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这天早晨,玲玲坐在那个三扇镜的梳妆台前,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她喜欢每天早晨这段时间。她乐于把时间消磨在这上头。她面前摆满了各种各 样的软膏,各种颜色的香水,还有许多小瓶子小罐子之类的东西,都是她丈夫通过 各种渠道搞来的。梳妆台是件西洋货,不知是抄哪个反动权威的家弄来的。任何人 走近她的梳妆台,都相信是进了剧团的化妆室。她自己也有一种象演戏的感觉。她 不主张浓妆艳抹,但她喜欢摆弄它们,象是种消遣,一种精神消遣。因为她通晓它 们的功效,那就是,润泽肌肤,保护青春之永久美妙。 有时她也怀疑它们的真实效能,害怕过分依赖它们,会破坏她那来自乡村僻野 的天然风韵。每当她坐下来,往身上涂抹那些散发着异香的油膏时,她便想起家乡 的王大爷,他是队上的饲养员,一大早就牵出队上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又是刷,又 是洗……那马精神抖擞,胸廓发达,臀部溜园,四肢细长,驾辕拉犁,行走如飞。 她梳理着半湿未干的头发,她的头发又厚又密,柔软适中,油黑乌亮。只是不敢留 得过长。前俯齐乳,后仰搭肩。她每天在它上面花费的时间最多。她尽量不扯断那 怕是一根头发,发现并剔除偶尔一根变白了的。她这头发,烫成波浪,缠髻高束, 或披洒在肩,都为她增添风韵无限。然而眼下,她只能把它们梳理成两条不长不短 的辫子,服服帖帖地趴在后背上。她的美有着贵妇人的气质,少女的娇憨、和少妇 的温柔。 她有点心神不宁。不时看一眼手表。后来她穿戴整齐,坐在沙发里,随手操起 茶几上那本《花间集》,“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衾寒… …” 她丈夫今天从省城里回来,将带回她相思的那个人的消息。11点钟,她走进厨 房,点上煤气灶,把昨天别人送的一尾鲤鱼下了锅。然后切了盘酱牛肉。 准备好作料,等他回来作个木犀汤。又打开食品柜,找出瓶兰陵大曲。这时, 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 她接过丈夫的衣帽。他进了浴室。他那五大三粗的背影常使她下意识地温习有 关权力的概念。他长得强壮如牛,夜里睡觉不喜欢穿衣服,那身硬邦邦的肌肉令人 生畏。他吃饭狼吞虎咽,常常是酒饭菜一起下肚。从来不让别人一声,也不高兴别 人打扰他,你就是插话,他也不回答。她本来就没胃口,从他那高深莫测的脸上又 看不出什么微妙的启示,所以他吃饭这段时间,她简直是活受罪。终于,他酒足饭 饱,心满意足地从餐桌旁站起来。她随他来到起居室,递上一杯茶,趁机问,“到 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冰冰的吐出俩字,“是他。” 她暗暗叫苦,“他、他犯了什么罪?” “给党中央、毛主席投寄诬陷材料,攻击林副统帅。” 她吓呆了,“这不可能……” “你弟弟对所犯已供认不讳。” “判了吗?” “还不是个死反!” 一刹那,她觉得天旋地转,随即歇斯底里,“你胡说,你骗人,他没有罪,你 才是死反……”她向他扑去。被他拧住手腕,摔在沙发里,“你疯了?” 她痛哭失声。不知所措。后来她哭着哀求他,“我们怎么办呀?应该想个办法 呀,不管怎么说,他是你小舅子啊,同根,你怎么不说话呀?求求你,想个办法救 救他吧。” “这件案子中央亲自过问,省里很重视……” “你省里不是有很多熟人吗,找他们帮忙……” 他烦躁地打断她的话,“俺对你说没有用,就是没有用。” 她哭得更厉害了。她知道他的脾气,凡事他办不倒的,那就是没有希望了。 但她觉得这一切好象浮着一层疑云,弟弟怎么会走上这条路呢?她进一步向他 索问细节,他说,他到关外去找她,在深山老林里逢到一个老走资派,问题就出在 那个人身上。 她不哭了,眼泪救不了弟弟。她进了卫生间,洗一洗,看看列车时刻表,开始 收拾行装。 “你要干什么?” “去省城。” “俺说过,没有用。” “我想试试看。” “俺知道你要去找谁。” “知道又怎么样。” 他一把扯住她,“俺不要你去。” 她凝视着他,“同根,你也有弟弟,你对他们不怎么样。” “你要是去找那个王八蛋,俺就要了你的命。” 她的眼泪簌簌而流,“你也有弟弟,你对他们不怎么样。” 他猛地打了她个嘴巴,把她打倒在地,“你是烈士遗孤,你没有弟弟,他不是 你弟弟,他的事与你无关,与咱们无关。” 她抹去嘴角的血,蔑视他一眼,“实话对你说吧,一年来,逢场作戏,我够了! 我不要再演戏。这一切,我都不要,我只要弟弟。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登台演出 了……只要能救出弟弟,然后……” 一个小时后,她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 黄金书屋