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玲玲带着省革命委员会办公室的介绍信,来到县革命委员会办公大楼。负责人 事工作的副主任接待了她。一见面,她楞了——是张同根!真是冤家路窄。 她心里暗暗叫苦。 他也认出了她。又看了一眼介绍信上那鲜红的印章,不禁惊讶地“哦”了一声。 送她去招待所他不放心,怕她无意间捅出什么漏子来。他把她带到自己的住处。 那是一套宽敞、明亮、带家具的房子。 她惊讶地打量着窗明几净的房间,想想他在家里时住的“狗窝”,“你住在这 儿?” “是县革委会副主任住在这儿。”他服侍她吃了饭,指给她洗澡间,然后把她 锁在屋里,自己去出席一个会议,约她晚上谈。 她独自待在屋里,想了很多很多。她想到他从一个普通的农村孩子,怎样爬到 了县太爷的高位。半部张同根的发迹史恰好是当代中国的一段写照。她从洗澡间出 来,赤条条地站在穿衣镜前,欣赏着自己无与伦比的肉体美,联想到自己坎坷不平 的遭遇,感慨万千,父母给了我一副好模样、好皮囊,还有侠骨义胆,对她本可以 精心培养使其大放异彩。但是,社会好象出了毛病,圣哲贤明也难从正道通过,何 况是我呢。命运刚刚出现了转机,偏偏又遇到了老冤家张同根。她意识到,他会竭 力阻挠她的前途的。因此她暗暗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拼死反抗。这一次,她可 不能再听任他宰割,否则的话,她就彻底完了。 晚上,张同根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她防范地扣上了衣领的扣子。 “真想不到啊,咱们又见面了。你不觉得咱们是有缘分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我这是明珠暗投。” “哼!好一个明珠暗投。”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摞纸,推到她面前,“看看, 这是什么。” 那是些通缉令。右上角印着志远的半身照片:抢劫,盗窃,诈骗,拦路强奸, 拐骗妇女、儿童……所有这些人类的优点,这些可怕的字眼,比起她亲身的经历、 感受,那又算什么。她轻蔑地扫了一眼那些通缉令,“他的事,与我没关系。” “你们不是一起旅行结婚去了吗?” “胡扯,我和他一起走的不错,但到了省城后,便分手了。他说要去广州,我 去找我那个远亲。” “你恐怕不能自圆其说吧?” “张副主任,咱们还是公事公办吧。我的介绍信你看过没有?请你给我一个明 确的答复。” 张同根曾仔细研究过那封介绍信。觉得很有些背景。他给她一个下马威,就是 要煞煞她的傲气。可她根本不吃这一套,说明她的后台很硬。沉吟了半晌,他问, “你那个远亲是谁?在省城是干什么的?” “省文攻武卫的总指挥,姓方名谋。” 张同根暗暗吃了一惊。方谋的大名威震省城,此人善断多谋,心狠手辣。 他的政敌听到他的名字都头疼。他想了想,对她说,“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 你的老底俺是知道的。这事俺压着不办,你也没咒念。“ “你看着办吧,张副主任,谁叫我一步不慎,踏上你这贼船呢。你势必压着不 办,我就回省城去,劳驾表哥亲自来一趟。请问,我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身为县革委副主任,总不能留一个良家姑娘过夜吧。“ 张同根二话没说,领着她去了招待所。他现在不那么迫切渴望她的肉体了。 身为副主任,又分管人事工作,许多人为了生计会自动找上门来。“二。一四” 联合夺权一举成功,论功行赏,他是数一数二的。排座名次时,他却屈居于工人老 大哥之下。对此他一直耿耿入怀,一直在窥视时机。 第二天一早,他便去找玲玲。开门见山地说,“你的事我已经办妥。你的工作 是县委大院里的打字员。你的名字应该改一改,姓羊,名红,记住,羊红。 你的政治身份是烈士遗孤。解放前夕,一个负伤的女八路惨遭地主夫妇的毒手。 地主婆良心发现,收留了女八路的遗婴,把她抚养大。后来,这对地主夫妇终 于饱尝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死有余辜。他们的养女便是你,烈士遗孤。对人们 你要这样说,千万千万。这都是要存档的。“ 玲玲睁大眼睛象听一个传奇故事一样听着。她深知,象过去那样洁身自好、一 尘不染是不能存活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她渴望新的生活,忘掉过去的一切、 包括她的出身,重新开始。她坚信,只要努力,自己不比任何人差。事实上,当她 默认了司令员的恩赐时,她已经接受了穆尔人的枪和弓。已经接受了这个社会的庇 护。然而,这么快,这么简单地改头换面,她可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喃喃地 重复着,“羊红,烈士遗孤,天哪,我比白骨精变得都快。” “斗争需要嘛。” “张副主任,你编排人也离不开地主人家啊。我问你地主人家怎么得罪你了? 变来变去,我只是从地主的女儿,变成了地主的养女。” 张同根笑了笑,“创作来源于生活嘛……你先休息几天,然后就上班。” 就这样,县委大院来了一个温柔可爱,美丽大方的打字员。她虚心好学,勤快 能干,上进心强,又能团结同志,很快便赢得了领导的信任和同事们的信赖。张副 主任作为领导干部,非常关心她的成长,经常过问她的工作、学习情况。时常找她 促膝谈心,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虽然,有时候,人们觉得他们之间过于亲密,但 她一贯作风正派,深居简出,恪守情操,人们对她的品行无可指摘,把张副主任的 一片痴情看作是正当的恋爱行为。因为她天生丽质,才貌双全,自古英雄爱美女嘛。 过了一段日子。这天,羊红应约来到张副主任的居室。 “张副主任,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呵呵呵呵,小羊,来,坐下。” “哎,这么些好吃的,张副主任有客人?” “没有没有。就咱俩人,叙叙旧情。”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打开一瓶“味美思”,自斟自饮。 “怎么样,习惯了吧。” “还行。自我感觉良好。”她放下了杯箸。 “怎么不吃了?” “不明不白的吃人家的东西。我可不干。” “也罢。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已经站住脚了。你也能看出,俺在县上是数 一数二的头面人物。俺不是等闲之辈。俺要干一番事业,可惜呀,俺墨水浅了。而 现在上上下下要抓笔杆子,什么初澜呀,江天呀,这就是例子。俺觉得你是个才女, 俺有意要抬举你。” “谢谢张副主任的美意,我不是那么块材料。” “话又说回来,耍笔杆子是个危险的行当,不是生死至交,谁肯为俺操刀卖命! 可现在人与人的关系象吊眼鸡似的,生死至交难求呵。惟有夫妻之间尚可信赖。” “我看也未必。” “俗话说,家有贤妻,丈夫不遭横祸。” “是呀,张副主任万事如意,美中不足,家中缺一位贤内助。” “知俺心者,小羊也。前一阶段,你当主角,俺当配角,咱们合作的不错。 现在嘛,俺想吧咱们的关系确定一下。“ “你的意思是让我扮演你的贤妻?象演戏?” “小羊是个乖觉之人……” “对不起,张副主任,我水平有限,实难委此重任,只好辜负了你一片好意。 这桌饭菜你还是留给别人来吃吧,告辞了。” “等一等……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封人民来信。题目是“羊红何许人也”。她大吃一惊,草草看了一遍, 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人也钉在了那里。半年来,人们拿她当羊红看待,她自己也 习惯了羊红其人其事。她甚至相信,自己真是羊红,真是烈士遗孤。 那个杨玲玲好象蜕下的蛇皮,已经不存在了。张同根虽然与她有来往,但她始 终对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她要逐渐摆脱他,甚至忘掉他,老老实实做人,做一个好 羊红。他呢,好象心照不宣,从不纠缠她。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是工作关系。诚如 他说,好象演戏。而现在,凭空冒出一封人民来信。她的身份受到质疑,她的地位 受到挑战。杨玲玲阴魂不散。她仿佛又看到自己那副落泊的样子,那种屈辱的生活。 但她看了几遍,便看出破绽来了。匿名者是个知情者,通篇充斥着恫吓、辱骂,但 对其他当事人只字不提。她的事,知情者和当事人都是张同根,王家庄离县城有百 里之遥,她又深居简出,用不着担心被乡亲们认出来。而她的“仇人”只有志远一 个……想到这里,她知道这又是一个圈套。她本能地作出反应,厉声问,“张副主 任,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同根皮笑肉不笑,“俺叫你来就是和你商量嘛,要不要把它交出去?” 他是做的出来的。或者是羊红,或者是杨玲玲,是人是鬼,她要作出一种选择。 她不是强者,她的心情矛盾极了。杨玲玲,地主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无立足之地; 羊红,烈士遗孤,她要做人,可是有人要她当鬼。她的眼泪渐渐涌上来,“张同根, 你真绝啊。”她转身跑出。 他没有去追她。他知道,她不会再去跳五龙河了。这一次,他抓住了她的弱点。 她是人,舍弃不了常态的人的生活。当她接受了羊红这件假面具时,她已经沿着他 设计的路走下去了,欲罢不能!他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撮头戏”,脸上浮现出一 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没过多久,县革委主任亲自作大媒,张副主任与羊红吹吹打打,办了喜事。 新婚之夜,有人在洞房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一对新夫妻,俩台破机器。横批是 “天送佳音”。张同根知道是志远干的,也没放在心里。 婚后,羊红同志的工作稍有变动。她担任了张副主任的贴身秘书,不久又入了 党。从此,小俩口形影不离,夫唱妻随,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