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晌午时分,有人看见玲玲上山去了。 她来到祖先的坟茔地。杨家的先祖是从塞北逃荒过来的。靠小本生意,惨淡经 营,逐渐发迹了。这在杨家的谱书里都有记载。杨家自诩为宋朝杨令公的后人。 玲玲很小的时候就听爸爸讲那个故事:赵员外的千金未婚先孕,这在那个朝代 是很忌讳的事情,何况赵家又是名门望族,并且与另一名门望族杨家有婚约在先。 因为这件丑事杨家解除了婚约。赵员外很是恼火。赵家的千金知书达理,恪受 贞操,大门不出,二门不入,怎么就能做出这等有辱祖先的丑事。鞭挞之下,小姐 哭诉:一黑面书生,夜来媾和,鸡鸣离去,来去无踪……奶娘出个主意,教小姐用 红线系在那书生衣襟上,翌日循红线寻去,见红线沉入村头湾底。员外召集家人戽 水现底,于是发现了那个大鳖精。员外甚恨之,啖其肉,碎其骨。后来赵家小姐生 下一子,自幼深谙水性。再说杨家请一风水先生觅得一块风水,听说赵家的小子善 习水性,重金聘之,将杨家的骨殖包一小包,交付与他,面授机宜。临走前,赵家 小姐取出珍藏着的鳖精的骨殖,暗暗交与儿子。话说赵家小子潜到东海海底,找到 了那条巨龙。那龙见了他,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赵家小子顺势将生父的骨殖抛入 龙口,那龙“啪”地合上大嘴,再不理他。赵家小子想起受人之托,便将杨家的骨 殖挂在龙角上。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赵家成了宋朝的国君,而杨家,始终是 宋朝的“挂角元帅”。又一说,因为那挂在龙角上的杨家骨殖挡着一只龙眼,龙颜 不悦,所以杨家世代忠臣命途多桀,也就不足为奇了。 杨家的坟墓,要数杨乃谦的气派。那是他生前斥巨资修成的假冢。可惜他并未 能入住。文化大革命,被砸个稀巴烂。墓前的汉白玉石碑也碎“石”万段。玲玲把 一路上采集的山花摆放在双亲的坟前。那并排着的小小的黄土堆,很不起眼,玲玲 却觉得离她那么近,好象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她行过大礼后,便趴在二老坟前,失 声痛哭。 松涛萧萧,好象在诉说着生与死共同的忧患:永不复返。斜阳飞花,来去匆匆, 又好象在重复着永恒的话题:有情轮回。 当她呱呱落地时,父亲正被押斗游街。响亮的婴啼声和打倒地主恶霸的口号交 织在一起,使刚好路过家门口的杨文斋一阵心悸,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背上挨了 重重的一击。斗争会结束后,他在自己的家门口踌躇了许久,他愧对自己的后人啊。 在玲玲的印象中,父亲永远是沉默寡言,文弱的象个大姑娘。沉重的劳役,过早地 压弯了他的腰,严峻的生活,象无情的霜雪,一年又一年,染白了他的头发。但玲 玲从来没有听他叹息过,从来没有听他抱怨过。 当玲玲在学校里受到欺侮,在社会上受到歧视时,他只是默默地、轻轻地抚摩 着她,然后又无言地走开。他与孩子保持着一定距离,这在他是种明智的做法。 但玲玲知道,他内心里是非常疼爱孩子的。睡梦中,玲玲常感觉到一只温暖的 大手,在为她掖盖被角。饭桌上,父亲每每把母亲添到他碗里的一点营养,分到她 与弟弟的碗里。每当这种时候,玲玲总是热泪盈眶。过上三个月,或者是半年,父 亲便刮刮脸,换上干净的衣服,背上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十几斤地瓜干,到集市上 卖了,然后为自己买上一本书,给孩子买上几个白面馍,没忘了给妻子带上礼物, 那是一块肥皂,可以省却妻子洗衣服时用草木灰代洗衣粉时的无数烦恼。 那是一家人最欢乐的时刻,孩子们嚼着馍,父亲看着他喜爱的书,母亲用肥皂 洗衣服。天伦之乐,融融无比。父亲生活的很充实,他以沉重的劳役抵偿着父辈的 罪孽,他在书本里寻找着生活的乐趣,他以渊博的学识为乡亲们做事情。 母亲比父亲大两岁,实际上的一家之主。她是大家闺秀,赫赫有名的栖霞牟二 黑的孙女,在牟家庄园里上上下下都视她为掌上明珠,没想到就“暗投”到杨家做 牛做马。上工干活,下工料理家务,家里人都睡下了,她还要缝、补、洗、浆。时 代的风暴,把她身上的闺秀气,荡涤的一干二净。她性情刚烈,常责骂丈夫窝囊废。 “地主人家也不能让人当泥捏。只要走得正,坐得直,天王老子也不怕。”她教子 有方,眼里又容不得一粒沙子,“玲玲,明明,你们听着,照我说的去做,惹祸来 家,我给你们担着。不照我说的做,看我不揭你们的皮!”所以在孩子眼里,她过 于严厉,甚至有点不近情理。他们哪里知道,母亲的所作所为,都是被环境逼出来 的。“你让人欺负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是读过书的人,可除了辅导 孩子的学业,她从来没捧捧书本。她弹得一手好琴,但明明要跟她学音乐,她断然 拒绝。那一次,小混子天送无缘无故攮了玲玲一劈枪,她气疯了。立马要找王寡妇 评理。邻居们劝她,你就忍了吧,谁不知道王寡妇是出了名的泼妇,背后又有二先 生撑腰。“她不就是个卖大腿的,她要骂俺有口,她要打俺有手。明明,玲玲,你 们听着,她那个野杂种要是敢动手,你们就给我上!”那一次可真叫乡亲们大开眼 界,王寡妇一败涂地。母亲又立等着学校做出开除天送的决定,这才拉起玲玲的手, “家去,这书咱不念了。”有一次,她对着孤灯,喃喃自语,“我这样瞎挣生,图 希个啥?只从进了杨家门,就好象老驴套磨上,转呀,转呀,没有个尽头。” 她终于转到头了。 …… 妈妈爸爸,我没法活了。弟弟说,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长得、长得这 么漂亮。可这,都怨你们呀,你们为什么不叫我长得丑一点,丑一点,再丑一点。 你们生下我,漂漂亮亮的,可你们把眼一闭,不管了,叫我怎么办?我,活着,漂 漂亮亮的,怎么办?也许,弟弟说的对,我不该长得这么漂亮,不该,不该呀…… 玲玲哽哽咽咽,气噎欲绝。突然,她停止了哭泣,端坐起来,抖开长发,慢慢 梳理着。 母亲活着时,最爱看她梳头,痴痴的看着,手中的活也停下来。有一次,她对 女儿说,“你真是个美人鱼!”女儿忘情地扑到母亲的怀里,“吃吃”傻笑着。 妈妈,我最后一次梳头给你看…… 玲玲呆呆地坐着。象大理石雕象。那有着美丽的长睫毛的大眼睛象垂柳掩映下 的湖泊,宁静,清澈,透明,无欲无念。长发都挽到了脑后,衬托出明净的面颊, 明净的前额,透露出一股秀灵之气,隐约着圣洁的光晕。她在内心里默念着:弟弟, 我们的发肤受之于父母,本应该加倍珍惜,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既然我的美,我 的生命,不能为这个世界增添点什么,反而是有些人堕落的借口,那么,这种美, 还有什么理由存在下去呢?美,是种罪过。好弟弟,我永远感谢你。但愿我消弭了 自己的罪过后,你能好、好过一些…… 她站起来,环视了一下坟地,想象着父母的坟堆旁,能多出一个土堆,小小的, 颜色黄黄的。松涛在唱着单调的歌:永不复返,阳光也好象在诉说着古老的话题; 有情轮回。老鹰停在蓝天漠然地俯视,妈妈已经从云端里伸出双臂。她向山下走去, 拐过山脚,就是鬼愁崖,崖下水深流急,自古以来就是那些寻求解脱的人的好去处。 大青哥,你爸爸什么时候来接你? 原来,一千年前,赵家和杨家就有着解不开的纠葛。他爸爸接他走了。我爸爸, 也会来接我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