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玲玲去赵大伯家了。 玲玲思前想后,一宿未阖眼。她想到母亲死后,自己没有带好弟弟,危难之际, 彼此不能互相照应。从前大青在时,她凡事有个依靠,有个遮挡,有个指望。 大青拿腿一走,她连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目前她的处境好象是在荒山野岭迷 失了方向,前不巴村,后不巴店,连个靠得住的人打听一下都没有。早晨起来,草 草收拾了一下,虚掩上门,她便去找赵家夫妇。 赵家和杨家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旧社会,两家阶级对立,是主子与奴才 的关系。要是清算的话,赵家夫妻有三天三宿倒不完的苦水。解放后,赵老运没有 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处理与杨家后人的关系上,充分体现了党的给出 路的政策。复查那年,上级指示,每个村要检那罪大恶极的阶级敌人处死三、五个。 按照村庄大小,赵老运带回两个名额,这是个死数。赵老运犯了难,要说罪大恶极, 王家庄要数杨乃谦。可他人去庙空,怎么办?拿他儿子当替死鬼? 赵大婶一听就罗嗦开了,“少东家不比老东家。他可是好人啊,那年你患了伤 寒,是他请医生给你治好的。他知书达理,哪一年回村度假不上你那三间破瓦窑站 一站?他老的丧尽天良,可他没少为村里办善事呀,咱村那个小学堂,还是他一手 经办的呢。”最后,村里拿一个兵痞开了刀,一来他是外乡人,没有家小;二来他 当过赵保原的马弁,做了不少坏事。那一年,五龙河哪一天不顺流漂下十个八个死 尸?!杨家夫妇是灵通人,背地里不知流过多少感恩的热泪! 一九六四年,赵老运本来要给杨文斋摘帽了,发生了敌台广播那件事,公安局 要抓人,赵老运也保不了他。随着阶级斗争形势的紧迫,社会上对老赵家和杨家的 关系没少过异议,尤其是大青和玲玲的关系,很招来些闲言碎语。但因为孩子是烈 士子弟,平素宠爱惯了,这事也就依了他。天久日长,当老两口都感觉到玲玲的好 时,他们更是默认事态的自然发展了。“老婆子,咱们老了,不能跟孩子一辈子, 孩子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做主吧。”其实赵大婶早看在眼里,美在心里,“菩萨保 佑,也是咱命里有,先送咱一个儿子,再送咱个好闺女。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儿。”杨家夫妇见玲玲中他们的意,便更加尽心地调理女儿,他们要把她作为珍贵 的礼物,回报赵家。 赵老运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他在上级指示和群众利益之间周旋了二十多年,最 后却被打倒在地又踩上一只脚,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承认自己有罪,因为当了 二十年干部,也没有摘掉村子贫穷落后的帽子。受点折磨,他也觉得罪有应得。但 是,大青跟他受了连累,杨家闺女跟他受连累,他却想不通。在这节骨眼上,大青 的父亲带走了大青,为了孩子的前途,他忍痛割舍了不是亲骨肉胜似亲骨肉的养子, 但这个小没良心的忘情负义,抛弃了玲玲,这使他的良心受到了伤害,他觉得对不 起玲玲,对不起老杨家。 玲玲在赵家的门庭前稍一停顿。每次看到这原属于杨家的旧宅,她心里都有一 种复杂的感觉。想想她的爷爷就是在这所房子里作威作福,她心里就有一种负罪感。 好象不是她爷爷而是她剥削、压迫过贫下中农。为此她总觉得自己欠社会很多很多, 还也还不清。小时候,她是断乎不敢跟大青上那阁楼上玩,她怕她爷爷阴魂不散。 大伯不在。大婶接待了她。 “大伯呢?” “大清早就被张同根赶着去公社了。说是办什么学习班。” “什么时候回来?” “带着铺盖。同根说,少则半月,多,就没场说了。什么时候交代了问题,什 么时候回来。闺女,不瞒你说,还不是为了你们老杨家的事!同根说,当年你大伯 不杀你爹,杀了那兵痞子,是阶级报复。现在查清了,那兵痞子是贫雇农。 说你大伯包庇你爹。还说你……唉!俺们老赵家和你们老杨家,前世做的孽, 留下这么些罗乱……“ 明白了。张同根知道,赵大伯是我唯一的、最后的依傍。所以他就…… 大婶慈爱地抚摩着她,“闺女,苦命的闺女,大青亏待了你!俺这张老脸也搁 不住呵。” 玲玲心头一热,眼圈红红的,“大婶,别这样说。都是我不好。” “孩子,你要是不嫌弃,就给俺做干闺女吧。” “大婶!”玲玲扑到大婶怀里,一肚子委屈化作眼泪,决堤而出。 “俺知道,你一个女孩子,不容易!你就搬来吧,和干妈一块住。有俺在,谁 也别想欺负你。” 玲玲摇摇头。在这种时候,她不能再给赵家添麻烦。不能只顾自己,不顾别人。 告别了大婶。她脚步跄踉,晃晃悠悠往回走。阳光普照,天空晴朗。世界好大 呀,难道就没有我杨玲玲立锥之地?真到了呼天不应、喊地不灵的地步吗?她目光 凄楚,万念俱灰。忽然间,她想到了弟弟,眼前一亮,他虽说是不争气,毕竟是自 己的亲骨肉啊。她心情为之一振,两条腿又来了力气。她匆匆往“革命委员会”走, 撞上小三子,说,明明回家了。她撒腿就往家里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