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再跑,打断你的狗腿。” “跑。打不死就跑!” 她使他想起一个电影来。想起女主人公那双愤怒的大眼睛。他叹了口气,压了 压火气,“你他妈的就是不开窍。下雨天打苫,闲(苫)着也是闲着。倒不如赚些 外快。那东西磨不烂使不坏,净赚着风流快活。” 她的心碎了。她的声音能滴出血来,“志远啊,亏你说得出口,难道我不是你 的老婆吗?你忍心叫别人来作践我吗?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我夫妻一场。你就 全然不念及我对你的好吗?你花言巧语地欺骗了我,把我诓到了这深山老林里。我、 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没处诉呵!可话又说回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生米 做成了熟饭,我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服侍你。你是懒一点,可有我这一双手, 守着个大兴安岭,还愁没你吃喝、没你花用?” “闭上你他妈的臭嘴。你想叫老子死在这臭地方?老子要吃喝玩乐,要走遍天 下,老子需要钱,钱,钱!你他妈的就是老子的摇钱树,老子要拿你摇两摇。告诉 你,别他妈的再装奴家,又不是大姑娘上骄头一遭,要是你他妈害臊,我就躲开, 把钱给我悄没声地掖炕席底下。你要是再他妈的不识抬举,老子就宰了你!” 不干!我不是卖大炕的。枕头下掖把刀,谁上炕,就捅谁。谁料想那中山狼, 无情兽……志远召集来一帮不三不四的,冷不防冲进屋,夺下她的刀子,剥光她的 身子,按住她的手脚,她一口气没上来,便昏死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听见他在窗外与人争吵。 “……他妈的欺负我外道是不?这样的女人,给这么俩钱儿?你老张胡子这么 长了,走南闯北过来之人,见过这么俏的娘们吗?你他妈再进去瞧瞧,她那对奶子, 那大腿,那个水灵劲儿,你还没晕过去是不?” “日你奶奶,那些白胖的白俄罗斯,也就是一个袁大头。” “操蛋!这小妮子比日本娘们都蝎虎。” “丢你妈,操一下子十块,砸杠子是不是?” 找不着刀剪,“咚!”她一头撞在瓷缸上。“哗啦!”水缸碎了。 都是些盲流。共产党的划外公民。在茫茫林海里形成一个居住群落,一个黑社 会。这些人没有户口,没有家小,两条腿支个屎肚子,吃饭靠力气,靠深山老林里 的人参,鹿茸,黑土,黄金。这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往北翻两个山头,隔江与 邻国相望。党的基层组织,对这里的居民鞭长莫及。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被挡在百 丈大树形成的古老屏障之外。这里,是刑事犯的自由乐土,是循世者的世外桃源, 是逃荒者的天堂,又是那些被逼上梁山的形形色色的好汉们打家劫舍、修身打禅的 地方。这里的法律是不成文的,天竞物择,适者生存。死个人,象死条狗,没有人 大惊小怪。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也不为舆论所左右。有一年混进来一个俄罗斯妓女, 对于这些进了原始森林也因此退化为原始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兔子叫门、天上下屎, 他们叫她三天三宿没爬起炕。 她没有撞死,头上添了个血窟窿。志远按上了半瓢白面,才止住了血。他不痴 不傻,他可不想人财两空。 玲玲哭了三天两夜。三天两夜没吃一口东西。女人啊,你的名字就叫柔弱,但 柔弱不是专供强暴施展淫威的。柔弱应该得到同情。女人是母亲,母亲应该得到保 护。志远啊,你也有母亲啊。三天来,天阴得凄凄惨惨,刮着凄凄惨惨的风,伴着 玲玲哽哽咽咽的哭泣。树叶子大片大片地落。八月,在这里已经是暮秋了。 玲玲的戚容惊天地、泣鬼神。志远却不为之所动。他,是铁石心肠。在他生下 来第七天,他母亲便又和她的老相好二先生睡在一起。任他在一旁“哇啦哇啦”地 大声抗议。这次狂欢的结果,令她血流不止。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一次比一次更加癫 狂地纵欲淫乱。志远不是“记千生”,这一切,都是他懂事后,他母亲间接的、用 夸耀的语言暗示他的。当然,有些是他睡梦里感觉到的。母亲以身作则,自幼向他 灌输了这样一条法则:女人的天职是供男人快活。当然,女人在满足男人的欲望后 同时也满足了自己的享受。“有钱走遍天下”,是二先生耳提面命、言传身教,自 幼向他灌输的另一条颠仆不灭的真理。当他长大成人后,便从他们那里接受了简朴 的人生真谛:抓钱和玩女人。在他身上,继承了有史以来,人类社会的唯一的一点 真传,也是几千年文明古国流传至今的国粹,因为他是二先生和王寡妇杂交的结果。 第三天夜里,玲玲昏昏沉沉睡着了。朦胧中,听见志远在悄声叫她,又听见门 “吱嘎”一声响,然后再没有动静了。她猛然警觉到,他肯定不怀好意,找那些狐 朋狗友去了。她不能等死,她还要逃。 天漆黑漆黑,风刮个不停。从被窝里一下子站到风地里,她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她辩不清方向。但她知道,在这片荒甸子前面不远,有一条大道。前不久,从那个 方向传来的机器轰鸣声惊扰了自由王国的好梦。那道轰鸣声昼夜不停,吵得人们心 神不宁。后来有人查实了,国境线上发生了摩擦,谣传与那个大国要打仗了。从此 以后,从那个方向,时常传来辎重车以及坦克车沉重的轰鸣声。玲玲想,只要有路, 就会通往有人的地方。在她看来,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这儿的人也不称其为人。 她跌跌撞撞地跑着。空气扑在脸上,湿漉漉的,有雨腥味,天要下雨了。 不一会儿,她便气喘吁吁,浑身冷汗,两条腿软得象棉花,一双脚又重得象秤 砣。她太虚弱了。然而她一想到志远那张狰狞的长马脸,想到那可怕的一幕一幕, 她便机械地加快了脚步。她叮咛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去。跑,跑,那怕是跑到最后 一口气。 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手电筒光柱一闪一闪的。是志远领着人追来了。她绝望 了,深知自己这种身体状态,是逃不过如狼似虎的追逐的。急中生智,她脱掉一只 鞋,向前扔去,自己向右拐去。她绊了一跤,扑在一个土堆上,她爬起来,又绊倒 在一个土包上,连滚带爬,一脚踩空,沉重地跌进一个旷坑里,头上的伤口碰上了 什么,涔利利的疼。她隐约听到一阵咒骂声——“黑灯瞎火的,打围呐。” “打野兔呗!嘻嘻。” “打到了白嫖。” “这里有只鞋。” “是她的。奔火车站了。追!” …… 她翻了个身,摸到了一根死人骨头。她的眼泪盈眶而出。她静静地躺着,不害 怕也不想起来。她甚至希望四壁的泥土彤塌下来把她埋住,然后就这样死去,烂掉, 变成泥土。多么美妙的休息啊。 下雨了。雨点溅起的尘土,有一股腐烂的霉味。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了那个 墓穴。她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身子轻飘飘、软绵绵的,象站在晃动的船上。雨越 下越大,湿透了衣衫,起初还觉得凉,冷得打摆子。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眼上, 发麻发狻。后来她的感觉麻木了,心也麻木了。她闭上眼,反正睁着眼什么也看不 到。她根据风向辨别了一下方向,一步深一步浅,跌倒了,再爬起来。机械地、盲 目地走下去,走下去。“哗哗”的是风声,“刷刷”的是雨声,后来她下意识地从 风声、雨声中分辨出一种丁冬作响的声音,象小时侯听妈妈抚琴。她那昏昏然的思 路一下子透亮了:山涧。她听人说过,那条大路离山涧不远。她脚下的泥泞证实了 那条大路的存在。心里那条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她觉得天旋地转,象“坐垫”的 大树“吱嘎吱嘎”响,然后轰然倒下,泥土飞扬,山林摇曳,铺天盖地……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