们送他一个“杨膘子”的雅号。 有一天深夜,他独自在河边徘徊时,被民兵当特务抓了起来。他感到窒息,觉 得整个社会都与他作对。难道就这样活下去吗?文化大革命,他做出了在他这种年 龄、这种处境所能做出的必然的选择。 他确实获得了暂时的解脱。与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站在一起,他没有了孤立的感 觉。巨大的社会力量不再与他作对了,他可以享受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行使一个公 民的权利与义务。但用不了多久,他的心又被另一种苦闷、迷惘所笼罩。造反派难 道都是象小三子、大良那样头脑简单、趣味低下的粗鲁打手吗?文化大革命难道都 是象张同根那样以革命的名义的胡来吗?还有,二先生的亡灵纠缠着他,从来没有 使他的灵魂安生过。革命者都是胸怀坦荡、无私无畏、心灵高尚的人,而我算什么, 一个杀人犯!他不寒而栗。他明白,说出来,他就完了。但老是闷在心里,却成了 一块心病。在他的启蒙时期,他看过陀思托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那是他晋谒世 界文化宝库时所遇到的一本最惊心动魄的书。它和许多中外名著并排在父亲的书架 上(后来又被母亲藏在衣柜里),他怎么单单选中了这本? 他对罪与罚太感兴趣了。他象华氏那样背负了一种精神枷锁。虽然动机不一样, 却因自己缺乏华氏那种深刻的社会思想而自惭形秽。后来他想到去自首,去坐牢。 “知情的说你是误伤,不知情的说你是阶级报复呢。”张同根的声音打破了他 的幻想。“要是咱两家成了一家,就没事了。”也许,这样是最好的结果,这样做 也对得起死去的母亲。但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姐姐要嫁张同根,心里就觉得不是味, 不痛快也不情愿。 姐姐不在家。 杨卫东环顾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涌上一种悲凉的失落感……炕上,整整齐齐 叠放着姐姐的被褥。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那么孤单,那么冷 清。“我让姐姐一个人睡,我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他趴在炕上,头枕着姐姐的 铺盖。那上面残留着姐姐身上的味儿,一种淡淡的幽香。妈妈死后,姐姐总是把热 炕头让给他。有一天夜里,姐姐钻进了他的被窝,“弟弟,我冻坏了。 两个人在一起能暖和一些。呵,你身上真热,真舒服……“她搂着他很快便沉 沉入睡。他却睡不着,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她触拂着他的头发,她搭在他胸前 的手臂,她呼吸的气息,使他勃起了好长时间。他想,她一动,我就完了…… 弟弟,你还记得小时侯的事情吗……小时侯他趴在姐姐背上姐姐妈妈的奶子可 好吃了姐姐你也有吗姐姐飞红了脸你这个傻弟弟真拿你没办法……明明对姐姐有一 种病态的、固执的爱。但他从小就觉察到,姐姐对弟弟的爱,是有限度的。 她的心在大青那里。只要谈起大青,她总是滔滔不绝。叫人腻歪透了。他因此 嫉妒大青。平心而论,他还是喜欢他的,下河摸鱼,上树抓鸟,大青可没少满足他 那些没完没了的要求。何况他每天晚上都来帮助姐姐补习功课,风雨不误。但他一 想到姐姐将来要嫁他,那就意味着象爸爸妈妈一样睡在一铺炕上,他就老大不情愿 起来。因为他从小是跟姐姐搂着睡觉的。姐姐喜欢摸他的小鸭。每当姐姐和大青晚 上出门时,他都要跟着,因为他知道,爸爸妈妈都是在夜里干那种警幻所训之事。 有一次姐姐委屈的大叫,“妈,我出嫁时,你要先把明明捆起来。要不,他会掀翻 我的床的。”他竟然想,真到了那一天,他就自杀。 难道,这就是所谓小资情调?所谓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一套?他仿佛又看见姐姐 眯着那梦幻般的大眼睛,半嗔半恼地说,“你这傻弟弟,真拿你没办法。” 正因为他对姐姐的畸情,他更容不得纯洁无暇的姐姐染上那怕是一丝污点。 他这种纯洁观,比大青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些日子,遵循主任的命令,他们几个轮流站岗,监视着大青,不让他到她家 搞反革命串联。那天深夜,小三子换了他的岗。他刚睡下,小三子摇醒了他,“进 去了,进去了,大青进去了。” 他脸上那个臊啊!他望望身边张同根的空被窝,是等他回来呢,还是……他操 起了钢枪。 “咚咚咚!”小三子把门擂得震天响。明天,明天全村人都会知道这件丑事的。 门开了,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好哇,赵大青,你这个大流氓,哎呀,你还敢打人?”小三子捂着腮帮子, “啊,是你?主任?” 张同根又抽了他一耳光,“你小子大惊小怪的,打草惊蛇。”说罢,扬长而去。 小三子懵懂地望望大良,大良说,“咱们主任是守株待兔,你懂吗?守株待兔。 嘻嘻嘻……” 这时,玲玲出来了,倚着门框,夜色里,她面色苍白,目光呆滞。 突然,明明左右开弓,打她的耳光,那股狠劲,小三子他们看了都发怵。 玲玲一声不吭。没有眼泪,嘴角流下黑黑的血,她也不去擦。 ……姐姐!杨卫东心里呜咽一声,眼睛潮湿了。他不明白,姐姐和张同根之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哪里知道,有人已经达到了目的。从此,他再也不必监视 大青了。他不会去了,再也不会去找他姐姐了。他走了,撇下姐姐,一个人走了。 “姐姐,我整得你好惨,你不恨我吗?”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