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于司令员坐在车上闭目养神。道路凹凸不平,路面泥泞,汽车颠得厉害。 他想打个盹也不成,心里烦透了。本来,今晚坐火车就可以赶回沈阳,可偏偏 碰上这种鬼天气,道路是临时压的,给雨水泡得松软,汽车抛了两次锚,折腾了半 宿,还没爬出半个兴安岭。他后悔不该不叫个直升飞机来。 一年来,珍宝岛那块巴掌大的淤土枪声不断。中苏边境关系紧张,双方陈兵百 万,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于司令员身为军委的特派员,亲临沈阳军区,监督东北 三省的防御计划。临行前,林副统帅亲自接见了他,向他介绍了国内国际形势。国 内形势大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党的九大即将召开。这将 是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会议。会议上,毛主席要宣布一个伟大的、英明的决定, 这项决定已经写进党章草案里。国际上美苏争霸。美帝染指越南,欲罢不能。后院 起火,自顾不暇。苏修亡我之心不死,中苏之战不打便罢,打,就是个大的。老头 子有生之年耿耿此心,他看不惯苏修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扮出的老大哥姿态,他 要给俄国熊一点教训,要确立自己在共产国际运动中的领袖地位。最后,林副统帅 指示,他此行的目的,是要带着问题活学活用毛主席的战略战术,配合报纸宣传, 在东线防御原作战计划的基础上,设计出一种新的战略意图、乃至战役方案。接着, 林副统帅又大谈大兵团林海作战的设想。于得水不是傻瓜,他对林副统帅的指示心 领神会。他知道,此行的目的如其说是军事运筹,毋宁说是政治策划。报纸上打着 毛主席战略战术的幌子,宣传的是林副统帅的战例。林副统帅既然是法定接班人, 既然是天马行空,就要拿出点与众不同的玩意来。三个月来,他跑遍了大小兴安岭, 调查的结果表明,毛主席“诱敌深入关门打狗”的战略方针是可行的。这样错综复 杂的地理地貌,大兵团作战谈何容易!想当年,小日本儿也没拿出一份象样的防御 作战计划,到头来,百万关东军还是挡不住哥萨克骑兵的横冲直撞。第一手资料掌 握了,意图与设想要靠闭门造车。这天,他代表军委,代表林副统帅接见了边防军 指战员。正拟归程,不期想在这茫茫雨夜,陷在这莽莽林海里。 车嘎然而停。他睁开眼,司机和警卫员回头望望他,透过雨刷的挡风玻璃,在 车灯的强烈聚光下,他看见路面上有一个匍匐在地的人。他吩咐下去看看,不一会 儿,警卫员报告说,“是个姑娘。”活见鬼!在这种鬼地方,哪来的活人,还是个 女的。他吩咐把她弄上车。 玲玲闻到了一股汽油味,听见有人说,首长,她醒来了。她睁开眼,看见一张 娃娃脸,穿军装戴军帽,五角星闪闪发光。她吓了一跳。娃娃脸对她说,别怕,我 们是解放军。解放军?你们不是冒牌货?什么?哈哈,我们不是土八路,是正规军。 玲玲想起身,身旁一个浑厚的嗓音说,“躺着,别动。”她看到了一张中年军 人的脸,觉得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她身上 的泥水把坐垫都弄湿了。那位中年军人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姑娘,我们好象见过 面。” 原来是他呀。她呜咽一声,首长……真想向他怀里扑去,意识到自己赃儿吧唧 的一身泥水,她知趣地龟缩回身子,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他预感到这姑娘有着苦难的不幸的遭遇。当他得知她是儿子青梅竹马的挚友时, 他一度很生儿子的气,他憎恨背叛行为。这是战争年代延续下来的老传统。当儿子 吞吞吐吐提到她的成分时,他的憎恨也就释然了。他谅解了儿子。 他是这个社会的缔造者和捍卫者,他的行为规则不能不是这个社会的标准。儿 子的抉择是对的,革命的后代不能掺杂进剥削阶级的血统。他替那女孩惋惜,模样 儿挺俊俏人也聪明,这样的女孩命运好象是注定的了,她改变不了自己屈辱的命运。 这也是社会标准在他的思想上留下的轨迹。然而他忘不了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有一种灵性在她那大眼睛里呈现,搅得他灵魂不安。 他抚摩着她,那因为啜泣而颤抖不已的瘦弱的肩膀,那孤独无靠的肩膀。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想起他可怜的妻子。她死了好多年了,临死前,她也是用 那种充满某种灵性的目光盯着他……他明白了,那种灵性便是对生命的渴望。 他们刚结合不久,她刚刚得到他,他还没来得及认识她的意义、没来得及回报 她,她就走了。留下一个复制了的他,更多的是留下了遗憾。他猛然想起,她也是 剥削家庭出身。她是资本家的小姐。在学校里接受了赤化,毅然投奔延安的。这种 事实在那个年代里是很平凡的,而现在却是近乎荒诞不经的。甚至连大青有着剥削 阶级的血统——这个事实,都好象是不可思议的。他感到迷惘,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不管怎么说,他忘不了她那美丽的、惨白的笑容,忘不了她那双充满灵性的大眼睛。 他轻轻的抚摩着她,想了这么多,内心里不由地咒骂了一句:真见鬼! 玲玲万万没有想到,她能在这里遇见大青的父亲。他既使她感到得救的庆幸, 又使她感到活着的耻辱。感谢上苍,他没有问她什么,要是他问她为什么跑到这儿 来了,她怎么回答啊?象做了一场噩梦,与志远的这段经历一幕幕从脑海里闪过。 她害怕去想它,但愿能有一种药,吃了它能把这段经历全部从脑子里抹去。有时睡 不着,她把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个透彻,她感到惊讶,自己怎么能这么轻易地上志 远的当、受他的骗呢?难道自己真是那么天真幼稚吗? 同时她又感到委屈,难道自己的追求、向往,都是非分之想吗?颠簸着的、晃 动着的车厢,没有尽头的林间大道,又使她对自己那不可预料的人生旅途,产生了 一种隐隐的忧患。 “首长,我们这是上哪?” “回家。难道你不想回家吗?” “回家?我没有家了……”她的眼泪又簌簌而流。 一种慈爱,一种责任感,在司令员心里油然而生。他要保护她,改变她的命运。 当他意识到惟有自己能作到这一点时,他的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内心里感到 由衷的高兴,好象这样做才能对死去的妻有所补偿似的。 “玲玲,你叫玲玲是不是?先上我家住下怎么样?这样,你和大青就可以再见 面了。” “不,不!”玲玲凄厉地嚷到。在这种时候,别说见他,就是提到他的名字, 也会增加她的痛苦。难道她真不想见他吗?做梦都想啊,但是她却不能见他,永远 不能。在这一刻,她突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假如要问个为什么的话,这一切都是 因为他呵,他替自己造了一个空中楼阁,他强迫她一起去温习一个虚幻的梦,他使 她暂时忘记了残酷的现实,然而这一切毕竟是海市蜃楼,当他从自己造的空中楼阁 摔下来的时候,她,一个地主的女儿,又能指望什么呢。 “首长,您让我下车。我还是……死吧。”她又泣不成声。 司令员感到为难。他想了想,然后说,“玲玲,不管你对大青怎么想,我是他 的父亲,我应该对你负责。你的事,还是让我来安排吧。” 玲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扑向司令员的肩头,剧烈地啜泣起来。她的乳胸在 他怀里颤动不已。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从前的妻…… 车子发出刹车的尖利声,车灯映在一个踉踉跄跄的小伙子身上。这人被雨浇得 落汤鸡似的,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额上,半遮住他的眼。司机拉开车门,探身向他 吼到,“不要命了?”那人也不让开,摇摇欲坠,挡在车前。司机询问地望望首长。 “绕过去。” 司机麻利的打了个倒挡,车子紧贴着那人身旁滑了过去,溅了他一身泥水。 一刹那,玲玲看到了他那双木然呆滞的、昏昏欲睡的眼睛,借着尾灯的光,她 看到他一头扑到在地上。她动了恻隐之心,恳求地望望首长。 “是林场工人,喝醉了。我们要赶路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