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明明做了一个梦。 多年后他仍记得那个梦。梦中一个神秘的白衣女郎,神色肃穆、甚至有点压抑, 正要拾级而上,那台阶是汉白玉砌琢的。扶廊同样是白色的。石阶内侧的白色屏壁 上是一个接一个的浮雕。他发现那浮雕是由累累白骨组成的。每一个浮雕都凸现了 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在梦中他是个旁观者,他的目光随着她拾级而上,那浮雕便 一个接一个凸现在他眼前,他的心情始终是沉重的。那女郎上得顶部,极目望去, 虚无缥缈中一琼台楼阁——飞檐画栋,诺大的一中式建筑。建筑前也有台阶,记不 得几级了,台阶上肃立着一个黑衣警察。他遽然惊醒,他的心被那梦的深刻寓意深 深攫住。但他至今仍不了然那梦的涵义。 醒来时,天已经拉下夜幕。林子里寂静下来。他身上热度不退,腹空如竹,却 又不思饮食。稍一欠身便心跳气促,口干舌燥,整个身子象一块汲干了的海绵。他 知道,大兴安岭的森林,夜间是野兽出没的天下。虽说死不可怕,但这样白白给狼 或是什么叼走,未免有点可惜。远处有只什么鸟儿“嘎”地叫了一声,头顶上落下 根枯枝条儿。他挣扎起身,一阵眩晕,干呕了几口,出了一头冷汗。他辨别了一下 方向,扶撑着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那个林场工人说得有眉目,一男一女,住在二 十里路左右老林子边上的一所“木刻楞”里。男的瘦瘦的,佝偻肩,鞭杆脖子秤星 眼。女的,女的漂亮极了。姐姐!他心里呜咽了一声。 “蹭——”一只,两只,猫头鹰启程了。说明离林子边缘不远了。明明感到一 阵狂喜。一片树叶掉下来,又是一片,纷纷扬扬,树梢摇曳着,渐渐汇成一片呼啸 的林涛。挺吓人,却又使人振奋。空气湿度很高。周围黑咕隆咚的,明明一头撞在 树干上,撞得两眼冒金星。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尖叫,没准是一只小动物遭到了不幸。 自然界有着恒古不变的法则。据说在西方,人与人靠竞争,没有弱小者的天下。在 东方,受益于儒教的潜移默化,弱小者靠人身依附,照样可以过的很好你是个弱者 你害怕了划清界限要求革命冠冕堂皇其实很简单你完成了人身依附他觉得脸滚烫, 不知是烧的,还是臊的。头上落下大滴大滴的水滴。林涛中融会了一种状如海潮的 呼啸。不知什么时候,天下雨了。雨滴渐渐大起来,有的地方水流如注。他贪婪地 扬起脸接受着雨水。他觉得这样好受一些。不渴了,很快有了饥饿感。他想起了那 个该死的火烧。海拉尔,停车八分钟。下车走走。最后的几枚硬币,来两火烧。她 坐在那儿,单薄的衣衫裹着单薄的肩头。比我少不了几岁。见我咬了一口火烧,拧 过头去,扎俩小辫,微垂的嘴角使她面部柔和的线条中增加了几分倔强。明净的眼 睛里些许茫然无绪的神色。警觉的乜斜令人惶悚,又使她象只色厉内荏的小白兔, 可怜巴巴地面对猎人的枪口。递过一个火烧,还我一个脊梁。再送到她面前,锐利 地瞥了我一眼,一把夺下,咬了一口,火烧上添了一个大大的缺口。我迟疑了一下, 把手中大半个火烧又扔给了她。 车玲响了。回头望望,她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佝偻着肩,蓬乱的头发。 我重又走回去,脱下褂子,轻轻给她披上。她甚至不回头看我一眼。一刹那, 我感到悲哀,委屈,我的火烧算什么,我的褂子算什么。下一站是牙克石。姑娘, 你有家吗,有亲人吗,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的归宿在哪里? 怎么搞的,人们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我不知道我的归宿在哪里,还有姐姐, 无家可归,有家难回。我们大家都一样。风在呜咽,雨在哭泣,树与树耳鬓厮磨, 汇合成一种状如海潮的呼号。树冠庇荫之下,象是幽深可怖、令人窒息的海底。借 着积潭的反光,依稀可见走兽、飞禽的模糊身影。一个人迷失在黑暗的森林深处, 夜色如磐,危机四伏。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姐姐一个人在家里要害怕……姐姐, 你在哪里? 姐姐,赵大伯过世了……赵大青回来过,他是给大伯奔丧来了。事后他来找我, 我见到他了,一身黄皮,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苦相。 明明,你好。 托毛主席的福,还活着。 你姐姐她…… 大青,赵大伯是被逼死的。 我知道。咱们换个话题,你姐姐她…… 大青,赵大伯不是病死的。 我知道。比他地位高职位大的,死了多少?这是运动。 你有没有火性? 强龙难压地头蛇。张同根是地头蛇。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你姐姐她…… 你!你没有权利! 我知道,她生我的气。我后悔莫及。 你害苦了她。 是我毁了她。 你没有权利这么说。你走吧。 明明,我们的亲人一个一个死去。你姐姐她还活着。 有的人,活着,等于死。 唉!她有信吗? 你要干什么? 我想看看。 不行。 我看一眼。 不行! 求求你,明明,我想看看。 我说过,不行。 你给我地址,我要给她写信。 不行,不行,不行。 我要告诉她,你这样对待我。 我这样对待你?你是怎样对待她的?啊?你是怎样对待她的?啊?我这样对待 你,我对你太客气了!你给我滚,滚! 树越来越稀疏了,因为雨好象比刚才大了。身上的热度让雨浇退了。身子轻快 了许多。有点儿象腾空驾云的感觉。什么病?千万别染上那些奇里古怪的病……那 天我感冒了。躺在炕上。张同根来了。我躺着没动。索性又闭上眼。 感谢这病,使我自然多了。卫东,你姐姐有信吗?有。你能肯定吗?我睁开眼, 看见他在笑。那意思是说,在俺面前,少来这一套。他掏出一封信,搁在我鼻子底 下。我预感到了,我的心猛烈地跳。我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他走了,好象不屑于 看一场拙劣的表演。我跳起来,追到门口,张同根!他惊讶的转身盯着我。我的脸 滚烫,该死的病一定使我象做错了事窘红了脸的孩子。从此以后我姐姐的事不用你 管。他盯着我,好象不明白发生的事。从此以后,我姐姐的事不用你管。 ……然后我扑上那封信:弟弟,快来救救我,只有你才能救姐姐…… 现在,他脚下是一条宽阔的路。借着白花花水的反射,能看出很长一段路面。 姐姐,你在哪里?没有回声,只有凄风苦雨,纷纷飘坠的落叶,还有漫漫长夜,仿 佛要把人的一切意图都摧毁在这苍茫茫的荒原上。姐姐!他哭喊着,想要压倒那淹 没了一切的风声、雨声,他的喊叫那么微弱、吃力地划破浓郁的夜色在遥远的地方 传来低沉的回声……这时,从那条路的远端,密林深处,闪起一道道光亮。起初, 他认为是闪电,很快,他意识到那是灯光,果然,传来低沉的马达轰鸣声,车灯的 光柱时隐时现,轰鸣声越来越近。他的勇气,他的毅力,一下子消失了。周围的一 切,那苍莽莽奇形怪状的憧憧黑影,一下子变得狰狞可怕。一定要截住它!这样想 着,他一屁股坐在泥水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